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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三

卷三十三

我讨厌碰见医官,尤其在庙里,一旦碰见医官,我就疑心自己会得病,触了霉头,这种预感真是糟透了。丁荣猫背着手,在各个大殿中逛了一圈,终于踅到了财神殿外,不由得詈骂了出来。汤世瓶拎着一只食盒,宽慰说:先让大夫跟着吧,办完了头香的事情,再料理他也不迟。丁荣猫不再抱怨了,但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梢着自己,脊背上一直火辣辣的。丁荣猫补充说:碰见了也好,我正想做一个了断呐。

大年三十的夜里,敦煌一带最热闹的去处,除了寺庙,便是道观。

平常的年景中,头香就是一件庄重之事。每逢大日子上的初一或十五,各个庙观都要提前发出一张张红帖,邀请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的头面人物来开香,这样不仅颜面有光,还能带来坊上的香客们,诸寺之间暗中较劲,从不歇停。前一年天灾人祸,关外三县几近于绝收,虽说年味寡淡了许多,但上香拜神的心情却水涨船高。如此一来,头香的价码便一翻再翻,尤其是那些经停敦煌的外地商团,仗着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将价码飙升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当地人闻声却步,只好去随了大流,草草地了个心愿。这座寺是清光绪末年开建的,一直断断续续,迄今也没有完工和悬匾,名头一般,香火平淡。可有一年,下了三天的透雨后,匠人们发现财神像的怀中,居然长出了无数的蘑菇。蘑菇层层叠叠的,状若元宝,堆砌在了财神爷的身上,让财神也笑美了。消息走漏后,简直轰动了城内外,一时间香火大炽,信徒稠密,连着换了好几根门槛。丁荣猫本不信佛,也不入庙观,但财神爷的面子大,明天的这一炷头香自然是势在必得。

候了半晌,一名执事拨开了香客们,从殿中出来了,冲着丁荣猫点了点头。

执事也不多言,在前头引路,穿过了昏黑的柱廊,一口气钻入了财神殿的后院。丁荣猫尾在后面,忽然轻快多了,脊背上也不再烧烫,知道那一双眼睛知难而退,灰败地走了。执事大多是俗家弟子,农忙时务田,冬闲后在寺庙中帮忙,因为勾连了寺内外的大小事务,所以两头见好,很是吃得开。走了不久,眼前蓦地黑透了,几个人陷在了一片阒寂中,听得见彼此的气息声。执事嘀咕说:连公子派人托付了,我本该去山门外迎接二位香客的,不巧的是住持忽然发了急症,我又要照顾城里城外的香客,真是抱歉呀。不必了,等就等了,多等一会儿,财神爷兴许也高兴,毕竟明天是个大日子,谁敢怨怪呀?汤世瓶答。执事也随意,裤裆里丢下来一个屁,又丢下来了一个屁,声音很寡瘦,好像他没来得及吃夜饭。又道:其实住持的病不打紧,可能是累着了,感冒发烧说胡话,世兴堂的沈先生一来,一服药下去,师父立马就稳定了,现在睡得像一只实心的木鱼,敲也敲不响。哦,沈先生来了,自然是手到病除,世兴堂的手艺当属一流,在关外三县也能坐头一把交椅呀,汤世瓶恭维说。执事回头,眸子一亮,意思似乎是你们也认识沈破奴呀,嘴上却道:连公子咋没来,这么热闹的,连公子就不眼馋么?这一刻,丁荣猫回说:连公子好事将近,一时脱不开身,我们就替他上香磕头吧。

到了禅房前,执事开了锁,点上灯。两名香客一进去,就被热炕内的火气包围了,浑身宽释了下来,各自落座。执事奉了茶,一直在搓手,终于忍不住说:今年头香的价格又涨了,本来就涨得离谱,不承想今日下半天时,来了几个岭南的买卖人,出了大价钱,将头香给抢走了,这些南方鬼居然求的是外地神,寺里也没办法。汤世瓶将食盒搁在了炕桌上,款笑道:不急,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呐,你抓紧吃饭吧,这是刚刚路过醉仙楼时订的,两菜一汤,快趁热吧。执事的确是饿坏了,依言上去,忙不迭地揭开了盒子,将三只盖碗端出来,放在了面前。揭开第一只盖碗后,执事一怔,见碗底里躺着一元钞票,第二碗有一盒洋火,最末一碗则是一只小皮囊,散发着火油的味道。执事并不畏惧,搓着手说:果然是醉仙楼的两菜一汤,我心领了,现在也饱了,二位就原提回去吧,恕不相送。汤世瓶道:你不过是个执事罢了,只见过香烟烛火,鲜花供果,那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两菜一汤并不是孝敬你的,而是给财神爷享用的。执事道:一块钱就想买头香,简直做梦去吧,有本事你们就把财神爷火化了,火烧财门开嘛。汤世瓶怒了:狗儿子,你这是不吃敬酒,偏要吃罚酒了?执事开开门,寒风倒灌了进来,慨然道:别说这两菜一汤,我昨日里还见过六菜一汤,八菜一汤,有本事,你们把老子裤裆里的肉咬下来,我便服属了你们。

丁荣猫冷笑,狐疑地说:也就怪了,这本来是一间禅房,按理说应该是青灯黄卷,素饭斋汤,但我咋就闻见了一股胭脂的味道呢?汤世瓶也嗅了几鼻子,跟说:莫非这间禅房挂羊头卖狗肉,明面上是念经打坐的所在,其实却干着诲淫诲盗的勾当,比街上的窑楼干净不了多少?执事冷峻着,并未翻脸,任由香客们一唱一和。丁荣猫道:倘若一个人要替住持经营大年初一的头香,一定要忙到后半夜,临走前,他一般会封了炕火,不至于这么热,好像炕里头填了一车煤似的。咦,莫非此前炕上有一个女人,听见有人来了,急忙钻进了炕柜,说不定这里也有另外的机关,可以藏污纳垢?说着话,汤世瓶开始叩墙,手像钉耙一般。执事迎着门外的罡风,一时间汗下如浆,慌了神。

嗯,你叫秦二观,是城外皋兰坊的人,你左右的邻居一个叫冯夸子,另一个叫海平。这些年来,你从寺里贪了不少的赃墨,所以管不住裆里的那三两糟肉了,居然勾搭上了自家后院里的那个妇人。你俩的奸情维持了一年零三个月,败露后,你将那一对可怜的夫妻,填在了一口枯井中,做得人鬼不知。要说这时候你收了手,也可以立地成佛,但你偏不。你摇身一变成了执事,混迹在寺院中,依旧淫性不改,勾引那些来烧香拜佛的女香客,屡屡得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躲在夹墙中的这个妇人,应该是侯多磊家的吧?丁荣猫一口气讲完后,攥着那张一元的钞票,别在了执事的领口中。执事筛着糠,表情蜡白,这些暗无天日的履历,被对方通盘掌握了,显然是有备而来,绝了他个人的退路。丁荣猫微笑说:抱歉,我现在只出一块钱,要买大年初一的头香,只有你能帮我。执事笃定道:请二位慢慢用茶,子时之前,我一定会亲自来邀的,我这就去准备。言毕,执事簌簌而走,消失得比风还快。

悄寂了片刻,丁荣猫突然吼喊说:沈先生,进来烤火吧,别偷窥了。

一窗之隔,但分明听得见外面的罡风,带着一种金属呼啸的气息,切割着这个除夕之夜。门敞开着,但沈破奴并没有闻声入内,哑默了许久。丁荣猫说:沈先生病了这么久,我时常惦记着,要不是今天你来出诊,我来上香,也难见先生一面呀?对方的钳口,没有让丁荣猫不快,相反,在这么个荒凉等待的过程中,玩一趟猫捉耗子的把戏,或许更加刺激。哦,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位名冠敦煌的大夫,一辈子医好了数不清的病人,到头来,他却治不了个人的心病,我想请教一下沈先生,这算不算欺世盗名?丁荣猫挑衅道。汤世瓶拨亮了油灯,将灯盏挪移过来,用筷子吊着,插在了墙面上的一个窟窿眼里,附和说:也可能这个大夫故意不治,只想寻死呢?丁荣猫一怔:呃,这个我倒没想到,你的确比我聪明。

黢黑中,沈破奴肃立着,身上一阵阵发烫,思忖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不可错失。

老话说,街市乱了,乱的是朝廷,寺庙乱了,乱的则是天下,丁掌柜不去侍弄谭家大院里的罂粟,月黑风高之夜却出现在了寺里,我相信敦煌将大乱一场。沈破奴带着晕眩,勉强提住了一口真气,攻讦道。丁荣猫喟叹说:快立春了,立春之后,这沙州城外,党河两岸,将要被我谭家大院里培植的花花子全部占领,所以我一点也不愁。我今晚夕来,只想抢一炷头香,图一个吉利,盼一个开门红。沈破奴抢白道:你我二人今天在这里见面,恐怕不仅仅是邂逅,你是来找我要将的,那我也给你一个结论吧。丁荣猫忽然大笑开来,笑得很坚硬,称誉说:沈先生果然是沈先生,关外三县无人可比,在下就是来催债的。

一连两月,世兴堂都是半天开门,半天歇业,挂出去的号很少。即便开了门,沈破奴也是躺在木榻上,一面把脉,一面口述方子,由伙计们抄录下来,再去抓药。对外,伙计们口径一致,声称掌柜的患上了眩晕症,实则都清楚内幕,这一场灾难是由性真带来的。那天,边家三姊妹撤离后,性真开始大闹世兴堂,从此永无宁日。在外受辱后,性真辞掉了陈家修书坊的那份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变成了一只惊掉的野兽,整天价摔碟子砸碗的,就差拿起头,刨了整个院子。说吧,我是不是沈家捡来的,我是不是你们生养的?性真围堵住了父母,一遍遍地发问,恨不得吃了对方。任凭夫妇俩如何释解,如何宽慰,性真干脆不听,仿佛一个疑心很重的病人,怀疑别人打一个喷嚏,就会要了他自己的命。沈破奴终于躺倒了,惧怕应对。沈戴氏毕竟是母亲,一顿大包大揽,吃咒说:你就是我肚子里下下来的,我怀胎十月,倘若你是捡来的,那就让雷劈死我,马踩死我,水呛死我,这一世里再也没了我。性真执拗,从街上高价买了一块水银镜子回来,照完了沈破奴,照完了沈戴氏,又照了一遍姐姐性元。性真再次失控了,哭诉道:你们都是团脸,你们都是双眼皮,只有我的下巴是尖的,我是单眼皮,这难道不是证据么?我当初就是一只小狗,被沈家人从街上拾来的。

那一段,性元刚小产不久,身子虚弱得像一团撕裂的棉花。性元将弟弟哄进了屋子里,给钱,送吃喝,又做了一套漂亮的学生装,统统不管用。性元宽慰说:龙生九子,九子还各长着一张脸呐,总不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吧?性真恼了,趁着姐姐不注意,忽地扑将上去,一口咬住了性元的胳膊,差一点撕下一坨子肉来。性元哭着走了,再也没露过一次面,恐怕心都伤烂了。可终究是放不下这一份牵扯,性元央求了梵义,让他以一个男将的身份,带弟弟去一趟祁连山,散散心,打打猎,或许能稀释一下性真的怨怼。岂料,梵义刚一开口,性真却冷笑道:快滚吧,你一个胡家坊的乡棒,少插手城里人的事,你别以为你睡了我姐,就觉得自己是世兴堂的半个儿子,这达没你说话的资格。

夜深了,一切都貌似消停了下来,沈破奴钻进了被窝,发现沈戴氏的眼泪淌了半炕,哭成了一摊软泥。沈破奴抱住女人,暗无天日地说:让性真闹吧,灯有枯尽的时候,狼也有疲沓的一刻,这不过是一个劫数,渡过去了,性真也就懂事了。

丁掌柜,沈某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隔着门窗,沈破奴的声音拂了进来,半是质疑,半是祈求。这一刻,丁荣猫终于知道,这个已经踏上了末路的书呆子,可怜巴巴的,维持着身上那一点点卑微的尊严,不肯入内,也不愿与自己面对,似乎这样才充满了体面。丁荣猫早料到了,不仅事先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还额外预备了一服猛药,静待这个时刻。先生,你我不必打开窗子,但话需要说亮堂,这样才能不辜负这一世的交情,你说吧,丁荣猫道。哦,我跟你没有交情,我只是被你裹挟了进来,一步错,步步错,如今身陷于泥淖之中,洗也洗不脱自己。沈破奴断然否认了,又沉声道:丁掌柜,这些年你在沈家旧院里试种罂粟花,你逼迫我相助,我作了孽,竟然跟你联手合作在了一起,现在每念及此事,我都五雷轰顶,知道这一辈子再难翻身了。但是事与愿违,一定是天老爷发现了,一定是天意公正,那些魔鬼释放出来的花草并没有成了气候,而是长成了一把把稗草,喂给牲口,牲口也懒得吃。窗外飘起了一阵阵笑声,开怀极了。丁荣猫的身上,立时燎起了一场火灾,但目下的丁荣猫,已是今非昔比,知道愤怒不过是一颗投湖的石子,无济于事。丁荣猫愧疚道:的确,先生让我浪费了十多年,原先我还是黑头发,现在好像也花了,我只想问一声,先生使了什么诈,用了何种手段,让那些罂粟花蔫头耷脑的,只开花,不挂果,几乎赔光了我?这么着,门外的沈破奴似乎移步上前,嘴巴搭在了窗缝上,悄语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并不曾做手脚,只因为沈家旧院中的那一块田里,以前填埋过废弃的药渣和边角料,别忘了我是开世兴堂的,生意还不算冷清。哦,丁荣猫恍然道:原来那一块地已经被药材烧坏了,我真是错怪了你,对不住先生了。沈破奴笃定地说:在这一点上,至少我不是罪人,天老爷也不许罂粟花蔓延开来,让敦煌中毒,让整个关外三县从此万劫不复。

我也有一个难题,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丁荣猫蹒跚上去,站在了窗前,隔着一层薄薄的麻纸,仿佛能嗅见对方的鼻息,又探问说:当初先生答应与我合作,可你一向是正人君子,干么非要跟我这种毫无瓜葛的人勾结在一起呢?嫉妒,嫉妒和不平,让我跟你签订了城下之盟,一步一步地,我栽进了你挖好的陷阱中,窗外道。丁荣猫一时咧笑,因为就在此刻,另一个坑正在慢慢挖掘,掘到了沈破奴的脚下,而对方依旧浑然不知,只顾着逞口舌之能。丁荣猫于是道:嫉妒的确是个借口,我见过嫉妒钱财,嫉妒学问,嫉妒权力的,但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嫉妒自己的女婿,倘若那样的话,当初干么要答应那一桩儿女姻缘,害了女儿呢?胡说,丁掌柜,你再胡说一句的话,那我就走了,我没必要跟你啰唆下去,沈破奴罕见地激动开来,威胁道。丁荣猫需要这个效果,对方脚下的土已经松了:先生,依我猜,性元下嫁给了胡梵义,沈家被迫迁移到了胡家坊,这一切并非你所愿,而是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缘故。哦,我是一个外人,我不便打听你们的家事,但我始终不解的是,我央求了你整整一年,让你去说服梵义和急递铺,跟我一趟子联手,与我合作,你是一个最好的保人,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身份,可你偏偏枉费了我的一腔好意?沈破奴沉声道:丁掌柜,你休想吧,梵义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疏漏,但我的这个女婿至少行得正,走得端,堪称是他这一辈人里最优良的青年,我不想让梵义成为第二个沈破奴。

“如果我要让梵义去死,性元在大年初一当了寡妇,先生意下如何?”

沈破奴慌了,捶打着窗框。

“不错,杀了梵义之后,急递铺和那一票飞行游击,将由性元全盘接管在手,而性元又是一个孝顺的闺女,沈先生说东,性元自然不会往西。”丁荣猫终于摊开了底牌,心里头一下子释然了,接续道,“杀梵义的不会是旁人,只有世兴堂的大掌柜,梵义自己的外父。”

呵呵呵,窗外的笑声比哭丧还难听:“狗儿子,我干么要杀梵义,害了我的女儿?”

“因为你不得不杀,你没有退路。”

“狗儿子,千万别打梵义的算盘,我奉劝你一句。梵义不但是一个优良的青年,他还是一个马蜂窝,谁敢动他一指头,我保证这个人将死无葬身之地。”临走前,沈破奴伸出指头一捅,窗户纸噗的一声,戳开了一个窟窿,“这是我替你开的方子,你最好记住了。”

“先生,最近令郎性真还乖吧?”

一种铁一般的死寂,笼盖在窗外,仿佛夜空泌下来的一幕幕酸辛,漫漶在了敦煌的头顶。

“对不住了,先生。因为你失约在前,我也不得不小人在后。我去了一趟陈家修书坊,点了一把火,买通了几个伙计,害得性真突然得了失心疯,如今将世兴堂闹得鸡犬不宁。”丁荣猫搡开了汤世瓶,将墙上的油灯拨亮了一截,瞭见一根油烟摇曳着,被那个窟窿眼悉数吞了进去,眼前的禅房内一点也不呛人。丁荣猫又道:“令郎应该叫丁性真,而不是姓沈。”

窗外的人终于崩溃了,哀告说:“求你了,在敦煌,性真姓沈,世兴堂也姓沈。”

“不,令郎叫丁性真。”

这么着,在昏黄的灯光下,丁荣猫踱到了窗边,瞭见自己的影子站在了墙上,好像另外一个人陷在了漆黑的过去,不可自拔似的。丁荣猫唏嘘一番,讲了如下的故事:

光绪年间,河南、陕西一带饿殍遍地,流民充塞于途,四散逃荒。这样的年景并不是因为天灾,而是兵乱频发,杀人无算,一拨子强人被剿杀了,另一拨子强人又竖起了反旗,占山为王。这名少年是关中人氏,父母遇害后,跟着一伙子乡党一路逃命,流落到了长武县境内,过了半年多的安生日子。那年秋上,少年和伴当们在山上挖野菜,夜黑后,就躲在了一座窑洞中睡觉。半夜时,人马喧腾,火炬围堵在了窑洞门前,一干人全部被抓了娃娃兵,像被一道洪水裹挟着跑了。少年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身上穿的是什么衣裳,手里提的是什么矛子枪,可总算混饱了肚子,也便跟着喊杀了起来,慢慢地见惯了箭矢与刀枪,也见惯了尸体和血,哪怕枕着一颗龇牙咧嘴的人头,他也能打着呼噜入睡,毫不惧怕。这支队伍忽东忽西,上蹿下跳,吃的败仗多,打的胜仗少,最后只剩下了百十号男将,躲在了甘肃平凉的一座山坳中,开始躲避官军,伺机反扑。少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伴当们死得一个不剩了,下一个恐怕就会轮到他,不由得慌了。恰巧,山里头长了一种野蒜,少年将蒜汁挤出来,抹在了眼睛上,眼睛一下子溃烂了,好像得上了一种恶疮。烂眼睛,队伍中的人这么喊他,又生恐恶疮会传染,三拳两脚的,便将少年驱逐出了山坳,自生自灭去了。或许是命不该绝,少年被一帮口音相似的麦客子搭救,收留了下来,从此拿起了镰刀,开始了后来的生涯。

陇右一带战火犹在,难以活命,麦客子们只好西渡黄河,翻过了乌鞘岭和古浪峡,进入了河西走廊。河西境内分布着四郡两关,绿洲蝉联,物产丰厚,由于仰赖了祁连山上的冰川雪水,小麦成了这里最主要的作物。加之河西一线特殊的地理,先是熟了武威,熟了张掖,而后酒泉和敦煌的麦子也就跟着熟透了。每一年,麦客子们像一群候鸟似的,从东边开始割起,到了七月末,才在敦煌一带停镰,大家慢慢地直起了腰身,开始歇缓。虽然一个个黑了,也瘦了,但毕竟腰里有了铜,谁也不会去冒怪声。天凉后,麦客子们大多驻留在敦煌,发现这里乃是东西要津,生意火热,仿佛地上扔满了大把大把的钱,单等着人们去捡。大宗贸易自然是染指不上,麦客子们只有凭着体力,挣一些零碎钱。这名从陕西来的少年心思活泛,渐渐地悟出了一个道理,靠脑筋挣钱,强似去当牛做马。数年过去了,这个少年长大了,也长高了,干脆脱离了乡党们的那一种苦难营生。因为一个天赐的机缘,少年投在了敦煌义庄的门下,幸运地做了一名管家。

不错,这个曾经的少年正是鄙人。丁荣猫喟叹一声,又自承道:我从不提起这一折子,因为一说就落泪,那些挨过的打,受过的饿,忍过的唾沫和白眼,才让我有了今天。我没有恩人,我的恩人是仇恨,是心中的疙瘩,它们像一块块磨盘似的,天天让我心碎。视野中,丁荣猫瞭见另一个自己贴在了墙上,瑟瑟发抖,好像这一面墙壁在晃动,在被一阵阵地叩响。末了,丁荣猫又接续说:

在义庄,这个管家夹起尾巴做人,凭着一身的聪明劲,很快就获得了老东家的信任和好感,放开了手脚,将所有的生意打理得一马平川,有板有眼。转过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老东家也是心热,托了沙州城里的各路媒婆子,见天领来几个,连门槛都快踏破了,仍旧不见消停。但是,东家有东家的主张,下人有下人的盘算,管家最清楚不过,那些来相亲的人家,看好的并不是管家本人,而是盯住了义庄大门上的那一块金字牌匾,不过是想在大树底下好乘凉罢了。这么着,管家再三推脱,老东家也就将这件事不挂在嘴上了,双方相安无事,各谋其职。此后义庄和索门发生的事情,关外三县人人皆知,我现在也懒得费唾沫。

这一刻,挂着油灯的那一面泥墙,激烈地晃动开来,好像有一窝老鼠在里头啮咬,牙齿很硬的样子。油灯也跟着晃了,这让丁荣猫的影子支离了起来,仿佛敦煌六合班中的一名丑角,正在大出洋相。蓦地,丁荣猫伤感下了,哽咽道:

其实,那些年里,管家不是不找,也不是不想成家,而是管家已经有了一个妇人,一个下贱的女人。这个女人身世恓惶,命也太硬,天老爷可能看不上,她就好像一只失家的母狗那样,满地找食,遭尽了人世上的欺辱,对她来讲,活着只是一场虚妄和无奈。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世上最轻巧的事情就是说后话,不提也罢。有一年,管家刚结算完了一笔买卖,路过沙州城的一条僻巷时,突然发现一个女人站在树下,头伸进了绳套中,踢翻了脚下的凳子,打算上吊。管家慌了,赶紧抱住了女人,将她款款解了下来,搭救了一命。再一瞧,原来两个人早就相识,口音也大概一致,曾经在同一个麦客子的小组里干过活,男将割麦,女人在灶房里做饭。这女人见了管家,像见到了亲人似的,哇地一下哭了出来,说自己刚刚被卖进了旁边的窑楼,老鸨让她去澡堂子里沐浴干净,晚上要破身,要接客。那个时辰上,澡堂子门前站着窑楼的几名打手,趁着换衣裳的空隙,女人从窗户里逃了出来,突然有了死的心。听罢了这些话,管家义薄云天,当即就带上女人跑出了街巷,雇了一辆车轿,驶出了沙州城,将她安置在了一个秘密的地点。

果然,那些天,沙州城内鸡飞狗跳,窑楼的打手们四处搜捕,一连误伤了好几个人。管家杂事缠身,忙得连个放屁的工夫也没有,只能隔三岔五地回去一趟,一方面送些吃食,另一方面安慰安慰女人。一天晚夕,管家从南湖回来,心血来潮地去看女人,事先也没打招呼。听见门响,女人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打手们,二话不讲,披头散发地投了井。管家也拽着绳子跳了下去,将女人捞了上来,掐住人中,好歹掐醒了,又救了她一命。管家知道,即便是天老爷,也拦不住一个故意寻死的人,除非让这个人吃上一颗定心丸,才能继续活在这一幕光阴中。这么着,管家生出了慈悲心,决定施舍了自己,给这个女人一门今世的姻缘。当日夜里,管家供了佛像,献上了香烟烛火,又率着女人一拜天地,二拜爹娘老子的在天之灵,夫妻对拜,终于结成了连理。新婚不久,这个女人果然变了样子,体贴,心细,大方,做得了一手好茶饭,对丈夫也言听计从,彼此十分和睦。真的,如今回想起来,那一段日子就像喝了一大碗蜂蜜水,嘴是甜的,心也是甜的,一切都过瘾极了。可是,世上的好日子大多是哄骗人的,因为归根结底,人的命是苦的,心也不得不苦。

灯花蓦地炸裂了,突然一亮,又慢慢恢复了安静。

炸开的那一刹,丁荣猫发现自己的影子,差一点就从墙面上滑脱下来。幸亏机灵,影子攀住了一道裂缝,挂在了上面,简直虚惊一场。裂缝张着嘴,吞噬着那一根摇曳的油烟,吃不够,也吃不饱似的。丁荣猫顿了顿,开腔道:

半年后,女人终于怀上了,夫妻俩还没来得及高兴,结果流产了,原来是葡萄胎。又怀了一次,还是葡萄胎。女人休养了整整一年,吃下去的药比饭多,整个身子骨都糠了。管家偷偷去拜送子观音,菩萨开了眼,这一次让女人挂了果,前后怀了十个月,安全地下下来了一个儿子娃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管家听见月娃子的第一声哭喊时,心都快醉了,趴在窗户上哭了半天,眼泪能填满三大缸。不承想,天老爷作了孽,惩罚跟着就来了。管家还没有高兴上几声,就被产婆子喊了进去,将月娃子一把塞在了他的手上。管家一瞧,当时就吓傻了,手里的月娃子简直不像个人,顶多就是一块肉,虽说也有鼻子有眼,可连皮带肉的全都黄透了,就像一张熟坏了的牛皮,一文不值。按着产婆子的意思,这个月娃子患上了黄疸病,骨头也是脆的,一碰就碎,就算养活下来的话,也活不过三四岁,倘若到了那个时候再看着他死掉,才是真正的造孽。管家没经验,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那一时,产婆子掐住了月娃子,不管怎么掐,那块肉始终都像是死的,再也没有了哭喊。产婆子催促说:留下也是晦气,赶紧趁着女人没醒来,要么填埋在戈壁大滩里,要么扔在粪坑中沤肥,万一让女人看上一眼的话,那这辈子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那天晚夕,管家抱着头生子,抱着那一块肉,没去戈壁大滩,而是进了城,在沙州城里转磨一般,连转了三趟,眼泪也淌干了。天不绝人,管家后来路过一家中医堂时,看见门窗里漏出了灯光,好像开开了一条生路。管家盘磨再三,觉得将月娃子托付给中医堂,或许是一个办法,或许有救。这么着,管家将娃娃搁在了门槛上,敲了三下门,又敲了两下,转身就跑掉了。管家藏在街角上,瞭见中医堂的门开了,掌柜的出来,拾起了娃娃,惜疼地抱在了怀里。哦,那是旧历九月十三,天麻麻亮了,天亮时还下过一阵雨,响过几声干雷。

城门打开后,管家是红着眼睛回去的,那时候女人已经醒来了,一点也没哭。产婆子有手段,产婆子还给女人讲了迷信,吓唬住了她。不过,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虚火,貌似灭了,但只要有一口气吹过去,火还会烧起来,还要吃人。几年后,女人再次怀上了,可下下的仍是一个死胎,埋在了葵花地里,从此她便断了念想,不敢去奢求了。阳世是假的,人也是假的,这个世上的光阴是经不住过的。就在今年,大概在六七月间,女人进了一趟城,路过陈家修书坊时,忽然看见了一个后生,当即断定对方就是自己丢失了的儿子。那个后生单眼皮,尖下巴,简直跟她的丈夫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女人又问了这个后生的属相与八字,问了他的官名和家里的情况,还盯梢到了那一座中医堂,摸清了一切。面对女人的哭闹和撒疯,管家实在无奈,于是将当年的情形悉数招供了,一点也不曾隐瞒。

哎哟,风水轮转,世道弄人。今晚夕是除夕夜,天亮之后便是大年初一,敦煌就开始过年了,家家团聚,户户和美,只可怜了我那个女人。我前头说过了,这个女人一根筋,始终有一个寻死的毛病,稍不如意的话,病就犯了。这不,今天下半天时,我见她准备了一截绳子,一把菜刀,打算明天去中医堂里领人。我估计,假如她不能当面滴血认亲,我就得去一趟寿材店,提前预订上一口棺木,等着收尸吧。

言毕,丁荣猫不再吱声,捧起茶,吹了吹浮沫,饮下了一口。茶是凉的,在这个冷寂的天气中,茶当然是凉的。汤世瓶打算续开水,却被丁荣猫一把拦住了,遂恭顺地立在了旁侧。这一刻,丁荣猫投在墙上的影子稳静无比,好像这家伙掏出了肺腑之后,内里也波澜不惊了。

“先生,令郎应该叫丁性真。”

“不错,犬子本就姓丁,丁家的后人,自然姓丁了。”窗外,沈破奴枯萎的语气中,尚带着一份欣快,一种宿命的满足。半晌后,又探问说:“丁掌柜,你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些龌龊事,那我如何才能封住你的嘴,让性真有一个干净的将来,心里落不下阴影?”

“是这,按着敦煌的习俗,初二那天,性元一家要回娘家,梵义也将去探望外父外母。”丁荣猫早就揣着一卷腹稿,决绝地说,“我需要梵义死,由性元全盘接管急递铺,辖制了所有的游击,与我联手合作。”

“唉,我什么也赶不上,如今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沈破奴绝望至极,哀告说,“我曾经冒昧地给国民革命军驻甘总指挥、代理甘肃督办刘郁芬阁下写过一封信,我还送了他一件莫高窟藏经洞里发现的卷轴,王圆箓道长当初赠予我的。我乞求刘郁芬阁下金口一开,招录了我,让我去做一名随军大夫,哪怕战死在沙场,也能落下一个优良的名声,总比在沙州城里受辱的好。只可惜,我太一厢情愿了,我一直未曾收到他的片言寸纸。”

“先生,你相信一名军阀,倒不如去党河里洗刷一块煤。”讥讽道。

沈破奴问:“你想让梵义如何死?”

“抱歉了,这简直是孔门面前念经,鲁班眼前弄斧,我竟然斗胆给世兴堂的当家人准备了一服药,这真让我脸红。”丁荣猫从兜里摸出来一只药囊,拳头捣破了窗户纸上的那个窟窿眼,递给了外面的人,“有劳先生,这不必我教你了,你是用药的高手嘛。”

“马钱子?”沈破奴惊愕道。

“不送。”

这回的茶是烫的,丁荣猫喝到了第三水时,执事从门外头热气腾腾地跑将进来,哈下腰说:快子时了,头香已经准备妥了,请二位整理衣冠,前去执礼进香吧?丁荣猫立起身,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忽然摸出来一沓子钱,塞在了执事的手上。丁荣猫道:头香就免了吧,我从前不信,其实现在也不信。执事翻了一阵子白眼,不明就里。

临出门前,丁荣猫从墙上取下那一盏油灯,拔出筷子,撬开了那一条裂缝。轰的一声,泥质的墙皮整体塌陷下来,一扇门开了,原来这是一堵夹墙。夹墙内滚落出了一个赤条条的女子,下身白雪雪的,上半身却像从张芝墨池里捞出来的样子,已经死了,硬了。丁荣猫跨出了门,又回头叮嘱道:善哉,八成是让油灯给熏死的,你快去买一口棺木,趁黑抬埋掉吧。否则,你这个年肯定过不好。

关外名医沈破奴,殁于丁卯年,旧历大年初二。

一大早,沈戴氏的眼皮子在跳,预感不好,便推辞掉了伙计们的好意,搭上一辆临时雇来的骡马车轿,亲自进了城,打算喊沈破奴回胡家坊一趟,跟女儿女婿和外孙们吃个团圆饭。踅进了世兴堂,打开书房后,沈戴氏却发现丈夫仰躺在床榻上,早已遍体冰凉,脉息全无。沈破奴知道自己该怎么走,所以须发洁净,仪容端正,身穿一套春节前刚刚做下的新衣新裤。在榻旁的一张几案上,沈破奴留下了一页纸,上书一行凌乱的墨字:心绞痛,切勿举丧,从速简葬。

隔日,沈破奴的遗骸在北门外的化人场,炼成了一坛子骨灰。其中一半埋在了敦煌,另一半由性元和梵义护送,长驱南下,撒在了湖北黄州十万大山深处的丁村。梵义和性元是清明节之前动的身,待返回沙州城后,已是当年的深秋之际,敦煌的天彻底变了,人心也碎了,一切都将是覆水难收。

需要补记的是,在沙州城正月十五的庙会上,沈性真跟着一支从河西走廊过来的社火队,从此消失了,再也没有了下落。解放后,新政权在重新核对身份,登记户口时,一封寄自兰州市七里河区红旗完全小学的询问公函,抵达了中共敦煌县委。时任县委副书记的叶惟元同志,依稀忆起了世兴堂,想起了沈性真这个名字,遂捉住了墨水笔,在阶级成分一栏中,认真地填写下了三颗字:小商人,又款款地盖上了一枚鲜红的公章。

连公子双喜临门,这在整个敦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浪荡了半生,不惑之年后,连公子一朝梦醒,幡然醒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频频发力,洗白自己。谷雨前后,抢在大小田地开播之际,连公子要成婚了。成婚并不稀罕,令人诧异的是连公子的新娘,竟然是他自己从张掖领回来的一介寡妇,寡妇的尻子后面还拖着一个油瓶。那个没爹的瓜儿子出生时,被产婆子捏扁了头颅,天生就傻,大概有七八岁,天天吞吃嘴上的鼻涕,好像他的鼻涕是热酥油。敦煌人在惋惜之余,不得不对连公子心生敬意,大呼善人。因为据连公子称,他碰见这一对母子时,一大一小正打算跳河寻死,娃娃回头喊了他一声叔,连公子便将他们搭救下来了。喏,缘分来了,人不得不认命,我被这个女人收了,我甘心。在讲完这句话后,连公子往往还补充道:瞧瞧,我在这个女人的肚皮上没使过劲,就得了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娃娃,这跟拾了钱一样嘛。在整个婚宴过程中,再醮的寡妇始终没露过面,一直安坐在睡房内,顶着一块红盖头,呸呸呸地偷嗑着麻子,听说嗑掉了满满一脸盆。倒是那个瓜儿子兴奋异常,穿着一件开裆裤,穿梭在喜客们当中,好像一只吃醉了酒的小老鼠,时不时地掀起一些高潮。此为一喜。

实际上,第二喜才是今日的真正主题。

头一场霜下在了敦煌后,城外的二十三坊便进入了冬闲阶段。来自陇西坊的李天雷率先提议,欲重组文和事老协会,并提前串联了另外的各个坊,公推了一些人选,形成了一个议事班子。议事班子总计有七名乡贤和耆老,均为大坊的地主或族长,平均岁数七十有三,一个个吭吭哈哈的,好像嗓眼中塞满了浓痰,舍不得吐出来似的。经过几番研磨,几场推敲,文和事老协会的会长一职,出现了两名竞争者,一个是李天雷,另一个则是连公子。李天雷,乃故会长李豆灯大人的五公子,李七斤最小的弟弟。

开票当日,议事班子的七名成员去了土地庙,执了礼,献了供,上了香,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遴选会长。李天雷的票是豌豆,连公子的则是黄豆。投票结束后,香案上的那一只青花碗里,只有齐刷刷的七颗黄豆,连一颗豌豆也不见。李天雷派出了一名信使,快马入城,第一时间通报给了连公子,并以他个人的名义,馈赠了整整三坛子野蜂蜜,沙枣花香型的,向这个勇敢而令人钦佩的对手表示了祝贺。连公子果然是一位谦逊涵养之人,闻听之后,一连给议事班子修书三趟,坚辞不就。连公子辩称,他自己身无所长,平时就靠着卖嘴混日子,除了口才不错外,的确难堪大任,祈望二十三坊的父老百姓多多宽谅,另择贤才吧。不过,连公子又补缀道,他自己饮的是党河水,吃的是敦煌饭,一直以来怀揣着报效之心,倘若能出任敦煌县初级中学的校董一职,必当全力以赴,极尽犬马之劳。议事班子的七名成员心明眼亮,听出了话外之音,于是就坡下驴,买一送一,不仅将文和事老协会的会长冠冕戴在了连公子的头上,还另外送达了一纸聘书,邀其出任第一校董。

连公子煞是痛快,上任伊始,便召集了各门课业的先生们,一边烤火,一边发表了就职演讲,声称他自己好歹也算一个文化人,圣人门下,倾心学问,祈盼各位同行勠力一心,培育英才,共襄敦煌教育之盛举。会毕,连公子发现自己的裤腿和鞋面上,落满了浓痰,但出于公心,他并没有追查下去。连公子还让人摘下了校门口的旧匾,他亲自捉起了墨笔,题写了一行校名,刻制在一块枣木板上,半夜里偷偷地张挂了上去。翌日,上课之前,学生们围挤在了牌匾下,开始逐一辨识,有的说像行书,有的说是隶书,最后不一而终,笼而统之地归纳在了所谓的敦煌书派中。

然而,这些都是预演,连公子知道,大日子快来了。

连公子风流浪荡,常年晃悠在沙州城内,一直居无定所。议事班子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动用公币,替连公子赁一座上好的宅院,安顿下来,以期不辱没本协会的威仪。在李豆灯时代,二十三坊每年都要向协会缴纳年金,李豆灯生性吝啬,甚少花销,这一笔钱便越滚越大,现在该到了放血的时候了。连公子的府邸位于沙州城的东南角,毗邻原先的草场,这一带是大户人家的地盘,闹中取静,风水上佳。入住的第一夜,瞭看着眼前偌大的庭院,连公子倍感凄凉,觉得尻子下面的热炕都是冰的。这么着,连公子急需要塑造出一个成熟而稳重的形象,遂领来了两个人,一个寡妇,一个瓜儿子,声称说一锅烩,两件事一块办。议事班子被挟持了,不得不让步,又拨出了一笔现款,首先举办连公子的就任典礼,而后迎请新娘子的八抬大轿入门。李天雷证婚完毕,席开三十六桌,大宴各个坊上的头面人物和社会贤达。盛况空前,一时无两,仅仅是弦乐吹手这一项,就请了三大班。敦煌六合班的戏子们也在抓紧涂脂抹粉,等着夜黑了开唱。碎红铺满了整个院子,几乎快淹没了每个人的脚脖子。

下半天开始时,筵席接近了尾声,连公子邀请主桌上的宾客们,前往正厅里茶叙。

主桌上的人皆是乡望素孚者,除了议事班子的成员外,另有城内的几位族长和大财东,丁荣猫、汤世瓶和瓦姑娘也夹杂其中。此前,有几个眼尖的,觉得丁荣猫似曾相识,拐弯抹角地探问过去时,后者一味地佯笑,偏不作答。连公子在前头引路,瞭见瓦姑娘一身新衣裳,胸前累累,臀部就像一只吹足了气体的皮囊,棱角分明,又飘过来些许香水的味道,简直令人陶醉。到了正厅,下人们撩起了花布帘子,宾客们相拥入内,纷纷落座,陆续捧起了茶碗,吸溜吸溜地啜饮开来,一方面解渴,另一方面洗刷着肠子里的油腻。丁荣猫是最后一个进入的。他突然拨开了丫鬟和伙计,闯上前去,惊喊一声,扑腾跪在了厅堂上:

“老东主,你老人家终于出世了?”

众人瞭看过去,但见靠窗的墙角下,坐着三个乞丐状的家伙。当中的一位鹤发鸠面,表情痉挛着,目光呆滞。左侧是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神色哀戚,正拿着手巾,擦拭老者嘴角上的口水。右边的这个贼,分明就是败家子索朗,正将花卷掰碎了,泡在一碗头肴中,连汤带水的,吃得煞是过瘾,对周围的喧哗声一概不理。丁荣猫膝行几步,跪在了那一张方桌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哀告说:

“义庄命不该绝,索门终于有救了。老东主,你老人家肯出世,猫子我也就有了靠山,我继续服属你,我伺候你吧。”丁荣猫当即哭下了,哭得揪心扯肺,眼睛里能淌出血水来。又哀恳道:“老东主,这些年你受苦了,遭罪了,人世上的全部心酸和苦辣几乎都被你吃了个遍。我猫子只是一个寒碜的下人,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却又帮不上你一把。今个天你老人家终于出世了,我的腰杆子也直了,我再也不怕了。”

“的确,索敞大人健在,活着出世了,这是天大的喜事。今天也不知咋了,天老爷开眼,喜事频发,在这么个日子里,谁也不准哭,哪个也不许走,诸位务必要陪着义庄的当家人,一起欢乐欢乐。”连公子已然履新,谈吐不凡,身上俨然有了一种权威的架子,“等一下,由敦煌文和事老协会出面,给索敞大人挂红,恭祝他老人家福寿安康,重新出山。”

“不,在挂红之前,必然要还索敞大人这一世的清白,也要给义庄一个圆满的交代,否则……”丁荣猫抢先一步宣示,定下了调子。连公子即刻会意,击了击掌,迅速唤来了一帮子手下,断喝道:“快去,快把索朗这个逆子绑了,将占耳那个狗日的给我捆进来。谁敢抗拒,你们就挑断他的脚筋,剁了他的爪子,总之要跪在索敞大人的跟前,一个个地谢罪。”

眨眼的工夫,索朗和占耳二人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厅堂中。

占耳被拖进来时,浑身是血,颊脸上布满了暴力的痕迹,一个胳膊早被打断了,像一根树枝似的,吊在肩膀上,甩来甩去。此刻,占耳趴在了地上,奄奄一息,这个人世上的种种看法和声音,开始与他渐渐地划清了界限,失去了瓜葛。旁边的索朗却不这样,一面吼喊着,一面张开了牙齿,见人就咬。显然,索朗的挣扎和谩骂,破坏了这一天的喜气与祥瑞,引发了众人的不快。蓦然间,几名喽啰扑将上去,叉住了索朗,另一个人举起尖头铁锤,朝着索朗的左右膝盖骨,各敲了几下。索朗立刻瘫软了,颓坐在地上,好像嗓子里没了油,想喊也喊不出来。在一阵阵乌烟瘴气的混乱中,重新现世的义庄当家人却睁开了眸子,盯看了一圈,忽然偎在了女人的身上,央告说:娥娘,饿,肚子饿,快去烧饭。宫法麦拿起筷子,将头肴里的豆腐和面筋搛了出来,慢慢地喂在了索敞的舌头上,害怕他呛着。索敞吧嗒着嘴,仿佛疲倦至极,吃上几口,打一下盹,又张开了眸子,嚷喊着肚子饿。地上的索朗挨过了第一阵疼痛,每一个汗毛孔里都渗出了深刻的恐惧,狗一般地爬将过去,抱住了连公子的腿。连公子打开扇子,兀自摇晃着,对索朗的央告充耳不闻。

“公子,原先说好的戏不是这么唱的。我带我爸来,应该是吃席的呀?”

连公子答复说:“不错,你吃的是专席,刚才的那一碗头肴,只是开开胃罢了。”

“猫哥,你我结拜一场,至少还算是阳世上的弟兄,你替我说说话,饶过我吧?”索朗拖着面条状的两腿,一寸一寸地爬过去,复又抱住了丁荣猫,泣下如雨,“这一切并不是我故意的,我被蒙骗了,我让人薅光了身上的羊毛,猫哥你最清楚不过的。”

“事到如今,大少爷你就认命吧。”丁荣猫冷寂道。

“我犯了杀头的罪么?我今天要死么?”

“还有活剐了你的罪。”

闻听此话,索朗一下子僵住了,抬望着角落里的那一张方桌,瞭看了几眼爹老子和宫法麦。此刻,在这一座簇新而热闹的厅堂内,在一群鲜衣华服的宾客当中,惟有义庄的爷父俩丢人现眼,显得失败透顶,一文不名,仿佛一桌精美的筵席上,端来了一泡热狗屎,令人呕吐。剐罪,索朗懂得这个词,这个词寒光凛冽,让他一时间心荆肉棘,只要叨念上一遍,便会晕厥过去的。在清朝,剐罪就是凌迟处死,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子,将囚犯割上三千多刀,片成一堆白花花的肉泥,趁着新鲜,抛撒在戈壁大滩上,喂了老鹰,喂了狐狼。索朗另外知道,在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剐罪另有一层含义,涉及奸淫和不伦,但索朗怔忡着,根本来不及细想。目光尽头,那个戴着头巾的女人叫宫法麦,或者叫娥娘,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旧像一只静谧的瓷器,敛目沉心,逆来顺受,其实内里当中早已布满了裂痕、泪水和心酸。眼下,连公子和丁荣猫更换了一套陌生的唱本,其中的起承转合,包括朝霞暮云,寒潭鹤影,也惟有他们二人谙熟,索朗被彻底地排除在外了。念想至此,索朗忽然苦楚了一番,咧笑道:

“我弟弟就要回来了,索乘如今是县政府的书记长,实话告诉你们吧。”

“没错,索乘书记长在来敦煌的路上,今天正陪着新任县长李肖鹏在酒泉考察,估计还得一半个月。”连公子合上了扇子,款然道,“鄙人计划出资,雇一支施工队,即将重新修缮义庄。书记长荣归故里,总不能连个家也没有吧?不过,在书记长莅临敦煌之前,义庄的一些陈年旧账也该核算清楚了,绝对不能劳烦了公家人,让索乘书记长分心呀。”

丁荣猫附和道:“诸位,义庄东山再起之前,必须先清理门户,攘除败类。”

“猫哥。”索朗哀求。

自始至终,一种巨大的震惊与后怕,笼盖在了议事班子和所有宾客的身上,好像每个人的嗓眼中卡了一枚蒺藜,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天呐,真是活见了鬼,即便活见了鬼,也绝对抵不过眼前的这一幕。义庄的老掌柜,索门的当家人,曾经煊赫一时、名动关外的索敞,竟然死地生还,带着一具热身子回来了,堂皇地坐在那达,一声不吭。老了,头发白透了,傻了,衔不住口水了。人们拔长了脖颈子,瞭看着那一个佝偻的身影,一时间眼角湿下了,手脚战栗了,脑子里奔跑着一只只破牛皮鼓,嗡嗡营营的,难以自持。这是个虚妄的时刻,人世上的前一幕光阴过去了那么久,索敞居然掉头,硬生生地挤了回来,幽灵似的,复现在了这一辈人的面前,简直骇人一跳。死是一辆快散了架的马车么,丢三落四的,竟让索敞掉了下来?死难道是一只漏风的麻袋么,让索敞一道烟地泄了出来,乖顺地坐在同一个屋檐下,好像他从来不曾飘失过?事实上,人们在盯视着墙角下的索敞时,忽然生出了一种铁石般的窒息感,似乎马上就要轮到了他自己,不久也将尾随着索敞的那一双脚,踏上同一条路,而后一脚踩空,跌入漆黑的深渊中去。这些七老八十的宾客,舌头冰凉,腿脚发抖,仿佛已经尝到了一种叫命运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特殊味道。人们深信,噩运并不曾离开,噩运就在房前屋后,就在上面的大梁和檩条上伺伏着,头上长角,口中喷火,随时会扑将下来,将一切都碾成齑粉。

与此同时,人们莫名地想到了前任的李豆灯。正是这个老贼,一眼洞穿了人世上的机密,以及义庄的天命,索门的不堪,所以他在生前独执一念,至死也不准更换索门的当家人,似乎料定了索敞还在,还在这一幕荒凉的光阴中苟活,迟早会回来。但是,这个老匹夫撒手走了,将敦煌最麻缠的一件事抛给了在座的众人,让大家去判别,去论理,去主持公道。哦,死多好呀,死就是无事一身轻,死就是解脱,一了百了,从此袖手旁观,不问世事。这么着,人们暗自钦佩着李豆灯的精明与老练,又一个个钳口禁声,决定将这一场戏继续看下去,好给自己昏聩的暮年,增加一点点意外之喜。这个关节上,一个叫汤世瓶的家伙跳将出来,自报家门,忽然间泪雨滂沱,冲着索敞躬身一揖:

“老东主,你老人家遭罪了,受辱了。晚辈恰巧知道一些内情,出于对老东主的惜疼,对义庄的景仰,我现在不吐不快。晚辈下面的话虽多有不敬,但句句是实,字字为真,如果有一半点的隐瞒,就让雷霆劈了我,让马车撞死我,让公家毙了我。”

连公子探问说:“你下面说的话,可有保人?”

“哼,我根本不需要保人。假如非要请保人的话,那么头顶上的天老爷,莫高窟里的十万神佛和菩萨,统统都知道我的这一颗心,单单为了还义庄一个清白,给索敞大人一幕真相罢了。”汤世瓶挂着一副轻蔑的表情,踱了一圈,又道,“况且,我下面要讲的话里,每一个当事人均在现场,我汤某人没必要做手脚,我也不打算讨好谁。”

“求你了,天色不早了,快别说那些不打粮食的啰唆话,尽量简短一点吧。”央告道。

于是,汤世瓶喋喋开来,好像他拿着一把小弧刀,在削洋芋似的,剐下来了一根长长的表皮,粘连在手上,不曾断裂。汤世瓶说,早年间,我们这些从陕西过来的麦客子,提着镰刀,凭着一股子力气,在河西沿线上讨生活,吃的是百家饭,挣的是劳碌钱,虽说也遭罪,但心里实在受活。比起人稠地寡的老家来,河西四郡这一带就好像天老爷偏了心,故意降赐的那样,大田小田望不到边,还都是水浇地。祁连山上的冰川水白花花的,一道道地漫灌了下来,似乎种上一把草,到了秋上时,也能填满粮仓一般。麦子是从东边开始黄的,一路熟到了西面,我们就跟着黄熟了的麦季,一直割到关外三县,这一年的收入也就够吃够喝了。鸡一多,就斗架,狗一多,便撕咬,陕西来的乡党们为了揽活和抢价,于是抱团结伙,分成了大大小小的组别,相互使绊子,说坏话。接手的活计也不同,有的雇主家人多,只让麦客子割了粮食,捆扎停当,结算了走人。但大多数雇主因为兼顾别的买卖,懒得去侍弄庄稼,不仅让麦客子们割了,还要晾晒干爽,在场上脱了麦衣,以便装在麻包里储存。我们喜欢后一种,来钱来得多嘛。

渐渐地,麦客子们发现,在河西四郡上,凉州人倔,甘州人精,肃州人火大,沙州一带的人最善,给钱也痛快。麦季临近结束前,敦煌的雇主们惜疼这些下苦人,顿顿吃干饭,罐罐茶和苞谷酒管够,一个个大方得像财主。刚开始,我在王彪两口子的组里,分家是后来的事,我后来拉起了一票人马,单独结算了。对了,人活一个良心,良心才是道理。我不能因为后来自己做了领头雁,就抹杀了王彪两口子对我的恩义,是这两个人带我走出了陕西,给我指了一条活路。这是闲话。

事情就发生在敦煌,在党河岸边靠近天水坊的那一片麦地里。

那一年,雇下王彪这个组的是左太爷,左家的几个儿子去了张掖开店,难得回来一趟,自然也照顾不上家里的那七十多亩田。左太爷当时眼麻了,分不清白日和晚夕,天天拄着拐杖摸到地头边,吆喝说:悠着点,悠着点,别那么下死力气,我比麻雀吃得还少,打下的粮食太多了,小心我胀死。常言道,人让我一尺,我须还人一丈。既然左太爷这么友善,麦客子们于是仔细了起来,连掉在地上的半棵穗子也要捡起来,不能辜负了。可是,偏偏天老爷作践,割到第三天的时候,敦煌一连下了两天半的雨,党河发了大水,堤岸垮塌了不说,还淹了对面岸上的那一片墓地和义园。麦季时,最怕的就是这种烂场雨,晒在晾架上的麦捆子湿透了,割倒还来不及捆扎的也湿透了,长在地里的早趴下了,再不抓紧烤火的话,麦粒发了芽事小,主要是对不住左太爷的一番情义。王彪腾出了一间大房,挖了坑,里头点了火,大家各自抱住一个麦捆子,一边小心翻烤,一边烘干,昼夜无明地这么干。我那时还小,麦客子里岁数最小,烤火没我的份,我一趟趟地进出,冒着雨替大家运输麦捆子。

大概是前半夜吧,天上打了雷,闪电划开了几道发亮的口子,我瞭见一个戴草帽的人从麦茬地里过来了,端直地站在了我跟前,巴兮兮地央求,让我借给他一把头。头不值钱,我当场借给了,又去忙自己的活计了。约摸半个时辰后,头还回来时,我发现舌头上干干净净的,连一块泥也不见,于是便起了疑心。趁着闪电,我看见草帽下的那一张脸水淋淋的,应该不是雨水,应该是哭下的眼泪。我刚要开口问,那人慌忙掏出了一把麻钱,想堵住我的嘴。我不爱钱,打小就不爱钱,我发誓。我抓住那个人的胳膊,盘问说:你刚才提着一只背篓,现在背篓呢?哭了半晌,那个人才告诉我说:小兄弟,背篓让菩萨拿走了,菩萨就在附近,等一下你就能看见菩萨的。我那时候小,十五六岁的样子,我从来也没见过菩萨,于是便信了他,放脱了他,让他走了。

等我再出来干活时,妈呀,我闻听到了地埂旁的晾架下,传来了一个碎娃娃的哭声,哭得那么亮,那么实在。我跑过去一瞧,正是那只背篓,上头盖着一只草帽,恰恰就是刚才那个人头上的。我一下子慌了神,揭开背篓,伸手一摸,果然摸见了一个肉乎乎的娃娃,摸着像柿子那么软。我朝左太爷的院子里喊:姨娘,姨娘你快来看,土里长出了一个肉娃娃。不一时,王彪家的就跑了出来,从背篓里掏出了那个娃娃,扯开大襟,塞了进去。坐在火坑边,大家都停下了手,围过来看稀罕。王彪家的解开了娃娃身上的一件小褥子,从头到脚地捋了三遍,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也没发现有豁豁嘴,完全是一个囫囵人,当场就奇怪了,谁会这么害命,大雨天里扔掉一个娃娃呢?王彪家的有主见,判断这个娃娃不是刚生下来的,起码长了有三两个月。后来,王彪家的掰开了娃娃的腿,没发现裆里的那三两肉,便揣测说:女的,一个扎花的,将来长大了是赔钱的货,难怪人家不要嘛。又问我:看没看见那个丢娃娃的人,哪个坊,哪个街道的,家里姓个啥?我捏着兜里的那一把麻钱,如实说:我认下了他的长相,其他的一概没打问,不过他留下话来,说娃娃会被菩萨抱走的,姨娘你现在就是菩萨。王彪家的一下子就欢乐了,去庄子里买了一碗羊奶,喂饱后,搂着娃娃钻进了被窝,从此不再干活了,专门当起了菩萨娘娘。

天晴后,麦客子们接着干活,干欢实了。因为抢收了左太爷家的粮食,损失很小,坊上邻舍们纷纷来请,价钱也涨了。那一段,我们一直逗留在天水坊,别的组干脆插不上手。或许是女人的天性吧,王彪家的自从有了那个娃娃后,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一不做饭,二不洗衣,整天价抱着娃娃,在麦地里转悠,一大一小腻在了一起。有一日,王彪家的要去沙州城,说给娃娃买一些红糖,买些尿褯子,还单单挑出了我,让我去跟班,从此我就解脱了,见上了世面。夏天时,沙州城就像一座烤炉,烤炉上盖着太阳这个大锅盖,狗也在吐舌头。在城里逛了大半天,采买完了东西,王彪家的带我去一家馆子里喝杏皮水。这个间隙里,我瞭见后窗的阴影下,站着一个人,一个男将,始终在淌眼泪,在盯看着我们,盯得人心里发毛。我悄悄出去了一趟,质问对方,干么如此鬼祟。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我便一眼认出了他。这家伙长着一撮胡子,焦糖色的胡子,正是那个雨夜里扔娃娃的人。我撒腿要跑,却被这家伙一把薅住了,伏在我的肩膀上,央告说:小哥,你去问问女东家,让我看一眼娃娃吧,就看一眼?我见这家伙不坏,也就答应了,叮嘱对方相机行事,千万不可鲁莽。

这么着,焦糖胡子坐在一旁,假装在喝杏皮水,三言两语就搭上了话。看娃娃时,焦糖胡子看得很仔细,连尻蛋子上的一片胎记也看了半天。当着王彪家的面,这个大男人吞着眼泪,心里头哭得很恓惶,简直收不住他自己了。临走前,焦糖胡子竟然摸出一坨银子,塞给了王彪家的,哄唆说:这个钱是给娃娃喝奶的,我见了娃娃欢喜,没别的意思。我追出了门,也改了口,究问说:叔,你实话说给我知道吧,你到底是谁,你既然扔掉了这个女娃,咋就又这么的不舍?焦糖胡子没答复我,像上一回那样,摸出了一把麻钱,声称要买我头上的草帽。我没有得到答案,但钱的话,谁都能听懂,我也不例外,虽然我一向不爱财。不过,焦糖胡子当时的一句话,让我记在了心里。这家伙掸了掸草帽,扣在了他自己头上,嘀咕说:这帽子你戴不起,一般人都戴不起。的确,帽檐上印着一颗字,等我后来识了字以后,我才想起来,那颗字是:义。

真的,这个女娃子是一介喜神,自打来了以后,王彪组接下的活计干也干不完,除了割麦之外,还收别的庄稼。麦客子们歇缓下来后,逗娃娃说:发麦,发麦,快发一些麦子来,让大家发财吧。嘴上一喊惯,发麦就成了这个娃娃的名字,谁都这么叫。王彪的女人姓宫,别看这婆娘心直口快,其实肚子里弯弯绕,经过这一回之后,突然发现了另外的生财之路,从此就不安生了,经常带着我去沙州城里逛。每回,王彪家的一坐在杏皮水店里,焦糖胡子一定会来,也绝不空手,不是赏一坨银子,便是买一堆吃喝,十分大方。焦糖胡子也不再哭了,逗完娃娃后,开心得像喝下了一大碗蜂蜜水,含着笑就走了。王彪家的也很满意,银子是额外得来的,属于私房钱,由着她个人开销。等我大了,我才悟出了门道,其实王彪家的和焦糖胡子有一种默契,一个愿打,另一个愿挨,一个施舍,另一个受纳罢了。收秋后,结算完了敦煌的工钱,王彪组就下了河西过冬,等着下一年卷土重来。

那些年里,每到了麦季,沙州城里便会上演这样的折子戏,好像王彪家的率着闺女,来串门,来走亲戚似的。闺女一直跟在王彪的婆娘身边,不光学会了陕西话,还能擀长面,蒸花卷,有一门上好的茶饭手艺。在组里,谁也没拿那个闺女当外人,谁胆敢泄露她是拾来的,恐怕先过不了王彪家的这一关,那女人非拿上剪刀,铰了他裆里的三两糟肉不可。

哎呀,我的舌头太啰唆了,我尽量短些,再短一些。

我记得很清,那是闺女八岁那年的事,因为翻过年,我就离开了王彪组,自己拉起了一支队伍。麦熟时,我们又开进了敦煌,挣新一年的汗水钱。奇怪的是,我们在卖杏皮水的店里坐了快一个月,焦糖胡子竟然一次也没露面,好像他老人家是去年吹过去的风沙,今年不打算回来了。王彪家的预感不好,怀疑说,要么是他死了,要么是他病了,否则不会不来照面的。有天晚夕,天刚麻麻黑,我们刚要抬屁股走人,焦糖胡子忽然进来了,拉我们坐在了墙角里,道出了他自己的心事。那时候,老人家瘦得像一根劈柴,不停地咳嗽,说自己得了痨病,阎王爷就在前头等着呐,恐怕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王彪家的当即哭开了,发咒说:你老人家是贵人,你好好活着,但万一,万一你升了天的话,不管路多远,也不管啥时节,我一定带着闺女来,让闺女给你披麻戴孝,给你守灵。老人家拱手作揖,忙拒绝说:不敢当,不敢当,这闺女可是人小骨头贵,论主次的话,她还是我的主子,我只是一个下人罢了。这句话像一声炸雷,王彪家的傻了,我也一头雾水。

见说漏了嘴,老人家再也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坦言相告说:这闺女原本是敦煌一户大财东家的长女,这辈子理应荣华富贵,做一个人上人,但可惜的是,闺女命里犯冲,带着克父的苗头。这个关口上,闺女正在门外玩,老人家也不避讳,索性扯开了说:这闺女刚生下来不久,她的爹老子就病倒了,昼夜无明地在说胡话,关外三县的名医们看了个遍,可谁也不知道患的是哪个病。后来就讲了迷信,在那个下雨天的晚夕,东家让我用背篓背上三个月大的娃娃,去党河边悄悄活埋掉。唉,也就怪了,迷信也可能是真的,等我下半夜回去复命时,老掌柜忽然好了,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连吃带喝的,好像啥事也没有发生过。

列位爷,各位叔,你们是敦煌人,你们最知道这个习俗了。假如家里的头胎是女的,是扎花的,碰巧跟爹老子一个属相,又不幸和爹老子生在了同一个月份里,这叫克父,这怨怪不了旁人,只能怪她自己心太急,命里没有阳寿。这样的女娃子不是被活埋了,便是沤成了肥水,浇在庄稼地里使用。

当时,王彪家的疯了,质问说:你是不是后悔了,现在要把闺女领回去,去成人之美?老人家心酸地说:只怕是出了那个门,就再也回不去了,这个阳世上的人呀,千万别投胎在帝王家,也别去给有钱人舔尻子了,这条路没有福报。王彪家的仍不饶,发咒说:呃,我可告诉你,我跟王彪没生养过,我拉扯了整整八年,这闺女就是我心头的肉,谁敢剜我的肉,除非点了我的天灯,要了我的小命。老人家忽然落了泪,叨念说: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你是个菩萨,娃娃在你的手上,如今长得这么十全十美,我死了也能闭上眼睛。王彪家的一向精明,料知这里头一定埋伏着机密,探问说:你讲了大半天,那你的主子究竟是谁,谁这么作孽,我也好有个防备?老人家含混道:你别问了,你知道的越详细,将来对你越不利,我也一样,我这么多年伴君如伴虎,真是干不动了,我现在得了痨病,已经给东家请了辞。末了,老人家又说:从今而后,我不能跟你们碰面了,这一世的光阴上,你们千万走好。王彪家的开始忌惮了,怕鸡飞蛋打,忙拽上了闺女,跳上一辆马车出了沙州城。从此,王彪的婆娘再也不敢进城了,哪怕你在红门楼摆上一桌酒席,打死也请不来。

但是,鸡有鸡路,马有马道,我跟老人家的缘分还没断,这就有了后来的故事。

有一日,王彪让我去沙州城,到孟大辉铁匠铺子里取一批新订的镰刀。半路上,我碰见老人家从世兴堂出来,儿子搀着他,刚刚看完病,开了药。见了我,老人家一下子精神了,带我去了胡锅子店,好吃好喝好招待,完全拿我当平辈人一样对待。老人家说:娃,我一直在找你呐,我看中了你,我想给你谋一份好差使,你往后就不必那么下苦了。我当时就哭下了,知道天老爷惜疼没娘的娃,我的福报可能来了。我问说:叔,我一个孽障人,你究竟看上了我的哪一点?老人家夸赞说:你实诚,你心善,你也机灵,你天生就是一个好管家的料子,凭着你在那个下雨天的晚夕里救了一条命,你就该有这样的回报。我听得脸红,但知道对方没有恶意。详问之后,我才明白,老人家原先是一户大财东的老管家,请辞了以后,东家不舍,又让他绍介一名新手,填上这个缺。东家是有门槛的,开出了几个条件,第一,遴选出来的这个人不能是本地人,在关外三县不沾亲带故;第二,这个人对东家的身世一概不知,也不能包打听,只需干好自己分内的活计,擅长经营,嘴巴牢靠;第三,当然是年轻一些的最佳,拄惯的拐杖,使惯的丫鬟,等将来培养起来后,可以长期倚赖,不至于中途断了情分,一别两宽。这么着,老人家拿着一根尺子,在沙州城里踅摸了半天,最后量到了我的头上,一下子看中了我。老管家说:娃,你就接了我的班吧,你只要点一点头,我现在就去举荐你,领你去见东家?

哦,我当时可能糊涂了,我经常糊涂,轻率地答应了他老人家。吃喝完,一辆骡马车轿带上了我和老管家,穿过了县衙和火神庙,出了西门,直接去见东家。一路上,我的脑子里很乱,心里盘磨着,将利害关系统统梳理了一遍。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跟王彪见生了,有了隔阂,那个狗日的克扣工钱不说,还喜欢打我,经常将我揍个半死。私下里,我早就想分家了,我想拉起一支队伍,跟王彪抢着干,我偏就不信自己是一捆烂柴,当不了人间的椽子。车轿停在了东家的门口,望着那一块金字门匾,瞭看着那一座有钱人家的宽大宅院,我忽然反悔了,我不想这辈子伺候人了,哪怕是做一个管家。我说出了个人的想法,他老人家一下子失望透顶了,劝我说:娃,你知道这是谁家么?这可不是一户俗常人家,这是一只蜜罐子,你千万不要错失了,否则将来没有后悔药可吃呀?你有你的意见,我有我的主张,我刚要跳下车时,老人家的眼泪哗地淌了下来,惋惜说:你这个瓜娃子呀,你真是不懂得惜福,我揣着一颗报答的心,你却当成了驴肝肺。

我这人心软,见不得旁人落怜,况且是善待我的一位老人家呐。事有三说,虽说我拿定了主意,但我不想让老人家太失望,便另外举荐了一个伴当。这个人跟我一样是麦客子,陕西乡党,我们一块干过一段时间的活。每天干完活后,他就跟我睡在一个炕上,虽说不是一母所生,但也等于是换帖的弟兄。老人家听罢,开始了审核,说你保的这个人比你如何,你已经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优良人才了,我相信你的论断。我打比方说,我是河里的蛤蟆豆子,这个人是天上的鹞鹰,我是田里的一棵稗草,这个人则是祁连山上的雪松。人就是一个怪东西,人一旦信上了人,连对方的唾沫渣子都是发光的金子。照着老人家的叮嘱,第二天晌午,我便将这个伴当领了过去,当面交给了老管家,让他亲自去调教了。列位爷,各位叔,这个伴当不是别人,正是我旁边的猫子,大名丁荣猫,当年义庄的总管。

嘘,悄静些,大家都悄静些。我知道你们一听这话就炸了,容我再絮叨几句吧。

当时,猫子被老管家领了进去,从此扔掉了镰刀,摆脱了下苦的命运,过上了称心如意的日子。人一旦信上了人,真是没办法的事,义庄的索老掌柜是一个何等高贵的大人物呀,可见了猫子的面,一下子有了眼缘,当即就首肯了,让老管家赶紧歇缓,让猫子挑起了索门的担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开始打理得有板有眼,清风明月一般。我替伴当高兴,猫子出息了,好像我自己一河的水也开了。不几天,我就跟王彪翻了脸,自己做起了扛把子,干到了后来。我记得很清,那一天,当猫子被领进了义庄的院门,大门闭上的那一刻,我瞭见义庄的那一块牌匾像金子铸的,简直亮瞎了人的眼睛。我当年戴过的那顶草帽上有一颗字,索门的匾额上也有一颗字,它们都是同一颗字:义。

这一时,整个厅堂内乱了,乱得像一只麻雀窝似的,唾沫横飞,叽叽喳喳。事涉大名鼎鼎的义庄,人们在震惊之余,又生出了更多的好奇,一时间相互盘磨着,剖析着,逐一甄别真伪。因为在关外三县,活埋掉一个克父的女婴并不稀罕,但眼前这个麦客子出身的家伙,似乎懒洋洋了起来,语焉不详,这反倒勾起了大家一致的热情,纷纷张开了耳朵。汤世瓶瞭了一眼丁荣猫,见后者点了点头,便宽释了下来,仿佛肩上的一副担子终于卸下了,戏没有唱砸。索朗还在地上挣扎着,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了,抱住膝盖,好像在数里头的碎骨头渣子。占耳也醒来了,蠕动着,但身上的绳子是牛皮的,捆死一匹骡子都绰绰有余,何况像他这样的瘦猴呐。目光尽头,义庄的老掌柜索敞正伏在桌沿上,鼾声阵阵,绕梁三匝,这个人世上的一切苦楚与辛酸,似乎都与其无关,再也唤不醒他的一点点生趣了。

蓦地,丁荣猫发现了一块头巾,头巾扔在了桌下,宫法麦却不见了踪影。丁荣猫心中一疼,疼痛像一根细长的丝线那么抽搐着,让他几乎快晕厥了过去。丁荣猫不停地默念说:娥娘,对不住了,倘若还有另外的出路,我不会拿你开刀,将你杀生,把你这么一个无辜而良善的女人祭献在众人的面前。又哀告道:娥娘,这辈子亏欠下你的太多了,多得已经报偿不完了,索性也就不还了,如果有下一世,我猫子给你当牛,为你做马,永世不再投胎为人。丁荣猫的眼角刚挂上了一滴泪,还来不及大面积感伤时,却见李天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向汤世瓶探问说:

“你说了大半天,那个老管家是谁呀?”

“占耳他爹。”

李天雷再问:“那个索家的大闺女,可就是索朗这个狗儿子的亲姐姐?”

“唉,野鸡无名,草鞋无号,这个闺女不姓索,她也不在义庄的户头上。又经过了几年,王彪的组里内讧,他突然暴死了,王彪的婆娘伤心过度,也很快下了世。或许,女人的心思真是一针一线缝下的,比男人们要细密,要周全。王彪家的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找了个机会,将闺女送了出去,偷偷地安置下了,这才保住了一命。”汤世瓶的角色业已完成,款款作结道,“我快活到半百了,实话说,我从没见过被噩运如此诅咒的人,这闺女也许不该生在这个人世上,因为这个人世是给天罡地煞和鸡鸣狗盗之徒预备的。对了,闺女后来一直姓宫,官名叫法麦,乳名是娥娘。咦,她刚刚还坐在索敞大人的身旁,现在咋不见了?”汤世瓶的嘴已经说干了,脸上的悲戚却十分逼真。

丁荣猫站了出来,朗声道:“在下是当事人之一,我也有一肚子的机密话。”

“管家,你究竟要指证何人?”连公子问。

“喏,就是这个贼。”抬手一指。

“占耳?”

“正是他。诸位叔伯,列位兄弟,这些年义庄发生的所有不堪和邪祟,幕后的主使就是占耳这个贼,而内应恰恰是大少爷索朗。由于这两个败类的里勾外连,义庄才有了今天,索门也快到了崩塌的地步。”丁荣猫撸起袖子,目光逡巡了一趟,笃定道,“鄙人身为义庄的管家,虽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我实在是回天无术,既没有为老东主尽忠,也不能给义庄报效,我实在有愧于索门的恩遇。但是,这一切都缘于占耳和索朗的蛇蝎心肠,没有了这两个贼的歹毒,我丁某人现在也不会这么肝肠寸断,恨不得替老东主去死,去受罪,泼出这一腔子的血和眼泪,洗刷义庄的不白之冤。哦,今日敦煌的天开了,且让我慢慢说来吧。”

这个关节上,新娘子的瓜儿子跑了进来,拖着黏稠的鼻涕,上去揪住了索敞的耳朵。索敞醒了,咧嘴嚷喊了起来,一口锈黄色的牙齿参差不齐,口水也挂在了胡须上,龌龊极了。索敞被揪疼了,忽然开始了反击,伸手摸进了瓜儿子的开裆裤里,一把攥住了那一坨肉。来,让爷爷吃个小牛牛,让爷爷吃一口吧?索敞吓唬道。瓜儿子疼了,随手丢出了一只沙包,恰巧掉在了丁荣猫的脚下,提议道:走,咱们去捡沙包吧。言毕,一老一少同时松开了手,咕噜一声爬在了地上,一直朝前拱,追撵着沙包,好像两只旱獭似的,全然无视厅堂里的众人。

丁荣猫抬起一脚,将沙包踢远了,方开腔道:

其实,说句公道话,我不怨怪占耳,一点也不怨怪。如果我是老管家的后人,爹老子得了病,干不动了,那么子承父业,义庄的那个肥缺也决不会旁落给他人,况且还是一个外乡来的混蛋。索敞大人器重我,老管家对我也恩重如山,调教了半年之后,我渐渐地上了道,将老管家的全套本事学了个大概,所以心气很足,悉心地打理着索门的方方面面,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老管家辞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弱,闭门在家,吃的五谷少,灌的汤药多,咳嗽上一声的话,半个沙州城都能听见。真的,一有了空闲,我便提上点心包包去看望老管家,陪着他说说话,讨教一些技巧,哄他开开心。在鄙人的心目中,老管家就是我的亲爹,我的天,我在敦煌的佛爷,占耳当然也就是我的哥,我在这一世里的好伴当。

但是,我太一厢情愿了,我想给占耳打伞,占耳却在我的头上泼粪。

那些年里,占耳的腔子里装满了嫉妒,嫉妒一旦发酵,就变成了仇恨,仇恨我,仇恨他自己的父亲。但慑于老管家的威严,当然也是在等待时机,占耳一直不曾发作,就像一只狐狼似的,蹲在你的身后,磨着牙齿和爪子。汤大哥方才说了,时隔多年之后,王彪的麦客子组发生了内讧,几个伙计联手,将王彪一顿头,砸成了肉泥,还控制了王彪的婆娘。王彪家的虽伤心欲绝,几次三番地去寻短见,但冷静下来一想,自己死也就死了,可闺女咋办,闺女不是要落入那一帮歹人之手么?那时候,宫法麦已经大了,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简直像是从莫高窟的壁画上走下来的仙女一般。王彪家的有城府,表面上臣服,可暗地里筹谋着一切步骤。终于,王彪的周年到了,女人借口要去濬源寺祭奠,率上了宫法麦,一头扎进了沙州城,去找老管家了。

并不难打听,三问,两问,王彪家的便敲开了占耳家的门。进了门,王彪家的当即跪倒了,磕了一地的头,央告说:老人家呀,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你交给了我一个月娃子,如今我养大了,我原给你还回来吧,我一分钱也不要,我只图宫法麦有一条命,能活在这个人世上。不料想,千算万算,终有一失,那时候的老管家早就糊涂掉了,大半个身子进了阎王殿,对这些话无动于衷。但是,占耳听懂了,他将前因后果又问了一遍,摸清了线索,当场答应收留下宫法麦,挑一个日子领进义庄去,让索家人滴血认亲,让闺女从此有一个好的归宿。眼见着心愿了了,王彪家的说去上茅厕,一个人偷偷地走掉了,半年之后就下了世,苦命的女人呀。

诸位,这占耳虽说披着一张人皮,说着人话,但实则是一介畜生转世的,是一个大大的淫贼。头一次见面,占耳便贪恋上了宫法麦的美貌,另有他图。占耳撒了谎,不曾兑现诺言,没有将闺女领去义庄认亲,而是留置在了他自己的家里,一味地欺骗和哄唆。人呀,人一旦被邪祟吞噬了,哪怕是九头牛也拉不出那一片泥淖。不久后,占耳找了个茬,将自己的女人撵回了娘家,趁着酒醉,将宫法麦奸淫了。而这只是占耳罪恶的第一步,谁也不会料到,后来的事情一幕比一幕惨烈,以至于到了现在。你们瞧瞧吧,索敞大人如今居然像一只猪狗那样趴在地上,在舔这个瓜儿子的鼻涕,舔得那么香。

丁荣猫顿了顿,待索敞舔完了瓜儿子的鼻涕,众人哑默如石时,又接续道:

占耳有一张个人的算盘,他一直打得很响,外人是看不懂的。后来,占耳瞄准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在下,想拉我下水,一起干背主的勾当,但被我严词拒绝了。我后悔当时没能上报给老掌柜,结果酿成了如今的局面,可当初我只想保全老管家的一点点颜面,所以将机密吞在了肚子里,无人知晓。记得有一回,我提着点心去看老管家,一进院子,冷不丁看见了宫法麦,我吃惊不少。占耳见状,一把将我拽进了房子,关上门说:猫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闺女是王彪家的不错,但根本上是义庄的少女主,是索敞大人的长女,只不过天生没有福报,让我这个下人的儿子给睡了,给日弄了。我当时可能让雷打了,半天也缓不过劲来,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占耳威胁说:猫子,你现在的位子,是从我手中抢过去的,我可以不要,但你必须帮我办一件事,否则我就害了你,让你空欢喜一场,将你轰出沙州城去。我真的害怕了,问究竟是啥事,我能帮则帮。岂料,占耳这个毫无廉耻的家伙说:我打算讹一大笔钱,义庄不答应我,我就将这个闺女交给文和事老协会去处置,索家人最爱面子了,佛面剥金的事情,想必老掌柜自有分寸吧。占耳又交代说:我这达有一封匿名信,将事情的原委和款项都写清楚了,托你捎给老掌柜,让索敞大人当面拆读。半个月之后,在马王庙门前交钱,只准你一人来,要是多出一个的话,义庄最好再准备一口棺材吧。占耳还许诺,等讹上这一大笔钱后,他九成,我抽一,双方皆大欢喜,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我揣上信走了,我没有别的路,我只能当一只鞋子,被占耳穿在脚上。

呃,人被一泡屎憋住的话,屎就是主子,可一旦拉了下来,屎便是大粪。到了交钱的那天,我准时去了马王庙,在我的眼里,占耳就是一泡屎,刚拉下来的一泡屎。我忍住臭说:那封信我撕了,我丁某人既然捧上了义庄的饭碗,我就不能刨索门的锅头,人是靠良心活着的,不能那么无情无义。说完,我就离开了,鼻子里一下清净了不少。这以后,我便留了一个心眼,替义庄时时提防着这个贼,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占耳在大少爷索朗的身上打开了缺口,也让老掌柜一脚踩空了,到现在还趴在地上,瞧瞧吧。

霸占了宫法麦之后,占耳这个淫贼的防范也就松了,兴趣大减,这跟吃冰糖一样,吃得多了,反而不觉得甜。有一日,大少爷索朗去占耳家串门,照例是一顿吃喝,主子的习气不改,依旧发号施令,砸碟子摔碗的。双方酩酊之后,索朗便大吐苦水,数落自己的爹老子,指责老掌柜恋栈,不肯将义庄禅让给后人,由他来把持。大家知道,索朗的女人死得早,睡在了一口薄皮棺材里,索敞大人一时心衰,还曾经哭错过丧,跪错过灵堂。但这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后来被索朗当成了暗箭,一根一根地钉在了老掌柜的身上。在沙州城,大少爷索朗的不忠不孝,好吃懒做,嫖风打浪,乃人尽皆知的确凿事实,不必我啰唆了。可偏偏,占耳这个贼窥出了破绽,嗅见了腥味,于是生出了一个歹毒的计策。占耳提议说,只要索朗听他的,照他的谋划一步步实施,老掌柜要么不明不白地死掉,要么不得不让贤,大少爷很快就会登基,一统索门的全部事务,让索敞大人乖乖地去做太上皇。唉,索朗是个没主见的人,在这一辈的子弟当中,索朗的脑子里灌了屎,连一头猪也不如。听罢了占耳的撺掇和诱骗,索朗竟然一口气答应了,将占耳这个贼引为知己,就差割头换帖,缔结金兰了。占耳也开出了他的条件,待索朗做了当家人之后,由他担任义庄的总管,将我丁某人逐出沙州城,逐出敦煌,否则就打断我的腿,挑烂我的筋。这么着,两个狗儿子沆瀣在了一起,达成了契约,当场就高兴坏了,不知道自己算老几。酒呀,酒真是不要脸的水,只要灌上了那一口黄汤,人的底线就破了。

当时,宫法麦伺候着这两个贼吃喝,闺女的姿色,让索朗淫心大开,不停地动手动脚。占耳清楚,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于是佯装酒醉,借故离开了。宫法麦进门上菜时,索朗一把抱住了闺女,扔在了炕上,霸王硬上弓,活生生地将闺女糟蹋了,又在他邪恶的户头上,新添了一笔罪孽的账。后来的日子里,索朗几乎快将占耳家的门槛踏破了,每一回去,必定要发泄一番兽欲,才肯罢休。可怜了宫法麦,求生无门,求死不得,只有乖乖地承受着,像一块用烂了的抹布,被这两个公狗拖累着,身心俱伤,暗无天日。占耳藏在暗处,占耳其实十分清楚,索朗和宫法麦乃是一母所生,一个为姐,一个是弟。这是天打雷劈的败坏纲常,这是杀人剜心的悖逆人伦,这也是诅天咒地的人间恶行,但占耳需要这么个结果,这个结果就是义庄的七寸,也是整个索门的命穴,一指头就能让其垮塌,彻底倾覆。

诸位,我丁某一个人说了不算,好在还有连公子做证,也有占耳本人的招供和签字画押,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容置辩的铁证。前些日子,见事情败露,占耳便有些狗急跳墙,打算逃出沙州城,去口外讨一条活路。幸亏连公子神勇,算筹有方,当即派人拿获了占耳这个贼,又将索敞大人和宫法麦,从长达十几载的囚禁中解救了出来,重见天日。这不单单是索门的喜讯,同样也是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的幸事,天老爷没有瞎,天老爷的手上有一本账册,谁也欺瞒不了三尺头上的神灵。丁荣猫喟叹道。

连公子哗地一下打开扇子,扇子骨像一排小人似的,跳将出来。

依我看,今日的敦煌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犹如一个人正在卧病,病入膏肓,难以为继下去了。在这么一个卧病的阶段,新一届文和事老协会的诞生,完全是顺应了天意,契合了众位乡邻的心声,于千钧一发之际,荷担了救亡的使命。我连某人在此发誓,等今年开春后,一定要让沙州城的各项贸易红火鼎盛,家家挣钱,户户赢利,也要让党河两岸的大田小田里,种满了有利植物,从此摆脱看天吃饭的局面,不再为生计发愁。诸位爷,各位叔,连某不才,倘若信得过我的话,给我七八年的光阴,我一定率着敦煌,打一个翻身仗,让酒泉眼热,让张掖嫉恨,让整个武威全境也比不过咱们的一个坊。连公子踌躇满志,一口气将此前的就任演说重复了一遍,语惊四座。

李天雷的掌声像一只领头雁,后面跟着乌压压的雁群,栖满了厅堂上下。

连公子盯视着李天雷,蓦地黯然了下来,唏嘘道:此时此刻,我的心在痛,我的心在淌血,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大人,李豆灯大人,我的前任。呃,不必为尊者讳,李豆灯就是连某人的殷鉴,我惟恐重蹈覆辙,辜负了敦煌,也对不住诸位。在李豆灯的年代,沙州城和二十三坊开始涣散,因了他的一手遮天,他的刚愎自用,他的任人唯亲,敦煌成了一盘散沙,纲纪凋敝,乡约虚设,民风败坏,哪一条街巷中没有父子成仇的事例,哪一座坊上没有夫妻反目的勾当,对上不敬,对下不尊,敦煌俨然是一片修罗之地,令人痛惜。现在好了,可终于好了,李豆灯这个罪人就像昨天的一碟子剩菜,可以倒掉了,卧病也可以结束了,需要翻开新的一页历史,记下从今而后的喜乐。诸位,我公开说知道吧,凡李豆灯生前签下的条陈与规章,一律作废,凡李豆灯制定的乡约和法纪,自今日起,一概解禁。言毕,连公子合上了扇子,那一排小人又蜷缩了回去,藏住了身子。

这个关节上,李天雷呼应了连公子的倡议,从身上掏出了一块神主牌,掷在地下,又踏上了几脚,踏成了劈柴。神主牌是临时定制的,油漆未干,上面印刻着李豆灯的名讳。瓜儿子先爬了过来,抓住半块木头,开始用嘴啃。一旁的索敞见状,忙丢下了沙包,也爬将过来,抓起剩下的半截,喂在了嘴里。半晌后,索敞皱起了眉头,嘟哝说:苦,太苦了。

这一幕插曲完毕,丁荣猫接续了刚才的话题,又道:

照着占耳本人的供述,自打他控制了索朗后,两个贼便时常伙在一起,筹谋着罪恶的勾当。起先,索朗天天跟老掌柜淘气,莫名其妙地发火,就是想激起索敞大人的不快,生出恶疾,早早地下世。这一招失灵后,索朗在爹老子的饭碗里下过毒,幸亏我有预感,每顿饭之前必定要先尝几口,这才堵住了这个漏洞。实话说,我也差一点丢了命,有一次我中了毒,整整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大半个身子又麻了半年。我学乖了,以后我不再亲口去尝了,而是交给了义庄的狗。死了三条狗之后,索朗便换了另外的手段,继续针对着他爹老子。比如,老掌柜在院子里转达时,刚走到了窖口,索朗会冷不丁地上去,撞上一肩膀,试图把他推进地窖里。比如,大冬天的,索朗在半夜里偷偷出来,将烟囱堵死了,打算让煤烟熏死老掌柜。再比如,索敞找了一个裁缝,缝了几只老掌柜的布偶,不是扎针,便是施咒,完全丧失了一名人子的秉性,将自己归入了畜生的行列。还比如,为了败坏老掌柜的清誉,索朗放出风去,声称他爹老子要纳妾,要分义庄的财产。这种谤言从大少爷的嘴里讲出来,显然有了可信度,也属于佛头泼粪,以至于李豆灯这样颇负名望的乡绅也就信了,提着一哨人马,敲锣打鼓地去了义庄,又是弦索,又是贤孝,好一顿折腾,让索敞大人蒙上了不白之冤,有口难辩。好了,我怕脏了我的口舌,我怕玷污了诸位的耳朵,因为这些下贱的手段,君子不为,本就是宵小之徒的狺狺狂吠,不值一提。

书归正传。在占耳的唆使下,索朗无计可施,只有铤而走险这一条道了。那一段,纵然老掌柜有所察觉,即便我猫子百般遮护,防备着冷枪暗箭,却也是顾得了头,顾不上尾,我这一具热身子斗不过群狼,我真是有负于索敞大人的恩遇。

事发在秋末,天开始寒了,索朗先知会了我,由我通报给老掌柜,说细君已经一岁了,到了抓周的时候,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不错的借口。老掌柜一向惜疼这个孙女,细君是索门下下一世的后人,干脆没有拒绝的理由。抓周的那天,我骑马跟在索敞大人的车轿后,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预感不祥。唉,我蠢,我愚钝,我眼瞎了,我跟着主子一步一步地踏进了他们早就设计好了的陷坑,最终酿成了天祸。当时心急,索朗也在故意激我,所以我跟这个大少爷发生了口角,吃了索朗的一鞭子。喏,我脸上的这个疤,大家瞧瞧吧,至今还留着,还没有囫囵起来,这就是那一鞭子的证据。索朗打了我以后,见我血流不止,皮开肉绽,便趁势支走了我,让我去世兴堂里包扎,他们则继续护送老掌柜,去找郊外的一个灵婆子抓周。但是,等我从世兴堂返回以后,灾难已经发生了,那一辆车轿栽进了党河水中,牲口溺亡,车辆散架,还淹死了占耳雇来的那两个帮凶。天黑时,我站在党河边,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的主子不见了,他连一声咳嗽也没留下,干脆失踪了。

义庄的惨祸,很快就传遍了关外三县,人尽皆知。那日晚夕,站在党河边看热闹的人成千上万,至今记忆犹新,不必我多费口舌了。事实上,我被蒙在了鼓里,沙州城和二十三坊也一样,整个敦煌被欺骗了,相信了索朗和占耳编织出来的谎言。但是,天老爷看见了,天老爷一声不吭,因为索敞大人根本没死,他的热身子还在,就被这两个丧尽天良的狗儿子,圈禁在了西门外的沈家旧院中,无人知晓,没人涉足。那是一片旧坟地,时常闹鬼。

义庄空了,没有了主子,也没有了魂灵,自此踏上了衰败的末路。到了今日,义庄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散的散,整个一座宅子成了城狐社鼠的天下,蒿草成堆,屎尿遍地,塌成了一座废墟。哦,不过义庄门头上的那一块牌匾还在,还张挂着,却已经成了沙州城里的一个笑柄。大人们训斥娃娃时,经常指着那一块门匾说,瞧吧,这就是亏下先人的结果,这就是不忠不义的下场。

索朗的目的达到了,占耳的计谋完成了,但是这两个贼的算盘打得再响,再精明,也比不过天老爷手上的那一架天平,比不过佛祖心中的那一卷法旨。活该索朗命薄,这一世里的罪孽太重,所以他再怎么挣扎,又如何下作,也始终当不了义庄的家,主不了索门的事,而今却堕落成了这么一介泼皮无赖,令人不齿。占耳这个狗儿子费尽了心机,到头来也不过是黄粱一梦,空欢喜了一场,现在只有乖乖地招供,等着文和事老协会和诸位叔伯的发落,认罪伏法,去领他自己的那一件血衣吧。

事发后,我的心中搭起了一座灵堂,刚开始我一直在哭,可哭了好几年之后,我才发现不知道在哭谁。是的,我相信老掌柜根本没死,我的主子还在这个人世上,我的父亲索敞就在沙州城里,哪达也没去。我一闭上眼睛,好像就能听见老掌柜的呼吸,可以听见索敞大人召唤我的声音。白昼也就罢了,一入了黑天,我就变成了一只猫,流窜在沙州城内,搜遍了每一条街巷,每一个犄角旮旯,每一户人家,也包括了寺庙和县衙,店铺与澡堂,连附近的草场也没有落下,每一根麦草也不放过。义庄败落后,我被连根拔除,我辞掉了管家的身份,又开始凭力气吃饭了。我天亮了下苦,入夜后做猫,越来越相信我个人的预感,我知道自己离主子越来越近了。真的,我始终有一个念头,待老掌柜生还后,我要把心里的那一座灵堂拆除,然后再搭建一座漂漂亮亮的厅堂,让索敞大人继续享福,我服属着,我伺候着,就像现在这样牵马拽镫。诸位,尤其值得庆幸的是,二少爷索乘即将回来了,索乘如今是中华民国敦煌县政府的书记长,大权在握,老掌柜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丁荣猫搀起了索敞,掏出来一块手巾,揩了揩后者嘴角上的口水,又道:

好我的敦煌,真是一片灵异之地,上佛坐镇,菩萨护佑,金刚发力,好像缝下了一件宽宽大大的法衣,十几年来披在了索敞大人的身上,热身子没有变成冷身子,他一直吃着黄连饭,喝着苦胆汤,苟活到了现在。天命,一切都是天命。在圈禁了老掌柜之后,占耳也将宫法麦投进了沈家旧院,一趟子质押了。不承想,索敞大人得到了天老爷的开示,认出了这一股血脉,双方前嫌尽弃,从此后父女俩相依为命,苦寒度日,就像当年的苏武牧羊一般,终于回归了汉廷。诸位,大概在半个月前,初七日,宫法麦觅得了一个逃生的机会,从西门外的沈家旧院中跑了出来,按老掌柜所托,去了陇西坊文和事老协会的旧址上喊冤。李天雷出于公心,速报给了连公子。获知了这一惊天的消息后,连公子不敢怠慢,率人去了西门外,当即将索敞大人解救了出来,也将占耳和索朗这两个贼一体锁拿了,问出了全部口供。

“撒谎。这不是真相,我被冤枉了。”

李天雷一脚踩住了占耳的脖颈子:“你狗日的,你受活吧?”

“我冤枉,我没……”

占耳从昏迷中短暂地醒了过来,扯起了声嗓尖叫,但没有一个人在乎他这种野兽般的哀鸣。占耳瘫在地上,身上的牛皮绳子越来越紧,当然是浸了水的缘故。李天雷招了招手,跑过去两个喽啰,用锥子在占耳的颊脸上各扎了一个窟窿,穿上了麻绳,左右一勒,占耳立刻哑默了,昏死了过去。李天雷亢奋不已,探问说:

“这个贼咋处理么?”

“按规矩办。”连公子背转过身子,似乎不忍看地上的血腥。

“沉河。那就沉到党河水里去,喂了王八。”

“嗯,别忘了,让占耳背上一块磨石,那样痛快点。”交代道。

丁荣猫不计较这些琐事,一边搀扶着索敞,一边往门外走去。索敞依旧迷瞪着,捧着那半截子神主牌,咬了半天,结果咬在了指头上,表情痛楚。丁荣猫哀恳道:老掌柜,你尽管宽心吧,索朗没事,大少爷是被蒙骗的,现在也迷途知返了,这是千金不换的喜事。哦,过些日子,等索乘书记长到了沙州城之后,你们爷父团圆,兄弟见面,我一定仔细地置办上一桌酒席,还要放上大半天的鞭炮,好好红火一下吧。丁荣猫不必回头,知道所有的宾客全都拢了过来,尾在了身后,争相瞭看着这一幕人间奇迹。临到了门槛下,丁荣猫蹲了下去,将索敞款款地放在了自己的脊背上,忽地一下背了起来,跨过了门槛:

“老东主,咱们回家,回义庄去吧。”

先时,连公子的痔疮犯了,觉得裤裆里湿乎乎的,好像是血。连公子抛下了喜客们,悄悄退了出来,钻进了后院中。半晌后,连公子在茅厕里收拾停当,想去隔壁的马院里净手,遂穿过了门廊,拐进了另一道门。那一刹,连公子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但见宫法麦的脑袋扎在水缸中,腿脚踢踏,就像一只濒临死亡的母兽,极力挣扎着。突然,宫法麦拔出了头颅,喘息了一阵子,又将鼻脸埋在了水缸里,一时间泛起了殷红的水花。连公子觑了一眼旁边的喽啰们,打开了扇子,似乎不悦。一名手下释解道:

“这位客人想不通,刚才吞下了一块红炭。”

连公子反诘道:“哎呀,那是因为上错了菜,你们招待不周吧?”

“她倒也没说啥,反正也说不出来话了,彻底哑巴了。”

“的确,谁吃了这个菜,谁都会闭嘴的。”补充道。

约摸一年半之后,一个五官被毁的女哑巴,在位于武威北郊的扪月庵,正式剃度为尼,法名苦根。没有人清楚苦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的那一张容颜,遭遇过什么样的劫数。宫法麦殁于一九五三年夏季。在一本《凉州区文史资料选辑》中,宫法麦另有一个绰号:鬼脸婆婆。

这是个大喜的日子,宾朋云集,厅堂内的谈议仍在热烈地进行中,火候正旺。连公子惦记着他的职责,匆匆踅出了马院,往前院里赶去。不料想,路过自己那一间附庸风雅的书房时,连公子却意外地瞭见瓦姑娘坐在里头,正在翻看着一本杂志。杂志叫《新男女交合之道论编》,时风书店印行,是连公子不久前从一个上海商人的手里购来的,图文掺杂,令人悦目。瓦姑娘正看得入迷,一点也没察觉出附近的动静。连公子悄悄站定了,目光落在了瓦姑娘弧形的胸脯上,一下子觉得裆里起了火,一场火灾蔓延开来,几乎要将自己烧成了灰。

这么着,连公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扔掉扇子,一个巴掌扣了过去,像抓旱獭似的,将瓦姑娘的一只乳房捉在了手中,慢慢解开了纽襻,剥开了衣裳。连公子贴住瓦姑娘的尖鼻子,一边揉搓,一边兴奋道:

“这就是我开出的条件。”

“嗯,价码不错。”瓦姑娘道。

“等开了春,城外的罂粟花要是像你的奶头这么大才好咧。”

“当然喽。”附和道。

“真好,眼看就要开春了。”连公子笃定道。

恰在这个关节上,新娘子带来的瓜儿子竟然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吮着嘴上的长鼻涕,抠着脸蛋,笑话说:羞死了,哎呀羞死了,白奶子羞死了。连公子扫兴至极,只好灰溜溜地将脱了一半的裤子原提起来,慢慢地缠紧了腰带,往外轰:快去,快找那个爷爷玩去,爷爷的脑子没瓜,他主要是怕羞,所以才装疯卖傻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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