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戴热孝,加之传言不明,梵义没敢贸然回家,滞留在了安西县。
安西即瓜州,往西是敦煌,东向则是嘉峪关与酒泉,属于关外三县之一。早起时,性元离开了客栈,去隔壁的法雨寺供香了。从湖北黄州回返的千里路上,性元见庙就拜,遇佛便叩,几乎将天下的寺门都踏遍了,只为了祭奠亡父,求得一个内心的慰藉吧。梵义看在眼中,疼在心上,所以并不拦挡。上半天时,刮起了一股强劲的秋风,一些枯黄的叶子在天空吹卷着,漾荡着,经久不落。这么一个焦山渴水的所在,竟不知道树叶来自何方,或许是天老爷也在悲戚,撒下来的黄表与眼泪吧。也难怪,在这个干得冒烟的地方,寺曰法雨,不过是庶民百姓的一份冀望罢了,一切还是上天说了算。梵义在街角上徘徊了几趟,一下子走热了,身上好像开了锅,一直瞭看着城门一带,不免着急。
一支庞大的骆驼队首尾蝉联,臃肿地蹒跚了过去,在街面上拉下来一堆堆热粪。驼峰上挂着麻袋,麻袋里装满了木炭,撒下来一些粉屑,擦黑了空气。是呀,秋深了,临到了寒冬,人世上的光阴又少了一年,却不见得悲伤有所退却。这么想时,梵义忽然觉得身后有异,猛一回头,瞭见张喜群牵着马奔了过来,人和马的口鼻中喷着白雾,显然是从长路上赶来的。张喜群丢下了缰绳,抱拳一揖:少东主,我紧赶慢赶的,难为你受冻了。梵义本打算接上了人,一同去客栈里说话的,不料想张喜群却称,自己只有半个时辰的工夫,面见完了梵义,还要返回沙州城,当晚他要值更。久未晤面,此时见到了故人,梵义的内里潮起了一股澎湃的感念,仿佛生还人间,再世为人了似的。梵义攥住了对方的手,攥得很紧,步行了一段,在法雨寺的门前拴下了坐骑,支起了料兜,让马慢慢去歇缓。入了寺门,梵义抓紧登记了一间居士们使用的禅房,拎来一只火炉,这才掩上了门,有了一方机密的天地。
张喜群灌下了一碗凉开水,忙不迭地说:少东主,一接到你捎来的口信,我就立刻出了沙州城,你总算回来了,家里头那一河滩的大小事,还等着你发话和决断呐。梵义沉吟道:是这,前几日路过酒泉城时,我已经从洪门的嘴里听说了不少,不管是咸的淡的,也不论是甜的辣的,我已经有了一个大概,你只管实话说给我知道,千万不要瞒我。张喜群道:小婶子先让我问你一声,你在洪门见到梵同了么,急递社的弟兄们最揪心这个?梵义摇头:梵同根本就没进酒泉城,洪门的人马撒开了一路,至今也不曾截获这个贼疙瘩,完全失踪了似的。张喜群长叹一声:也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梵同不回沙州城,不落在田虎子那个疯子的手上,咱们急递社迟早会扳回来的。话中有话,梵义的目光询问过去时,张喜群的拳头捏得嘎巴乱响,自惭道:少东主,二棍子对不住你,第一没能保护好梵同,第二个,我已经被县长李肖鹏撤了职,现在只是马警队的普通一员,所以我要连夜赶回去值更,给那个狗儿子站岗。梵义对此并不意外,面色紧锁,起身打开了窗子,发现妻子性元和一帮女香客,正坐在庭院中,一人一只木盆子,在给寺里的和尚们洗衣裳,干得欢实极了。张喜群一介粗人,满腹的话,此刻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有切齿道:少东主,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这些暗箭究竟是谁发的,谁在打咱们急递社的算盘呀?请你告诉我一个名字,我豁出去这一具热身子,也要讨一个公理。岂料,梵义并未答复,反问说:
“陈小喊呢,那个贼在做啥?”
张喜群不屑道:“酒鬼。他快让不要脸的水给淹死了,辛仗和不许他回家。”
“卡利班的舌头好些了吧?”
“你放心吧,给上一个猪肘子,他保证比狗啃的还干净。”张喜群絮叨了半天,闻听法雨寺的钟声开始敲响了,方觉得时间尴尬,遂探问说,“少东主,你咋就不问问沙州城的事,你走了这么久,你就不想知道么?”
“不必了。你快喝水,随便给我讲讲警察局和索乘书记长的事,我最想听这个。”
事实上,先于张喜群一步,在昨日晚夕,急递社的老大哥蒋斧,已经被梵义秘密召见过了,相谈了大半夜,天亮前才离开。蒋斧也捎来了孔执臣所探查到的各种线索,基本上交了底,促请梵义以静制动,待这一阵风过去之后,再做大的盘算,去彻底洗脱梵同的不白之冤。另外,因为生意的关系,如今的酒泉洪门,早已在沙州城乃至关外三县一带,悄悄地安插了大量的眼线,任何的风吹草动,几乎很难逃过洪门的掌握。路经酒泉时,洪皮海将一大堆琐屑而庞杂的消息,悉数说与了兄弟般的梵义。梵义又将这些凌乱的细节,去芜存菁,爬梳了好几遍,渐渐地拼贴出来了一个大概,还原了事件的粗陋原貌。
事发后,也就是舞会当夜,田虎子接到了状告人索朗的检举后,下令四门落锁,封街闭巷,又率着自己所辖的全部步警,在沙州城内疯狂缉拿嫌犯胡梵同,打算抢一件头功。自打李肖鹏就任县长后,便一味地倚赖代理局长张喜群,平时言听计从,即便微服出行时,也是可恶的二棍子牵马拽镫,服侍左右。在天水坊的罂粟花田中举办舞会,这是李肖鹏最心仪最在乎的一桩事,也是轰动了整个敦煌的一幕盛举,但不出意料,田虎子被彻底排除在外了。所有关于警戒和治安的大小事务,一体交由了张喜群的马警队去执行,只给田虎子留下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城池,好像一条看家狗似的,别人吃肉,他自己喝不上一口汤。
步警队搜捕了好几个时辰,挖地三尺,但是嫌犯胡梵同却像一粒风中的沙子,一没了音讯,二没了踪影,令田虎子沮丧极了,却也无计可施。舞会完毕后,李肖鹏意犹未尽,在县署里张灯结彩,大宴宾客,重点款待这一场舞会上最光彩动人的舞伴瓦莲娜,包括县府邀请来的酒泉海关的洋大人,以及被临时扣押的来自上海、广州和北平的几个商团领袖和各自的女眷。田虎子心知,倘若再延误下去,拿不到李肖鹏的一纸手谕,那么一切都将前功尽弃,自己也将彻底完蛋,下场是明摆着的。田虎子生性剽悍,且喜欢冒险,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县署门口,决定面见李肖鹏,将事情的原委和重要性陈情一番。岂料,田虎子身穿制服,大摇大摆地进门时,却被几个马警当场拦下了,不许入内。田虎子火了,上了拳头,扇了耳光,却猛地发现那个受辱的马警突然抬起了枪口,瞄准了自己。这个关节上,二棍子出现了,这个货一再阴笑着,告知同僚说,这一场筵席由马警队全面负责警戒,除非有特别通行证,否则一概拒绝。田虎子碰了钉子,无功而返,刚走到县署后门口时,发现醉仙楼的伙计们提着食盒,在往里面送菜。情急之下,田虎子也未多想,偷偷撂翻了一名伙计,换上了衣裳,混进了县署大院。那一刻,宴会刚刚进入了高潮,李肖鹏正在慷慨演讲,发表答谢致辞。田虎子茫然张望时,瞥见文和事老协会的连公子蹒跚了过来,好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令自己心头一热。连公子向对方递了一个眼神,催其去外头说话。到了花园后的阴暗处,田虎子将搜捕的经过简略地述说了一番,连公子突然变色,将手上的一杯酒,泼在了田虎子的鼻脸上,而后哑默不语。田虎子不愿申辩,更不敢反驳,捂住脸,悻悻地站在一旁。思忖了一番,连公子蓦地笑开了,自语道:可能还有救,只要这个家伙出了面,才能挽回败局,也才能将你田虎子尻子上的屎擦干净。
半晌后,连公子牵着一个秃顶男人的手,趔趄着回来了,对田虎子绍介说:这是今晚夕的嘉宾,国际观察家,你不妨仔细说说事件的始末,好让齐先生有个权衡,给个评判,然后通报给县长大人,赶紧做一个对策吧。田虎子不知何为国际观察家,但见齐先生刚才落座在了李肖鹏的身畔,料想他一定是个大人物,遂不由分说,一番添油加醋,直到把嘴里的唾沫渣子讲干了,这才停下。齐先生略带醉意,闻听了这一席骇人的话,倏忽间醒转了,用了一口上海话,惊异道:这还了得,一个教书先生奸淫女学生,实属滔天之恶行,如果不就地法办,我便枉顾了国际观察家这一神圣的职责。又道:敦煌再远,即便甘肃是中华民国版图上的一块锈带,少人问津,但毕竟不是法外之地,我不走了,我必须见证这一桩案件,还法律一个公道。在连公子的一再唆使下,国际观察家单独约见了县长李肖鹏,很快就讨来了一张查抄令,递给了田虎子。田虎子离开县署后,率着自己的那一支步警,连夜查抄了胡家坊、县初级中学和鸣沙山书院这三处地点,将梵同遗留下的所有物品,包括一些字纸和碎片也带了回来。用田虎子的话说,案件已告破,继续缉拿嫌犯,直至胡梵同落网为止。
由于熬了夜,县长李肖鹏直到次日午后,才从卧房中惺忪而出,忆想起了国际观察家所追查的那件事,当即心下大骇,生怕捅出了什么娄子,被那些人扩散到中原,传播到内地,于己不利。询问时,书记长索乘一头的雾水,声称自己昨夜并不在现场,一概不知。很快,张喜群和田虎子二人被招入了县署,开始当面鼓对面锣地争执了起来,各不相让,一时间脸红脖子粗的,几乎动起了手。田虎子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拿出来一沓字条和短札,再三判定,这就是胡梵同借教书先生之名,一步步勾引和欺骗女方,最终实施奸淫的证据。张喜群反诘,这不过是一些你来我往的问候与道谢,一个开列了书目,另一个愿意借书,一个提问,另一个在释疑解惑,倘若这算是证据,那么鸣沙山书院和初级中学里的人都该抓了,只怕整个县牢装也装不下。田张二人素来不和,钩心斗角了许多年,这早已是警察局公开的秘密了,但李肖鹏初来乍到,对此并不掌握。田虎子另外准备了一记重锤,再三暗示,国际观察家昨晚夕扬言,他要撰写一篇有关此案的通讯文章,投书给内地的报章,欲将案件的始末公之于众。这句话等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肖鹏当即拍板,将张喜群撤职,降为普通的一员马警,由田虎子充任代理局长,马警队和步警队一肩挑,直接向县长本人负责。田虎子甫一就位,下达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在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张贴布告,公开通缉胡梵同,赏金一百大洋。另外,敦煌县警察局还紧急通报了河西三地,画影图形,吁请各地予以严密布控,力争早日拿获人犯,押解到沙州城公开审判。
田张二人走后,李肖鹏又对索乘交代,县署里的那一台电报机就地封存,以防国际观察家借此大做文章,将这一件腌臜之事拍了电报,引致省府和南京方面的追责。李肖鹏又惟恐国际观察家的文稿从地面上外泄出去,一方面下令严查东去的商团和零客,另一方面又派人去盯梢那个秃顶的家伙。事实上,这日下午,国际观察家在连公子的殷勤陪同下,已经翻过了当金山口的苏干湖,前往大小柴旦视察去了。这是一条事先计划好的单行线,目的地是湟中一带的塔尔寺,不再回返。
身畔,张喜群喋喋道:少东主,这胯下之辱我能够担当,二棍子之所以还愿意穿着这身老虎皮,只想替咱们急递社继续卖力,在警察局里埋下一颗钉子,让狗日的们以后翻不了天。梵义却说:你记住,等一会走的话,一定要饮一下马,回去的路上水站少,别出意外。张喜群流连着,又说:前一向,我在城隍庙里碰见了郭弦子,弦子叔从莫高窟下来,采买了一些颜料和矿石粉,当天下午就回千佛灵岩下的窟子里去了。梵义不语,一个人悄静地立在窗前,瞭见法雨寺的庭院中,一根根横七竖八的晾绳上,挂满了湿漉漉的袈裟,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土胰子的味道。性元仍不歇息,一边搓洗着和尚们的脏衣裳,一边跟旁侧里的女香客们说笑着,似乎丧父的悲哀,像搓板上的那些泡沫,一个个地破灭了,心情逐渐地爽快了起来。
掉转身子时,梵义冷不丁发现二棍子不见了,刚才竟没有听见门开的声音。
张喜群被撤职后,书记长索乘从田虎子的手中,借阅了从胡家坊、县初级中学和鸣沙山书院三处地点,查抄而来的一包袱证据,声称要核实一番,但于当晚悄悄带回到了个人的寓所。孔执臣接获了口信,一道烟地赶来了,与这个青年军官一起,打开了包袱卷,将一张张字条与短札,悉数铺在了灯光下,逐一检视。
一张撕下来的纸叶上,梵同设谜:添水可以养鱼,添土可种庄稼,添人不是你我,请你猜一个字。很快,索梅的那一张答复被挑了出来,上面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汉字,样子怯生生的,但笔画周正:也。索梅也发问了一张,求教说:小先生,请问你最喜欢的一首诗词是啥,并抄写一遍?梵同的这张答卷足足有三张纸,顶天立地地誊写了一遍李白的《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云云。索梅就此回复:哎哟,比起李太白,小女子更喜欢杜子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只有讨过饭的人,才知道让人施舍的滋味。梵同批驳道:浅陋,愚钝,小女子乱语三千,实属不可教也,李太白乃天上的谪仙人,杜子美不过是地上的一介寒士,这就好比李太白是月牙泉,天赐的,而杜子美类似于莫高窟,人工开凿的,不可同日而语。就这一问题,梵同跟索梅打了不少的笔墨官司,大大小小的纸头,凌乱纷呈,占据了大半个桌面。其实,更多的话题仍停留在了书籍上,一个央求借书,另一个应约拿来,一个如期归还,另一个则频频提问,追问阅读心得,规矩得就像在学校的课堂上,从不逾矩。索梅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女娃子,性格中带着颟顸与天真。比如,索梅的一张字条说:小先生,前日午后在新知书店的门口看见了你,你跟着一帮老夫子去挑书,我想喊你,但也没敢喊,怕你脸红。又比如,索梅的一封短札调侃说:小先生,听说你是沙州城里最有名的光棍汉,你嫂子领着你四处去相亲,母鸡见了你也飞远了,难道整个敦煌就没你中意的一个么?梵同答复道:不错,我的心在高高的天上,我的眼睛在蓝蓝的云彩之上,我是自由翱翔的雄鹰,岂能看得上一只刨食的花母鸡。再比如,索梅的另一张字条说:今天上佛保佑,学校的大黄狗不在,我溜了进去,站在窗台下听你讲课。你后来惩罚学生,打了他几戒尺,这个习惯不好,希望你尽快改正,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分门别类,孔执臣又仔细地过滤了几遍,从字里行间中,分明看出了一种清白的交往,干净的口气。梵同诲人不倦,热心辣肠,而索梅也由一个平时疯疯癫癫的女娃子,碰见了她自己的冤家那般,一下子变得低眉顺目,虚心乖巧。看毕,孔执臣依旧茫然无解,叹息道: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田虎子如此中伤梵同弟弟,事情越搞越大,竟然是因为这些纸条,上哪达去找公理呀。
这一时,索乘又从兜里摸出来一个信皮,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递给了孔执臣:哦,你想看就看吧,不过你最好有个精神准备。孔执臣掏出了信瓤,探问说:什么东西呀,让你这么神秘的?索乘道:这就是状告人索朗起获的证据,只有这个才是最致命的,梵同头上的所有罪名,全部因它而起。信纸打开后,孔执臣只瞄了一眼,突然攥在了手心里,脸上挂了一块红布似的,心慌得就像筛子上的一颗沙粒,上下翻腾。但是,孔执臣毕竟是世家之女,名医之后,早就见惯了这种男女身体上的不同隐秘。停了半晌,待心慌渐渐地平复下来后,孔执臣背转过身子,仔细地研读开来。
线索慢慢地串联了起来,事情的大致脉络也开始清晰。
月前,梵同再一次进城家访,顺道去了跟细君约定的那个街头,打开围墙上的砖洞时,发现不久前搁在里头的书仍在,后者未曾拿走。梵同一时担心,当即留下了一张条子,询问细君咋了。几日后,细君过来取了书,也同样留下了一封短札,言自己最近一直身体不适,小肚子疼,所以拖宕了,祈请小先生宽谅之类的。梵同接获了此信,凭着一个青年教员的学问与敏感,猜想这个女娃子一定是来了月信,顿时好为人师了起来。梵同向另一位讲授科学的同事,借了一本上海鸿明书局出品的有关人体生理方面的书籍,将其中一部分涉及女性的文字,大段大段地抄录了下来,写满了七页纸。这还不算,梵同又用小楷墨笔,照葫芦画瓢地线描了一幅解剖图,将女性的生理构造描摹在了纸面上,以供对方参阅。在最后一页的末尾,梵同落上了自己的名姓,以及年月日。隔了没几天,细君照例去了那一处街头,刚打开砖洞时,却被跟踪而来的爹老子堵住了。细君趁乱跑掉了,但梵同的这些可疑文字,落在了义庄大少爷的手上。蹊跷的是,索朗并没有去鸣沙山书院或县初级中学,找梵同当面对质,而是一道烟地跑进了警察局,将这封信检举给了田虎子。当日晚夕,天水坊罂粟花田中的舞会举办在即,整个马警队前去警戒和维持治安了,沙州城内只剩下了田虎子所辖的步警队。田虎子更是干脆,当即下令四门落锁,开始搜捕刚刚进入了秦川笔墨店的嫌犯胡梵同。
孔执臣觉得疑点重重,探问说:干么先前的那些来往信件都很顺畅,偏偏到了这一封时,就被索朗截获了,抓住了把柄?索乘道:这个很好解释,说明墙上的那个砖洞早就被人盯上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单等着梵同的言辞出格,然后一击致命。孔执臣一直瑟瑟着,深感无力:假如梵同被捕获,将会如何处置,你尽管讲,我不怕的?索乘道:倘若梵同落在了田虎子的手上,依我对李肖鹏的了解,绝对是死路一条,公开枪决。你想想,新县长就任不久,急需要树立他个人的权威,杀一儆百,立竿见影,没有比梵同的这个例子更合他的胃口的了。但这是科学,梵同他并不过分,听说李肖鹏还是留洋回来的,应该开明和包容才是吧?孔执臣天真道。索乘咧笑一番,黯然道:你别忘了,这可是在敦煌,在关外三县,如果梵同被文和事老协会抓获,栽上一个奸淫的罪名,要么被乱石砸死,要么装在麻袋里,沉入党河,就这么简单。
时候不早了,张芝墨池一带传来了更夫的梆子声。临走前,孔执臣突然站定,朝着索乘弯下了腰,深深鞠了一躬,饮泣道:大恩不言谢,昨晚夕真是劳碌了你,将梵同带出了沙州城,离开了这个樊笼,这一片焦心之地,我代表胡家,代表他哥哥梵义,给你鞠躬了。岂料,索乘并未接受,抬手回了一记军礼,扯平了。索乘截铁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胡家和你们急递铺子,我这是为了敦煌,为了整个国家,为了革命,也为了你。
出了门,孔执臣迎着浩瀚的夜风,特地绕了一个圈子,去了一趟临近集市口的街头,只想看看那一堵几乎令梵同身败名裂的砖墙。垃圾堆仍在,气味恶劣,一群野狗吠叫着,孔执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时,竟发现砖墙早就被推倒了,只有一地的烂砖碎瓦,在暗夜中嶙峋不堪。孔执臣左挑右拣,挑中了一块完整的炼砖,抱回到了急递铺,洗刷得干干净净,天天摆在柜台上,就好像梵同并不曾离开过似的。
上述的这些情节,乃是蒋斧昨晚夕捎来的,絮叨了大半夜,后来又匆匆撤了,去跟孔执臣一道支撑危局。梵义之所以召见张喜群,其实也没有特别的目的,就是想在这个紧要三关时,给对方吃下一颗定心丸,千万别乱了方寸,全线崩溃。但二棍子做得很好,忍辱负重,梵义也就无须多言了。蒋斧转达了孔执臣最重要的一句叮咛,劝告梵义和性元驻留在安西县,暂时不必返回沙州城,以免掉入那一片疯狂的旋涡中,招致更大的恶果。隔着中间人,话虽没有说透,点到为止,但梵义心知,自己跟孔执臣已经对目下的局势了然在心,这是一份天然的默契,外人难以测知。
窗外,性元换了一盆热水,接着在洗,脚下堆满了僧衣、僧裤和僧袜。这些和尚真够呛,好像身上长满了懒肉,专等着这个机会。梵义窥见,性元虽然跟女香客们谈笑着,但清癯的面庞上,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一种落寞的伤感。梵义的心揪扯着,渐渐地,泌出了一种深深的歉疚,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胡家坊,出现了那一座高房子,以及爹娘老子和弟弟的面容。梵义料想,田虎子率着一群饿狼似的步警前去抄家,又抄了鸣沙山书院和县初级中学内梵同的寓所,这等于将胡家掀翻在了马下,又踩上几只脚,让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无疑,胡家几辈子的先人们积攒下的声望,爹老子用尽一生筑梁架椽,细心经营下的这一片家业,如今天塌了,地陷了,还将被千夫所指,从此背上难以洗脱的骂名。在这种连绵而至的痛彻与悔过中,惟一让梵义觉得安慰的是,幸亏,幸亏爹老子玉山颓倒,无知无觉,对这些人世上的中伤与谤言一概不知。
梵义返身过来,坐在火炉旁烤手时,不经意地抬头,瞭见了一张庞大的蛛网,挂在客房的屋角上。那些发光的蛛丝,好像是用一根灵巧的绣花针织下的,严密,宽阔,环环相扣,犹如戈壁大滩上的一条条小路,呈放射状。再仔细看时,梵义发现,即便其中扯断了几根线,绝了几条路,但整个一张蛛网沉静着,肃穆着,渗透出一种可怖而威严的力量。炉子上漾荡着热气,热气袅娜上去后,那一张蛛网缓慢地摇曳着,但伺伏在中央的那一只指头蛋大小的褐色蜘蛛,不为所动,像钉子一般牢固,钉在了目光尽头。梵义突然抱拳,朝着上方的那一只蜘蛛,躬身一揖,哀告说:索家大大,快让侄儿给你行一个礼性吧。
这一刻,梵义兀自笑出了声,仿佛看见了上佛的开示,天道的秘语。像所有活在这一幕光阴中的生命那样,梵义也曾年少,也曾轻狂,也曾经不可一世,但是命运一定会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替每个人打开他们的那一扇秘门,找见各自的佛龛,让他伏拜下去,安放魂魄,各归其位。此时,在梵义的脑海中,一个复仇的计划已经生成了。这一场复仇不是用恫吓,不是用威胁,也不是以血洗血,以命换命,而是去重振圣地敦煌旧日的秩序,往昔的风貌,让二十三坊风清气朗,让整个沙州城涤净污浊,接续西东,让千佛灵岩上的般般诸神,无负于往世和今生的猎猎声名。念想至此,梵义忽然有了一种宽释感,拎上小火炉,踅出了客房。
在法雨寺门口,梵义刚退了房,站在街上,突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自己跟前勒住了缰绳。快马人立而起,卡利班却已经跳将下来,一身风尘地跑了过来。惊见卡利班的出现,梵义心里咯噔一下,料知一定是灾难来了。倘若不是灾难,这个咬断了半截子舌头的游击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如此惊魂不定。的确,卡利班是奉了孔执臣的嘱托,前来安西县寻找梵义的。或许是苍天不负,偏巧在城外碰见了二棍子,得知梵义正在法雨寺,所以径直找来了。卡利班抱拳一揖,含混道:少东主,小婶子带话给你。梵义忙攀住了卡利班的肩,让对方歇缓一下,不必慌乱。
“义庄要杀索梅,已经放出风来了。”
梵义大骇:“索朗干的吧?”
“嗯,除了这个狗日的,不会有旁人。”卡利班一边点头,一边失神道,“索朗扬言,这一切都是为了义庄的荣誉,这是荣誉谋杀。按照规矩,这属于他们索门的家务,外人也干涉不得,根本插不了手。索朗还说,谁如果杀了索梅,将尸首扛进了义庄,谁就能戴上索家的那一枚玉石扳指,接管整个庄院和田产。”
“细君呢?索梅人呢?”追问道。
“目前下落不明。”
“你快喂马,咱们抓紧回家,一刻也不能耽误。”灾难来了,比预期的还要坏,还要危险上百倍千倍。梵义笃定道:“万一索梅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梵同头上的罪名就被彻底坐实了,他这辈子将再也翻不了身,今生也就无望回到敦煌了。”
“小婶子正是这个意思,等着少东主你回去决断呐。”
梵义丢下卡利班,跑进了法雨寺,去喊妻子性元。性元刚刚又洗毕了一件袈裟,正在拧干。梵义去捉性元的胳膊时,冷不丁瞭见一个和尚走过来,将手上的脏衣裳递给了性元。梵义猛一抬头,发现这个和尚突地愣住了,表情惊愕,戳在了地上。半晌后,和尚方从震惊中醒转了过来,咧嘴一笑:
“施主应该是胡梵义,那个名声在外的河西司马吧?”
梵义一凛:“法师是?”
“你自然不认识贫僧,但贫僧见过你,你忘了。”言毕,和尚带着脏衣裳迅速走开了。
陈小喊趴在柜台上,浑身已经软塌了,但仍没有停手。柜台上码放着几只酒坛子,是用锁阳、枸杞、沙蝎子、鸽子血、沙蛇和藏红花分别泡制的,样样大补。左手不利索,陈小喊只好用右手抓住酒提子,将酒水从坛子里挨个儿舀上来,倒在每一只碗中,逐个喝光。客栈的掌柜拿着一只羊骨头纺锤,坐在灯下纺羊毛,并不多嘴,反正客人事先预付了一笔钱,足够将他这个货淹死在酒缸里了。不一时,客栈的伙计拎着食盒进了门,揭开盖子,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捧出来,又拿出两样小菜,一发摆在了陈小喊的面前,催他趁热。陈小喊闭目,贪婪地嗅了一鼻子,果真是辛仗和面庄的味道,脸上登时乐开了花。陈小喊抄起筷子,将长面捞出来,停在半空中,吹了吹凉,而后长鲸饮水似的,一股脑地吸食了下去,这才觉得魂魄归位了,安妥了,心无挂碍了。汤面上漂浮着一层芫荽和葱花,这个不必急着去喝,酸汤解酒,越喝越有,一般的酒鬼也懂得这个道理。
旁侧里,伙计拿出来一块狗皮膏药,贴在了小臂上,揉搓着。掌柜的问:狼日的,你肯定下害了,挨打了不是?伙计嘿的一声:也没下啥害,我刚才去替客人买饭时,忍不住摸了一下辛仗和的尻子,这婆娘反手给了我一记擀面杖,疼死我了。掌柜的答:该,活该,没把你这个小贼给阉了,就算是你的造化吧,再这样下去,总有你好受的一天。伙计反诘道: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我的手吧,我对辛仗和的肥尻子没兴趣,但我的这只手实在没忍住,上去抓了一把,结果惹恼了那个母夜叉。掌柜的讥笑:你这个狼日的真长了一副猪口条,照你的说法,不怪你,只怪你的手,那辛仗和就应该剁了你的爪子。这个关节上,掌柜的瞭见了陈小喊的残指,蓦地停住了话头,找了个借口,打着哈欠去后院里睡觉了。当然,不能在孤儿跟前喊爹,在寡妇门口骂男人,这也是常人懂得的道理。
阒寂中,陈小喊从迷醉中醒转了,接过了话头,探问道:听你的话,你的手刚才没忍住,莫非那个辛仗和的尻子上抹了蜂蜜水,涂了冰糖膏,你想去舔上几嘴了?掌柜的不在,伙计立时放肆了起来,回说:客官不知,这辛仗和的尻子既没抹蜂蜜水,也不涂冰糖膏,但又实在让人忍不住淌口水,打个比方说吧,它就好比一碗粉蒸肉,也好比一笼羊肉包子,我恨不得活吞了这个婆娘,也不枉自己这一世里做了男人。陈小喊煞是费解,又道:你个碎鬼,你的嗓子像一根筷子那么细,如何能活吞了一个婆娘,仔细噎死你呀?伙计浪笑说:这个不关你的事,客官只管喝酒,反正打是疼,骂是爱,辛仗和的这一擀杖,说明她对我上了心,我以后天天要去吃面。陈小喊越发糊涂了,哪怕喝上一口酸汤,也难以解开眼前的这一道迷障:哦,那你说说看,辛仗和风骚不风骚,或许我能帮上忙,替你算筹一番?伙计如遇知音,将凳子搬了过来,坐在了客人的对面,跷起二郎腿,剖析道:哎呀,怎一个骚字能说得清呀。要说是吧,这个辛仗和的家里有男将,虽然丈夫跟死了没啥区别,长年累月的在外面打秋风,扔下自己的婆娘娃娃不管,但辛仗和毕竟是有户头的,人也本分,只专心挣钱,门风端正。可要说不骚吧,辛仗和的面庄简直红火极了,天天人挤人,人挨人的,买一碗饭比抢一炷头香还困难。我怀疑,男人们去吃一碗面不过是个幌子,多半是去盯辛仗和擀面的时候撅起的大尻子,看来尻子也是一个幌子,专门招徕客人的。陈小喊竖起了大拇指,深表赞同,又献策道:但凡人世上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爱钱的,眼睛里头只认钱,所以对付这个辛仗和吧,你只有使钱了,钱的话,谁都能听懂。
这么一讲,伙计登时蔫了,手捂在了口袋上,没听见钱响。陈小喊摸出来几块钱,款款搁在柜台上,送给了对方。伙计见状,一把将钱抓在了手上,眉开眼笑,忙沏上几大碗酒,奉给了客人。这一时,陈小喊却道:无功不受禄,这钱也不是你能白拿的,你得替我办一件要紧事。伙计点头答应,询问什么事。陈小喊截铁道:拜托,你现在打我一顿吧,美美地打,打不出一个遭罪的样子,老子就把钱没收了,让你空欢喜一场。伙计像吞下了一枚带刺的蒺藜,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陈小喊宽慰道:对,你想得没错,老子就是疯了,就是辛仗和店里的一团面,甘心让你揉搓的。哦,你快去找一根绳子来,把老子给绑了,只准你打我的软肉,不许伤筋动骨,这就要看你下手的分寸了。
伙计依言,拿出来一根牛皮绳,将客人绑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陈小喊干脆放弃了挣扎,反倒笑呵呵地再三叮嘱:记住了,你先打我的左脸,打三拳,打出淤紫来,然后再用鞋底子抽我的右脸,必须抽肿了,像嘴里塞了一颗鸡蛋那样,最后再给我的鼻子上来一拳,鼻血淌下来后,你抹在我的脸上,画成一副关公的红脸。伙计照办了,打得陈小喊眼冒金星,东摇西晃,鼻脸上顿时开了一座染坊似的,终于知道自己疼了,肿了,样子彻底变了。陈小喊犹不罢手,催喊说:狼日的,再加三块钱,你给我的鼻子上再来一拳,快打。鼻血是热的,洋洋洒洒地落满了整个前襟,左右颊脸也像蒸锅上的馒头和花卷,一寸寸地膨胀了起来,有了理想的效果。
打毕,伙计解开了牛皮绳,还拿来了一包创伤药,打算敷给陈小喊。陈小喊不许,只逼视着伙计,坏笑道:你快瞧瞧,我像鬼,还是像金刚?伙计思忖说:两样均沾吧,客官一半像鬼,另一半又怒目人世,像一尊金刚法王。这么着,陈小喊出手如电,一拳头砸在了伙计的鼻脸上,将对方撂翻在地,昏死了过去。狗儿子,只怪你嘴上没挂锁,你打老子尚可,但你骂我的女人却万万不行,辛仗和的身子骨跟娘娘的一样金贵,岂是你们这一帮杂碎能说三道四的,嗔骂道。陈小喊捡起地上的两颗门牙,连同三块钱,一趟子放在了伙计的胸口上,算是销了这一笔恩怨。末了,陈小喊戴上一顶烂草帽,披上一件油腻腻的光板皮袄,趁着伤势未愈,仓朗朗地出了客栈的门。
到了前院,陈小喊从马厩中牵出来自己的那一匹雪花豹,拽至墙根下,套在了一辆马车的辕架内。雪花豹咴咴地低吼着,甩着长鬃,见到了主子,竟然兴奋得像一头野兽。陈小喊从车底下抽出了一根哭丧棒,插在了车头上,吆喊一声,扬长而去。
天气已经凉透了,在这样的时辰,沙州城里连一个鬼也看不见,可能都去烤火了。风从玉门关的方向上刮来,一些细小的沙粒落在了街面上,让靴子打滑。幸亏地面上吹卷着一层枯叶和麦草茬,好像抹布似的,将马蹄子的声音全部擦干净了,蹄铁上也没有火花。绕过了几条街,陈小喊如愿地停在了辛仗和面庄前,忙跳将下来,一道烟地踅了过去。
门板严实,内外悄寂,门端里放着一只拴了铁链子的炉子,已经封了火,漾着热气。陈小喊贴住耳朵,听了半晌,方知妻儿都已睡熟了,遂叨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待眼睛适应之后,陈小喊瞭见其中的一扇门板上,用石粉画了一个圆圈,这是辛仗和留下的记号,意思全在里头了。一阵宽慰过后,陈小喊也摸出来一疙瘩石粉,在圆圈的下边仔细画上了一横。一横者,平安也,这是夫妻之间的暗语。临走前,陈小喊从窗台上抓了几根晒干的沙葱,喂在嘴巴里咀嚼了一番,嚼完又吐掉了。沙葱味道大,可以掩盖恶劣的酒气。实话说,这家客栈的酒并不太好,主要是药性太足,不过瘾。
子夜时分,陈小喊吆喝着马车,停在了谭家大院门前。
薄暗中,索朗正骑坐在大门右侧的一只石鼓上,闻听到动静时,突地一下,拔出了一把杀猪刀,明晃晃地砍戳了几下,力竭之后,又将刀子横在了怀中。待认清是一介无名之卒时,索朗轻蔑一笑,喊骂说:狗儿子们,我原先吃的是细粮,你们吃的是杂粮和狗食,现在倒好了,我连杂粮也吃不上一顿,你们大家见了我都绕着走,好像我是一泡臭大粪,谁也不理我。陈小喊踱了过去,答复说:的确,你以前吃的是细粮,而今却连狗屎也不如,我当初吃的是狗食,但我现在不一样了,你得听我的。索朗并不愠怒,丧气地说:我知道,义庄和索门落败了,你们都在下坡里追乏兔,撵着追打,但我千思万想,怎么也料不到梵义的兄弟们,竟然跟猫子那个恶鬼伙在了一搭里,联手做起了鸦片贸易,也难怪我被卸磨杀驴,连这个门也不让进。哦,当然了,人情寡薄,世事无常,这个人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嫌贫爱富的家伙,少有掏心挖肺,替你雪中送炭的人。不过呐,我早就不是梵义的伴当了,我高攀不起,我被急递铺除名了,还砍下了这两根手指头,所以我得四处找食吃,替猫子卖命,不能饿死了这一具爹娘老子给下的热身子,陈小喊答。索朗凄楚道:猫子和连公子已经发了话,倘若我再进这个门,他们一定会打断我的腿,敲碎我的膝盖骨,让我真的去做一只癞皮狗。陈小喊讥讽说:所以你的路断了,你走投无路,只有把腔子里的那一团怒火,撒在自己闺女的身上,你想杀了索梅,买一张进入谭家大院的门票,遂了你个人的恶念。索朗阴笑道:我杀细君,杀的是自己生养下的娃娃,又没杀旁人,再说了,杀一个扎花的,跟杀死一只母狗没有什么两样,我保证说到做到。陈小喊哀恳道:哎哟,能不能不杀,给我一次机会,就当是我的一桩无上功德,我来赎下索梅的这一条命吧?咦,那就看你的价钱了,你如果给一个好价钱,我兴许也可以考虑考虑的,索朗并不客气。这么着,陈小喊从怀里摸出来一只小皮囊,悬在了手上,探问说:我恰巧有一包粮草,但究竟是细粮,还是杂粮,你自己去试试吧,这就是我开出的价钱。
这一刹,索朗的眼神涣散了,痴呆了,一如夏末时在罂粟花田中的那样,迷幻开来。索朗一把抢走了小皮囊,解开绳带,探着鼻子嗅闻了半天,忽然间失了三魂,丢了六魄。索朗嘀咕道:细粮,真是细粮,这一定是从天水坊的地里打出来的细粮,比平凉坊的好,也比陇西坊的醇,我懂得门道,我的鼻子比狗还灵,嘿嘿。转瞬,索朗像狗一样汪汪汪地吼喊了几声,詈骂道:驴日的连公子,你以前给我吃的可都是杂粮,是麸皮,是糟糠,我现在终于吃上了细粮,我解馋了。事实上,疯魔就在方寸之间,索朗的病立刻犯了,盯视着陈小喊,喝问说:你是鬼呀,你想抢我的口粮么,我啐你一口唾沫吧?果真,索朗张口就啐,陈小喊紧着闪避开了。趁着这个空隙,索朗撒丫子跑掉了,一眨眼便没了踪迹。
一墙之隔,在谭家大院的游廊上,丁荣猫瞥望了一眼连公子,发现后者的脸是灰黑的。
耳食了围墙外的动静,两个人分明知道,那一名落拓不羁的游击回来了,像事先许诺的那样,就在今晚夕,在子夜前后,准时前来践约。虽说尚不知道具体的结果,但丁荣猫的紧张与激动却是由衷的,将手心里的一把汗,偷偷地抹在了衣服上。连公子沮丧道:丁掌柜,你听听,我被索朗这个贼日塌的,他在四处败坏我的名声,我现在真是百口莫辩,负谤难明呀。丁荣猫暗笑:的确,你现在是谤随名高,有道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在敦煌的这个地盘上,除了县长李肖鹏,你连公子便是第一等的角色,你不当别人的靶子,谁还敢来与虎谋皮呀?这句话既是一番赞美,也是一种讥讽。哎哟,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拜丁掌柜所赐,我连某人掂得清个人的斤两,我心甘情愿地服属你,从不敢有二心,连公子表白道。灯油不多了,柱子上的羊皮灯笼暗沉了下去,令院子里的一切渐渐地浮出了轮廓。丁荣猫道:前不久,南湖一带的沙山走山了,人们从沙子里刨出来了两具干尸,让临洮坊的一户财主家认领了去,却原来是他家里的长子和一名伙计。幸亏账本还揣在身上,注明他们是刚刚借了高利贷,打算返回沙州城的,人死了不说,又偏偏丢了几根小金条,人财两空呀。闻听此言,连公子立时寒战不已,抱拳道:丁掌柜,你心里装着一块明镜似的,啥也逃不脱你的法眼,我当初之所以去杀人,只为了讨得你的欢心,坐上李豆灯的位子,让我这么一个穷寒人,从此有一个体面的身份。丁荣猫探问说:烟膏呢,去年的那些烟膏呢?你呀,你其实根本就没有出手,只是佯装藏在了一只水缸里,走了一趟马迷兔,我却成全了你,将文和事老协会的头一把交椅给了你。连公子的脸色由灰黑转为了赤红,巴兮兮地说:丁掌柜,我真心服属你,可我自己也养了一群狗,狗不光要叫,狗还要吃肉的,所以那些烟膏被我零打碎敲地喂了狗,我认罚,等这一趟事情成了,你从我的份额中扣除吧。这个关节上,丁荣猫说类似的话,打这样的牌,其实是已经猜到了陈小喊带来的结果。阒寂中,墙外的那一匹雪花豹嚼吃着干豆子,嘎巴作响,牙齿的声音很亮。不错,只有得了手的人,才会心绪稳静地在暗夜的街头,掏出预备好的干豆子,耐心地喂给自己的牲口伴当,却见不到他的一点点火气。丁荣猫笑道:你差一点骗了我,现在看来,你身上并没有路,就像我没有,汤世瓶也没有一样,我们都是受制于人,所以罂粟花种得再好,还是要仰人鼻息,被切走一部分的利润。连公子一向是乐观主义者,宽释说:丁掌柜,陈小喊虽然单枪匹马,但他现在就是一只开路的蝼蚁,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旦这家伙打开了一个口子,外面的鸦片商人们便会闻风而来,乌泱泱地扑向敦煌。丁荣猫不想偏离主题,矮下身,在游廊的护栏外拎出来一只包袱,递给了对方,叮嘱道:喏,这是你当初带来的几根小金条,原还给你,你拿去喂狗吧,不过你记住,祁连山里有一帮金客子专门做这个生意,外面镀一层金,里头却灌了铅,一般人难以辨识,你以后最好多长一双眼睛,别只顾着卖嘴。这一时,羊皮灯笼终于油尽灯枯了,黑夜笼盖了下来。连公子接住了包袱,一点也不犹豫,随手扔在了身后的花园中,尴尬道:哎哟喂,抓了一辈子的鸟,到头来,我的眼珠子却被鸟啄掉了,这怨怪不了旁人,只能怪我蠢。事后,连公子一再追忆,那只包袱当时有没有发出过黄金的声音,他对此完全没有把握。
有人在叩门,应和着街上打更的梆子声,子时到了。
丁连二人踅出了游廊,并没有奔向前院,去应门,去迎候那一名游击,而是拐过了茶房,钻进了一墙之隔的偏院。连公子自作聪明地说:丁掌柜,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再熬他一下,就像熬鹰那样,先把陈小喊的锐气和不羁给灭了,让他落架,落架的老鹰不如鸡嘛。见对方不发一语,连公子又道:丁掌柜,你这次给陈小喊配的这个方子真管用,一个原本目中无人的游击,居然这么服服帖帖的,做了咱们的开路先锋,太不易了。丁荣猫停下脚,仔细道:不,这个方子是咱们一起开的,我不能贪功。连公子抬起巴掌,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自责道:亏先人的,杨修是怎么死的,你这张破嘴难道忘了么?唉,我终究要剜了你这根口条,我可不想犯忌,惹来杀身之祸。且慢,别忙着自毁志气,今晚夕我还要借你的这一副口舌,把这一桌席吃好,丁荣猫掸了掸灰尘,理冠整衣,吩咐道:你快去,将咱们的客人胡梵同请来吧。
游廊蜿蜒,一直贯通在了偏院内。
在游廊尽头的一座凉亭内,丫鬟们早就布好了一桌子菜,烫好了苞谷酒,单等着主宾们入席,半夜开宴。瞭见丁荣猫踱步进来,一个伙计捧着红铜锅子,款款放在了桌子当中,汤汁滚沸,羊肉的气息弥散开来,仿佛在空气中撒了一把胡椒和芫荽。望着炉口上燃烧的红炭,丁荣猫忽地松了一口气,身上的寒意迅速褪去了,忙撸起了袖子。丫鬟端来一碗温水,丁荣猫漱了漱口,刚吐了一半,瞥见连公子率着客人到了跟前,便将剩下的另一半咽在了肚子里。双方谦让了一番,丁荣猫实在拗不过,坐在了主席,右首是客人,左侧则是连公子,彼此都挂着一副浓酽而热烈的表情。按敦煌当地的规矩,在动筷子之前,酒必须走过三巡。丁荣猫先自捧起了酒,朗声道:
“梵同兄弟,这第一碗替你压惊,这些日子可真让你遭罪了。”率先一饮而尽。
“不敢。梵同只是一个念书人,一粒草芥角色,无德无能,岂能承受得起这么大的恩遇呀。”梵同战栗着,声嗓哽咽不止,洒下来的酒水掉在了炉口上,溅起了一片火星子。又道:“丁掌柜,大恩不言谢,此番你救了我的命,等我哥哥梵义从中原归来后,一定举胡家坊和急递铺全部之力,来报答你的这一份恩德。”
“梵同你错了,我之所以救你,当初并不曾施恩望报,等着你们胡家将我供在祠堂上,当先人一样伺候。”丁荣猫拦下了丫鬟,亲自添了酒,笃定道,“我这回搭你一把手,完全是因为对河西司马的敬意,对令兄梵义的一番景仰,除此无他。”
“可是,就算梵义是河西司马,是急递铺的当家人,但他毕竟是我哥哥,他没有理由不报答你,梵义他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汉子。等着瞧吧,只要我安全出了这个门,我就去城外迎梵义,我会把这些天你对我的好,悉数告诉给他。”争辩道。
丁荣猫面色一沉:“放肆。实话说给你知道吧,你出不了这个门,你出去就是死。”
“我不信。”梵同执拗道。
“梵同兄弟,你记住,你只有一颗头,两个胳膊两条腿,但沙州城的四个城门楼子下,起码有几十名步警和马警,哪怕飞过去一只麻雀,也会被拔光了毛,何况你这么个大活人呐。”丁荣猫绍介完了局势,又道出了第二碗酒的主题,慨然说,“梵同,那天晚夕你走投无路了,敲开了谭家大院的门,我很荣幸地接纳了你,这么些天来与你朝夕共处,我喜欢上了你这个兄弟。是这,丁某不才,但也有一个做人的准则,不管是谁,一旦开口央求到了我,我一定会倾尽全力,哪怕赔上这一具热身子,我也要跟着他在生死的光阴里闯上一趟,大不了弄出一个天大的响声来。”
“丁掌柜,你已经庇护了我,我知道。”胡梵同的眼中敷着一片泪光,吞下了酒。
“这才是开始,好我的兄弟,以后的日子将是一盘磨石。”丁荣猫自如地掌握着这一幕的节奏,似乎他的心中装着一册腹稿,“梵同,喝了这第三碗,咱们干脆就结成一伙子人,在阳世上哭,在阳世上闹,将来洗清你头上的不白之冤,还你一个清白吧。”
孰料,胡梵同哇的一声嚎哭了出来:“怪我,只怪我一时糊涂,犯下了杀头的罪。”
“你没罪。”断喝道。
“不,我有罪,我罪不可恕。索梅还那么小,一直对我执弟子礼,称呼我为小先生,对我充满了信任与依赖,可我竟然兽性大发,糟践了她,强暴了她,我和一只畜生有啥区别呀。”胡梵同的哭声既撕心,又裂肺,拳头捶打着桌案,“真的,我对不住义庄,我有愧于索家,更是辜负了爹娘老子和哥哥嫂子对我的期望。这么些天来,一想起家里、学校和鸣沙山书院被田虎子带着人马给查抄了,掘地三尺,我就心如刀绞,恨不得用一根绳子勒死自己,赎了这一份罪孽,一了百了。”
丁荣猫失笑开来,讥讽道:“真是妇人之见,小心我看扁了你,将你亲手交给田虎子。”
“那也好,死了就销账了。”
“哼,死是一件太简单的事,四蹄一蹬,赴了黄泉,但你胡梵同这么一死,至少连累了在下,毁了我的一世清誉。我刚才说过了,谁投到了我的门上,谁便是我的座上宾,我舍了这一腔子血,也要让他毫发无伤,包括你。”丁荣猫言说至此,给连公子递了一个眼色,再道,“梵同兄弟,我的这些话,已经征求了敦煌文和事老协会的意见,连公子也有他个人的一番主张,你不妨听听他怎么说吧。”
连公子腾身而起,果决道:“梵同兄弟,你不必自责,你也无罪,这便是文协会和本人的结论。”
“可我知道,我罪孽在身,我再也洗不清自己了。”
“哼,什么屁话。这个人世上,哪个男将的裤裆下没骑过几个女人呀,可惟独梵同你,睡了一个败落的义庄的女娃子,日弄了一个街上乱跑的女乞丐,居然就哭天喊地,恓惶得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婆娘。”这一时,连公子的口舌经过了酒水的滋润,也因为先前的钳口禁言,仿佛一只刚刚从洞穴里出来的老鼠,忽然间兴奋开来,“梵同,丁掌柜刚才说的没错,你的这一桩事马上就要了结了。我保证,等你洗清了自己污名的那一天,我连某人一定亲自陪着你,走出这个谭家大院,送你去胡家坊。”
梵同愕然道:“纸是包不住火的,我犯下的那些罪孽,田虎子的手上有一本明账。”
“哦,谁说纸包不住火,万一是一堆死火的话,别说是纸,一口唾沫也能包住它。”连公子被自己的聪明陶醉了,笑得浑身的肉也在发颤,笃定道,“梵同,你刚才可都听见了,义庄的大少爷在门外头叫唤,像一条失了家的野狗那么落怜,但丁掌柜的这一扇门不会轻易向他打开,除非索朗答应一个条件。”
“条件?”梵同狐疑。
“嗯,在沙州城,在整个关外三县,义庄是最在乎名声的家族,索家是最要面子的豪门,虽说现在落败了,凋敝了,债主们打上了门去,老的傻了,小的疯了,但门头上的那一块金匾还在。”连公子铺垫毕了,方说,“如今,索梅就是义庄身上的一块烂疮,他们索家人不去剜掉,难道还指望着旁人割肉供养,起死回生么?”
梵同探问说:“什么剜掉?”
“这叫荣誉谋杀,一个家门内部的事务,外人根本插不上手,也不愿插手。”连公子仰首盯望着夜空,仔细道,“索梅一旦被杀了,那这个闺女的血也没有白流,至少洗净了义庄的那一块匾额,半年之后,没人会记住她的长相。生是义庄的人,死是索家的鬼,这或许是索梅最好的去处,总比在人世上吃糠咽菜的强。”
“求你了,我已经让索梅死过一回,不能再死第二回,干脆连命也搭上吧?”哀告道。
“糊涂匠,你真是朽木一根。”连公子瞥望一眼,瞭见丁荣猫早就不耐烦了,遂说,“梵同你记住,现在只有杀了索梅,掐断她这一根线,才能死无对证,你也才能解脱出来,然后再去田虎子那里,反告她一个诬陷之罪。总之到了那时候,索梅躺在了坟坑里,她并不会跑出来撕你的嘴。倘若你现在逞妇人之仁,你将来如何面对鸣沙山书院的同窗们,你有何颜面站在学校的讲堂上,你又让丁掌柜和我,怎么给梵义一个交代呀?”
梵同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二位义人,让我给你们磕三个头吧。”
“不必了,快起来吧。”
“等梵义回来,我一定会给他说知道的,我发誓。”
瞭见胡梵同抱住了连公子的大腿,絮叨不休,泪下如雨,哭得好像死了爹、丧了娘似的,丁荣猫的耐心终于耗光了,抬脚便走。丫鬟递来了一只羊皮灯笼,丁荣猫伸出手,并没有去接,而是抚在了连公子的肩头,叮嘱说:哦,梵同可能太激动了,激动也是难免的,你好生劝一劝他吧,千万别哭坏了身子。连公子瞭看着丁荣猫走远的背影,一时间牙疼了起来,恨不得啃上梵同几口,方可解恨。
前院内,却是另一番情状,如果掉下来一根针,恐怕也会惊起一群夜鸟。
四下里悄寂一片,汤世瓶见陈小喊不吱声,双手袖在皮袄内,泥塑着,一直在打瞌睡,便也放弃了追问,猜想对方可能在拿主意,需要一点时间吧。廊檐下另有一桌席,与偏院中的毫无二致,或许出自同一个厨子的手。只不过,这里的红铜锅子早就熄了火,汤面上浮起了一层羊油,板结着,犹如冬天的党河封了冰。汤世瓶饿极了,搛了一筷子干豆角炒肉丁,塞在嘴中,突然停止了咀嚼,五官蹙成了一块抹布的样子。半晌后,舌头找见了异物,汤世瓶拈在指尖上一瞧,原来是一粒黄豆大小的粗盐,一下子弹飞了。这么着,汤世瓶觑见这名游击的表情抽搐着,仿佛疼痛攫取了他,一时间难以自拔,鼻脸上的血迹也像一块红布,皱巴巴的。汤世瓶去拉拽对方时,陈小喊闪电般地出手,从皮袄下抽出了一根哭丧棒,顶在了前者的下颌上,示意他闭嘴。汤世瓶诡笑一番,又拿起了筷子,兀自吃喝起来,等待着答复。
旁边的矮墙外,偏院内的声音清晰可闻,犹在眼前。
先前听见叩门时,汤世瓶正在一块磨石上忙碌,打磨着几把小眉刀。傍晚左右,瓦莲娜收拾停当,在脖子和腋窝下洒了香水,打算去县署里切磋舞姿,瞭见了窗台上扔着的小眉刀,一个个锈迹斑驳的,便吩咐了此事。不是一般的眉刀,这可是瓦莲娜从俄境带过来的一套专有工具,据称是当年农学院的毕业礼物,她只肯在城外几个坊的讲习所里拿出来,用于示范割浆和大规模的仿造。叩门的节奏显然不是瓦姑娘,自打天水坊罂粟花田中的首场舞会成功举办后,县长李肖鹏便频频邀请这位洋女人,要么跳舞,要么对饮,今天回忆一番巴黎塞纳河两岸的风光,明天再刻画一下伦敦西敏寺广场上的鸽群,时常让瓦姑娘开怀大笑,惊诧莫名。渐渐地,李肖鹏也发现了,对面这个高鼻深目、金发如瀑的洋女人不过是一介土包子,见识有限,但虚荣心颇强,喜欢这一种似是而非的浪漫情调。然而,恰恰是这一点,撩拨起了李肖鹏的兴致,觉得流落至今,这关外的敦煌已不再是苦寒之地,伤心之所,至少目下有了一位可以说说话的知音。瓦莲娜声称,自己是一名大财主的女儿,俄国境内的红色政权建立后,家庭崩溃,亲人失散,她跟着一伙白军一路南下,一直滞留在了关外三县,目前寄居在一个曾经的贸易联手家中,叫谭家大院。李肖鹏采信了这个说法,但在内里深处,实则对瓦莲娜的身世了无兴趣,懒得探究。李肖鹏心知,自己其实也像一名挂单的和尚,敲完了今天的钟,明天究竟栖身何方,两眼茫然。除了切磋舞蹈的技艺外,李肖鹏忽然提出,打算拜瓦莲娜为师,学习俄罗斯语,后者痛快地答应下了。这么着,每日晚夕,只要谭家大院的门端外,响起一阵前来接人的铃声时,瓦姑娘便开始洒香水,而后摇曳着柳枝一般的身材,钻进那一辆蓝呢子的车轿内,款然而去。关上门后,汤世瓶总是气不过,抄起一根大扫把,抽打着空气中的香水味,好像他是一名新科的武举似的。这个关节上,丁荣猫心生不忍,往往安慰说:别那么小气,你只当瓦姑娘不是一个人,是一炷供香,供在了天台大人的桌案上,替你我在施舍罢了。
娼妇,洋婊子,汤世瓶叱骂了一句,丢下手中的小眉刀,簌簌簌地跑去开门。果然,立在门口的并不是瓦姑娘,却是那一名鼻青脸肿的醉鬼游击,一手举着哭丧棒,一手拽住了缰绳。汤世瓶赶忙拆开了门槛上的挡板,吆喝着马车进来,停在了院子当中,又相帮着卸下了全套马具,将雪花豹拴在了围墙下,丢下了水盆和一堆饲料。落座后,汤世瓶注满了两大碗烫酒,率先捧给了陈小喊,催他驱驱寒,暖暖身子。汤世瓶恭维说:哎呀,你真是一位信人,说今个天到,就今个天到,说子时来,真的就踏着梆子声进来了。陈小喊并未接茬,目光逡巡了一圈,见廊檐之外的庭院中一片黢黑,惟有矮墙后面的偏院内布满了灯光。汤世瓶释解说:真不巧,丁掌柜来了客人,兴致太好,一直喝到了现在,咱们别等了,你快请。陈小喊嗅了一鼻子,料定这是特等的苞谷酒,先咂了一口,而后一饮而尽,笑得难看极了。自始至终,陈小喊只是一味地狂饮,对菜肴和羊肉锅子不瞧一眼,嘴里的饱嗝却一个接一个的,让汤世瓶嗅见了一股酸腐的气息,竟不知道它恰是来自辛仗和面庄。
哑默了一阵子,汤世瓶觉得机会来了,开始了他的独角戏,声嗓一变,恓惶道:哎哟,你刚才进门时,我心里一阵酸楚,恍惚间,我还以为十九年不见的苏武回来了,身穿羊皮袄,手执旌节,此刻灯下一看,你比那苏武英迈,也比那苏武更加豪气干云。好话谁都爱听,陈小喊自然亦不例外,耻笑说:你呀,你肯定是看多了敦煌六合班的戏,不过你认清了,这并不是什么旌节,这是一根哭丧棒,我一路上杀鬼打魔,九死一生,这才回到了沙州城。汤世瓶骇然一惊,逼问说:你失手了?货呢,交给你的那些烟膏呢?陈小喊讥讽道:嗬,你也算是在北疆闯荡过的人,你难道不知货在人在、货失人亡的法则么?如果这一趟失手,躺在那一口棺材里的应该是我。这一刻,汤世瓶获知了确凿的答案,心下一喜,恭维道:陈小喊不愧是关外三县的第一条好汉,足智多谋,文武双全,这四郡两关的路貌似开放着,实际上现在全部堵死了,革命军各自为阵,互相打冷枪,除了搜刮当地百姓外,还对过路的使团与商贾剥皮抽筋,极尽侮辱,可偏偏在这么个密不透风的条件下,陈小喊千里走单骑,如入无人之境,押运着半车鸦片,来去自由,俨然是一位盖世英雄。陈小喊回说:你呀,你的嘴快撵上连公子的了,你们都长着一根开过光的口条,其实没那么风光,我被揍坏了,还差一点丢了这条小命。汤世瓶盯看着游击脸上的伤势,知道对方所言不虚,这一趟的代价清晰地写在了上面,谁知道那一件皮袄下另有多少惨烈的故事呀。陈小喊却不居功,对自己的遭际一笔带过,恳切道:我这么干,只为了报答丁掌柜,报答你和连公子,报答谭家大院,我就像一条丧家的狗,只有你们拿我当人。汤世瓶不想毁了这一顿酒,不想陷入伤情,于是盯看着庭院中的车架,发现车身沉重,遂道:哦,让我猜猜看,陈小喊押着半车特等的鸦片,去了一趟北疆,兑换了一大笔金钱。有时候,钱多了可能也是一个灾难,尤其在路上,所以陈小喊心生一计,扮演了一名孝子,假装替爹娘老子迁坟,一路护送着棺木,将这一笔钱偷偷运进了沙州城内。陈小喊碰了一下对方的酒碗,似乎首肯了这个说法。汤世瓶又道:看这一辆马车分量不轻,我估摸,棺材里至少有上千块大洋,白花花的大洋,我现在都能听见大洋的响声,这可能是人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吧。
这一时,矮墙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嚎哭声,时断时续的,并不很真切。陈小喊攥住了酒碗,骨节嘎巴,几乎快将其捏碎了。这样的反应,早就在汤世瓶的预料当中,但他毫不在意,因为汤世瓶另有一套唱本,心知眼前的这个机会一旦错失,就如风中的沙子,将再也难以收拾。小喊兄弟,其实这两天我一直在北门外等着迎你,等你的目的,只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汤世瓶添了酒,低语道:你知道的,河西一带包括关外三县,已经禁绝了几十年鸦片种植,几乎是一片空白,没有人敢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也就我们几个外来鬼才敢豁出了性命,斗胆试上一遭。哦,好在上佛保佑,这一次的罂粟花长得格外繁茂,秆子比胳膊粗,果子比拳头还大,割下来的简直不是浆液,看着就像是黄澄澄的金子呀。小喊兄弟,问题在于这些烟膏有市无价,价格全凭着你的这一张嘴,你说一元,没有人敢叫八毛,你既设了坛,又作了法,丁掌柜和整个谭家大院的人也插不上手。陈小喊的心思并不在对方的絮叨上,张着耳,一直在盯望着矮墙后面的灯光。汤世瓶接续道:我出了城,就想把你截停在半路上,掏心挖肺地给你说一声,你根本没必要将这一趟兑现回来的大洋全部拉回来,悉数交给姓丁的,你至少应该截留下一半,丁掌柜只能听你的,我也可以替你敲敲边鼓,站在你的立场上帮帮腔。陈小喊终于听懂了,痛楚地一笑: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跟我联手,每一次兑换鸦片之前,事先将丁掌柜心里的尺码告诉我,然后独吞下其中的一块,做你我二人的赃墨。汤世瓶舒了一口气,快慰道:果然,聪明人不可细提,现在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小喊你便是我的亲兄弟,以后我做你的内应,丁掌柜肚子里的那几根肠子只要一动,我提前就会说给你知道的。陈小喊探问道:你说吧,你想抽几成?汤世瓶第一次伸出了四根指头,一眨眼,少了一根:我拿三成吧,毕竟我只动嘴不动手,坐享其成,一切都得仰赖你,劳碌你。偏院中的嚎哭声再次尖厉了起来,一种熟悉的嗓音汹涌而至,其间还夹杂着辩解与诉苦。陈小喊忽然袖起手,身子一缩,躲在了那一件光板皮袄下,双目紧闭,五官也蹙成了一块咸菜疙瘩的样子,对汤世瓶的提议充耳不闻。
汤世瓶走了眼,以为这是个艰难的时刻,对方需要盘磨,算筹一下其中的利弊。毕竟,汤世瓶属于空手套白狼,无根无由的,薅别人的羊毛,抢他人的吃食,不管轮到谁,这都是一个难以跨过去的坎。围墙下,那一匹满身斑点的骏马吃毕了饲料,饮完了水,咴咴地雀跃开来,鼻门上喷着一团白气,腾云驾雾似的。汤世瓶哀伤地说:小喊兄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平地里久卧的人,你虽然被急递铺子革除了,还丢掉了两根指头,但你照旧是关外三县的第一号游击,无人可以取代你。你沦落到了如今的这个地步,只因为你被怨气、仇恨和不满裹挟着,只恨自己生不逢时罢了。事实上,汤世瓶并不需要对方的呼应,心知自己的这些话,字字是针,句句似锥,已经给这个游击点了穴,灌了药,只等着药性发作了。这么着,汤世瓶又添了一把柴,黯然道:小喊,你其实就是这一匹雪花豹,它本来应该像关云长的赤兔,张翼德的玉追,常山赵子龙的夜照玉狮子,曹操的绝影和刘玄德的的卢,去建功立业,去一马平川的,可偏偏时运不济,倒了大霉,现在居然只配当一匹辕马,拉着破车,拉着一口棺材穿州过府,让世人耻笑不尽。闻听了雪花豹这个伴当的名字,陈小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时间热泪狂下,战栗不止。汤世瓶内里一喜,心知这一丸药有了结果,便及时地闭上了嘴,不再连毛带草地聒噪了。
偏院内,磕头的声音犹如在打夯,磕了不止三个,实际上磕了一地的头。
谭家大院收服了著名的游击陈小喊,这一幕看似是无心之举,但真实的细节,旁人却无法测知。自从被急递社扫地出门后,陈小喊摇身一变,成了沙州城内最显赫的酒鬼,要么沿街讨酒,要么站在几家酒楼的垃圾堆上,抱着扔掉的空酒坛子,舌头在里面吮来擦去,让周围的路人失笑死了。慢慢地,陈小喊当掉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靴子、棉袍、鞍子、笼辔什么的,一天至晚,醉死一般地趴在光溜溜的马背上,一任雪花豹散漫地游荡着,在大街小巷出没。陈小喊倒不担心自己被饿死,因为胯下的那一匹雪花豹年岁大了,应了老马识途的那句古话,一天两顿的饭口上,总会捎着主子奔向八贤王街,乖巧地停在辛仗和面庄前,打一阵响鼻,知会一声里面的掌柜和伙计们。刚开始,辛仗和根本不搭理,哪怕雪花豹叫来叫去,把下巴喊掉又能怎样。但是,一匹牲口驮着一个醉鬼,横在了店门前,不免会影响生意。辛仗和的头上一下子起了火灾,拎着擀面杖,一道烟地杀了出来。辛仗和并不打算干架,一丈长的棍子也只是一个幌子,连哭带闹才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这么着,辛仗和瘫坐在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哭得心快烂了,詈骂说:喝吧,美美地喝吧,喝死了就升天了,大不了我送你一具棺材,再施舍上一套老衣,将你抬埋在戈壁干滩上,我也就省心了。越哭越受伤,越受伤越哭,辛仗和的嗓子里塞上了一团悲痛的乱麻,简直要背过气去了。又道:哎哟喂,你摸着心口窝想想呀,别人家的男将一个个都是狐狼,干干散散的,只知道往家里搬钱,可你倒好,天天灌上一肚子不要脸的水,丢下婆娘娃娃不管,你究竟是绝户头呀,还是干脆把我们母女当牲口一样对待?伙计们不落忍,连劝带哄的,将辛仗和抬进了店铺后面的院子里,生怕毁了当天的买卖,让她一个人磨牙去了。骂归骂,骂完了之后,面庄里照例会端出来一碗饭,要么是拉条子,要么是炒炮仗子,还顿顿带了肉臊子。在邻舍们不屑的目光中,陈小喊翻身下马,蹲在地上咥完了饭,丢下碗筷,一脸鬼祟地走掉了,好像他的脸皮比城墙拐子还要厚。哀莫大于心死,辛仗和后来也就疲了,懒得去费唾沫,让伙计们按着饭点,在外面的窗台上扔下一碗吃食,即便泡了,烂了,落满了灰土,也不会有人去惜疼这名游击,只当他是一个乞丐罢了。
白昼里喝烂酒,一入了晚夕,陈小喊便栖身在寺庙里,几乎将城内的大小庙宇都睡遍了。一个月前,陈小喊牵着马,刚走到了火神庙门口时,酒瘾忽然犯了,便坐在了廊檐下,打望着暮色中的沙州城,寻思着该去哪达蹭一顿。酒瘾是一种空荒的感觉,好像世上的人们都去觥筹交错了,偏偏抛下了你,你却蹒跚在酒坊一带,等着伙计去找钥匙。正在陈小喊抓耳挠腮之际,一位腿脚不便的老叟恰巧路过,一眼认出了游击,大喜过望。老叟将一只包袱递给了陈小喊,声称他正要去急递铺投邮,既然碰上了,也就免了后面的脚程,有劳这名游击了。陈小喊干脆不接,也没道出其中的缘由,折身跳上了马,抽了一鞭子。被急递社革除以来,别说去那家铺子里故地重游了,就连警察局门前的那一条街,陈小喊也鲜少涉足,只在另外的半个城区活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孰料,雪花豹刚跑出去了一段,陈小喊的狗鼻子便嗅见了一股浓烈的酒香,不由得勒住了缰绳,拨转马头,乖乖地回过了身子。老叟握着一只酒囊,刚饮下了一口,浑身的寒气不见了,面色红润。陈小喊问说:也罢,我正巧闲荒着,可以替你跑一趟腿,但不知你的包袱往哪达投寄,你给一个地址吧?老叟答:不远,就在鸣沙山下的南湖一带,记住是绳庄的魏龙家,绳子的绳,委鬼魏,龙马的龙。闻听是南湖,陈小喊立时轻松多了,这一夜一趟来回,天亮后回来再睡也不迟。老叟摸出来一把碎钱,询问酒资时,陈小喊也不客气,指了指酒囊,面色羞臊地接在了手中。
天已经亮透了,陈小喊神疲力竭地从南湖一带回来了,没走官道,打算绕过天水坊,节省下半个时辰的路。那一段,两侧的罂粟花田上香氛习习,人烟稠密,割浆的工作进入了尾声,谁也不想落掉一枚浆果,哪怕是瘪烂的。刚拐过了水渠边的地埂,陈小喊迎面碰上了三匹马,瞭了一眼,便将雪花豹退至一旁,礼让对方。岂料,对面之人纷纷跳将下来,火急火燎地奔了过来,指着陈小喊胯下的坐骑,一脸的惊愕。连公子吼喊说:蹄子烂了,你的伴当一直在流血,陈小喊你瞎了么?汤世瓶也附和道:不光在流血,这匹马好像也得了寒症,天老爷呀,这摆子打得像一面破鼓。陈小喊吓坏了,一个跟头摔在了地上,仔细看去,雪花豹的蹄子上果然鲜血如注,打湿了泥壤,皮毛也如同一张剧烈晃动的筛子,激颤不止。这种闻所未闻的惨状,令陈小喊一时间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哇的一声,尖嚎了出来,扑上去抱住了马头,牙齿也快咬碎了。不承想,这仅仅是一场戏的响板,更大的灾难让在场的诸人骇然万分,觉得山摇地动。雪花豹急遽地喘息了一阵子,鼻门中突然喷射出了一股股滚烫的血水,好像泉塌了,也好像党河决了堤。一眨眼的工夫,跟随了陈小喊十几载的这一匹异域快马,这一位哑默的老伴当,仿佛一块被伐倒的山石,訇然栽落下去,立时毙命。
丁荣猫拦下了连公子,不许他去劝陈小喊,让这名游击趴在了雪花豹的尸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水,放肆地大哭了一场。眼泪淌下了三缸,哭毕,陈小喊自责不已,怨怪说自打他丢了两根手指头后,商团和行旅们特别忌讳这一点,怕带来厄运,自己再也没有接过任何一桩保商的生意,雪花豹也跟着主子,一天到晚好吃懒做,缺乏历练,这一趟八成是累死的。喋喋了半天,陈小喊猛然警觉了,对另外的三个人绍介说,南湖一带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绳庄,也没有一户人家姓魏,这里头大有蹊跷。陈小喊恐惧极了,一个激灵爬将起来,赶紧打开了那一个投邮的包袱,却只发现了一根盘绳。丁荣猫将盘绳捧在手上,仔细地审视了一番,惊讶道:哎呀,不好了,你被作了法,施了咒,这可不是普通的绳子,这是给你和雪花豹下的绊马索,你上了当。陈小喊瞠目道:你,你是咋看出来的?丁荣猫剖析说:你自己瞧吧,这一根麻绳中间还拧上了一些神符,绳子又在猪血里浸泡过,想必来者不善呀。陈小喊晃了晃,一尻子坐在了地上,连死的心也有了。
雪花豹死了,等于陈小喊的半个魂魄丢了,但游击并没有继续抚尸痛哭,而是被更大的仇恨所攫取,揣着一把刀子,打算去沙州城内寻仇。辞别前,陈小喊依次给三个人作了揖,央请他们搭一把手,就地葬埋了雪花豹,千万别让游窜的狐狼们给啃吃了。雪花豹本来就高大健硕,此刻横躺在地上,恍惚有半亩地那么大。四下里阒寂后,丁荣猫说开始吧,汤世瓶拔出了一把剔骨刀,趁着雪花豹的身子还烫,只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将皮子完整地割了下来,打包成捆,架在了另一匹马的脊背上。连公子急不可耐,按着事先的计划,翻身上马,准备绕开沙州城,一路向东。丁荣猫将一大笔钱交给了对方,叮嘱说:成败在此一举,我可不希望你空手回来。连公子笑说:丁掌柜,你就放宽心吧,我此行有两件法器,想必玉门镇的左家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见丁荣猫费解,连公子释解说:一件是我的这张嘴,另一件则是文和事老协会,我这个新科的当家人亲自去筹办,没有空手回来的道理吧?
汤世瓶喊来了附近的农户们,让他们切分了雪花豹,将现场收拾得一干二净。不逢年,不过节的,但有了这一顿马肉的伺候,农户们割浆的力气就更大了。
陈小喊在火神庙附近徘徊了两天,手中的刀子握得很烫,但那个腿脚不便的老叟再也不曾出现过,仿佛这个季节的早霜,天一亮就化了。陈小喊过惯了马背上的生涯,目下失去了伴当,简直连路也不会走了,直觉得脚下不稳,大街小巷陡峭了起来,一点也踩不踏实。后来,陈小喊索性坐在了火神庙的廊檐下,目光如篦子,让街上的行人一个个发毛,煞是不安。到了第三天的午饭时,一辆麻布车轿驶停在了庙门前,汤世瓶撩开帘子,相邀道:快上车,丁掌柜有请。陈小喊木然道:我跟你们不熟,也没有交往,实在是没这个必要。汤世瓶却说:的确,你跟我们不熟,但有一个伴当你务必要见一下的。陈小喊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移驾在了车轿上,不一时便瞭见了谭家大院的门楼子。
双方也顾不上谦辞,更没有奉茶和落座。丁荣猫率着游击,站在了花园旁,从泥地上拔出了一根烧火的扦子,展示给对方。陈小喊发现,铁扦子上串着两疙瘩烧焦的东西,实难辨识,好像刚刚从炉膛中取出来似的,半生不熟的样子。哦,这是一对爪子,谭家大院给你的一个交代,丁荣猫将扦子扔远了,一匹黄狗从围墙下扑将出来,叼上便跑了。又道:小喊兄弟,那个给你作法的棺材瓤子,原本就是盗马团伙里的一名法官,昨日晚夕被我拿获了,按规矩,本来要撬下他的牙齿,却发现嘴里是空的,只好砍下了他的一双手,给你一个见证。陈小喊悚然道:人呐,那个老畜生在哪达?丁荣猫怅然道:哎哟,实在经不住折腾,几鞭子下去后,人就一命呜呼了,可惜了他那一把岁数,估计现在已经在化人场炼成了一堆油渣。游击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表情像一块粉碎的石头,令丁荣猫一下子失笑了起来。丁荣猫带着陈小喊立在了宽阔的庭院中含住指头,打了一声唿哨。
这个关节上,一匹雪花豹仿佛一阵席卷而来的罡风,从天而降。
陈小喊忽地蹲在了地上,呜咽上几句,又突然咯咯咯地笑出了声:你个狗儿子,你吓死老子了,阎王爷不要你,打发你回来了吧?仰看中,雪花豹赳赳然挺立着,甩打着尾巴,犹如半堵山墙似的,肌肉成团,筋含怒脉,皮毛上斑点横陈,好像在风雪长夜中投向水泊梁山的一介好汉。连公子也尾了过来,刚要开口绍介,却被游击拦住了。陈小喊挣扎着站起来,喟叹道:哎呀,这的确是天赐的良驹,但它只不过是一匹儿马,大概四岁左右的牙口,以后活命的光阴还长,路还很宽。汤世瓶瞅准了时机,将陈小喊原先的那一套鞍具和笼辔抱过来,完整地披挂在了雪花豹的身上,陈小喊一下子就僵住了。僵了半晌,陈小喊噙着泪,将颊脸贴在了雪花豹的鼻门上,惜疼地抚爱了一番。雪花豹也懂得这个意思,用舌头舔舐着游击的脸蛋,口鼻里含混不清。丁荣猫截铁道:小喊兄弟,像雪花豹这样的神骏良驹,放眼沙州城,乃至整个关外三县,也就只能抬衬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其他的一概不配。话已至此,陈小喊再也无法抗拒了,蓦地抱拳,冲着三个人依次揖了一礼。
在这名游击弯腰的那一刹,丁荣猫心知,这张研磨了许久的方子,开始见效了。
临别前,陈小喊一扫阴霾,喜悦像天上的云,人人都看见了。陈小喊道:这匹儿马现在惟独缺乏见识,也缺少历练,目前北疆一带正是秋草枯黄、路面硬朗的季节,我必须立刻去一趟马迷兔,试一试它的蹄子,练一练它的胆气。到了门端里,陈小喊拦下了诸人,不许再送,慨然道:丁掌柜,你对我的赏识,令在下铭记于心,等我此番回来后,我再替你牵马拽镫,再回报谭家大院也不迟。闻听此言,丁荣猫突然一拍大腿,恍然道:哎哟喂,你看我这个死脑子,我差一点就忘了,小喊兄弟,你既然是去马迷兔一带,不妨捎上一批货,倘若能出手,也不枉了你这一趟的辛苦。陈小喊眉头不皱,痛快地答应下了。汤世瓶去了后院,牵出来了一匹走马,已然将货物捆扎在了马脊上,外面遮护了一张生牛皮,分明像是驮着十天半个月的给养。咦,你怎么也不问问什么货,万一我是在诓你呢?丁荣猫探问道。陈小喊一笑:游击是从不打问秘密的,游击只负责保商,一旦上了路,游击们也没有舌头,只盯着方向。哦,但这一趟并非保商那么简单,而是请你去开一条路,试一试水,你得知道这是什么货吧?丁荣猫问。陈小喊笃定道:当然是鸦片了,你们把天水坊、平凉坊和陇西坊闹得那么红火,那么热闹,党河一带全都疯了,我可没有瞎掉。丁荣猫揖上一礼,款然道:果然,聪明人不可细提,小喊兄弟,劳碌你了。
目下,陈小喊的泪水,不仅仅来自对雪花豹的感伤,更缘于对矮墙外另一个生死伴当的牵挂。不必再扪心谛听了,陈小喊已然确认,那个乞求连连的人,那个满地磕头的人,那个哭噎的人,必定是梵同弟弟。陈小喊的靴子内,左右各插着一把刀子,半肘长,双开刃,这是一名游击出行时的配置。这一时,陈小喊分明感觉到,刀子醒了,也渴了,只有用一个人身上滚烫的鲜血,才能止住它们的狂躁,饮血饮醉,最终悄静下来。念想至此,陈小喊腾地站起来,冲向了偏院。
孰料,汤世瓶早有防备,一个蹦子扑上来,封住了这条路,搂住了对方的脖颈。汤世瓶没有等来答案,本来就怨气满腹,更不想因为游击的鲁莽和草率,暴露了自己的叛逆,算盘让别人给打了。游廊上传来了一阵靴子的声音,无疑是丁荣猫。汤世瓶须臾不敢耽搁,忙趴在了陈小喊的肩头上,悄语说:笨蛋,敦煌六合班的戏你看得还少么?瞭见丁荣猫已经走了过来,陈小喊立时恍悟了,蓦地松开了表情,夸张道:后来呢,那个寡妇后来咋样了?汤世瓶再也控制不住了,笑得捂住肚子,靠在了墙上:你猜,你猜猜看?这么着,陈小喊伸出了左手,冲着对方晃了晃仅有的三根指头,给出了答案。汤世瓶暗自思忖说:狗儿子,你要是用右手的话,我能喊你一声爹。
本来,丁荣猫见两个男将搂在了一起,心下一凛,脚不沾尘地过来了。现在耳食了这些话,便猜想他们在说男女间的床笫之事,忽然间宽释了许多。丁荣猫咳嗽了一声,汤世瓶忽地直起了身子,垂手肃立。陈小喊立刻抱拳,躬身揖了一礼。丁荣猫攀住了游击的胳膊,忙说:小喊兄弟,你终于到了,你果真是一位信人,踩着更声进门的。陈小喊辞让说:丁掌柜,托了你的福,这一趟我勉强回来了,当面来给你复命,销了这一笔账。呀,小喊你这是咋了,脸上像开了花,伤得这么严重,究竟哪个狗日的冒犯了你?丁荣猫愕然道。陈小喊苦楚一笑:哎哟,现在的人世上,想扮演一名孝子也不行,不过呐,这个罪遭得值得,我总算有惊无险地回来了,守住了我的诺言。有了这句话,丁荣猫好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对这名游击的好感与信任,仿佛一锅滚沸的开水,漾起了牡丹花一般的涟漪。陈小喊折身走了,率着谭家大院的人,站在了那一辆马车跟前。
陈小喊解开了绳扣,掀掉了上面蒙覆的一匹油布,露出了一具黝黑的棺木。汤世瓶目射精光,手按在了木楔子上,打算开棺。丁荣猫的身上跑过了一股强劲的电流,一时间难以自禁,仰看了一番敦煌广大而深沉的夜空,一股温热的泪水下来了,不是挂在脸上,而是漫流在了心中。丁荣猫暗忖,自己这一生的漂泊、流浪和闯荡,如今已接近了尾声,结局是喜是悲,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棺材板,就可以见到真章。同时,作为一个狂野的异乡人,丁荣猫拼尽全力,押下了这辈子最大的一笔赌注,成败也只在一眨眼之间。汤世瓶见状,料知丁荣猫有点讲究,跑了一趟上房,赶紧带来了一只几案,摆上了香炉和净水,点了三根燃香,交给了对方。丁荣猫叨念了几句,声嗓小得像蚊子,而后供上了香火,又当场磕了头。临拔开木楔子时,丁荣猫对着虚空的夜色,哀告说:得罪了,假如我惊扰了敦煌的大小法驾,我日后再加倍报偿吧。
木楔子打开了,陈小喊相帮着,和汤世瓶一前一后,将棺盖卸了下来。汤世瓶早就等不及了,猜想在那一堆覆盖的麦草下,一定装满了白花花的大洋,没有上千,少说也有八百吧。岂料,麦草被拾掇干净后,却看不见一块银元的影子,汤世瓶趴在棺木上,探摸了大半天,竟然只抓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铁零件。丁荣猫灰败地合上了眼,感觉这么些日子的焦灼与等待,像一根风中的燃香,突然就被掐灭了,身子也飘忽了起来。汤世瓶冲到了游击的跟前,一把薅住了对方的领口,叱问说:你个贼娃子,你是来销账呀,还是专门来找死的?货呢,交给你的那么多的鸦片在哪,妈的,小心你出不了这个院子!陈小喊毫无惧色,不喜,亦不怒,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他伤痕累累,根本就没有表情,冷然道:哎哟,这个人世上还有比银元和金条更值钱的东西,可惜了,你们真是让我错看了,枉费了我这一趟的奔波。事实上,汤世瓶的手中攥着一把小眉刀,只要这个游击敢动弹一下,刀子一定会戳进他的下颌,然后再捅烂他的脑浆。汤世瓶几乎快疯了,逼问说:
“狗屁的话,金是天,银是地,还有什么能比天和地更值钱的呀?”
“的确有一样。”
“小喊,你的牙齿太硬了。”
“哦,是这,”陈小喊拨开了汤世瓶,一屁股坐在了车帮子上,释解道,“西疆的路断了,北疆今年也冷得早,大雪提前封了山,我这一趟无门无路,只好往河西的方向上去。鸦片不是皮毛,也不是车马挽具,只有人多的地方,才有烟客子和热闹的生意。不料想,我千盘算,万琢磨,刚刚靠近了嘉峪关的小西梁一带时,就被革命军的驻防团给扣下了,还差一点被枪毙。实话说吧,我栽在了鸦片手上,但也是鸦片保住了我的小命,因为驻防团的那些兵士一个个都是大烟鬼,瓜分完了鸦片,赏给了我半棺材的这个东西。”
丁荣猫蓦地开口:“究竟是什么?”
“长枪。”
“哼,这不过是一堆废铁罢了。”
“整整九支长枪,另有一些子弹,差不多就是鸦片的价钱。”陈小喊俯身,挑拣了几样铁疙瘩和零件,手上像变戏法似的,迅速组装出了一杆枪,递给了丁荣猫。又道:“丁掌柜,你让我去一趟马迷兔和北疆,将那些鸦片统统出手,但你当初并没有吩咐过我,究竟是卖成金条和银元,还是珠宝与枪支,我私下里做了主,所以带着这些东西来销账了。”
丁荣猫懊恼极了,但表面上平静:“小喊,这些玩意送进铁匠铺子里,也不够一顿饭钱。”
“哦,那就要看你想吃什么样的饭了。”
“你这是窝里反。”汤世瓶呵斥道。
“我习惯单干,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生,最后一个人死。对不住了,我从来就没跟诸位结伙成团,我也不是谭家大院的人,我之所以提着脑袋下河西,只为了报答丁掌柜对我的一番知遇之恩。”陈小喊吆喝了一声,围墙下的雪花豹突破夜色,抖擞而来。陈小喊起身,分别虚了一礼,而后跃上马背,一下子高大又端阔了起来:“丁掌柜,这一趟的酬劳,包括你馈赠的这一匹雪花豹的价钱,全都包括在了这九支长枪当中,你我彼此两讫,后会有期。告辞了。”言毕,拨马出门。
汤世瓶扑将过去,拽住了缰绳,哀告说:“小喊兄弟,你可不能撂挑子呀。”
“是呀,你这一走,倒把难题留给了我。”丁荣猫追问。
“也罢,我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陈小喊策马,回转过身子,矮墙外的一切突然间尽收眼底。不错,在昏蒙的灯光中,连公子摇着一把夏天的扇子,态度倨傲,鼻脸朝天。而地上趴着的那个人瑟瑟发抖,抱住连公子的大腿,一再地哀求。陈小喊吐口说:“丁掌柜,这九支长枪可比鸦片金贵,一旦出手的话,利润应该是那些鸦片的三四倍。我当初答应了驻防团,恰恰是冲着这一点来的,你别误解了我。”
丁荣猫眸子一亮,探问说:“小喊兄弟,可我现在提着猪头,找不见庙门呀?”
“卖给土匪。”
“哎呀,好我的小喊兄弟,”这一刻,丁荣猫的态度有所松动,苦涩地说,“我丁某一介良民,规矩做人,土匪究竟是光脸,还是麻子,我一概不知。不过呐,我现在仍算是东家,你来销这一笔贸易账,我并不接受,我还得继续仰赖你,去开一条跟土匪买卖枪支的路。”
“让我去开路?”惊讶道。
丁荣猫款然一笑:“所以,你还是谭家大院的一员,大家有福共享嘛。”
“哼,倘若我被土匪剥了皮,点了天灯,我划不着。”
“那我就在净土寺供你,替你披麻戴孝。”
“好吧,一个游击去给东家销账,东家却并不认领,那也是推脱不掉的义务,还得一条道走到黑,这个老规矩不能变。丁掌柜,我试试看,你们等我的口信吧。”陈小喊耸立在马背上,瞭看了一眼偏院中的情状,那个人伏在了连公子的脚下,磕头如捣蒜,依旧诉说不止。陈小喊从汤世瓶的手中揽过了缰绳,探问说:“伙计,你前头说我像谁来着?”
“苏武。”
“对,像苏武,像那个海上看羊十九春,人间化鹤三千年的汉臣苏武。”陈小喊快慰极了,放开缰绳,让雪花豹在庭院中纵情地兜了几圈,马蹄轰鸣,不可一世。靠近矮墙时,陈小喊又扯开了声嗓,尖声诵念说:“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陈小喊留下了最末的两句,等待着自己的伴当从偏门中滚出来,应和一番,但终究还是失望了。然而,这种失望没有荆棘,没有泪水,相反却带着一种幸福的战栗,因为陈小喊料定,胡家坊的胡梵同不曾奴颜,也没有下跪,墙外的一切只是一场戏。于是,这名游击伏在了马颈上,冲出了谭家大院的门,抛下了最后的吟唱:“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丁荣猫追了一段路,停在了门端里,瞭见雪花豹遁入了茫茫夜色中。
半晌后,另外两个人尾了过来,不是互相埋怨,便是唉声叹气的。汤世瓶剖析说:我刚才脑子里捋了一遍,先是用鸦片换枪支,再用枪支去兑换现钱,这个说法毫无破绽,也经得起推敲呀。丁荣猫苦笑说:不错,假如陈小喊今晚夕真的拉来了一棺材的银元,那反而让人怀疑了,鸦片兑成了枪支和子弹,咱们也不算吃亏。汤世瓶抱拳,掩饰地说:丁掌柜,你是当家人,你在全盘算筹,可千万不能让陈小喊这个贼娃子使诈呀,我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有鬼,他心虚。丁荣猫咧笑说:这个不必担心,陈小喊是一条丧家之狗,我这里有的是干骨头,他一定会来啃,况且,一个人只要成心盯上另外一个,就不怕对方不出错,比如胡梵同给义庄的索梅写了那么多的信,但只要有一句话出了错,他便在劫难逃,杀无赦。汤世瓶瞥见,丁荣猫的眼底里摆着一座狗头铡,铡刀现在是合上的,因为王朝马汉还在路上。
虽然天气寒凉,夜色如铁,连公子的身上却开了锅似的,热汗蒸腾。连公子闭上了扇子,邀功说:哎哟,这个六合班的戏子,真是入戏太深,还真以为他自己就是胡梵义的弟弟,折腾死我了。丁荣猫变色道:记住,杀了灭口,不要见血,干脆就埋在花园中,膏了我的那一株芍药吧,今年的芍药花开得不旺,我一直很内疚。连公子应承下来,又探问说:丁掌柜,刚才演的那一折子,陈小喊那个贼能相信么?丁荣猫掉头走了,反问说:你觉得呢?
“梵义回来了,傍晚时进了沙州城的东门,我刚才给忘了。”
连公子追撵了上去。
“哦,来了就好,回家最好。”
说着话,丁荣猫抓起了那一杆长枪,慢慢地瞄准了连公子。
沙州城中,在急递铺地下的那一座伽蓝密室内,梵义和孔执臣已经谈说了好几个时辰,仍旧兴趣不减,四目炯炯。桌案上,茶凉了许久,一碟子菜拌面早就坨住了,一筷子也没动。忽然间,灯苗晃了晃,软弱地栽在了灯油中,显然烧到了末尾。借着最后的微光,孔执臣起身,作结道:少东主,情况就是这样,大概后半夜了,你也该上去歇息了。梵义长出了一口气,喟叹说:执臣,一切比我料想的要好,梵同毕竟是儿子娃娃,一旦出了城,全凭他个人的机智与造化吧,索梅虽然也身陷危难当中,但只要义庄的人尚未寻获她,说明她暂时无虞,那我一定还有机会的。其实,这一路上最让我扯心的是你和伽蓝密室,我第一怕你受到伤害,第二,也怕田虎子发现了这达,毁了你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幸亏上佛护佑,菩萨睁开了眼。
孔执臣莞尔一笑,打开了墙上的机关,回避了这一敏感的话题,探问说:这一趟去了那么久,你和性元都顺利吧?梵义道:整个南方都在闹红,各处在打仗,这一趟太不平静了,我跟性元可谓是九死一生,现在好歹囫囵着回来了。孔执臣疑惑道:闹红,闹什么红?梵义答复说:哦,听说是共产党,他们是一批结社盟誓的英雄好汉,扯起了红颜色的大旗,上面一绣了镰刀,二绣了铁锤,打算将来要做天下的主人。孔执臣问说:你见过他们么?未及回答,油灯哗地一下枯灭了,两个人陷落在了幽深而浓密的黢黑中,彼此声息可闻,触手可及。
梵义,你怕么?孔执臣悄声问。梵义朗声道:呵呵,这是一座兰扎经卷堆起来的佛窟与赞堂,我又身披着一件印光法师用了无上慈悲馈赠的坚忍甲胄,我的旁边还有一位你这样的金刚伙伴,你说说看,我何惧之有?难道我有了怔忡之相?孔执臣颔首,叮嘱道:梵义,现在是艰难的时候,但是你一定记住,哪怕在最黑暗的时候,你也要找到力量,开一条光明的生路。执臣,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找见一条彩缎和豆蔻之路,你先前相信过我,以后我也不会辜负你。梵义答。
密道里有一只羊皮灯笼,孔执臣用洋火点亮后,护送着梵义,踅出柜台,站在了院子里。
快去,今晚夕你跟性元睡在我的卧房吧,性元恐怕都等急了,孔执臣催赶。梵义立时急了,争辩说:那可不行,这不合礼数,你和苏食叔原睡在你们的卧房,给我一条褥子,我跟性元在柜台上将就一夜吧,反正也后半夜了。光晕中,孔执臣的颊脸刷地一下红透了,仿佛搽了满满一盒子胭脂,忙掉转身子,朝伽蓝密室里走去,蔼然道:哦,还有三份藏经洞的佛卷,我务必要在公鸡打鸣前誊抄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