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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二

卷三十二

斗马是西疆一带的飞行游击们常干的勾当,输赢在十几块钱,也是一条财路。

陈小喊提出来斗马,嚷了八九遍,却无人应和,气得拿出了锉刀,去修理鞍子上的一根铜条了。卡利班不忍,答应和陈小喊单挑,又问马院中的其他伴当,可否陪着一乐。蒋斧运刀,正在切削着马掌,打算换一副蹄铁,戏谑道:哎哟,我这个大姑娘可娇气了,指甲上刚刚涂上蔻丹,三天不能出门呀。卡利班恨上一眼,又去问昆莫。昆莫正在给坐骑编辫子,马颈子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鬃毛,煞是累赘,回话说:我这一匹赤兔神驹,出门要坐八抬大轿的,除非你让轿子停在门口,否则我也请不动它。卡利班詈骂说:还赤兔呐,亏死你先人了,我瞅着顶多就是一只死旱獭,小心我掐死它。昆莫的拳头追了过来,卡利班一道烟地跑了,又去问李无亏。李无亏提了半桶子温水,举起刷子,正在给马洗澡,拒绝道:我刚从二百里外的哈尔腾回来,困得真想把整个炕都吃掉,饶了我吧,人对不住马一天,马耽搁人半年。剩下了最后一个项楚,正靠在马腿上丢盹,听懂意思后,蓦然大怒,咆哮说:老子刚梦见一个湖仙从水里出来,衣裳让我给偷掉了,还没看上一眼,你这个贼疙瘩却来捣蛋。碰壁后,卡利班踅到了陈小喊旁边,坦言道:小喊哥,这一回没让你赚上钱,算我对不住你,这帮贼娃子太诡了,骗不过他们,是这,干脆我借你一笔吧,你先花着?陈小喊怏怏道:的确,我最近手头紧,但是你的钱是什么路数上来的,在我知道之前,我自然不会开口借。你看你,你既想让自己的那三两糟肉舒坦,又想立一块贞节牌坊,天下哪有这么美的事呀?卡利班嘟哝道。见陈小喊举起了锉刀,卡利班又跑远了。

在急递社中,卡利班最服陈小喊了,心也贴得很近。眼见着明面上帮不了,卡利班还就一根筋,宣喻说:诸位,明日下午我跟小喊哥去都护府城堡外斗马,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假如有人想赌马,赢了归他自己,输了算在我个人的头上,我一总结付。天呐,卡利班真阔了,腰也粗了,这些连毛带草的话,说得牙齿很硬,居然还频频地拍腔子发誓。蒋斧诸人停下了手,表情上放射出一种吃大户、薅羊毛的态度,一律答应了。昆莫问:这意思就是我们占干股,费一下唾沫星子押宝,总之是只赚不赔吧?对,反正你们是干指头蘸盐,一根汗毛也不会损失,卡利班答复。呃,你总不会是画饼吧,让大家空欢喜一场?项楚问。卡利班不悦道:明天如果不是真金白银,就让恶鬼来绊住我的马蹄子,让佛祖割了我这一根口条吧。在游击们当中,此乃一句重誓,大家纷纷哑默了下来,去干各自的活了。

翌日,天朗气清,风沙歇止,距沙州城西北角二十里外的都护府城堡寂然而寐。

在关外三县的旷原上,类似的堡子屡见不鲜,但大多数已经被风沙剥离了,只剩下了倾圮的矮墙和土墩子充当路标。这座城堡兀立着,或许是北面的一道沙梁子拦住了罡风,所以筋骨犹在,墙体挺括,日光的经年照晒,使之像一块坚固的炼砖,敛尽了大地上的沧桑。城堡的整体格局犹如一只乌龟,头部是一座土夯的烽火台,竖着一根刁斗旗杆,麻雀在上头做了窝,杆子上鸟屎斑斑。四个蹄子乃是四道城门,如今门扇和门框早已失踪了,弧形的拱门豁着牙,残留着车马剐擦的痕迹。城堡是无主的,那些来往西东的商团和驼队,一旦遇上了不测的天气,便会长驱直入,躲在里头避灾消难。平素里,城堡是猎户、牧驼人和挡羊娃的领地,要么过夜,要么临时给牲口疗治急症,留下一地的粪疙瘩,晒干后,又成了后来者埋锅造饭的燃料。至今也厘不清城堡究竟是哪个朝代上砌筑的,说法各一,远的说在明洪武年间,近的则在清雍正时期,舌头像一堆缠麻,各有各的道理。都护府这个称谓或许是一个驼队留下的,叫着叫着,人们也就习惯了,可到了堡子前一瞧,却发现是一个空壳子,失望是难免的。

城堡的北侧是一块巴掌大的绿洲,这个季节不对,洼地上结出了一层蓝色的初冰,一丛丛芦苇瑟缩着,仿佛失家的人,断了心中的念想。群鸟翔集,一个个瘦成了娃娃们玩耍的沙包,土苍苍的。这时万一冲进来一只沙隼,天空立刻乱了,羽毛横飞,尖叫声起,日光中将滴下来一两点血水,掉在了地上,意思也不大。背风的南边可能是一座过去的演兵场吧,地势平阔,方方正正,布满了指头蛋大小的砾石。游击们策马踏过时,蹄子一般会拔出一缕缕矮小的尘烟,摇曳在身后,好像一簇簇沙子的火苗,迅速被马尾巴打灭了。

斗马和喝酒一样,也是三拳两胜。

在演兵场上,陈小喊跟卡利班站成了一条对角线,互相逼视着,气血冲顶。马已经亢奋开来,连连踢踏,咴咴地嘶叫着。另外的游击们则拢在了场边,一边倒地押注在了陈小喊的身上,谁都清楚,陈小喊才是整个关外三县最疯狂的骑手。卡利班虽然也不赖,但比起前者而言,毕竟太嫩了一点。卡利班灰败着,暗忖道,明明是给陈小喊输钱,却还要搭上面子,毁了自家的名誉,这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成人之美的心始终未改,卡利班虽然年岁小,但肚子里的鬼主意可能更多。蒋斧是判官,骑在坐骑上,见双方预备已定,便喊了一声开斗。卡利班乜斜着,瞭见陈小喊已然启动,快马弯成了一张弓,挫住身子,几乎是擦着地皮掠了过来。陈小喊快接近中线时,卡利班夹住马肚子,甩出了鞭子,胯下突然腾起了一团飓风,迎面扑了过去。斗马讲究的是对顶,当两匹马相向而奔,快要撞击在一起前,看谁先怂,谁先拨转马头,谁便是输家。当然,撞击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马是伴当,马是这一世里吃饭的金碗,马还是家里人,惜疼都惜疼不过来,岂敢让伴当们肝脑涂地,横尸旷野。斗马的要诀就在分寸之间,谁先拿捏住,间不容发的一刻,才能高下立判。这一时,陈小喊越过了中线,马鬃炸开了,惊飞了头顶上的几只沙雀子。嘿,看把你日能的,卡利班吼喊了一声,伏在马脊上,端直地冲了上去。就在二马对顶,即将头骨炸碎、人翻马亡的一刹那,卡利班慌掉了,拽了拽缰绳,擦着陈小喊的铁镫子,一道烟地滑了出去,慢慢勒住了步伐。小喊哥,你个老贼娃子,你居然来真的,你不要命了呀?卡利班煞白着脸,断喝道。陈小喊拨马回来,反诘说:你个狗儿子,我姓陈的啥时候输过?你张罗着斗马,到头来自己又反悔,来,让我看看你裆里有没有那三两精肉,还是不是儿子娃娃?卡利班快冤枉死了,本想着帮衬一把陈小喊,滴水不漏地将真金白银奉上,不承想,这一轮输了钱不说,面子也折了,简直是人财两亏。哼,我当然是儿子娃娃了,你不过才赢了一拳,别那么嚣张,剩下的两局再来,天老爷在上面拿着判官笔呐,卡利班一下子发了狠,决绝道。假戏唱成了真剧,双方顿时红了脸,各不相让,胯下的坐骑也知道了好歹,不是剐擦,便是踢打了起来。蒋斧诸人不敢懈怠,拉的拉,拽的拽,终于分开了两厢,赔上了不少的好话。

突然间,城堡一侧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唿哨,连打了三声,三长两短。

蒋斧惊道:苏食的,苏食叔咋在这达,这下子可唱乱了,真不知道谁动了这个阎王爷头上的土了?在急递社内部,苏食这个名字不是一杯敬酒,也不是一碗冰糖,而是一根令人心荆肉棘的鞭子,诸人莫敢不从。不料,唿哨声再次响起来,这次却是一道长音,从空气中滑了过来,让每个游击立刻穿上了一件肃穆的袍衣。项楚附和说:苏食叔来了不奇怪,少东主咋也来了,梵义不是跟孔大小姐去了莫高窟么?这一刻,谁也不想作答,苏食的唿哨就是一道金牌律令,明显是在召唤大家。蒋斧当即上了马,率先走了,直奔都护府城堡而去,剩下的伴当们也相率跟上,演兵场上马蹄杂沓,漾起了一股股细碎的尘烟。

陈小喊断后,衔着一张抱歉的脸,哀告说: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钱不能收,我穷是穷,穷也有规矩,总不能在兄弟你的身上剜肉吧?半晌后,卡利班从马上回过了头,婆娑着双眼,哽咽道:我知道,你是嫌我的钱不干净,怕脏了你的手,坏了你的名节。小喊哥,你做得对,无论将来如何,我一直都会认你的,不过现在么,我个人拉的屎,我必须自己舔干净,怨怪不了旁人。陈小喊再想问些什么时,却见卡利班纵马跑开了。

堡子内,三块砖石砌下的神仙灶上,架着一口大铁锅。

拴了马,游击们刚刚拥进了泥色的大拱门,鼻子一嗅,一股浓烈的羊肉香袭面而至。果然,汤锅沸腾,热气四溢,一块块羊肉浮沉着,颜色发紫,大概有六七成熟了。打平伙,大家冒出了同一个念头,不由得馋涎顿生,胃口大开,好像整个秋天带来的疲倦和乏气,要靠着这一碗肉,这一口汤,才能彻底解决。但是,喜悦像一根被掐断了的香头,迅速灭失了,因为梵义躺在墙角下的那一堆卧具中,正在看书,连眼睛也不曾抬一下。

苏食摊开了一张羊皮,抖了抖上面的血水,控干净之后,绷紧在了右手的土墙上,砸了几根长楔子,仔细钉牢靠了。显然,这是一只大羯羊,这个季节是吃肉的时候,不贴上一层秋膘,冬天就很难过。苏食抓起一把沙土,擦了擦血手,又搬过来一块胡杨木的枯桩,踩在脚下,一斧头下去,劈成了木柴。胡杨木耐烧,火力强劲,况且烟灰少,戈壁大滩上到处都有。填完了柴,火势一逼,汤锅更猛烈了。肉煮到了最后,还需要再催一下,才有嚼劲,才能烂香。末了,苏食从马褡子里掏出了一摞粗碗,逐一摆开,又摸出一把盐来,随手撒在了各个碗中,这是要分食的前兆。

打平伙讲究的是心肝肺、肉肠胃,各个均分,人人有份。苏食也不嫌烫,左手拎起了一根肠子,悬在碗上,右手攥着刀子,一截一截地切削了下去。又抓住了羊心,卡在虎口中,均匀地切分开了,每个碗里丢上一块。剩下的几个部位也是如此炮制,很快,每个碗都冒尖了,足够一个饿死鬼美美地咥上一顿的。苏食握住一把铁勺,将滚汤浇了下去,汤是奶白色的,挂着一层金黄色的油花花,在碗中漾荡着。干完了这些,苏食在裤腿上擦净了手,忙不迭地跑到了墙根下,去请少东主来开席。

岂料,连说了几趟,梵义哼也不哼一下,躺在一张生牛皮上,兀自翻书。

这么些年,在急递社秘密而谨严的运行中,当然也因为年岁的增大,经验的老道,梵义的身上,开始笼盖上了一种鲜明的精神优势。游击们如天上的沙鸽子,根据各项贸易的不同,忽而放了单飞,一骑远去,飘失得无影无踪,连个咳嗽也闻听不见。又忽而聚合在一起,干一票大的,一路上谁也没有闲心吃吃喝喝,遑论打平伙这样的热闹勾当。现在天凉下来了,恰是生意上的空档,急递社的成员们凑成一团,一个不落,相互间谁都惜疼对方,想让眼前的光阴慢一点流失,再慢一点。事实上,梵义也是这种心理,但作为一社之主,梵义的目光必须更远阔一些,心胸也需要更高迈一点,这正是精神优势的缘起与根据。苏食是叔父辈,哈着腰,抬着笑,一连说了好几声:少东主,肉烂了,你先动第一筷子吧?梵义没答复,心思也不在这一本书籍上,脑子里却盘磨着今天的议题。这一册发黄的书叫《新青年》,弟弟梵同捎回胡家坊的,声称书院的山长丰鼎文先生来了一位北平的故友,欲取道敦煌,前往口外的迪化城。梵同当时说:限你半天之内看完,今晚夕我要连夜抄录一遍,明日一早要璧还,千万别耽误了我呀。末了,弟弟又讥诮道:反正是狗看星星,你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梵义哑默着,对这句话没表示出态度。

梵义深知,与弟弟的顽劣与不恭相比,身边的这些个游击和管家苏食,对自己抱持着一种敬仰,一份提心吊胆的拘束。但是,这种尊敬并不是梵义勒索来的,而是在年深日久的伴当生涯中,大家渐渐培养出来的一种习性。先时,这些独狼般的游击,过着零打碎敲的保商生意,有了上顿没下顿,仿佛在刀尖上讨生活。在寂寥的长路上,贫穷与恐惧,疾病和灾祸,往往在一瞬间判别出了生死。这种情状太可怕了,像一枚枚带刺的蒺藜,卡在了嗓眼中,令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难以忍受,不得不驯顺起来,向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臣服。所以,他们信奉的是眼前,是肉体的欢愉,是现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可自打结社邑义后,这帮聪慧的家伙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上路,一个人孤行,在身后的敦煌,有一个沉默的社团,有一群换帖的兄弟,有一个首领般的少东主在翘首待归。于是,这些游击笃信,急递社比什么都重要,急递社的每一个成员,其实是家里人。一旦冒犯了它,亵渎了它,自己将堕入从前的轨迹,被销了户头,革除了资格,重又成为一个浪荡子,一朵飘萍,一蓬乱草。恰是带着这一份惊悸与不安,游击们迅速靠拢了急递社。如果说这是一种皈依,倒不如讲是一种新生的信仰,弥漫在了各自的心中,彼此互知,但从不轻易道出。

慢慢地,急递社的路开了,买卖兴隆,一副贸易的图景在梵义的心中形成了轮廓,并逐渐清晰了起来。梵义清楚,这不仅仅是一批人,几群马,也不是一个隐秘的社团那么简单,它其实是自己这一世里的宿命,也是一座摆脱不了的坛场,一片修罗之地。一俟想法通透了,梵义便愉悦地接纳了这一种试探,披上了坚忍无畏的胄甲,迎难而上,性情变得沉静,处事开始老练,一切都调理得有板有眼,毫无挂碍。然而,信仰是相互的,水抬船高,现在的梵义则蕴藏着一种驾驭一切的威力,保有着一份精神优势,契合了少东主这一身份。在急递社内部,梵义需要的一是忠诚,二是可靠,决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管家苏食再央请了一遍,梵义哦了一声,搁下书,一骨碌站了起来。

梵义蹲在锅前,端起了碗,示意大家一块来。游击们早就馋坏了,专拣肉疙瘩往嘴里塞,表情上登时布满了一层油光。梵义拨拉了几番,筷子夹出来一根肋条,放在了卡利班的碗中,又搛出了一块羊尾巴油,送给了陈小喊。谁也没落下,梵义将一碗肉转赠完了,自己只抿了一口汤,蓦地扔下了碗。少东主,你这是?苏食忙问。梵义道:饭没盐了赛过水,人没精神赛过鬼,今天的汤太甜了,你忘了撒盐。苏食暗忖,这不是盐的问题,这是话中有话,便也没了胃口,埋头去烧火了。咥完了第一碗,游击们又盛上一大碗,这才慢了下来,一边打饱嗝,一边说笑。项楚问说:苏食叔,这没时没节的,不在城里吃喝,怎么突然在都护府城堡里置办了这么一桌大席,够过瘾的呀?梵义接话道:大家劳碌了一秋,肚子里肯定缺油水,我让苏食叔操办的,给一个惊喜吧。昆莫说:这个平伙打得好,肉烂,汤浓,等一下平摊时,我第一个掏钱。梵义道:今天的这个大羯羊是我个人请的,你们尽管放开肚子吃,钱上就别操心了。诸人惊呼了一番,又拉开了架势饕餮起来。蒋斧嗅觉好,似乎知道味道不太对,嗫嚅说:少东主,也到了夜饭的时候了,你别饿肚子呀?梵义回说:我不饿,我让气给吃饱了,堵得慌。蒋斧愣怔道:少东主你不吃,那你干么煮这么一锅肉,究竟咋了?

“哼,吃散伙饭。”

蒋斧僵住了,瞭见其他的伴当也纷纷丢下了碗筷,失去了胃口。

“哦,好合好散吧,这是急递社的最后一顿,等吃罢了,各走各路,各顾各命,谁也别耽搁了谁。”梵义喟叹一番,苦笑道,“好歹结交了一场,如今恩义两断,不吃一顿饭的话,我心上也过不去。你们快吃吧,还有半锅肉呐,我看北面黑下了,估计来了强风沙。”

“少东主,你不给个明话,谁能咽得下去呀?”追问道。

梵义灰败道:“你们去问陈小喊吧。”

这一刹,所有的目光都锁在了陈小喊的身上,既是质问,也是鞭笞。大家都相信少东主的责难不会错。少东主怎么会有错,倘若没有一定的证据,他绝对不会如此的悲戚,连急递社都要拆散,让每个人变成失家的苦主。果然,半晌后,陈小喊踅了出来,立在梵义的面前,汗下如浆,口中嘟哝着,似乎在狡辩什么。梵义问:最近尊夫人辛仗和的裁缝店可好,是不是有大把的银子进项,遂了你的心愿?不,生意还那样,一天至晚冷冷清清的,没人下料子,也没人做衣裳,顶多有一两个缝缀补丁的,连吃醋的钱也挣不上,陈小喊答复。梵义一笑,讥讽道:你最好记住了,天底下只有技不如人的人,从没有怀才不遇的事,你那个婆娘辛仗和做做茶饭可以,一旦让她拿上了绣花针,和李逵绣花没啥两样,不是短尺少寸,便是针脚粗陋,干脆趁早关张吧,别在沙州城里丢人现眼了。一席话,令诸位游击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陈小喊尴尬极了,欲辩无词。梵义接续道:你一个堂堂的儿子娃娃,不走大道,不怀善心,经不住女人的一番挑唆,却将自己裁缝店的萧条,归咎于同行,矛头指向了徐尺子店,干出了如此下三滥的勾当,你以为天老爷死了,看不见地上的罪恶么?陈小喊一软,当即瘫坐在了一堆劈柴上,勾下头去,脑袋几乎要塞入裤裆里了。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徐尺子应约去秀井胡同,说好了给一个快放命的老财东测量体尺,做一套寿衣,不承想半路上遇了袭,遭了人的暗算,这件事沙州城里人尽皆知,我不必啰唆了,梵义停下了话头。蒋斧大骇,补充道:徐尺子的两只手被掰碎了,全部骨折,吃饭的本事也丢干净了,据说那几个歹人还想挑断徐尺子的手筋,幸亏路上来了人,吓跑了他们。这一时,陈小喊终于开了腔,哀告说:怪我,全都怪我,要不是那天我喝醉的话,我也不会找那几个二流子,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恓惶了半天,又申辩道:我只想吓唬吓唬徐尺子,但那几个二流子像放出去的疯狗,我控制不住他们,我造了孽。

你自作自受,你最好自己决断吧。梵义不为所动,背转过身子,瞭看着天上的黑云。

陈小喊苦楚一笑:我不怨怪旁人,这一切是我的嫉妒心在折磨,我毁了徐尺子,我也毁了自己。突然间,陈小喊豹子一般地扑了过去,右手抓住插在羊肉块上的刀子,左手平摊在一根木桩上,手起刀落,闪电似的砍了下去。蒋斧一挫身子,抢上前去,伸手欲夺刀子,但他终究迟了一步,刀子晃了晃,仍旧从斜刺里杀出,砍在了桩子上。两截指头,一截是小拇指,一截是无名指,齐刷刷地从手掌上断开了,像收秋时晒蔫的两根瓜条,黯然滚落在了脚下,沾满了柴灰。血水喷射着,陈小喊抱住左手,抽搐道:我赔给徐尺子了,我本来想赔一只手的,可蒋斧这狗日的不答应,害得我只赔了这两个小鸡巴,这下我让人看可笑了。蒋斧,你个老贼娃子,你个绝户的东西,你让老子丢了脸呀。渐渐地,陈小喊的声息弱了下去,好像旁边铁锅下的炉火,呈现出了一种灰烬般的表情。

管家苏食过来了,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药囊,一卷崭新的缠布,另有一只拳头大小的木盒。这些东西好像是早就预备妥的,专门等着眼前的这一幕,令人心底一寒。蒋斧不敢多想,忙抓起了药囊,将创伤粉糊在了陈小喊的断指上,又用缠布勒住了腕子上的血管,仔细地包扎停当。陈小喊迷离着,咧笑着,低声叫骂不止,仿佛疼痛暂时消弭了,自己从黑暗的渊底中浮出了水面,得以生还。这一刻,苏食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那两截白生生的指头,搭在嘴上,吹了吹柴灰,而后款款地放入了木盒中。盒子掩上的一刹,蒋斧愕然瞭见上头有一行收邮的地址:

沙州城 徐尺子裁缝铺 徐树泽大人敬启

一股从北疆地带倾泻而下的罡风驶来了,沙石击打着堡子的外墙,犹如一阵阵的鼓点,越来越密集,但这并不曾破坏堡子内的肃杀气氛。梵义见差不多了,慢慢踱到了陈小喊的跟前,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信囊,打开后,掏出一页画满了神符的金箔纸。梵义释解道:这是我今日里从关帝庙取回来的,不是别的,此乃当初结社邑义时,急递社替每个人填写下的金兰帖。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供在庙里头,逢年过节也要去捐香火,去磕头。小喊兄弟,你跟急递社,跟我胡梵义的这一世缘分,现在就了断了吧。不过,我本人负责你养伤,等你伤势痊愈后,你尽管走你的阳关道,我做我的小买卖,咱们一别两宽,各自安生为好。这个关口上,疼痛才真正爆发了,陈小喊的嚎叫声像一棵被伐倒的大树,轰地栽在了地上,腾起了无边的烟尘。陈小喊匍匐着,哀告说:少东主,罚了不打,打了不罚,我已经赔上了两根指头,干么还要这么狠心,羞辱我,革除我,让我去做一个孤魂野鬼呢?梵义不吱声,也不想作答,将那一页金箔纸喂在了铁锅下,看见一团明火追了过来,迅速吞噬了它。

陈小喊呻唤了一番,晕死过去了。蒋斧忙抱起这个不幸的伴当,放在了墙角下的卧具里。

实际上,事情还没完,今天的这一顿羊肉不是打平伙,应该叫鸿门宴。处置完了陈小喊,梵义的目光瞥过去,锁定了卡利班,但见这个瘦弱而机敏的小伴当一下子捂住了肚子,哇哇哇地几声,假装要拉屎,直往堡子外冲去。梵义蔑笑着,击了击掌,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信囊,掏出了一纸金兰帖。卡利班刚冲到了东南门上,忽然发现两个精短的汉子从天而降,抱着臂,横在了门口,像一堵山墙似的。此路不通,卡利班又折返回来,朝着东北门跑去,照例有两个铁塔般的青年当面拦截,让他遁逃不得。末了,东西门和西北门亦复如此。卡利班终于放弃了抵抗,又不想折了面子,给自己打圆场说:你看看,刚才肚子里还藏着鬼,现在鬼走了,我不想拉屎了,外头风沙大,小心吹坏了我的尻子。管家苏食端着一只托盘过来,讥讽说:不是鬼闹你,只怕你自己就是一个碎鬼,见不得人。

另一厢,蒋斧荒凉地站着,一阵阵心荆肉棘,寒意从脚上慢慢地蹿升,攫取了他的身体,也控制住了他的大脑。目光逡巡处,蒋斧发现四道门上守立着清一色的年轻后生,一律是青色夹袄,麻底布鞋,挽起的袖口上,箍着一圈白布的衬里,仿佛戴着一条孝布。后生们肩宽背厚,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臂上,肌肉结成了疙瘩,犹如一根根刚从地里头刨出来的树桩,野蛮,敦实,充满了原始的暴力。敦煌就那么大,这些人似曾相识,蒋斧的脑子里快速运筹了一番,突然间醒悟了过来。这个答案令蒋斧的心底里一阵发麻,不由得趔趄,感觉自己站在了陡峭的崖顶,随时会被掀翻,被吹落下去,摔得个血肉横飞,尸骨无存。一种广漠而缠绵的畏惧,就像堡子外的滚滚罡风,虽说看不见,但它足以剥夺人们身上的一切。蒋斧决定闭嘴,哑口不提。

不错,这一批赳赳然的后生不是旁人,一定是文武和事老协会门下的干将,平时务农和经商,要紧三关时,才纷纷出列,用拳头说话,凭刀子论理,捍卫着关外三县那一种古老的秩序与法统,传袭了乡野民间的那一份血气和肝胆。蒋斧暗自思忖,少东主真是神通广大,一定悄悄联手了文武和事老协会,将这一群虎豹般的青年后生纳入了麾下,为其所用,也为急递社输入了一道道清冽的活水,此后锅就要开了,水就要沸了,何愁将来的日子呐。在心生景仰的同时,蒋斧也分明察觉到,眼前的梵义已不是过去的梵义了,这个人城府太深,心思缜密,手段凌厉,干下的每一桩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仿佛热刀子切酥油似的。蒋斧笃信,在急递社内部,陈小喊是功臣,卡利班也是功臣,而他自己也搏了这么多年的命,桩桩件件,流血落泪,才成就了如今的大业,梵义的心中应该有一本明账,但这个账又该如何清算呢?渐渐地,蒋斧不仅为伴当们抱屈,也替自己暗暗地鸣冤。

卡利班脸色煞白,乖乖接过了托盘,却不知道下面的戏文究竟如何。

苏食款然道:天寒了,也到了年末岁尾,先提前给兄弟你结算一下今年的分红吧。苏食掰着指头,细数说:一年下来,刨去你上下半年应得的年俸,你统共得了七块劝牌,吃了五块惩牌,急递铺的生意不赖,利润也好,一张劝牌奖励八十元,一张惩牌则视所犯错误的轻重,扣除的钱数也各有不同。是这,我跟孔执臣已经反复核对过了,少东主也签了字,答应发放给你,这个钱袋子就是你的年俸,你仔细保管好了,明年还要过日子呐。卡利班一直在发抖,不敢抬头,也不言谢。苏食叮嘱说:我知道兄弟你的毛病,你一向仗义疏财,也喜欢大手大脚,叫花子的肚子里搁不住酥油,你以后要学会精打细算,一分钱掰成了两瓣花,千万别耽误了个人的前程,这是我掏心窝子的话。卡利班哑默着,偷窥过去,瞭见梵义的手中攥着那一张金箔纸的结义帖,料想陈小喊刚才的命运,即将在自己的身上重演,一时间慌乱了起来,眼泪像流沙似的,敷满了整个颊脸。见对方不语,苏食也来了气,厉声道:哦,你现在眼高了,荷包也肥了,人一阔脸就变,当然瞧不上急递铺的这些芝麻小钱了。依我看,这些零碎小钱还不够你去耍一次赌,也不够你张罗一帮子狐朋狗友吃一桌,因为你根本不穷,你在沙州城的兴裕隆票号里还存着一大笔钱呐。这一时,卡利班心知,纵然自己再如何狡辩,再怎样地伶牙俐齿,包子已经破了,馅子也全都暴露了,只有和盘托出这一条路可走。

少东主,苏食叔,我真不是个人,我对不住你们的好。我实话说吧,我平时投邮时,每做完一单贸易后,便打着急递铺的幌子,私底下接一些见不得人的活。我思谋着,反正都是过路的钱,不挣白不挣,所以这一年里也攒下了不少。卡利班稳静了下来,悉数坦承了,再隐瞒下去的话,显然于己不利。苏食阴笑道:五天前,一个黄山的商团赴口外,半路上急需要将一份文件送达后方的安西县,你去了五丰客栈,接下了这个单。九天前的下午,当金山上下来了一名土匪,私购了几支土枪,一桶火药。土匪还长着脑子呐,就怕路上生事,可你连命也不顾了,打着急递铺的名义,一路护送着土匪过了苏干湖,到了青海一带才分的手。半个月前,一个英人在城隍庙里购得了一块泥板,这泥板是从千佛灵岩下的窟子里盗取的壁画,佛像和菩萨一应俱全,撒满了金银和珠粉,十分了得。你可好,你背着那一块泥板,偷拿了急递铺里的那一张黄金腰牌,一路通行,将洋大人送出了猩猩峡口,酬劳自然是不会少。卡利班惊讶极了,管家描述的这一系列行为,几乎将自己的龌龊勾当翻了个底朝天,忙哀恳说:叔,够了,别再说了。苏食犹在火头上,嗔骂说:好你个贼娃子,吃里爬外的东西,急递铺的活倘若只花一天的工夫,你却偏偏要用三两天的时间磨蹭,左一个借口,右一个难题,敷衍塞责,岂料原来你是跑单帮去了,还白拿了一份急递铺的津贴呀。卡利班哀嚎道:叔,你别讲了,我已经没脸了。

这一刻,梵义突然变色,探问说:急递铺刚开张时乱象纷纷,一连出了许多次事故,尤其是官府禁绝的东西,时常有人前来冒险投递,后来不是实行了保人制度,难道也是一纸空文么?这是一句问责。苏食忙垂下了手,肃然道:少东主,凡事都有利弊两个方面,从利的一面讲,这保人制度和锁子一样,只锁君子,不锁小人,所以来急递铺钻空子的小人也有,实属百密一疏罢了,不可细究。再从弊的一面说,恰恰是有了保人制度,加上急递铺本来的自律,那些心怀叵测的人见投邮无门,便去街面上寻找野游击了,卡利班自甘堕落,正好迎合了这些人的需求。哦,梵义沉吟一声,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就不再作声。卡利班哈下了腰,趁机道:少东主,管家叔,我的确在兴裕隆存下了一笔钱,我干脆吐出来吧,我咋吃下去的,我情愿全都吐出来,只要不拾掇我,不革除我,我连今年的年俸也归公,一分钱也不拿了。苏食恢复了先前的霸气,抬了抬下巴,吩咐说:你掏出来看看,那是个啥?

搁下托盘,卡利班打开了一只袋子,将黄铜疙瘩、玻璃、螺丝和罗盘悉数拿出来,讶异道:这不是测绘仪么,咋会在叔的手上呀?叔,你去了一趟哈密吧?咦,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你倒反过来问我了?苏食答。叔,那你认识那个东洋人了,那狗儿子叫啥来着?卡利班拍着脑门子,搜肠刮肚了一番,终于咧笑道:想起来了,我叫他石妖精,大名是石井一雄。苏食笑说:我跟你一样,我也喊他石妖精,这个货诡得很,我起码有半年没照过他的面了。卡利班开怀道:石妖精诡个毬,他还不是被我涮来涮去的,没了我,这个货在关外三县就是一个瞎子,寸步难行。叔,你不知道,我送石妖精出了玉门关,临分手时,这个洋大人居然给我磕了头,哭成了一摊泥,我还从没享受过这么大的礼性呀。一番得意。

这么着,卡利班打开了话匣子,喋喋起来。

原来,在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初,游走在亚洲腹地的各国探险队,如走马灯一般地变换,探险只是个幌子,劫掠文物和未来的征服才是主题。这其中,欧洲探险队是清一色的基督徒,以斯坦因、华尔纳等人为代表,而日本方面派遣的队伍则以佛教徒自居,其首领和幕后金主是大谷光瑞。大谷光瑞者,日本国净土真宗本愿寺派(西本愿寺)第二十二世法主,大正天皇之连襟,承袭伯爵爵位,法号镜如。斯坦因诸人在中亚一带抢掠的文物于欧洲展出后,引发了极大的轰动,掀开了欧洲世界针对亚洲腹地的探险热潮。消息传至东瀛后,大谷光瑞不甘人后,自一九〇二年,也就是清光绪二十八年始,先后三次亲率或派遣了以渡边哲信、橘瑞超、野村荣三郎等人带领的大谷探险队,深入中国的西北地区,进行所谓的探险考察。这三次考察总计有一十八名队员,时间长达近六年,行程约一万八千多公里,横行无忌,所获颇丰,仅仅在新疆吐鲁番一地,就窃取了七十多箱文物。后来,大谷光瑞将这些佛典、经籍、史册、西域文书、绘画、雕塑、染织、刺绣、古钱、印本等公之于众,再次惊艳了整个世界。

一九一三年,由孙中山推荐,大谷光瑞出任了中华民国政府最高顾问,并长期驻留在中国。在日本军国主义甚嚣尘上,侵华气焰日益高涨之际,大谷光瑞利用自己在佛教界的地位与影响,积极支持军部的活动,极力主张扩大侵华战争,在上海、大连等地秘密设置电台,从事谍报工作。日本战败后,大谷光瑞被苏联红军扣押,滞留大连,后返回本国,于一九四八年示寂,享寿七十三岁。

卡利班记得很真,夏末的一天,他在回返沙州城的路上,吃了附近庄子里一户人家的浆水面。浆水是馊的,肚子坏了,由不得他自己。拉第三趟时,卡利班听见身后的林子里好像有人,忙提上裤子,踅了进去。彼时,东洋人石井一雄正趴在一架测绘仪器上,一面调整镜头,一面描画草稿。草稿是用一种叫墨水笔的东西画下的。卡利班盯看了一番,很快就辨识出了山川地形,戈壁、荒滩、沙山、云朵以及地平线上的几座土墩子,一个不落,完整地落实在了纸面上,简直栩栩如生。石井一雄爱笑,也不嫌弃浑身汗臭的卡利班,主动邀请后者闭上一只眼睛,搭在仪器上瞭看了半天。卡利班吓了一大跳,天呐,世上的一切都从那个孔眼中扑了过来,有鼻子有眼的,就连天上的沙雀子也好像伸手可摘。卡利班说:你真是个妖精,你还会这一手呀?对方答:我不是妖精,我是日本国的考察队员,我叫石井一雄。唉,太啰唆了,你姓石,我干脆叫你石妖精吧,卡利班慨然道。这下子开了眼,卡利班遂对石妖精和那一架测绘仪充满了好感,一整天都尾在了对方的尻子后头,不停地更换着地点。

天色昏暝后,石妖精终于收了工,拾了一堆干柴,架了火,开始吃喝起来。石妖精好客,也分给了卡利班一份。当食物塞入嘴里时,卡利班忽然慌了,又吐出来拿在手上,仔细盯看了半天。再次吞下后,卡利班几乎晕了,一疙瘩肉来不及咀嚼,竟然自己滑下了喉咙,化开后,漾起了一股子稀罕的味道。那是牛肉罐头,这个是压缩饼干,石妖精绍介着,又拨给了对方一份。卡利班这下学乖了,照着石妖精的样子,一次只咬一小牙儿,慢慢地品咂着,生怕人家笑话。吃了人的嘴软,夜色笼盖下来后,卡利班浑身上下出现了一种肉醉的情状,几乎有问必答,一副掏心挖肺的样子。嗯,我没爹没娘,自小就是个孤儿,喝的是风,吃的是沙子,糊里糊涂地长大了。我原先是一个保商游击,现在干的是飞行急递,走东闯西,没白没黑的,我的伴当只有这一匹六岁马,我喊它猴子,公的。有时候我走累了,趴在马背上睡着后,猴子就把我颠醒了,它不允许我快乐,它嫉妒我。这一时,石妖精打断了话,探问说:我知道急递,但游击是什么意思,我很费解?卡利班释解道:游击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天生是属鸡的,哪达有了麦粒子,就去哪达刨食,这好端端的人世不过就是一个鸡窝罢了。石妖精煞是费解,放弃了这个要命的话题,又问:这么说,敦煌你都跑遍了,没有比你更熟悉的人么?罐头吃空后,石妖精往里头注了水,滚开后便成了一碗不错的肉汤。卡利班啜着肉汤,吹牛道:这关外三县的天上地下,哪一只鸟掉了几根毛,哪一座山丘少了几颗沙子,哪一片林子里断了几根树枝,你不必去泼烦别人,你问我就知道了。石妖精一喜,邀约说:那你做我的向导吧,你带我完成这一项考察,我给你付钱?哎哟,钱是个狗日的屁,我根本不在乎,我跟着你主要图一个喜乐,要是再能天天吃上这样的罐头呀,那我就暂时不回沙州城了,卡利班快慰道。当日晚夕,两个人就睡在了一顶帐篷内,说了不少的肺腑话,甚至忘了给外头的马饮水喂草。

一连数日,卡利班骑在马上,在前面带路,感觉这是一种意外的生活,既刺激,又充斥着神秘。石妖精总计有三匹马,胯下的是跑马,另外的两匹皆是走马,一匹载着测绘仪器,一匹驮着帐篷和给养。天气像水洗过的一般,明镜高悬,这让石妖精的考察工作极为顺利。每天午时,石妖精都要歇工,因为日头直射,仪器的镜子里白花花一片,看不清晰。其余的时辰里,石妖精简直就是一个聋子,一个哑汉,一门心思地描描画画,对卡利班从不搭理。在东洋人忙碌时,卡利班策马去了下一个地点,找见了水源和宿营地,而后折返回来报信。有一天,石妖精早早收了工,兴致颇高,声言说:今晚上不吃罐头和压缩饼干了,我们来一顿烧烤吧。言毕,石妖精从行囊中抽出了一杆长枪,咔嚓一下上了膛,先自走了。卡利班尾在后头,兴奋坏了,觉得天下最喜乐的事情莫过于此。暮色垂降,两个人趴在一处山坳上,发现几只黄羊恰巧路过,便开枪撂翻了其中一个。卡利班自告奋勇,趁着黄羊还热,当即剥了皮,剁成了肉疙瘩,支在火堆上烤熟后,跟石妖精大快朵颐,还喝光了一皮囊的苞谷酒。那些天,卡利班早就忘掉了沙州城,忘掉了急递铺,但每日的津贴一分不少,煞是逍遥。

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一切都像是上天的捉弄。

在测绘莫高窟对面的三危山时,遇上了阴雨天,两个人躲在山洞中,除了睡觉,就是干瞪眼。卡利班绍介道:山后有一座老林子,听说祁连山上的麂子时常跑过来,不如干掉一只,吃一顿麂子肉吧?石妖精亦无异议,当即率着这一名精瘦的游击钻入了林子里,寻摸了半天,却连麂子的一根毛也没发现。山里的雨很疾,豆子一般大,正当两个人沮丧透顶之际,闻听到林子里传来了簌簌簌的响声。石妖精二话不说,砰砰砰地放了几枪,枪口上漾起了一股蓝烟。卡利班发足跑了过去,一下子吓傻了,瞭见地上躺着两个男将,一大一小,脊背上各有一个窟窿眼,血水喷射着,早就毙了命。石妖精也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下了天祸,敦煌人一旦察觉,非将他大卸八块,撕了喂狗不可。那一刻,卡利班变了色,迅速做了东洋人的同谋,申斥道:怕个毬,反正天高皇帝远的,你我不说,天老爷也不会知道。卡利班找了一个坑,将两具尸体扔了下去,潦草地葬埋掉了,然后拽着石妖精一口气下了山。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天老爷的惩罚很快追了过来。半途中,石妖精发了急症,一忽儿高烧,一忽儿喊冷,身上打着摆子。无奈之下,卡利班背着东洋人,钻进了山脚下的一座庄子内,借宿在了一户人家。

家里只有一个妇人,正坐在廊檐下纳鞋底子,隔着雨幕喊问:他爹,你跟屎蛋子回来了么,快把柴禾放下,饭都凉了?发现喊错了,妇人忙起身,相帮着将石妖精抬在了土炕上,又在炕洞里填了麦草,将炕面烧烫了。这妇人一定是菩萨转世来的,摆上了炕桌,拿来了一碟子腌韭菜,一碟子腌洋姜,给两位客人各端上一大碗洋芋搅团。卡利班撒了谎,说石妖精是公家人,政府要员,他自己一路上服侍过来的,打算去莫高窟视察。妇人也不多问,抽出了一根细麻绳,攥住石妖精的中指,上下捋了十几遍,将血液逼在了指尖上,又用麻绳缠紧了。石妖精惊愕地看见,妇人竟然用一根针挑破了他的指肚子,掉下来了一枚黄豆大的血滴,再用香灰抹住了针眼,一切无虞。长官,这是在给你放血排毒呐,敦煌人的土方子,卡利班释解道。也真就怪了,放了那么一滴血之后,石妖精顿时觉得身上轻省了许多,美美地咥完了一碗搅团。卡利班问说:姨娘,你家里还有啥人,看你做了三碗饭,其他的两个呢?妇人心直口快地说:前半天时,我跟他爹吵了一仗,他爹气坏了,拽上屎蛋子上山砍柴去了,哎呀,这么大的雨,我的屎蛋子只穿了一件坎肩。卡利班跑出了门,一边整理马背上的行囊,一边让雨下透了,偷着流下了眼泪。

本打算住一夜的,可庄子里的一个猎户,举着松明火进来,惊喊说:屎蛋子他娘,刚才走山了,一面崖塌了下来,好像把那爷父两个给埋了,快喊人来,你们跟着我走吧。妇人哇的一声,随着那一团火光,消失在了门外。石妖精听懂了,求助似的盯望着卡利班,从炕上摔了下来。卡利班詈骂说:你看你老子干么,反正祸已经闯下了,与其等着挨宰,让山里人把咱俩杀了剁了煮了,还不如现在就跑,赶紧上马吧。出了山口,两个人仓皇地奔逃了六十多里路,天麻麻亮前,人鬼不知地进入了沙州城内,躲在了胡杨客栈。

安顿下来后,卡利班方知,胡杨客栈里不止石妖精一个东洋人,另有两名。三个人是同一支考察队的,分头测绘,约定了在这里会合。因为一路上淋了雨,石妖精高烧不退,一直在说胡话。日本伴当检查完后,确定石井一雄患上了疟疾,拿出了一种叫金鸡纳霜的药物,让病人服下了,稳定住了病况。卡利班回了城,去急递铺里销了这一趟任务的手续,又向孔执臣告了假,声称要歇缓上几日。不料想,那一日,卡利班正在街道上闲逛,迎面碰见了县警察局的代理局长张喜群,忙打了一声招呼,欲请二棍子下马,去旁边的酒肆里小酌几杯。张喜群喟叹说:罢了罢了,我连个放屁的时间都没有,哪有心思去喝酒呀,三危山上有爷父两人被杀了,枪杀的,我现在急着要去封锁城门,捉拿混进沙州城里的凶手呐。棍子哥,你估计是谁杀的,这么歹毒,这么丧尽了天良?卡利班追问。张喜群对急递社的成员一向热情,答复说:恐怕是祁连山上下来的土匪吧,土匪的手上才有枪,这肯定不是一般人干的。分手后,卡利班不敢怠慢,一道烟地跑到了胡杨客栈,将情况说与了石妖精。三个东洋人立刻密谋了一番,赶紧备马,只装上了测绘仪器,将帐篷之类的累赘统统扔掉,趁着城门封锁之前,纷纷脱身了。

卡利班惦记着那一笔佣金,表面上是去送行,但一路上大吐苦水,声称自己被拖累了,万一县府将来查到了他的身上,不是被砍头,就是被枪决,终究难免一死。东洋人诡诈,知道沙州城一旦落锁封门,河西三郡也一定会风声鹤唳,当然不能去自投罗网。这么着,石井一雄决定西出猩猩峡,进入新疆境内,而后翻越天山冰大坂,南下喀什噶尔,再穿越帕米尔高原,抵达印度的加尔各答,最后乘坐海轮返回日本本土。卡利班不懂东洋话,也不操心,一直怏怏地跟过了废弃的玉门关关城,眼见着无着无落时,一下子动了气,伸手道:钱呢,老子的辛苦钱呢,不能这么日弄人吧?

石妖精见状,一骨碌从马鞍子上滚了下来,伏在地上,给卡利班磕了一个头。磕毕了,又从马褡子里拎出来一只钱袋子,郑重地交在了这个游击的手上。卡利班只掂了一下,便知道自己从此阔了,袋子里发出的银元声音,仿佛一大把明晃晃的钥匙,能打开沙州城里所有的门,谁也拦不住他。那一刻,卡利班有了投桃报李的心理,先是抱拳揖了一礼,而后摸出一块腰牌,赠给了对方。石妖精不解,摩挲着腰牌上的铭文与花饰,再次告别。卡利班夸张道:去吧,凭着这一张腰牌,猩猩峡东西两侧,谁都会给你面子,没人敢动你的一根汗毛。

三个东洋人撤走了,消失在了旷野的尽头。

卡利班摸出来一块银元,吹了吹,搭在耳眼上一听,果然是真货。忽然,卡利班失笑开来,简直笑疼了肚子,笑得东倒西歪,嚷骂道:石妖精,你真是个瓜怂,你上当去吧。胯下的坐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兴奋地扬起了蹄子,咴咴地嘶叫了起来。

“但是,”陡然间,卡利班察觉出这是管家在诓话,自己刚才一吐为快,所有的孽行已是板上钉钉了,忙申辩道,“少东主,苏食叔,我发誓那一块腰牌是仿造的。我去了城隍庙,花了七角钱仿造的,只不过想骗一骗洋大人罢了。真正的黄金腰牌还在急递铺,小婶子掌管着它,不信了你们去查吧。”

苏食道:“真假不重要了,要命的是急递社辜负了哈密兄弟们的信任。”

“可是,石妖精拿走的那一张假腰牌,不过是想借个道,又不会害人的命。”狡辩道。

“朽木脑子,这正是你的恶念。你们已经杀了两个人,虽说你不曾开枪,但你是共犯,你脱逃不了自己的罪孽。”这一刹,苏食抖落了身上的老气,一个箭步上前,抬手给了卡利班七八个耳光,打得他趔趄了一番,靠在了山墙上。又道:“实话告诉你吧,石井一雄死了,一命抵两命,从此就是一介孤魂野鬼,回不了他的东洋老家了。”

卡利班捂住脸,一时间吓傻了:“死了?石妖精死了?”

梵义踱了过来,当着蒋斧诸人的面,沉声道:“关键的不是腰牌,也不是石井一雄赔了命,而是东洋人一直在打我们的算盘,在摸中华民国的脉。人一旦被摸了脉,被打了算盘,便说明自身病下了,软弱可欺,只有等着强人们来薅羊毛了。”梵义忆想起弟弟梵同在借阅《新青年》时讲的话,便照猫画虎地复述道:“听鸣沙山书院的丰先生绍介,日本人最近开了一个东方会议,总理内阁大臣给皇帝上了一封折子,叫作田中奏折。这田中谏言说,如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支那者,不是旁人,指的就是中华民国,就是咱们脚下这一片埋着老先人灵骨的土地,就是供奉着佛祖和菩萨的莫高崖壁,也就是供养我们吃喝、赐给我们性命的庄稼地。”梵义终于道出了这一番慷慨之词,感喟道:“你瞧,东洋的这些贼娃子已经摸上门来了,开始杀人,开始放火。可你倒好,你不仅不给先人们尽孝,不替敦煌守节,反而助纣为虐,让急递社蒙羞,令一干弟兄颜面无光。实话说知道吧,从现在起,急递社没有你卡利班的位子了,急递社的庙太小,你另行高就吧。”言毕,梵义将那一张金兰帖递到了铁锅下,看见火舌缭绕着,慢慢追了过来。

“不,我死也不。”

卡利班咆哮一声,突然口吐鲜血,呸的一声,将半截舌头吐了出来,吐在了地上。苏食根本没料到这一幕,忙抱住了卡利班,一边叫魂,一边跟着哭将起来。蒋斧拾起了那一块肉,用衣襟兜住了,择掉了上面的沙子和麦草茬,惊作一团。梵义荒凉地站着,卡利班的激烈与强悍,实在是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一种锥心的懊悔感几乎压垮了他。不能乱,不能慌了神,眼下的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救人。梵义思忖一番,吩咐道:

“快送人,抓紧将人送到酒泉城,务必托付给洪门的大掌柜,洪皮海认得海关的一个洋大夫,听说洋大夫能做外科手术,或许能将舌头给缝上。”

天暗黑了下来,罡风更烈,蒋斧诸人拾掇完之后,衔命而去。

“我随后就到。”梵义盯望着墙角下的陈小喊,补充道。

上半天时,天开始下了,不是雪花,而是雪渣子,大概有黄米大小。

按敦煌人的说法,头场雪一旦下成了渣渣子,这个冬天就难过了,一定酷寒。梵义穿着过膝的皮袄,戴着羊绒帽子,已经在街角立了许久。斜对过,义庄老管家的院门始终闭着,周围也杳无一人,这样的天气里,热炕才是最好的去处。半晌后,一辆拉粪车驶了过来,滴滴洒洒的,在路面上留下了一条龌龊的印迹,很快就结成了冰,气息恶劣。中途,驴子停下脚,拔长脖子嘶叫了一两声,又默然地走远了。这个关节上,一群寒鸦飞掠了过来,纷纷落在了老管家院中的那一棵大槐树上。寒鸦的鸣叫像一大把碎针,混杂在呼啸的雪渣子当中,打得人颊脸生疼。

一介少年策马而来,纵身跳下,冲着梵义抱了拳,急迫道:少东主,人已经出了西门外的沈家旧院,正朝这达走来,我们已经跟上了,你尽管宽心。梵义捋了捋袖子,问说:估计得多久?地上太滑,千万不能有一丝闪失,你们务必跟牢了,别让老人家察觉。少年答:大概半个时辰吧,但也说不定,人恐怕是废了,手脚不灵便,有一个女人搀着。梵义冷笑说:这个女人就是个妲己,安插在义庄老掌柜身边的祸害,她好像叫宫法麦,也叫娥娘吧。又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催令少年抓紧回去。少年像鹞子一般地跃上了坐骑,衔命而逝。

不错,这一群英武而俊朗的少年不是旁人,乃是土生土长的敦煌子弟。自打李豆灯之死昭白于天下后,议事班子中剩下的几名耆老与乡绅也陆续下了世,作了古,文和事老协会彻底瘫痪了。文武两家,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个被瓦解了,另一个也形同虚设。在这个巨变乍现、大难将至的关口上,梵义走村串户,逐一拜访,秘密地收编了这一支血勇犹在的人马,纳入了麾下,同时也独自扛起了一根悲深愿重的大梁,延续着敦煌和关外之地最后的一缕脉息。然而,在梵义的心目中,这些少年人只是外围的伴当,急递社才是整个核心。急递社的每一个成员,换过帖,盟过誓,饮过血酒,彼此间情如手足。这一点断然不能含糊,梵义也从不怀疑。

门开了,踅出来了一个人,身上臃肿不堪,但梵义从对方的步态上,迅速认出了占耳哥。占耳望了望天色,顺着主街,朝大十字一带簌簌而去。梵义尾在后头,保持住一段距离,生怕跟丢了对方。天气能冻死狗,但大十字附近的店铺全都开了张,蒸锅里冒着热气,铁匠铺中炉火嘹亮,卖柴禾的,卖冰糖葫芦的,挑担子贩水的,兜售靴子和耳翅的,四处吆喝,一点也不比平素里冷清。占耳旁若无人,径自钻进了一家典当铺,落下了棉门帘。梵义取下了帽翅,遮护住鼻脸,也跟着进去了。这一刻,占耳站在柜台旁,将身上的衣裳脱下来一件,又脱下来一件,悉数搁在了台面上,他自己只剩下了一身薄衫。掌柜的问:全卖呀,卖掉了你穿啥,难道不怕发了寒热症么?不会的,我是个火人,我现在就热得慌,占耳道。掌柜的摩挲着几件皮袄,白雪雪的羊毛纤尘不染,令人看着心热,嘴上却说:毛色不错,但这是老手工了,押在我这达可以,能不能卖掉还是另一码事。这是杀价,一贯的把戏。占耳苦笑说:这是我爹留下的,我爹一辈子舍不得穿,你看着给吧,有少没多,我急等着用钱呐。掌柜的打了几遍算盘,数了钱,递在了客人手上。占耳撩开帘子,刚欲出门时,被梵义一把扯拽下了,喊了一声:占耳哥,等等。

孰料,脾气温和又性情木讷的占耳,一见是梵义,突然怒目开来,吼喊说:我不认得你,快把爪子丢开,小心我不客气。占耳哥,你听我说,小弟得罪了你,总是有原因的么,梵义一再哀告着,但无济于事。占耳满脸涨红,攒了一口痰,朝地上一吐,厉声说:真是狗眼看人低,你别以为索家现在败落了,谁都可以随便踏上一脚,谁都可以来欺辱。哼,只要有我这个老管家的儿子在,主子还是主子,安生着呐。梵义道:你误解小弟了,你且听我慢慢释解么?掌柜的不干了,抄起一根鸡毛掸子撵了过来,断喝两个人快点滚。占耳扬起了脖颈子,傲慢地走了。梵义一转身,将鸡毛掸子抢过来,在膝盖上一磕,当即撅成了两截子,随手一扔。稍事平静后,梵义扔下了一沓钱,叮嘱说:刚才典押的衣裳,一件也不能少,原给我叠起来,打个包袱,我这就带走。

哦,不能怪占耳,要怪就怪自己吧,梵义思忖道。

那日晚夕,在土地庙门前的冲天大火下,占耳一厢情愿地想带走梵义,去见义庄的索敞一面,却被后者回绝了。在那个特殊的情境下,震惊像一块嶙峋的巨石,压得梵义喘不过气来,也无所适从。一边是李豆灯的死讯被坐实了,亡灵被连公子诸人公然践踏着,诅咒着,另一边却又传来了令人错愕的消息,失踪了多年的老掌柜索敞竟然还活着,还在人世上,还在沙州城内。一道道惊天霹雳从脑子里渐次消失后,梵义这才缓过了劲来,迅速盘磨了一遍,将全部的头尾捋了个清晰。不错,死者已矣,亏欠下李豆灯大人的,以后再清算吧,眼下最要紧的乃是活人,是叔父辈的索敞。一念及这个熟知的名字,梵义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忽然间觉得这一切并不那么简单,一定有一座无底的深渊,笼盖在索敞的身上,诡异,无常,叵测。梵义当即拒绝了,找了一大堆理由,瞭见占耳的目光,慢慢地黯淡了下去,掉头走了。梵义不敢粗心,连夜召来了一批急递社的外围少年,跟上了占耳,不仅摸清了对方的住址,且另有所获。当得知囚禁了索敞的地点竟然是沈家旧院,也就是自己的外父多年前盘掉的那一座宅子时,梵义觉得牙齿上都布满了寒意,萧瑟不已。这些日子里,梵义藏住了好奇,将少年们统统撒了出去,从沈家旧院到占耳家,两点一线,昼夜布控,丝毫也不敢马虎。梵义猜度,索敞大人虽然死地生还,但迄今为止,这个人的性命一定像一根点燃的洋火头,随时都有被掐灭的危险。掌握了初步的线索后,梵义决定在这个下雪天,在面见索敞之前,先跟占耳消弭了此前的误会。

梵义拎着一包袱衣裳,隐在后头,瞭见占耳从这个店出来,又钻进了那个铺子。不一时,占耳的手上拎着各色点心、柿饼、葡萄干、桂圆和冰糖,斜起肩膀,战栗地走在了扯天漫地的雪渣子当中。燕兵汤锅子店门口,当街摆着七八只红铜锅子,燕掌柜拿着扇子,将木炭火扇得正旺。汤锅子和菜锅子相仿,也是敦煌当地的一种烩菜,里头码满了白菜、豆腐、豆芽、粉条、白肉和丸子,即便在逢年过节,也是一道稀罕的佳肴,专门用来款待贵客的。占耳付了钱,也交了押金,直接将滚沸的汤锅子端走了。梵义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掏出了钱,单独订了一份,又给燕掌柜叮咛了几句,催他赶紧办理。出了大十字,人群突然稀了,梵义瞭见占耳的头顶上漾起了一根蓝烟,肩上挂着点心包,双手抓住了锅耳朵,小心翼翼地,好像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不料想,刚走到了王必成酱油店门口时,占耳被一块碎冰滑倒了,人栽倒不说,手中的红铜锅子也飞了出去,连汤带水,稀里哗啦地泼了一地。占耳趴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抽搐了一番后,又冷不丁地嚎哭了出来,一边捶打着地上的冰碴子,一边咒骂。梵义有点心酸,忖度道,天底下最痛彻的事情之一,也莫过于主辱仆悲,像老管家爷父俩这样的忠义之辈,如今的人世上已经少之又少。一介堂堂的男将,竟然为了款待旧主子,为了一口吃食,哭成了一摊烂泥,这让梵义的心中,顿时栽上了一根疼痛的桩子,必须去扶助他,必须去遮护他。梵义抱住了占耳,将他挪到了路旁的廊檐下,靠在了墙根里。占耳一抬头,认清了是梵义,忽然攀住了对方的胳膊,哭得更痛了。

唉,前些日子里,老掌柜的脑子清醒过一阵,叨念说他想吃燕兵家的汤锅子了,我怂,我没个出息,我连一只锅也端不住呀,占耳自责道。雪渣子很大,像天上的沙子漏了下来,擦刮着空气,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又道:哎哟喂,老掌柜那么老了,瘦成了一把干骨头,随时都可能放命,随时都可能下世,我连老掌柜的这么一点点心愿也满足不了,我真是没用。这一时,一只黄狗跑将过来,不吃菜蔬,专拣地上的白肉和丸子,舌头一卷一卷的,吞进了肚子。占耳忽然笑开了,嚷喊说:想当年义庄是何等的风光,索门是多么的热闹呀,天天有汤锅子,顿顿吃肉拌面,老掌柜啐上一口唾沫,拿到典当行里也可以换银子,唉,天老爷瞎了眼,天老爷怪罪错了,竟然将怒气撒在了义庄的头上。又跑来了一只大花狗,黄狗蓦地龇出了牙齿,双方对峙了起来。占耳接续说:天作孽也就罢了,偏偏老掌柜家门不幸,生下了两个孽子,两条狗,前一个成了大烟鬼,恨不得将爹老子卖了换钱,后一个更是不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任由老先人自生自灭,落难到了现在。

见占耳发泄够了,梵义劝慰道:哥,有我在呐,你尽管宽心吧,只要我胡梵义饿不死,老掌柜就是我的叔父,我来尽孝,我来供养,谁也不能插手。占耳狐疑地盯看着,半信半疑,探问说:梵义,你刚才讲的这些话,八成是可怜他吧?你给我听仔细了,假如你是可怜他,那你趁早滚远,老掌柜不需要你这样的施舍,至少他还有我这个穷亲戚在。梵义道:我不是可怜他,我这是要报恩。

“嗯,其实是老掌柜亲自点了你的名,他让我去找你的。”

梵义一惊:“点我的名?”

“真的,老掌柜的脑子坏掉了,但在他清醒的一刹,亲口托付了这件事,让我带上你去见他。”占耳笃定道,“老掌柜相信,在沙州城,在整个关外三县,只有你梵义能救得了他。”

“我应承下了,占耳哥。”

两个人不敢多言,忙站起身来,相率而行,很快就到了家。占耳的女人拿着扫把,早已将门前的雪渣子打扫干净,又廓出来一条路,一直通到了街角上,以防客人们滑倒。梵义除下皮袄,摘掉帽子,一身刚刚浆洗好的新衣,显然是为了迎接贵客才穿上的。占耳催促再三,说气候太冷了,你干脆进去烤火,我在门口迎着吧。梵义没听,急吼吼地跑了,立在街角上,拔长了脖颈子,瞭看着远处。

这一时,天阴得更重了,雪渣子下成了雪花,形如一道道白牦牛似的帐幕。

一匹快马驰奔了过来,并未停足。闪身而过的一刹,马背上的少年冲着梵义点了点头,后者当即明白了。梵义疾步上前,瞭见眼前的这一幕时,登时僵住了,眼泪就像秋季的党河水,呼啸着淌了下来。经年未见,昔日的义庄老当家人已是面目皆非,寻不见一丝一毫当年的痕迹,穷寒,衰微,羸弱,浑身上下笼盖着一种绝望的气息。索敞扣着一顶瓜皮帽,破衣烂衫,一双鞋子也开裂了,脚趾头上积满了脏雪。索敞的身体像一张弯弓,一直朝前拱着,拄着拐杖的手上冻疮累累,走一步,停两步,喘息声犹如一只漏风的皮囊。宫法麦在一旁相搀着,时不时地掸一下索敞肩上的雪,女人的鼻脸上,同样弥漫着一份凄楚的表情。梵义不敢上前,怕惊吓了索敞,待对方慢慢地蹒跚过来后,忽然膝盖一软,訇地跪了下去。叔父,你终于来了,侄儿在这达接你,你受罪了,梵义哽咽道。索敞并不答话,抬了抬眼,目中的光芒早已熄灭干净了,仿佛往年的炭灰一般,寒凉而死寂。占耳追过来了,也跪在了旁侧,一味地哀告说:老东家,你不是想见梵义么,这就是梵义,梵义在给你磕头呐。磕完了三个头,梵义膝行过去,抱住了索敞的腿,恳求说:叔父,让我给你行一个礼性吧。言毕,梵义背起了索敞,脚步迅疾,朝着占耳家一路狂奔。长街上,宫法麦突然大放悲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也没能爬起来。这哭声像一场葬礼,但更可能是一次新生的喜悦。

“唉,你是谁?”索敞伏在梵义的脊背上,嘀咕道。

“梵义,我是胡家坊的梵义。”梵义一边跑,一边答复说,“多年前,有一个少年去义庄借马,你老人家眉头不皱,当即就给借了。叔父,我就是那个借马的少年,我来报恩了。”

索敞发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声:“你没借过马,你现在就是一匹马。”

“对,我就是你的马,你骑稳当了。”

占耳家的房中院内,虽说也清洁干净,小门微户,但一种掩饰不住的穷酸,仍旧逼现眼前,令人心寒。占耳撩起门帘,让梵义先进了屋子,他自己却呆住了。炕桌上,一只汤锅子漾荡着蒸汽,烟囱口里填满了木炭,呼呼呼地冒着火苗。锅子的周围,布了四只碟盘,照例是冰糖、桂圆、柿饼和葡萄干,一样不缺,一样不少。一坛苞谷酒也打开了,甘冽的气息羼杂着滚沸的肉香,似乎昭示着今天这个日子不同凡响。梵义将索敞卸在炕沿上,赶紧给他脱了鞋,除下了那一身腌臜的衣裳。占耳的女人打来了一盆开水,梵义淘了热手巾,给索敞揩了脸,洗了手,又用剩下的水,将那一双干瘪的脚刮洗干净,水一下子墨黑了。末了,梵义将索敞抱在了主席上,让他盘坐起来,俨然是一位主心骨。梵义做主,解开了从典当铺子里赎回来的那一件包袱,挑出一件无袖的羊毛坎肩,穿在了索敞的身上。这一时,索敞突然攥住了羊毛,仔细嗅闻了几遍,面色一变,探问说:你个贼疙瘩,这是你爹的衣裳,我闻见你老子的味道了。占耳捧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淌了下来,如实道:老东家,你说得对,这个坎肩正是我爹在义庄当管家时,你老人家赐赠下的,我爹只穿过一回,后来又舍不得,一直压在了箱底子里。索敞嗔骂道:你爹那个老贼娃子,真不是个东西,他抢在我前头死了,他去享福了,将我一个人孽障地扔在了人世上,我咒他。

按规矩,女人是不能上炕的,更不可能跟男将们一桌同席。但经不住梵义和占耳的再三劝请,宫法麦还是坐在了炕上,伺候起了索敞的吃喝,没有人比这个女人更合适的了。宫法麦叮咛说:趁着老掌柜脑子好,你们想问啥,就抓紧问吧,等一下万一糊涂了,你们连他姓甚名谁也休想问出来一句。梵义停箸不食,目光盯看着索敞,发现一团铅黑的表情,慢慢地渗出了对方的颊脸,便知道索敞的脑子已经坏了。

被囚禁了多年的索敞,又如何死地生还,出现在了沙州城的街面上,只有占耳知道。

今年清明节的前一日,占耳去了他爹老子的坟前祭扫,每年一次的仪式,走个过场罢了。老管家是害上痨病死的,咳嗽了好些年,终于安歇下来了,不再泼烦人。占耳拔掉了坟头上的乱草,摆下了香烟烛火,各色供品。跪下叩头时,一个瘦得像狗一样的人,忽地从墓碑后闪了出来,抓起一把点心就往嘴里塞,吞下一块,又吞下了一块,完全将旁侧里的孝子不放在眼里。但是,占耳的怒火一刹那熄灭了,因为眼前的这条瘦狗不是别人,正是义庄的大少爷索朗。自打爹老子辞掉了义庄的管家后,占耳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一座阔大而堂皇的宅院,跟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从不招摇。前几年,轮到年头岁尾时,义庄还会派人来,送一些年货和礼当,但被父亲频频拒收了,双方也最终断了联系,没了来往。占耳平时倒卖一些日用杂货,对外面的风吹草动并不陌生,关于索门的种种不幸与败落,关于索朗的各种传言,也时常灌在了他的耳朵中,但心里隔得很远,听罢就忘。现在,索朗沦落到了这一番抢吃抢喝的地步,彻底丢光了索门的颜面与威风,占耳一下子惊住了,不敢吱声。索朗吃饱了,也认出了老管家的儿子,不仅不羞臊,反而提出要将点心和干果全部带走,拿回去让女儿细君尝一尝。那一时,占耳忆想起了义庄曾经的好,哀求索朗,问老东家的龙穴在哪达,干脆一起去祭扫,了却一桩心愿吧。索朗也十分痛快:你不算外人,跟我走吧。

岂料,坟头没寻见,索朗却带着占耳,一口气跑到了沙州城外的西北角,钻进了角楼下的那一座旧院子里。青天白日的,索敞正抓住一根牛毛绳子,一截截拆解开,又一寸寸地编起来,乐得哈哈哈的,嘴角上挂满了口水。见了老当家人的面,占耳活见了鬼似的,知道沙州城里的传闻一半是真,一半为假。当时,索敞的脑子坏掉了,对占耳的请安和问候一概不理,一直在编牛毛绳子。然而,索朗的目的达到了,彻底甩掉了爹老子这个包袱。索朗阴笑道:占耳你不算外人,但你们以前是义庄的下人,索家对你们不薄,现在我养不活这个老货了,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你接手的话,或许还能给这个老东西一点点寿数吧。

占耳当即答应了,不过就是家里多一口人,多添一副碗筷,多置办一套被褥而已。不承想,索朗攥着抽子,撵打着,从屋子里轰出来了一个妇人。妇人疲沓着,眼角上布满了一根根鱼尾纹,长期的饥饿所带来的晕眩感,令她像一片风中的枯叶,随时都有飘失的可能。索朗绍介说:这个娼妇叫宫法麦,也叫娥娘,以前是细君的奶妈子,要不是念在这么些年照顾老东西的情面上,我早就把她卖进窑子里去了,是这,你干脆一趟子带走吧,兴许还能帮衬一下你。宫法麦听懂了意思,蓦地从迷离中醒转了过来,仔细道:大少爷,你爸一旦出了这个门,就等于活杀了他,一定有人来灭口的,我们哪达也不去,宁可死在这个院子里。索朗被驳了面子,恼恨地抬起手,抽打了妇人一顿,咬牙说:灭口又如何,假如老东西被杀了,我第一个来取你的性命,将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葬在一个坑里,圆了你们的鸳鸯梦。一旁的索敞正在编绳子,忽然插嘴说:金窝银窝,不如这达的狗窝,我哪达也不去,我只跟着娥娘。那一刻,占耳似乎想起了什么,震惊之余,忙劝开了双方。占耳道:谁说了也不算,一切听这个姐姐的。

这么着,宫法麦笃定道:你把家里的门牌地址告诉我,倘若机会好,老掌柜能出去串门的话,我会提前告知你一声的。索朗仿佛真的甩掉了这个包袱,问占耳借了三块钱,消失不见了。占耳特地出去了一趟,买了一袋子锅盔、花卷和酱菜,预备在了家中。在宫法麦的催撵下,占耳不敢逗留,急慌慌地回到了沙州城。一路上,占耳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发飘,一再告诫自己,这不是活见了鬼,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义庄的当家人还在,从阎王殿里回来了。

后来,梵义介入了进来,将急递社的几名可靠少年,撒在了沈家旧院一带,偶尔购一些吃食,悄悄地放在门端里,接济着被囚禁的二人。情况出现在三天前,宫法麦来了一趟占耳家,约在了今日。少年们获知了这一异常,迅速通报给了梵义。梵义知道机不可失,决定面见这位义庄的老当家人,解开这个多年来的谜团。

事实上,不仅梵义未动筷子,占耳两口子也没有胃口,萧索一旁,偷偷地抹着眼泪。

索敞却饿坏了,也馋极了,囫囵吞枣地咽下了几只丸子,这才慢了下来。宫法麦摸出一件围脖,系在了索敞的胸前,哄唆道:乖,小心烫着,这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索敞含混道:娥娘,党河的水里头有鱼,鱼是焦色的,你快看,鱼还在游呐。汤锅子沸腾着,一片油汪汪的,让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频频出现了幻觉。占耳的女人不忍,单独盛了一碗,打算先晾着。索敞忽然打落了她的筷子,变色道:你不是娥娘,我不认得你,你不准偷吃。宫法麦已经习惯了,舀了一勺子汤,款款喂将过去:乖,快听话,别噎着了。索敞张开嘴,吧嗒着舌头,汤汁洒在了胡须和衣裳上,简直狼伉极了。宫法麦耐性十足,仔细地揩净了他的胡子,擦完了颊脸,又照顾着吃喝起来。末了,索敞皱起眉头,探问说:娥娘,你也快吃,等吃完了,你带我去阳关和玉门关骑马吧,我听见马在喊我,喊了快一年了。好,只要你听话,乖乖地吃饭,娥娘不光让你骑马,还要给你买糖吃。答复道。

占耳端起了酒碗,也不相让,兀自饮了下去。梵义本不想喝,但心中装了一块开裂的石板似的,一些念想和祈望被彻底粉碎了,便也二话不讲,一口气灌了下去,重又添满了一碗。占耳的女人去擀面了,声称吃完了汤锅子,再来一碗酸汤面的话,老东家的心上肯定熨帖。直到此时,占耳才捧起酒碗,跟梵义碰了一下,灰败道:梵义你都看见了,这十几年的囚禁,即便是神仙也会发疯的,何况是老东家这个年岁的人,他现在能活下来,也算是索家的老先人们积下的福报,落在了他自己的身上。梵义听着,一些讯息,一些打探而来的鲜为人知的内幕,仿佛一团缠麻被渐渐地厘清了,拼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了然在心。梵义端住酒,一语不发地敬给了占耳,双双干掉了。这个忠义的汉子,令梵义的内里潮起了一种钦敬的感激,自知说什么也是闲的,不如不说。岂料,占耳愤怒地将酒碗往炕桌上一蹾,啪的一声碎了,裂成了几瓣。手也被割破了,一股血水甩了出去,溅在了宫法麦的鼻脸上。

索敞哇地一下,好像他挨了一刀子似的,扑将过去,捧住了宫法麦的脸蛋。

血水被涂抹开来,宫法麦的鼻脸上血腥四溢,像一介女关公。索敞吓傻了,眼睛里皆是这种恐怖的颜色,仰衬红了,墙壁红了,炕桌红了,汤锅子红了,剩下的几只酒碗中,也盛满了新鲜的血液。索敞嗫嚅说:你们干么,这是杀头的饭么,辞阳的酒么,你们这是要送我上路吧?这一刻,潜藏在敦煌索氏一族血脉中的那种深刻的宿命,那种难以克制的悲情,突然间被揭开了疮疤,再次发作了。索敞惊颤着,像一只衰老的野兽,低低哀嚎,声嗓中发出了一种浑浊而寂灭的声音。梵义诸人怔忡不已,毕竟年龄上有沟壑,虽然对索门的历史也略知一二,但终究不能体悟其中那种锯齿般的疼痛。索敞泥塑着,带着满目的血色,眼神逡巡了几遍身旁的人,竟然发现一个也不认识,每一张脸上都是催命的表情。索敞的肩膀立时塌了下来,精神也颓败了,哀告说:官爷,我吃饱了,这杀头的饭真香,连我的饱嗝也是香的。思忖一番,又说:求求你们,等下一世我回来了,别再让我吃这杀头的饭,让我当一回牛,做一次马吧,我只吃麸皮草料,我不争,也不抢,我认命就是了。

嗯,老掌柜你真乖,乖娃娃听话,听话了才有糖吃,也有马骑。或许,宫法麦早就见怪不怪了,自有一套劝慰的法子,一再哄唆着。索敞抓住了女人的手,不舍地说:娥娘,你是来送我的吧?我知道你是来送我上路的,我没有交下一个伴当,敦煌人全都来了,站在法场上看我的可笑呐,这辈子索家再也抬不起头了。哦,外头的天快黑了,乖娃娃要听娥娘的话,早早上炕睡觉,要不然捣地鬼来了的话,会割舌头的,宫法麦诱引道。不,我不睡,等一下砍掉了头,我再好好睡一觉吧,我不想醒来。索敞执拗着,又接续说:娥娘,等一下你千万莫怕,我的头被砍下来后,你要么埋在沙山里,要么扔在党河水里,反正不要带进义庄,我不配,我怕老先人们瞧不起我,给我苦果子吃。宫法麦耐着性子,又怕旁边的人见笑,继续抚慰道:快点睡,倒下就能睡着,外面的雪很大,下了足足有一丈厚了,下雪天睡觉最香。

不料,这句话犹如烈火烹油,索敞一霎时慌了,攀住宫法麦的胳臂,央告说:娥娘,外头的雪有一丈厚了,你不能去,万一你滑倒了,摔伤了,那我死的心也就有了。宫法麦佯笑道:我不走,我舍不得走,我在给你牵马拽镫呐。索敞简直开心极了,摸着宫法麦的颊脸:娥娘,那你一定要陪着我上路,先砍了我的头,再砍你的头,咱们下一世里还在一起,让敦煌人瞧瞧,索家还有儿子娃娃,义庄还没有输惨。嗯,我答应你了,我陪着你,娥娘哪达也不去,娥娘就守在你旁边,看着你睡觉,宫法麦一番叮咛道。索敞的双目中,浮现出了一线星光,破笑道:那我就听娥娘的话,我要跟娥娘先生下一个索朗,再生下一个丁荣猫,而后生下了他,和他。索敞手指着梵义,又指着占耳,咯咯咯地激动开来,吼喊道:他们都是我的儿子,义庄的后人,我认得,谁也逃不脱的。宫法麦并不应答,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涩,让她埋下了头,措手不及。这一刻,索敞突然醒转了,脑子里澄澈了起来,笃定说:

“你叫梵义,你在胡家坊,你就是那个河西司马?”

梵义伏下了身子。

“哦,当年你来义庄,向我借过一匹快马,你下了一趟河西?”

“正是。”

“不是借马,是义庄赠马,赠给了那个少年人。”索敞语气分明,不容置喙,接续说,“那你现在还给我吧,我不要马,我只要一样东西,你无论如何要还给我,就现在。”

“叔父,但说无妨。”

“我只要那一件血衣。”索敞眸子烁闪,决绝道,“义庄的血衣,也是索家的血衣。”

“只要梵义在,就没有什么血衣。”

“不,它还在,它就在天上挂着呐,你快还给我吧?”

言毕,索敞终于像一根绷断的弓弦,仰面倒下了,发出了一阵阵沉痛的鼾声。

下半天时,占耳和梵义站在院子里,泥塑着,一直在看下雪。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吧,身上燥热,仿佛埋着一堆火。其实,谁也无心看雪,各自的内里当中在斟酌,在算筹,如何将索敞这一只烫手的山芋仔细安置好,不能让他再受到一点点的伤害。占耳为主,梵义是客,所以梵义始终等着对方先开口,提供一个良策。占耳也作如是想,暗忖道,梵义毕竟是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声名显赫的青年才俊,又是急递铺的大掌柜,无论经见过的世面,抑或是待人接物上的经验,总比自己要老到吧。这么着,双方哑默了良久,占耳终于绷不住了,簌簌簌地跑进了睡房,找女人商议去了。

返回后,占耳绍介道,他的爹老子亡故后,那间屋子便一直空置着,女人现在去打扫,去烧炕了,老当家人和宫法麦从今日开始,就入住在这个院子里,由他们两口子来赡养。这些忠义坚贞之词,虽然令梵义感激,但他仍旧摇了摇头,断然否决了。占耳逼问说:那咋办,你想领回胡家坊去,还是登记在客栈里,要么寄放在哪一家寺庙中,你快下一个决断吧,天开始黑了?梵义笃定道:老当家人和宫法麦哪达也不去,等一下原回西门外的沈家旧院,像以前那样过活,包括占耳哥的这个家,以后再也不能来了,以免意外。

占耳咆哮说:“回去就是一个死,不会有别的出路。”

梵义答:“即便是死,那也得回去,至少可以像义庄的先人们那样,死得漂漂亮亮。”

“哼,你简直疯了。”

“我没有疯,我现在做的这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静等着那一帮人先惊掉,”梵义仰看着天空,伸手抓了一把雪,冷然道,“像一群畜生那样惊掉,能给我一个机会。”

恰在这时,院门咿呀一声开了,细君探着头,鬼祟地瞭看了一眼。占耳立刻忘了争执,抢了上去,一把将细君拽进来,搂在了怀中。细君的五官冻得像柿子,颧骨上结满了冻疮,两根鼻涕也挂在嘴唇上,吸溜吸溜的。梵义并不在意这个琐屑的场面,索敞才是难题,才是需要加紧去应对的,所以他慢慢地踅开了,继续仰首问天。占耳吆喝了一嗓子,女人从睡房里跑出来,接上了细君,返身回热炕上暖和去了。

孰料,院门又被一脚踢开了,义庄的大少爷索朗款然进来,左手提着一袋子银元,哐啷作响,右手往嘴里丢了几颗麻子,呸呸呸地嗑了起来。梵义实在不想见到此人,忙闪身进了灶房,隔着窗子,耳食着外面的一切。

老贼呢,我爸那个老东西在哪达,你快喊他出来,我有话要讲?索朗嚣张道。占耳忙释解说:老东家刚睡着,你别打扰了,他的身子骨那么弱。索朗将钱袋子扔在了雪地上,踹上一脚,阴笑说:快喊老东西起来,来听一下钱的声音,我保证我爸听罢了,身上的百病也就消了。的确,这是一大笔钱,占耳做了半辈子的买卖,也不曾挣到过。占耳问说:大少爷,你是偷的,还是抢的,你就不怕半路上遭了劫么?这么着,索朗停下了手中的麻子,开怀道:我把家产卖掉了,把索家那七八个临街的店铺统统卖掉了,价格上虽说便宜死了,但我起码可以过一个不错的春节,春节不是快到了嘛。你说啥,你把义庄的店铺全都卖掉了,那将来老东家吃什么,细君又吃什么?你呀,你真是个败家子,你绝了索家人的后路,占耳詈骂道。索朗觉得,这样的咆哮实属大惊小怪,不由得生出了一股骄横之气,慨然道:那七八个临街的店铺,将来要开平心定气烟馆,我在里头占一成,我从此不必发愁了,我躺着就能数钱。什么,开平心定气烟馆?你真的反了,你的孽罐子也快满了,等着瞧吧,占耳厉声道。索朗龇着紫黑色的牙花子,挑衅说:对,念在你是义庄下人的分上,等翻过年开了张,我一定带你去一趟平心定气烟馆,款待你一桌吧。

突然,占耳挥出了一拳,打在了索朗的鼻梁上。后者趔趄几下,栽倒在了雪地上,鼻血淌了下来,在雪地上凿出一大堆鲜红的筛眼,煞是瘆人。索朗却并不计较,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从怀中摸出来一封信,扬在手上说: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弟弟回来了,这是索乘托人捎给义庄的信。”

索乘,梵义记得这个名字。

“呵呵,义庄是垮不掉的,索家人也将东山再起,明眼人谁都能看见。”索朗几乎忘了形,一边流着鼻血,一边打开了信瓤,“实话说知道吧,新县长即将就任,我弟弟已经是公家人了,中华民国敦煌县政府的书记长便是索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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