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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一

卷三十一

世兴堂的热闹是人人皆知的,但像这两天这么热闹,却也令人骇然。

天气寒了,敦煌开始结冰了,人们一张嘴说话,鼻脸前便站着一团白雾,话也很虚。来自灵台坊的边家三姊妹,索性将娘老子停尸在了世兴堂门口,扬言要讨个说法。除了二女子外,剩下的两个姊妹脑子有些瓜,一天至晚傻兮兮的,连鼻涕和口水也收不住。女婿们也强不到哪达去,一个是大脖子,一个是半脸汉,二女子的丈夫则是个蔫货,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全凭了女将做主。二女子扯了一块白布,去了秦川笔墨店,请人书了一颗锅盖大的墨字:冤。这颗墨字虽然张挂在世兴堂的门口,但像长了一双腿似的,让城里城外的人迅速周知了,比六合班搭台唱戏还要红火。事发在昨天,过了短短一个晚夕,人们沮丧地发现,边家人竟然驻扎了下来,不但搭了一座简易的灵棚,还架了煤炉子,支起了案板,开始就地吃喝。中午时,三姊妹围着开水锅,胳膊上挂着裤带长的面条,一边揪片子,一边跟人理论,好像这一群母鸡也会斗架。邻舍们说:沈先生是一个多好的人呀,这么糟践人家,分明是造孽,报应就在头顶上呐。二女子抢白道:不是你们的娘老子,你们不知道这一份剜心的痛,世兴堂不给个交代,我们就住到腊月里,正月里,反正这么个鬼天气,人也不会臭掉的。邻舍们又哀告说:行个善吧,你娘是六十九上殁的,虚上一岁也整七十了,这个高寿上应该是喜丧,宽人一步,自己也积德嘛。二女子忘了前头撒过盐,抓起盐罐子往锅里扔了一把,又扔了一把,横眉道:沈先生开错了方子,把我娘给吃死了,我何错之有呀?

很快,有关边家人的各路消息便爆发了,一个比一个刺激,几乎能惊掉人的下巴。沙州城的居民们不甘乡下人如此放肆,一边倒地站在了世兴堂的这面,抡起胳膊,纷纷上去数落,废掉了不少的唾沫星子,却仍然没有灭掉三姊妹的气焰。这么一闹,世兴堂关门歇业,前来投医看病的人立刻不干了,几个同样来自灵台坊的人泄露了天机。天呐,边家的这个娘老子,原先是光绪末年有名的窑姐,花名叫地达菜,赚够了银子后才从了良,嫁给了灵台坊的一个老光棍,一连下了三个扎花的。天呐,听说这个老窑姐以前染过脏病,还是沈先生一手治好后,才生养了后人,但姊妹们怨恨世兴堂没有治彻底,让她们的脑子瓜掉了,所以拿死人坑活人,来讹诈恩主了。天呐,这三个货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奶子早让人揉松了,裤带也解惯了,尻子比磨盘还大,那一副淫浪的样子,绝对输不给门板上僵硬的娘老子,阴阳两界一个德行。吃罢了揪片子,边家人齁着嗓子,盘腿坐在了世兴堂的门槛上,既不哭,也不闹。二女子拿出了针线,一边纳鞋底,一边接话,似乎整个沙州城里她自己说了算。

整整一宿,沈破奴拒不开门,将自己反锁在了书房内,一直在翻箱倒柜。伙计们在外面守了一夜,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方面忧心沈先生,另一方面愤愤不平,思谋着打出门去,将边家的泼妇们撵出沙州城,还一个清净。沈戴氏端着托盘进来,午饭是烫面饼,外加粉条豆腐、炒洋芋丝,安顿伙计们抓紧吃,别饿坏了肚子。伙计们跟了世兴堂这么久,替沈先生难过,谁也不愿意动筷子,碾药的碾药,晾晒的晾晒,一个个像抽了筋似的。沈戴氏一向主内,开口说:刚才你们的唾沫星子我全听见了,我可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胆敢去欺负了门外的边家人,我第一个饶不了他,我销他的伙食账。眼泪哗地下来了,婆娑在鼻脸上,又道:从我世兴堂的牌子挂在敦煌的第一天起,一直是闪亮的,干净的,别说遭人啐唾沫了,就连一只苍蝇也站不上去。今个天是个坎,边家人声称治死了人,不光把尸身子、花圈和灵堂停在了门外,还吃吃喝喝地过起了日子。是这,先不论对错,毕竟边家人服着孝,还在丧事当中,就算人家攒了一肚子的恶痰,朝门匾上吐,那就先让人家吐吧。将来等事情了了,我扛着门匾去党河里洗,洗干净了,世兴堂还是发亮的,干净的。伙计们嚷喊说:那个贼婆子,自己的女儿们不孝,有好几次她被扔在店里头不管,还是沈先生免了全部的费用,白给抓了药,雇了马车送回灵台坊的。沈戴氏断喝道:快吃饭,莫非烫面饼还塞不住你们的嘴么?

门外的一切,沈破奴悉数入耳,可家里人越这样说,越是像抓起一把绣花针,扎在了他的心尖上。折腾了一夜,书架凌乱,抽屉倾覆,撕碎的纸屑像下了一场暴雪,沈破奴翻遍了书房内的每一页纸,将过去几年存档的方子逐一检查毕了,竟也没发现边家老太的。墙角里的火炉子早就死灭了,这个季节上,寒气慢慢渗出了地面,尤其在这间背阴的房子内,哈气成冰,连仰衬纸上的尘索也几乎冻结了。从医这么久,沈破奴养成了一个优良的习惯,每天开出去的各类方子,一定要誊抄一份,晚上复查完了,再分别归档,留下一个底子。蹊跷的是,边家老太也算世兴堂的常客了,两个月前的方子,竟然石沉大海,遍寻不获。沈破奴歇缓了片刻,打算从头再找,偏就不信这书房里闹了鬼,单单叼走了那一张纸。起身时,袖子带倒了一本线装书,书掉在地上后,吐出了一页纸。沈破奴俯身拾起来,展开一瞧,一阵醉酒般的快意迅速占据了表情,不是它,难道是谁,这真是骑驴找驴,一切都不曾枉费。沈破奴腾开了书案,用袖子擦了好几遍,拿来戒尺镇住了那一张纸,仔细研读开来。然而,瞭见那几个朱笔画下的圆圈时,沈破奴一下子坐不住了,脊背上立时孵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按照他个人的习惯,凡朱笔圈定的内容,要么用药有疑,要么便是剂量不确,当然是因为把握不准,才在方子上留下了一言半句的批注。终于忆想起来了,边家老太患的是肝病,当初探摸时,沈破奴就发现对方的肝脏硬得像一块河石,除了下一味猛药,否则连一旬的时间也活不过,于是便大胆地开出了方子。当日夜里,沈破奴在复查一沓方子时,单独将这一张择了出来,左斟酌,右研判,但也不知被什么打搅了,只敷衍地画上了几个红圈,没了下文。寒气紧锁着,沈破奴冻得发抖,潦草地披上了一条被单,越看越害怕,越害怕越看,一直看到了眼底里发黑,反而不再冷了,汗下如浆。天杀的,当时咋就昏了头,这红圈里的用药,这朱笔划掉的剂量,用在一个精壮汉子的身上,恐怕也难以忍受,遑论边家老太那个连皮带瓤也没有几斤几两的婆子。自责了一番,悔恨了半天,沈破奴心有不甘,抱出来一大摞医书,对着古方仔细检查。半晌后,在一册一九一六年上海鸿宝斋书局印行,由一代名医吴毓昌校订的《校正本草纲目》上,沈破奴确认了错误在己,由于他个人的缘故,一手造成了边家老太殒命,遂彻底地气馁了下来。沈破奴瘫坐在窗口下,一阵子冷,一阵子烫,那些朱笔的墨迹被汗水濡湿了,漫漶开来,好像从纸张中突然淌出来的血水,滴滴答答的,让他难以洗脱罪责。薄暗中,沈破奴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越抽,手上越湿,这才明白落泪了。沈破奴苦楚道:我是个罪人,我是敦煌最大的罪人,我没脸了,我的脸很快就要被剥开了,将来连一张臭狗皮也不如呀。

究其实,在这一刻,也惟有沈破奴才知道,这些年的如坐针毡,这些年的胆战心惊,到底是一种何等的滋味。世兴堂还没出过事,但目下一出事,竟然是天大的事,连人命都搭了进去。沈破奴掐指一算,自打端午节之后,自己就像沙州城里的一介游魂,世兴堂中的一尊傀儡,整天价地提不起精气神,头重脚轻,恍兮惚兮。白昼上,人虽然在坐堂问诊,有问有答,打发着病人,但心魂不在,一切都只是对付。入了夜,沈破奴每顿只吃一小碗,撂下筷子后,便将自己锁进了佛堂,念了啥经,磕了几个头,转身就忘光了。颓坐了许久,寒气业已攫取了沈破奴,让他双膝如木,打起了摆子。这么着,沈破奴终于对自己下了判语,归纳出了八个字:白昼为鬼,入夜做人。

门外,女儿性元的嗓子响起时,沈破奴慌了,明白克星来了。

性元是骑马赶来的,一头的汗,脸白得像一团新摘下来的棉花。沈戴氏一见性元从后门上闯了进来,骨头都快吓酥了,忙拽住了女儿,惊喊说:乖乖,你不在胡家坊里躺着,凑这个热闹干啥,快去睡房里躺下吧,外面的风大,小心吹坏了身子骨,落下个病。性元的第三胎没保住,刚开始显怀时,率着两个儿子在党河边玩耍,不小心跌了一跤,晚上就小产了。小产也要坐月子,但性元这回的月子,比前头诞下小党和小河时还要泼烦,身上始终不干净,恶露不断。沈戴氏天天炖老母鸡,汤里放了补品,虽说女儿圆了一截子,也有了双下巴,但整体上还是虚的,始终也没能缓过来。性元并未采纳母亲的建议,推了推书房的门扇,发现里头是反扣的,悄寂一片。沈戴氏低语道:从头天下午见过边家人之后,你爸就这样子,连一滴水也没喝,窗台上的饭食也没动。性元招来了一名伙计,贴耳说:你快去,去警察局对面的急递铺,将胡梵义喊过来,别癞蛤蟆避端午了,好像他不认识世兴堂,跟沈家没一点点关系似的。性元将马鞭递给了伙计,后者应命而走。沈戴氏慌乱道:性元,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他俩一个是水,一个是火,你这不是要把世兴堂点着,乱上添乱么?性元涨红了脸,笃定说:梵义毕竟是沈家的女婿,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呐,他姓胡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一念及这个话题,沈戴氏便哑下了,拾起空碗,簌簌簌地走掉了,老半天才哭出了一两声。

伙计们也散了,忙着整理晾晒下的药草,空气中开始弥散着一幕幕颗粒状的粉尘。性元贴在窗棂上,哀恳说:爸,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你把门开开,我给你沏一壶热茶,送一件棉袍吧?沈破奴瘫坐着,攥着那一纸朱红色的方子,并不接茬。爸,我已经打听过了,问过边家的二女子了,边家人就是来讹钱的,除了讹钱,还索要一口松木棺材,让世兴堂将人抬埋掉,一了百了,从此不再纠葛。性元絮叨着,犹如小时候偎在父亲的怀里,不停地呱啦呱啦那样。爸,我其实已经答应了边家人,答应了二女子开出来的命价,三天之内一定会筹齐这一笔钱,打发掉她们的。闻听着窗外的声音,沈破奴知道,自从女儿出嫁后,做了人妇,当了人母,父女之间便再也没有像此刻这么亲昵过,性元也没有像目下这般乖顺过。性元小产后,沈破奴也曾开过方,抓过药,督促妻子去胡家监督女儿,一顿不落地全部服下了。吊诡的是,像这样再简单不过的小疾小灾,沈破奴一般是药到病除,可轮到了女儿,前后的几张方子却统统失了效,一点转机也不见。沈戴氏回家后,一描述性元的病况,沈破奴每每唉声叹气,心里急出了一场场火灾,干脆扑不灭。这么着,沈破奴的心思渐渐走偏了,将所有的不幸归罪在了他的头上。沈破奴原本相信,自己的手是开过光的,灵异无比,所以才成就了世兴堂在关外三县的大好名声,也让一个异乡人踏实了下来,娶妻生子,有了这么一大家子人。真是一步错,步步错,现在灵光不再了,天老爷的眷顾没有了,上佛的赐赠也杳然无存,竟然连连失手,干出了一件又一件低劣而愚蠢的勾当。性元接续道:爸,人都不容易,人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一桩孽障事,谁不摔跟头,谁不会走眼,谁又能保证自己顺风顺水呀?爸,你可能老了,老了就记不住方子了,难免会有差错,边家老太害的是绝症,早走晚走也是一个走,你千万不要大包大揽地惩罚自己,让女儿惜疼你。又道:边家人此番来停尸,来搭灵棚,来闹事,但他们并不是想砸世兴堂的牌子,也没一个哭天喊地,像孝子那样心碎的。二女子明说了,拿了钱之后,他们三姊妹想去口外,去新疆讨生活,再不回敦煌了。爸,知父莫如儿,我虽然是一个嫁走的人,但我清楚世兴堂这么些年没攒下几个钱,你慷慨,你公义,你的眼睛浅,见不得穷人叫苦,动不动就免了病人的费用,你自己垫上钱抓药送药。我合计了一下,梵义那达去年底在急递铺分了红,交给我保管了一笔钱,我再向婆家借上一笔,另外还将我出嫁时陪的首饰抵押在了典当铺,明日里便可以兑出一笔钱,这三项汇在一起的话,基本上就够了,你不必操心。沈破奴的身体弹了一下,站起来,手摸在了窗户的铁销子上,想了想,又松开了。性元继续道:也怪我,怪我粗心,我光顾着照料高房子上的公公,去经营两个娃娃了,却不知道自己的爹妈也着实老了,也需要我尽孝,我真是蠢透了。一窗之隔,咫尺之距,沈破奴分明瞭见了女儿的哀伤,听见了这些心碎的肺腑之言,手复又按在了铁销子上,但已经迟了。

书房外,梵义沉吟道:沈先生,请你把门开开。

这一时,沈破奴突然惊现出了一份慌乱,顾盼中,一个箭步奔向了书案,将一摞书本抱在怀中,匆匆码在了书架上,又去抱另一摞。书的确太多了,扔在地上、椅子上、窗台和书案上,沈破奴只恨自己少长了几双手,想想便也作罢了。地上撒满了纸屑,可偏偏连一个笤帚头也不见,沈破奴用脚尖扒拉了一番,目中仍旧是一层白花花的雪。算了吧,倘若书房里连一点纸屑也没有,那就好比是进了灶房看不见面粉和盐那样,反倒有一丝怪异,沈破奴思忖道。梵义继续叩门,一味地嚷喊着沈先生,门扣子啪啪啪的,犹如一阵阵的急鼓。沈破奴差不多快忘了,忘了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月开始,这个女婿彻底改了口,不再喊爸,而是客客气气地将外父称作沈先生,跟街上的人们一样,也跟病人们一样。沈先生,这个貌似尊敬的称谓,此刻从女婿的口中喊出来,不免有些冰冷,也有点隔膜,但沈破奴已经无暇去斟酌了。沈破奴跑到了脸盆架子上去洗脸,水太冰了,水里头藏着无数根针尖,蜇得颊脸生疼,皮肤好像也红了,一阵阵地烧烫。净完面,沈破奴用湿手巾擦了外套,擦了鞋尖,又将脖颈子下的一粒纽扣系牢了,款款站在了门端里。梵义的喊声刚落下,沈破奴便急迫地问:哦,是梵义来了吧?

见沈破奴开了门,露了面,梵义却后一步,躬身致礼:沈先生,梵义叨扰了。

性元冲了过来,一把攀住了父亲的胳膊,目光仿佛篦子一般,从头到脚地梳了几遍。性元的嘴噘下了,表情好像一张揉皱的纸,舒展不开。盯了半晌,见父亲囫囵着,气色尚好,无甚大碍,性元又凄楚地笑开了,撒娇道:爸,我刚才的话,其实也是梵义的意思,你不信的话,你最好当面问问梵义吧?梵义的眸子很亮,接过了女人的话茬,款然道:性元在当这个家,性元的主意,自然就是我的主意,沈先生不必多虑。梵义笃定的态度,助长了妻子的一腔热情,性元嘻然道:破财消灾,花钱免罪,既然边家三姊妹是冲着钱财来的,那就遂了人家的心愿吧,世兴堂绝对吃不垮,也不会让敲诈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梵义帮腔说:性元讲得在理,这个人世上最积德的事情一共有三样,第一是撒钱,第二是散财,第三便是施舍,这辈子边家人来向世兴堂伸手,等到了下一世里,连本带息的,我保证他们连一分钱也不敢少,统统会赔过来。性元更加高涨了,眼见着翁婿之间如此默契,如此投合,便道:等筹齐了这笔钱,我亲自出门去轰走他们,只当是肉包子打了狗。梵义沉声道:依我看,性元即便想给,边家人也未必敢拿,谅他们也不敢来薅我身上的羊毛。咦,你啥意思,你说出来呀?性元催问。梵义坦承道:头顶有神明,人世存王法,有些事情并不依赖人的意愿,而是滚滚的天意,是显而易见的天意说了算。这一过程中,沈破奴始终哑默着,但分明从两个后人的谈议中,窥见了彼此之间的罅隙,掂量出了双方的分歧。滚滚的天意,沈破奴品咂着这句话,突然生出了一种急迫的渴望,想让自己宽释一番,也想帮帮女儿。

“性元,你去忙吧,我跟少东主单独说说话。”

“嫌我了?”

“快去吧,少东主来一趟不容易,男人们说话,女人最好别添乱。”

门闭上了,梵义一时下不去脚,书房内的狼藉与荒凉,并不是沈破奴的风格,似乎惊恐还在,绝望仍不曾离场。沈破奴亢奋着,用袖子擦净了椅子,邀女婿落座,但梵义垂手肃立,目光焊在了外父的身上。真的,沈先生瘦了许多,肩膀塌了下去,衣裳单薄,凸起的颧骨上略有点擦伤,几绺胡子发黄,轮廓清癯。哦,少东主很久没来世兴堂了,今天光临,却碰见了这么不堪的场面,外头闹事,里面如此混乱,真是对不住了。沈破奴客客气气的,比对投医问药的人还耐心,先自矮下了身段。梵义道:沈先生不必内疚,我打听过了,那个边家老太的肝脏坏死了,腹中积水,肚子肿成了一只皮筏子,已经七八天水米不进,迟早的事。不管咋说,我脱不了干系,我真是有罪,我还从没有这样失过手,让世兴堂丢尽了脸,让性元替我揪心,也连累了少东主你,沈破奴哀恳道。沈先生,如果你还这么自责,熬煎自己,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先生立刻解脱,从此不再芥蒂于心,梵义答复。哦,什么法子?追问道。梵义蹒跚过去,盯视着对方,仔细道:除了赔一笔钱之外,我现在就打开大门,去给边家老太披麻戴孝,去哭丧,去抬埋了她。这一时,沈破奴突然慌了,扯拽住女婿的胳膊,哀告说:断断不可,罪在我,罪不在你,少东主你是何等的人物,你一旦低了头,敦煌人将来都将耻笑你,轻贱你。梵义凄楚一笑:我算什么人物,我只是胡家的长子,也是沈家的姑爷,我有尽孝的义务。闻听此言,沈破奴的内里,顿时潮起了一股感激的汁水,忙劝慰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少东主,这一世里你我翁婿一场,我真是知足了。

目光尽头,梵义瞭见书案上的一只长颈花瓶中,插着几枝干花,花叶硕大,颜色沉郁。

听说,入秋前少东主答应过文武和事老协会,要担任今年土地庙法会的主祭,城里头传遍了,二十三坊也尽人皆知,但这件事怎么就黄了,没了下文?沈破奴探问道,小心翼翼地。梵义反问说:沈先生,你信佛么,信土地爷么?沈破奴一怔,斟酌道:年轻时,我自然是不肯信的,那时候我有入世的心愿,觉得凭着我的本事,凭着一肚子的书本,便可以游走四方,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天意莫测,命运弄人,人不过是地上的蝼蚁罢了,岂能违拗天老爷的差遣?而今,我也算蹚过了几座山,渡过了几条河,迈过了一些坎,见识了人心的冷暖,现在便渐渐地信了,就像少东主刚才说过的那样,此乃滚滚的天意。梵义丢下对方,缓步踱到了书案旁,随手翻了翻那本吴毓昌校订的修正版《校正本草纲目》,又摸起一本小册子,瞭见封皮上印着一行颜体的书名:《丁氏家训》。梵义打开了首页,目光轻诵道:敦孝悌,睦宗族,饬伦纪,辨职业,择交游,安义命,尚勤俭,谨婚嫁,慎丧祭,训子孙。沈破奴偎了过来,不但没有阻止梵义的莽撞,相反却泯然一笑,似乎很欣赏对方的这种举动。梵义搁下书,接续了前头的话题,慨然道:沈先生,我之所以答应了文武和事老协会,答应了丰鼎文山长,滥竽充数地去当一回南郭处士,实在是因为他们慧眼识人,知道我不信,所以才来试探我,驯服我。或者说,那些耆老和乡绅也根本不信,但他们一个个老了,无力伸张,于是挑选了我,让我去撕破蒙在敦煌脸上的这一幕迷信的面纱。

自打在南门外,梵义接下了主祭一职后,情势的突变,连日来的参悟,让他终于在此刻一吐为快,激奋的心情,漾荡在了浑身上下,令沈破奴也感觉陌生。哦,我是想问,事情咋就黄了,土地庙的祭祀怎么就无果而终了?沈破奴嗫嚅道。梵义断然说:沙州城和二十三坊之间谣诼遍地,说李豆灯大人死了,秘不发丧,让人将骨灰撒在了大田小田里,施下了恶咒,所以上半年的庄稼全都毁了,下半年也没能补种回来。百姓是短视的,怨怪不了他们,可偏偏李豆灯活着不出来对质,死了也不见举丧,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就此瘫痪了,再去办一场法会的话,显然于事无补。沈破奴思忖道:少东主,你是怀疑文武协会的老夫子们别有用心,用迷信的手段,用一场设坛作法的祭祀,让百姓认命和驯顺,将不公和罪愆归罪在一些泥像和神祇的身上,来麻痹大家吧?梵义咧笑:不,我恰巧另有怀疑。怀疑什么?追问道。梵义答:正如沈先生刚才讲的,年轻时,谁都想做一只天上的鹞鹰,搏击长空,牧野千里,可随着阅历的增长,人就慢慢地降落了下来,站在了地面上,看见了秩序、乡约和法度,以及一本本祖传的家训,恐怕这才是不变的天道,也是人世上的规范吧。在我看来,除过这些,剩下的皆是一些黑暗的力量。沈破奴讶异极了,失声道:黑暗的力量?少东主,你是说敦煌以及关外三县容不下天道与规范,必欲铲除之而后快吧?

梵义并未作答,绕过书案,从长颈的花瓶中,轻轻抽出了那几枝干花。

哦,这也叫百号,它在地里的生长期,大概在一百天左右,所以才这么叫。沈破奴追了过来,欲阻止时,却已经来不及了,便如此绍介道。可惜了,它要是现在活着的话,肯定很漂亮,恐怕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花吧,梵义赞道。沈破奴从女婿的手上接过了花,释解说:这还是性元带着娃娃们,从外面采来的,我见颜色漂亮,做了一番处理,竟然一直插到了现在,积满了灰尘。言毕,沈破奴扔掉了干花,又追上了一只脚,将其碾成了粉末。半晌后,梵义开腔道:它叫百号,也叫花花子,敦煌人一般称作罂粟花,当然也可以叫运三,运三是前清末期的一条典故,大人娃娃们都知道,想必沈先生也……这一刻,沈破奴摇曳了一下,眼底发黑,忙去扶书案,孰料却没有撑住身体,忽然间跌落在地。沈破奴忍着疼,滚爬了一番,伸手搂住了女婿的大腿,哀告道:

“老朽有一事相求,恳请少东主先答应了我吧?”

“沈先生,快起来说话,尽管吩咐就是了。”梵义拉拽了几次,均无果。

“是这,我不想给女婿添乱,更不打算给少东主抹黑。我在敦煌的日子到头了,我不愿意看见敦煌翻脸,让沙州城撵我走,我自己做一个了断吧。”沈破奴战栗着,不像是寒冷控制住了肉体,而是一种广漠的恐惧,自每一个毛孔中焕发了出来,“我已经老了,我想叶落归根,我打算带着性元她妈,回湖北老家去,赎了自己的罪,挽救这一世的清白。”

“先生出言太重,你究竟何罪之有?”

沈破奴冷笑一气,咆哮道:“胡梵义,我真的受够了,也请你别再惺惺作态,你其实早就怀疑上我了,所以你我虽然名义上是翁婿,实则连路人也不如。你不想跨进世兴堂的门槛,我平时也甚少去隔壁胡家的院子里串门,哪怕我肩负着疗治老亲家的病,也只是女儿性元在中间来回撺掇,一个人给两头传话。哦,记得多年前,你跟着令尊大人来沈家做客,老东主当时就要挟过我,攥住了我的把柄。我一个外来户,慑于胡家父子的淫威,只好乖乖地依从了你们。我卖了房子,从城门外搬到了党河边,表面上看,好像胡家馈赠了一座宅子,恩义大如天,对我相当的礼遇,其实不然。没多久,胡家请印光法师来做媒,即便我心有芥蒂,但也不敢拂了大家的面子,性元还是嫁给了少东主你,并给胡家生养了两个后人。不,一切不该是这样的,这些年我始终输掉了这一口气,心如刀绞,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何以会开错方子,治死了边家老太,恐怕惟有我自己才知道缘由。”诉说至此,沈破奴已经疲累不堪了,松开了梵义,开始捡拾地上的纸屑。白雪一般的纸屑,被沈破奴逐一拾了起来,哈一口气,在袖子上擦干净,死死地捏在了手中。又絮叨说:“少东主,沈家的这些付出,世兴堂做出的这些牺牲,全美了胡家的今天,造就了你们如今的腾达,可我剩下了什么?获得过什么?这一切不为别的,只因我原本姓丁,我叫丁弥寒。”

“我只知道,我是沈家的半个儿子,其余的我一概不知。”强辩道。

呵呵,沈破奴的冷笑,显得怪异极了:“胡家真是一把好榔头,在榔头的眼睛里,我这个姓丁的外乡人,只不过是一颗阴钉子。阴钉子钉在了党河边,先是锁住了胡家的风水,让你们这一门的好运势不再流失,从此节节攀高。而后,少东主你又借着一门姻缘,将自己那一颗男人的阳钉子,钉在了我女儿性元的身上,让丁家世代不得翻身,供养着你们。”沈破奴的手上,积攒了一大摞纸屑,拼命地攥住了,似乎生怕它们被一风吹去,寸纸不留:“我输了这一口气,我短了这一世的精神,只因为我原本姓丁。”

“这不是你的错,先生。”

“但这些错,偏偏被令尊大人利用了,所以来威胁我,逼迫我,让我抗拒不得。”

“外父,这些不堪的往事,不提也罢。”梵义荒凉一片,哀告道。

“不,我受够了,我非要说破。”

“其实,沈家跟胡家现在就是一根藤蔓上的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就应该化毒为药,彼此宽谅,而不是纠葛于这一堆乱麻当中。”梵义已然猜中了对方的内心,但沈破奴狂泻出来的这些怨怼与愤怒,既让人生厌,也令自己难以辩白。实际上,那些冥冥当中的混沌意志,早就被梵义参悟透了,犹如它们是身后的尘土,一旦蹚过去了,便再也不可能回眸。况且,这些旧日的因果,乃是父辈一手缔结下的,于今无益,将来也于事无补。梵义道:“沈先生,敦煌不曾撵你走,这沙州城就是你的家。”

“放我走吧,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请讲。”

“两个娃娃中,我要带走一个。”沈破奴突然凝重了起来,笃定道,“小党也好,小河也行,只要赐给我一个,跟着我远走高飞,我也就知足了。不过,这是我跟你男人之间的约定,千万不能让性元察觉。我知道,少东主你一定有手段,也有借口,因为性元爱你,相信你。”

梵义惊呆了:“你一定是疯了。”

“的确,我真的疯了。”沈破奴将满把的纸屑抛在了空中,不一时,头顶和肩膀上落满了一层白雪,仿佛葬礼中的人,被死亡的气息席卷了。又道:“两个娃娃,既是你们胡家的骨肉,但也有一半性元的血脉。我想带走其中的一个,以后姓丁,做我丁家的后人。”

“沈先生,胡家既然能钉住你,当然也可以拔掉你这一颗锈钉子。”沉郁道。

“可惜,一切晚矣,钉子烂了。”

这么着,沈破奴方掏出肺腑,释解了一番。沈破奴本名丁弥寒,原籍黄州府,自小生长在十万大山中一座叫鼎村的庄子里,三世单传,一脉所系。鼎村三面环山,其状若一尊巨鼎,读书人嫌笔画太繁,又加之村里人以丁姓为主,遂称之为丁山,或曰丁村。丁弥寒的父系世代为农,平时种植红苕,农闲时则挖掘草药,择其优质者,洗切和晾晒干净后,贩到山外一个叫尚方的镇子上,赚取一点银两,糊口度日。黄州一带,自古医学之风大炽,也是明朝文林郎李时珍的故里。每年清明前后,家家户户都要去祭扫李时珍的墓冢,并从坟头周围拔下一束青草,挂在自家的门楣上,以求去病祈福。在丁弥寒的记忆里,自己从小就生活在浓郁的药草气息中,跟着父亲辨识百草,品鉴万木,所以天生就对医学有好感,毫不陌生。这在丁弥寒日后的逃亡生涯中,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让他觅见了一条活路,端上了吃饭的碗。那些年,每到了去尚方镇卖药的日子,丁村人就成团结伙,一起出行,而母亲丁王氏也从整日价的昏睡中苏醒了过来,眉开眼笑。一般在三天之前,母亲会亲自动手摘下一种花叶,仔细捣碎了,捣成了一种草浆,然后卧在溪尾上洗头。洗毕,母亲还要晾晒上大半天,这让丁王氏的头发又黑又亮,仿佛一匹宽阔的缎子,散发出一股清冽的味道。贩药往往是男将们的勾当,丁弥寒家却是由女人出马,跟在马帮的后面,翻山越岭,一路上安危莫测。每次出发前,丁弥寒都会瞭见母亲的下巴扬得很高,衣冠无尘,五官上布满了一种清高的神色,好像她不是去下苦,而是去赶庙会,去寺观里上香。

鸡有鸡路,狗有狗道,丁弥寒家的药草一般卖给尚方镇有名的沈家药材铺。货物搬进去,人再空手出来,挎在肩胛上的包袱里,就传出了钱碰钱的声音。丁王氏每趟回来后,左手放下包袱,右手撕开点心纸,催喊儿子快来吃。父亲则打来一盆水,将麻钱全部浸泡在水中,一枚一枚地搓洗干净,擦拭完后,再用一根麻绳串起来,挂在夹墙内。在下一次出山前,丁王氏有一段漫长的懒散期,披头散发,满脸锈迹,不是在昏睡当中,就是坐在门前晒太阳,几乎与外人不说话。丁王氏甘心做哑巴,但挡不住丁村人的闲言碎语。渐渐地,这个家便成了众矢之的,天天飞进来石头瓦块,儿子一出门,时常遭到娃娃们的欺辱,要么脸破了,要么衣服撕了。丁王氏终于爆发了,挑了一个赶集的大场合,破口大骂道:我的药之所以能卖给沈家药材铺,只因为我没掺假,我没有昧过良心。我的药能卖大价钱,自然是托了沈家的福,沈家老财东是一个大善人,可怜我的缘故吧。又道:如果不是我男人害了惊死病,我一个妇道人家,才不稀罕抛头露面,坏了丁家的门风。这一顿泼妇般的大闹,顶多能维持上十天半个月的平静,但后续的唾沫渣子,比山洪来得更为凶烈。丁弥寒知道,父亲的头低下了,有时候低到了裤裆下边,再也没抬起来过。父亲的确害了惊死病,有一回上山挖药时,被林子里窜出来的野猪拱下了崖壁,几乎摔了个半死。打那以后,父亲只要闻听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就会冒汗发颤,手脚冰冷,恨不得一头钻进窟窿眼中,与世隔绝。父亲可能是属老鼠的,白昼里躲着人,一入了晚夕,他自己便率先疯掉了。丁弥寒经常会在半夜里惊醒,听见皮带声、棍棒声、摔打声,母亲嗷嗷地哀叫着,嗓子里像藏下了一窝幼兽,叽里呱啦的,经久不息。天亮后,丁王氏颓坐在溪水边,颊脸上仿佛开了染房,青一块,紫一块,反正没有一点点囫囵的地方。丁弥寒尚小,一问母亲,丁王氏便夸张地答复:呃,红的是水里的鱼啄的,紫黑的是石头下的鳖咬的,不碍事,一点不碍事。地里的红苕熟了,慢慢烂光了,挖药的锄头生锈了,磨刀石也丢了,父亲开始像一介游魂,无所事事,将自己扔进了密林中,彻底漏了气。自此,这家人的日子陷入了困境,丁弥寒吃上了百家饭,今天讨一个饭团,明后天牙齿里没一粒米。倘若天老爷开眼,邻舍赏了一碗猪油饭,丁弥寒紧着抱回了家,母亲贪婪地吸上一鼻子,催喊说:你快吃,我干脆不饿嘛。

丁弥寒在十二岁上发了天花,高烧不退,浑身孵出了红色的丘疹,继而是疱疹。按丁村人的规矩,一旦出现了天花,患者不是被扔下山崖,喂了野兽,便是挖了坑活埋,以防病情蔓延。丁王氏吓得不敢喘气,封了大门二门,搂住儿子一遍遍地叫魂。待丈夫回来后,丁王氏央告再三,威胁说如果丁弥寒有个三长两短,她自己也不活了。那一夜,大雨如注,丈夫在溪畔的石头上磨刀,磨到了天空发白时,便消失在了雨雾中。这是个禁忌,采药人都清楚,大雨初歇时断然不可上山,因为动物们趁着这个机会出来觅食,经常会踩落一些滚石,险恶至极。等到了次日晌午,一个樵夫传来了噩讯,果然山崩了,砸死了几个采药人。天杀的,盼着他来救儿子,他反倒先死了,享福去了,我连活人都顾不过来,难道还在乎一个死人么?丁王氏詈骂完,打开了夹墙,从里头掏出来半生的积蓄,分成了两堆。一堆给了丁村的族长,磕头相告,请他做主去抬埋了丈夫,在屋后筑一座坟。另一堆则交给了过路的马帮,谎称儿子肚子疼,抱在马背上,连夜送入了尚方镇,叩开了沈家药材铺。

沈家的老掌柜沈念非,不愧是一个大善人,见娃娃烧成了一块火炭,抓紧延请了尚方镇里的几位名医,赶来家里会诊。虽说中间有几次反复,但烧毕竟退了下去,命也好歹保住了。惟一遗憾的是,有几粒疱疹变成了脓疹,结痂后,在丁弥寒的右颊上,留下了零星的麻子。病愈后,丁王氏打算返回丁村,却被沈念非执意挽留下了。老掌柜的理由有二,其一,孤儿寡母地回去,生活没有着落,指不定会受尽丁村人的欺辱,将来找不见活路。其二,丁弥寒进了尚方镇,看见了山外的花花世界,潜藏在这个山中少年身上的聪明与活泼,一下子焕发了出来,惹得沈念非刮目相看,天天将他拴在屁股后头,在镇子上见世面。这么着,母子俩应承下了,丁王氏开始在药材铺里当杂工,或者晒药,或者帮灶。天气好的时候,还要陪沈太太说话,讲一些大山里的逸闻趣事。其间,丁王氏回过一趟丁村,给丈夫上了坟,贱卖了屋子和院子,彻底拔掉了自己在山里的根,成了尚方镇的一员。沈念非膝下无子,惟一的女儿在武汉读书,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家里一直清清寡寡的。夫妇俩一合计,决定招丁弥寒为义子,遂说与了丁王氏。丁王氏表面上犹疑,心里却像吃了三碗蜜糖似的,知道自己攀上了高枝,赶紧去寺里烧了香,答应了东家。仪式很快就办了,沈念非请了三桌子亲戚,昭告了族人,并当场给丁弥寒改名换姓,从此叫作了沈破奴。沈念非宅心仁厚,对沈破奴视同己出,不仅供其上了尚方镇最好的私塾,还打算将来让义子先去上海,再去东洋留学。

更换了水土,丁王氏简直脱胎换骨了一般,妩媚写在鼻脸上,风骚也挂在腰身上,常常惹得小镇上的男将们来药材铺里围观。丁王氏是高傲的,不苟言笑,深知这一切都拜老东家所赐,不能坏了规矩,整个五官像一只被剥开的熟鸡蛋,布满了清冷。沈太太是个病胎子,日头一出,便在庭院中晒太阳,将这一切悉数看在了眼中。沈太太是过来人,知道像丁王氏这样的女人,正处于虎狼的年龄上,性欲像一大碗水,端不住的话,随时会洒下来,玷污了门风。这么着,沈太太率先对丈夫说:你干脆收了她吧,做个二房,也好白天陪我说说话,夜里替你揉揉腿。沈念非大喜过望,当即委托了沈太太,去探探丁王氏的意思。丁王氏闻听罢,既不笑,也不哭,而是打来了一盆热水,捧住了沈太太的三寸金莲,洗了又洗。眼泪掉在了脚盆里,丁王氏哀恳道:主子,你就是我这辈子的大恩人,也是儿子的贵人,我以后就这么伺候你吧。沈太太道:掌嘴,这里没主子,只有姐妹二人,我来做姐姐,你就当妹妹吧。当天夜里,这事便成了,沈念非跟丁王氏圆了房。这个女人放肆而汹涌的叫床声,一直缭绕到了天亮,让隔壁的沈太太未曾合过眼,半夜里摸黑爬起来,用剪子铰出了两个小纸人,在心口窝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干针。

沈破奴念完私塾,又进入了一所初级学堂,继续深造。由于年岁相对大,加之山里娃娃特有的笃实与勤奋,各门功课一直优良,给沈念非长了不少的脸。仲春的一日,沈破奴独自在学堂外的林子里温书,一个乞丐冲过来,在他的怀里塞上一包东西,掉头跑了。沈破奴纳罕时,却被一种奇异的香气吸引住了,打开荷叶,发现竟是一碗热腾腾的猪油饭,如同小时候吃过的那样。这以后,无论在街上,还是在学堂门口,这个乞丐频频偷袭,不是塞来一包野果子,便是扔给沈破奴一两角钱,然后消失得比蚂蚱还快。沈破奴终于忍不住了,精心设计了一个圈套,故意站在一片河汊上背书,等待对方上钩。果然,乞丐上了当,刚给沈破奴扔下一兜酸枣,折身欲逃时,沈破奴撒出了一张破渔网,牢牢地罩住了他。乞丐缩着肩膀,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看着沈破奴,泪水淌下来了很多。你是谁,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认识我么?沈破奴连连发问。对方一语不发。沈破奴又哀告说:请你摘掉面巾,让我认识一下你吧?这一时,乞丐揭掉了面巾,沈破奴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绳子掉在地上。真的,那简直不是一张人的脸,更像是一块被击碎的面团,一根被焚烧过的木头,一张被揉烂了的皮革,充满了暴力的余声,充斥着刀劈斧凿的痕迹。沈破奴登时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怜悯心,央告说:你干脆跟我回家吧,我家里开了药材铺子,我义父也认识不少的名医,兴许可以给你疗治一番,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生疮化脓?乞丐摇头,拒绝了这一番好意,但他的泪水掉得更厉害了,恓惶至极。沈破奴探问说:学堂里那么多的人,你干么偏偏对我好,给这送那的,你究竟是什么目的?乞丐哑着嗓子,粗糙地说:我只想看看你,每次看一眼你,我就走,我不会伤害你的。沈破奴不再害怕了,款款上前,宽慰道:那好,那你现在多看我几眼吧,仔细看够了,你以后就别来骚扰我,我的课业很重,不能分心。岂料,乞丐突地矮下身子,挣脱了那一张渔网,一头扎进了河水中。半天后,对岸冒出了一个人,朝着沈破奴扬了扬手。

沈破奴找到了母亲,索要一大笔钱,声称要去尚方镇的照相馆拍相片。那时候,照相是一件稀罕和时髦的事,价钱惊人,除了大户人家慷慨光临外,一般人鲜少问津。丁王氏愕然道:万万不可,听说照相时会劈下一道闪电,闪电要收走人的魂魄,人也就跟着傻掉了。沈念非一向开明,释解说:百闻不如一见,干脆咱们一道去,多拍一张全家福吧。择了一日,三个人穿上干净的礼服,打了发蜡,喧闹着去了照相馆,却独独落下了沈太太。给沈破奴单独拍完了一套个人照,又完成了一张全家福,三个异姓人被定格在了框子里。沈念非居左,丁王氏位右,沈破奴则站在他们身后,目光瞥向了别处,一副心事浩渺的样子。半个月后,相片送来了,沈念非将全家福装了镜框,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堂屋的墙上,天天掸一遍灰尘。沈破奴挑了一张自己的正面照,一连多日,假装在学堂外的林子里温书,等待着对方。果然,乞丐再次出现了,从肩膀上迅速卸下一根甘蔗,交给了沈破奴之后,打算开溜。沈破奴拦住了乞丐,将相片送给了对方,恳求说:你拿去好好看吧,以后千万别来骚扰我,我的课业很重,我还要考学深造,真的不能分心呀。乞丐摩挲着相片上的那一张面庞,又抬头盯视着沈破奴,似乎在对比,在印证。末了,乞丐哽咽说:少爷,你右脸上的这几粒碎麻子,用线连起来的话,真像一个字。什么字?沈破奴捂住了脸,慌忙问。乞丐笃定地说:丁,丁村的丁。言毕,乞丐仿佛一片叶子,迅速被风刮入了林子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此后,这名乞丐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也没有,这反倒成了沈破奴的一个心病,偶尔忆想起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早出晚归中,沈破奴挎着书包,穿行在尚方镇的街巷里,目光变了,渐渐地储满了心事。童年的记忆复苏了,一根冥冥之中牵扯不断的丝线,将沈破奴的惦记和忧伤,投向了大山深处。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中,沈破奴时时告诫自己,脸上有一颗字,一颗丁字,擦不掉,剜不得,就这么大胆张挂着,谁都看见了,谁都知道底细,但没有一个人亲口告诉他。这个丁字,犹如一只秤砣似的,压得沈破奴几乎喘不过气来,可越是如此,沈破奴便越加沉默,外人很难知晓这个山中少年的内心,究竟出现了什么样的颠覆。

临近毕业的那一年春天,沈破奴正在街上喝豆浆,桌子对过的一个山里人忽然问:你是丁弥寒吧?我不姓丁,我姓沈,答复道。对方说:我认识你,你是丁村的,你母亲带着你改嫁了,攀上了高枝,从此翻脸不认婆家人了。我姓沈,我叫沈破奴,你恐怕认错人了吧,纠正道。孰料,这个山里人突然泪下如雨,哭诉说:我是你堂叔呀,我跟你父亲是一个爷爷的后人,我闻出了你的气味,你姓丁,你叫丁弥寒。春风吹荡,街上的玉兰花开遍了,但震惊的机密一桩接一桩地席卷而来,令这个单薄的少年难堪重负。沈破奴获知,丁村人一直在内讧,欺软怕硬,父亲并不是上山挖药时出的事,也不曾坠崖,而是被家族中的人施了私刑,活活干掉的。又听闻,母亲丁王氏回了一趟丁村,给丈夫上了坟,匆忙贱卖了那一座院子,偏偏买主就是仇家,就是一直觊觎着那一片宅基地的同门兄弟。让沈破奴色飞骨惊的话还在后头,那个仇家终于得手后,将旧院子推平了,打算起一座新宅,可邻舍们亲眼看见,当挖开那个坟包时,里面却是空的,一座空坟,连个骨头渣子也不见,遑论尸首了。讲述完毕,那个自称是堂叔的人拍案道:你老子还活着,你老子没脸见人,因为他在这个人世上的路全都断了,除了出家,就只能去讨饭了。沈破奴不吱声,离席而去,瞭见头顶上的玉兰花一朵一朵地灭了,自己心里的那一盏灯也彻底灭了。

临近毕业,但沈破奴已经无心于功课了,虽说仍旧是早出晚归,却没有去过一次学堂,而是将自己放逐在了尚方镇一带,天天在寻找那个神秘的乞丐。不错,那些意外获知的秘密,带着夏季的高温,在沈破奴的心中一再发酵着,让他渐渐地偏执起来,滋生出了一种强大的敌意。沈破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的肇事元凶就是沈念非,而母亲是一个帮凶,两个人事先筹谋好了,一步步实施了这个可耻的计划。入了夜,待整个药材铺里昏暝沉寂时,沈破奴偷偷溜出了睡房,要么游窜在各个房间内,要么藏匿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睁着一双发亮的眼睛,不眠不休。

忽然一夜,一道月白色的影子飘进了堂屋,从墙上摘下了那只镜框,对着照片上的全家福一顿针扎。沈破奴的脸上烧烫,好像那几粒麻子爆炸了,疼得差一点惊喊了出来。这样的事情隔三岔五,而镜框却是完好的,玻璃没碎,相片上也没有一粒针眼。这让沈破奴相信,沈太太一定身具法术,仿佛《聊斋》里的一介狐仙,无所不能。慢慢地,沈破奴找见了潜在的同盟军,将沈太太视为自己人,暗中偷窥着,一方面惊惧不已,另一方面又带着复仇者的快感。夏日漫长,尚方镇一连几个月都陷入了酷暑当中。沈念非养成了一个毛病,后半夜总要起来一趟,坐在庭院中喝一壶凉茶,接着去睡回笼觉。沈太太是不会错失这个机会的,悄悄踅了出来,打开一个纸包,用指甲尖挑出一点粉末,灌在了茶壶中。沈破奴猜度,粉末不会是别的,一定是砒霜,这个病胎子的女人,原先有一副蛇蝎心肠,在实施杀夫的勾当。沈破奴不想戳穿,戏越来越好看了,他自己连偷着笑的时间都不够,干么要坏人家的事呐。

农历猴年,八月,大概是初三日,天微雨。

约摸子夜刚过,沈太太又从睡房里飘了出来,揭窗台上的壶盖,摸出了一只纸包。偏巧,沈太太忽然鼻子发痒,忙跑进去打喷嚏了。趁着这个机会,沈破奴一下子冲了过去,将所有的粉末倒在了茶壶中,摇匀后,盖上了盖子,然后藏在假山后头,张看着好戏上演。吊诡的是,沈太太打完了喷嚏,再也没有出门,似乎根本不关心那一包砒霜的下落。沈念非口渴难耐,摇曳着出了门,随手端起了茶壶。刚刚灌下了一口,沈念非突然喷了出来,表情煞是痛苦。这一时,沈破奴简直吓破了胆,惟恐东窗事发,赶紧抄起一块石头扑上前去,照准沈念非的脑袋一顿狂砸。直到后者哎哟了几声,像一个稻草人似的摔在了地上,气息奄奄,生死不明。沈破奴满手是血,匆匆打了一个包袱,连夜遁出了尚方镇,一路北上,开始踏上了逃亡之路。

自此,有关尚方镇那个雨夜里发生的一切,像一只黑暗之狼,追撵不停,迫使沈破奴专挑那些废弃了的茶马古道,辗转而行。沈破奴逃到了鄂西,穿过了长江三峡,进入了巴蜀之地,一边下苦力吃饭,一边研习医术。凭着个人的灵慧,也靠着他小时候耳濡目染的一切,几年之后,沈破奴居然干起了江湖郎中的营生,虽然大有招摇撞骗之嫌,却也提振了信心,慢慢地找见了将来吃饭的那一只金碗。但是,恐惧如影随形,像一个巨大的梦魇,时时揪住沈破奴不放,让其提早生出了浓密的胡须,让其老相,让其噤若寒蝉。沈破奴从来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待得过久,尤其是碰见口音相似的人,便如一只惊飞的麻雀,一眨眼就失去了影迹。后来,沈破奴越过了剑门关,一路穿过了成州、秦州和陇西,抵达了兰州。在兰州城飘零了半年后,又西渡黄河,过了乌鞘岭和古浪峡,隐没在了河西走廊的罡风与烟尘中。二十七岁那年,沈破奴跟着一支商团抵达了沙州城,休憩了几日,商团开拔时,他又打算尾随。商人们善意地告诉他,再走的话,就是口外了,生死由不得自己。沈破奴瞭看着脚下的沙丘和荒漠干滩,一时间收不住泪水了,喟叹道:天边了,我走到天边了。

在沙州城,在关外三县蛰伏了几年后,沈破奴凭靠着自己成熟起来的医术,渐渐赢得了敦煌人的好感与尊敬。沈破奴攒了钱,盘下了北门之外角楼下的一座旧院子,娶妻生子,还开了一家名曰世兴堂的医馆,慢慢地淡忘了尚方镇曾经的故事,也由一个当初的青年人,苍茫成了如今的一介老者,一位名医,性格上平和自在,礼待四邻,乡望素孚。而这美好的一切,直到胡家坊的老财东胡恩可前来拜访时,一切都被毁了,彻底毁了。

花开两朵,另表一枝。

话说时间流逝,尚方镇上的一切景物也随着朝代的更迭,逐渐地斑驳了起来,陆续有了物是人非的意思。多年后,沈家药材铺关了张,沈家夫妇也相继去世,冷清了一段后,丁王氏将家里的房舍腾出来,开了一家客栈。每个黄昏,当客人们坐在院子里吃饭乘凉时,丁王氏便捏着几张相片,挨个儿询问,央告说:诸位都是走南闯北的人,见过的人多,结交的也不少,究竟有没有碰见过这个娃娃,我的儿子?店客们看遍了,一律摇头,但丁王氏从不死心,从春天问到了冬天,也从晚上问到了白昼,好像开店只是一个幌子,寻人才是她这一世的正经营生。这一日,客栈里来了一个西北客,嗓门大,性格爽快,自称去中原、去江南云游了一趟,见了见世面,正打算返回故里。丁王氏照例递上了相片,说了一通车轱辘话,连眼睛也没湿。转瞬,丁王氏意外地发现,西北客的眸子闪了闪,一种迷糊的笑意掠过了颊脸,又迅即消失了。丁王氏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知道菩萨显了灵,救苦救难来了。丁王氏赶忙切了一盆子肉,摆了一坛子酒,一面招待西北客吃喝,一面拿着扇子,替对方驱蚊打蝇,说了一桌子的好话。西北客蹙住眉头,打着饱嗝,坦承道,他自己的确见过这个相片上的人,但因为路途奔波,脑子分神,实在是忆想不出来。丁王氏整理出了一间干净的客房,换上了新被子新褥子,顿顿七碟子八碗,声言道:你尽管住,放开吃,我全都免了你的账,算我供着你,直到你想出个子丑寅卯来。相熟了之后,西北客询问道:既然你让我大海捞针,那你就不能瞒我,须将这一切底细如实告诉我,说不定会叫醒我的魂,让我突然想起一些线索。丁王氏喟叹道:那就让我说三天三夜吧,凡是我肚子里装着的,一根草,一根毛,我也不敢给恩人隐瞒。西北客听完了丁王氏连毛带草的话,记住了一些关键的成分,姓丁,名弥寒,老家在丁村,在尚方镇的学堂里念过书,忽然就走失了,失踪到了现在。出于母亲的善念,丁王氏并没有说出沈破奴这个名字,也不曾提及在一个雨夜中,儿子对义父痛下杀手的一幕。西北客是一个老练之人,走惯了江湖,认得各个码头,从这个女人的陈词中,窥出了一丝破绽,遂直言道:这丁弥寒失踪前一定发生过什么,否则的话,一个人绝难割舍下娘老子,去过背井离乡的生活。

无奈,丁王氏扬起了脖颈子,硬朗地说:反正也没杀死人,只不过是一场误会,儿子太畏惧了,天不亮就跑了。西北客问说:人真的没死么,究竟有多大的仇恨,让丁弥寒干下了这样令人不齿的事?丁王氏笃定道:人真的没死,人是后来老死的,当时只是擦破了头皮,流了不少的血。报官了么,衙门里来人了么?探问道。丁王氏不屑道:干么要报官,人家不仅原谅了我儿子,又去了几趟武汉,还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再说了,人家临咽气前,还一个劲地念叨着我儿子,说这是让他最割舍不下的一桩心事。

在尚方镇逗留的几天内,西北客挖空心思地想了又想,但最终记忆力不济,没有了下文。辞别前,西北客有点过意不去,询问说:如果你相信我,就给我一张相片吧,万一将来碰见了丁弥寒,我劝他回家,也好有一个凭据。丁王氏并不吝啬,挑出了一张正面免冠的,抱着一份微薄的信任,送给了对方。这西北客不是旁人,正是敦煌人氏胡恩可。

半年后,胡恩可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沙州城。

到家不久,胡恩可就被一辆车轿送入了世兴堂,打算让沈破奴疗治一下肿胀流血的双脚。沈破奴蹲在地上,替胡恩可脱鞋时,仰面说起了闲章。这一刹,胡恩可分明辨识了出来,沈破奴的这张嘴脸,恰恰是自己怀中那一张相片上的五官,尤其是右颊上的那几粒碎麻子,相当确凿地印证了这个判断。丁弥寒,沈破奴,沈破奴,丁弥寒,胡恩可的脑子里,不停地闪烁着这两个毫不搭界的名字,一时间汗下如浆,难以自持。天老爷,沈先生是何等的人物呀,关外名医,杏林高手,一向以菩萨心肠示人,德高望隆,胡恩可暗自惊呼。而今,胡恩可变成了一具病体,横卧在胡家坊的高房子上,外人实难究问出他当时的心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刻,胡恩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将一切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直到多年以后,为了修正自家的风水,胡恩可这才打破了缄默,率着两个儿子,找见了这个姓丁的人,用一根阳钉,一根阴钉,锁住了胡氏一门未来的好运势。

“钉子烂了,烂透了,谁也拔不出来了。”沈破奴绝望道。

“烂了不假,但要想拔掉它,祛除这一桩心魔,恐怕也只能靠你了。”说着话,梵义从怀中摸出了那一张发黄的相片,递给了沈破奴,“先生,你现在就亲手撕了吧,过去的一切,断不能让它死灰复燃。敦煌没撵你走,两个娃娃,你也休想带走任何一个。”

“令尊真是沉得住气,让你一直保存着它。”

“但我一直不肯相信。”

“我说过了,我是个罪人。这一世的罪孽,我全都认了。”

沈破奴接在手上,只瞄了一眼,突然将相片塞入了嘴里,一番咀嚼后,硬吞了下去。梵义并不计较,脸上漾出了一种厌倦的表情,踏着满地的纸屑,意欲离开。这一时,沈破奴喊了一声留步,躬下身子,居然长长地揖了一礼,谦卑道:

“少东主,我治了一辈子的病,到头来,替我医心的却是你。”

“言重了。”回了一礼。

“真的,我现在彻底释然了,既然话都说破了,我的心上也没有了荆棘。我不走了,我的余生还长,将来我要终老敦煌,这一把老骨头还等着你和性元来抬埋呐。”沈破奴趋上前,掸落了女婿肩膀上的几片纸屑,仔细道,“我另有一些泼烦事,我自己去克服。我想叮嘱少东主一句,乱世当前,人心叵测,你千万不要强出头,更不可逞能,切记。”

点了点头。

“哦,尤其不要跟索家,跟义庄。”

梵义伸手,制止住了沈破奴。

门突然开了,日光像一场祁连山上的雪崩,翻滚进来,书房内登时一亮。性元慨然而入,后头跟着泪水盈盈的沈戴氏,世兴堂的大小伙计们也站在了门端里,翘望不已。梵义锁住了表情,依旧沉静如水,波澜不惊的样子。倒是沈破奴先绷不住了,喉咙中涌出了一阵阵笑声,好像他的面前站着的不是女儿,而是一位莫高窟壁画里走下来的香音神。性元一直兀立着,冷凝了目光,先从头到脚地审视了一遍父亲,又款款瞥望了过去,将梵义也翻箱倒柜地爬梳了一遍。末了,性元开口说:

“梵义,看看你干的好事,你干么不早说呢?”

“现在也不迟。”

“爸,你不必再担心了,你也别惩罚自己,边家三姊妹撤了,边家人统统滚蛋了。”性元跃上前去,一把搂住了沈破奴的脖子,哽咽道,“世兴堂没有赔钱,赔了人家也不敢拿,现在店门外干干净净的,你可以接着开张,继续坐堂问诊了。嗯,这都是梵义搞的鬼,你女婿找了急递铺的一个游击,将边家人全部轰走了,连个唾沫渣子也没留下。”

“当然了,昆莫姓边,昆莫是三姊妹的本家堂叔嘛。”梵义补充道。

但是,在这个无病无灾的日子里,世兴堂的故事并不曾了结,而是一股脑地爆发了。正当众人松了一口气,伙计们也嬉笑雀跃时,儿子性真从门端里挤了进来,一脸寒霜地拨开了人群,扑腾一下,跪在了沈破奴的面前。

性真自小体格弱,骨头软,虽说学业上颇有灵气,过目成诵,但沈破奴夫妇舍不得将其送入学堂,怕儿子受了欺负,引发别的什么病。性真嗜书,一天至晚,几乎书不离手。及长,沈破奴衔上自己的老面子,去了一趟陈家修书坊,恳请坊主收性真为徒,也算是遂了儿子的心愿。在陈家修书坊干了几年,性真终于花落莲出,技成出徒,可以独当一面了,每半年还有一小笔薪俸,吃不饱,只能由父母亲补贴,单纯为了混个心而已。性真跪着,脖根子上还挂着一条皮围裙,皮围裙的中央有一枚大大的火印,镌着一颗字:陈。沈破奴一怔,当即猜出性真是从修书坊里跑出来的,一定发生了不测。果然,性真涨红了脸,认真磕下了三个头,语气萧瑟:

“爸,我是你们捡来的吧?”

哑默着。

“我就是你们捡来的。我的亲生父亲不是你。你开口说话呀?”性真尖叫了起来。

梵义瞥望过去,发现沈破奴的表情刹那间黑了,黑得像一方砚田,灌满了墨汁。

这天的主角不是李七斤,应该算李豆灯,但后者并不是李七斤的爹老子,而是一只狗。

冬深了,沙州城的颜色暗了下来,挂在半空中的柴烟,长短不一,有的青,有的黑,仿佛一片过火的山林,留下了嶙峋的迹象,将天色一再打毛,漫漶不清。前几日下过一场薄雪,雪粒闪躲着行人,蜷卧在了街道的旮旯里,半死不活。土地庙的瓦脊上,枯黄的蒿草成团结伙,好像一群群败兵,站在了危险的山崖边。早起时,连公子便差人在庙门前支了一张案子,坐北朝南,又用绳子隔出了三条孔道,逐一命了名,方便人们排队。喽啰们大多是沙州城里的二流子,按规律,这个季节上本应该躺在热炕上睡大觉,但连公子一声令下,他们纷纷爬将起来,眼屎也没有揩净。钱的话,谁都能听懂,况且是连公子的钱。二流子们私下里纷传,连公子目下阔了,背后有了大金主,将要干一番大事,所以连公子放下的屁,一定也是香的,是脆的。一辆掏粪的大车驶了过来,刚到了街角,车上的人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鞭子,吓得退了回去。也有几个挑担子卖吃食的,踅到了庙门前,提防不住,一下子被哄抢完了,哭的心也有了。喽啰们吞吃着热腾腾的花卷馒头,劝告道:先记下,记在连公子的头上,将来补你一份赏钱吧。

连公子却是水米未进,肚子里一直清寡着,始终保持着一种尖锐的饥饿感。连公子知道,只有带着一份饥饿感,人的脑子才不混蛋,也才能清晰起来,将这一天过踏实。昨晚夕,连公子是吃了恶咒的,不仅灌下了一碗撒了香灰的供水,还借用了一句新式的话,盟誓道,不成功,则成仁。这些头等机密,连公子自然不会说与手下的喽啰们知道,但今天这一场典礼的紧迫性和重要性,容不得他自己有丝毫的马虎、半点的懈怠。天亮透了,连公子披着一件新做的羔子皮,款坐在了案子前,一个喽啰跑将过来,将一只木炭炉子支在了旁边。连公子一面瞭看着漠漠的天色,一面烤手,努了努下巴。很快,一只钱袋子被扛来了,搁在了左手,一方砚台摆正了,放在了右手。天气太寒,怕结冰,小喽啰在砚池中注了一道开水,又拿起墨锭,打算慢慢研墨。这一时,索朗挽起袖子出现了,抢过了墨锭,嚷喊说:让我来,我来给连公子打下手吧。哎呀,折煞我也,义庄的大少爷如此屈尊,连某人一个属鸡的,岂敢承受?连公子挤兑道。索朗并不在意,检讨说:我一个猫鬼神,亏死了自己的先人,现在跌到了这样鼻青脸肿的地步,真是活该,我如今能搭上连公子的肩膀,当然是一份荣幸呀。瞭看中,连公子发现索朗白了,也胖了,但他身上的衣裳毛里毛糙的,几块颜色不一的补丁煞是刺目。索朗研着墨,一口一口地喷吐着白雾,好像他的舌头在弹着棉花,哼哧哼哧的。大少爷白了,最近的吃喝一定不错吧?问说。索朗的脸一红:虚的,整个身子骨全都虚了,被掏空了。连公子道:哦,少日弄些女人,色是刮骨的钢刀,酒是灌肠的毒药,别那么贪嘴呀。索朗汗颜道:连公子,旁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清楚么,现在女人白给我,即便是西施躺在炕上,我也是有心无力了,自打吃上了那一口,我就猪嫌狗不爱了。连公子戏谑说:你看你,你干么说这些不打粮食的话,我想帮衬你,你却堵住了我的一番好意。是这,等一下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你们一定投脾气。索朗开心道:这个好,人抬人,僧抬僧,但不知连公子介绍的是谁?连公子并不作答,问说:义庄呢,义庄盘掉了么,卖了个啥价钱?嗯,早就盘掉了,让老鼠、野狗和野狐子们盘下的,一分钱没给,反正义庄也快塌光了么,索朗嘻然不已。这一时,水墨恰到了火候,索朗膏了毛笔,双手一递。连公子接上,在一块笸篮大的牌子上,连书了三颗字:兑银处。

末了,连公子又在三张纸面上分别写下了豆、李、灯,吹干后,交给了喽啰们,催他们抓紧刷上糨糊。张贴前,连公子吼喊说:李字队归陇西坊,灯字队是平凉坊,剩下的豆字队就应该是天水坊了,今个天一定要秩序严明,你们看好三行队列,千万不能乱了阵脚。喽啰们手脚麻利,很快便贴好了墨字,一时间,土地庙前的小广场上井然有序,三根绳子笔挺挺的,仿佛要开张迎客。索朗哈腰问:这么轰动,这么板眼分明的,你究竟是干啥呢?连公子拧出了一记响指,释解说:

“收楔子。”

“楔子?”

“嗯,收木楔子,把李豆灯那个恶鬼的亡灵给钉住。”答复道。

几个月前,土地庙的那一场祈福祭祀流产了,闹得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人心惶惶。果然,上半年的庄稼毁了之后,下半年也没能补回来,地里残剩的洋芋和胡萝卜几乎被挖尽了,树皮也被剥光了,乞丐们扑进了四个城门,屎尿遍地,赖着不走。尤为严重的是,北部戈壁大滩上的野狼饿极了,窜入了杂庄,先叼羊,后吃人,已经祸害了好几条人命,近日又出现在了西门外的灵台坊,吓得坊内人连夜去亲戚家里躲难了。法会之前,小道消息便甚嚣尘上,指认这天怒人怨的一幕,乃是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的阴谋,也是议事班子中,那几个七老八十的棺材瓤子下的蛊。口说无凭,消息就渐渐地变窄了,将矛头指向了文协会的首领李豆灯,断言其三年前便已经死了,一直秘不发丧,议事班子在用死人压活人,难怪天老爷降下了灾难。不几天,更加惊悚的消息传遍了坊内外,声称李豆灯的尸骸其实早就火化了,一支神秘的队伍举着灵旗,在后半夜里摸进了各个坊,这达一撮,那达几粒,将骨灰全部撒在了各家的大田小田中,无一幸免。或问:李大人殁了不入祖坟,干么要烧成灰,撒在他人的地里呀?答复道:你个瓜怂,那是来抢你家地里的三魂六魄,抢风水,抢肥力,让你以后去吃风拉屁的缘故。又或问:李大人他们一门的地里也是青黄不接,好不到哪达去,这又如何解释?对方詈骂道:瓜脑子,吃屎都没人给你拉热的,这腾笼换鸟地更改风水,一时半刻肯定看不见结果,结果在将来。

应了那句老话,人是一疙瘩肉,一辈子看不透,二十三坊的人们于是信了,心中腾起来的怒火连绵不绝,终于燎原开来。人们冲进了陇西坊,围堵在李家门口,后来又齐刷刷地跪下了,欲求见李豆灯大人一面。几个儿子苦劝未果,只好搬来了议事班子里的叔伯们,坐在门端里压阵。不承想,这几位耆老和乡绅的处境更差,白天受完了奚落,晚上还要挨别人的唾沫,前脚跟后脚地病倒了,有两个正在放命,后人们开始粉饰棺木了。李七斤一向在儿子辈里做主,横在了门口,一个劲地哀告说:家父病重,不便见客,大家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快快散了吧。领头者说:哪怕李大人睁不了眼,开不了口,用一扇门板给抬出来,让我们瞅上一眼,大家也就知足了。哭也没用,李七斤的眼泪淌了三缸,又淌了五脸盆,人们围聚在院子外头,像赶腊月里的庙会似的,谁也不松牙齿,谁也不吐口作罢。

终于,李家的这一方先垮了,道出了真相。

大概是夜饭刚毕,李七斤率着几个兄弟,迈出了大门,哇的一声,扯天漫地地嚎哭了出来。众人见状,场面顿时乱了,心像一块块石头,纷纷砸在了腔子中。李家儿子们披麻戴孝,一边举着哭丧棒和引魂幡,一边扬撒着冥亡钱,李七斤则捧着神主牌,向阶沿下的乡邻们躬身报丧,一直停不下来。殁了么,大人真的殁了么?众人嚷喊道。李七斤点头:家父魂归道山,驾鹤西游去了,这回应该遂了你们的心愿吧?闻听此语,人群登时悄寂了下来,一种入骨的负罪感攫取了每个人。一墙之隔呀,上百人闹腾了这么久,一定搅扰了李豆灯的病况,吵乱了大人的清修,加快了病程。这一刻,领头者站了上去,探问说:大人是刚刚殁的么,你们的孝服怎么看来有些年成了,不像是新做的?李七斤瞭看着乌泱泱的乡邻,率直地说:不,家父是三年前的秋上殁的,今天才公开发丧,请大家周知。又问:李家伯父的灵还停在家里头么,停灵三年再出殡,也倒是有过这样的先例?李七斤竹筒倒豆子,索性说:三年前就烧了,骨灰撒在了田里,这是家父的遗训,悖逆不得。如此一来,所有的传言都确凿了,洵不虚言。人群像洪水一般地泄走了,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施舍。

本来,李七斤是接过父亲的衣钵,担任文和事老协会新一季首领的不二人选。李七斤一向干练,性子火急,眼里揉不得沙子,在弟兄们当中很出挑,也深得李豆灯的倚赖,口传心授了诸多做人做事的精髓。可刚刚,捧着神主牌的李七斤完全不似了过去,鸡皮蛙脸的,一副贼相,毫无乃父之风。长夜中,李七斤率着兄弟们烧了一大堆麦草,在党河畔叫了几声魂,草草地收了场,竟然没有一个外人去帮衬。这半年多来,有人曾看见李七斤在窑楼上吃花酒,在寺院里借酒撒疯,据说还在耍赌,常常一掷千金,于是大家便厌恶得紧。

灾难被坐实了,不是天老爷枉顾了人世上的哀苦,实在是人的罪孽,是李豆灯的邪祟在地上捣乱。正当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皱紧了眉头,不知何去何从之际,连公子带着喽啰们,及时登场了。连公子有备而来,单单挑出了三个坊,作为强取的目标,其中天水坊和平凉坊人多地稠,且大多地力肥沃,毗邻党河水,有灌溉之便。陇西坊亦是如此,又因为它是李豆灯的老巢,关系勾连,亲房颇多,所以成了重中之重。连公子怕大家抹不开面子,于是亲自出马,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走完了东家,串西家,逐一安抚,各个攻取,最终全数收入了囊中。木楔子?天呐,难道木楔子还可以兑现钱么,我没做梦吧?乡邻们知道了对方的来意,惊呼道。每到了一家,连公子一不喝茶,二不寒暄,直接钻入了柴房,指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劈柴,慨然说:对对的,赶紧削成楔子,越多越好,三日之后背到土地庙门口来兑钱,一根楔子两分钱。哎哟喂,一根楔子竟然值两分钱,天老爷下金钱雨了,不拾白不拾呀,众人雀跃着。这一时,连公子摸出来一根标准的木楔子,三棱形,头大尾小,约摸一尺左右,让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头。陇西坊的人当即开工了,砍刀起落,木屑横飞,又忍不住探问道:采购这么多的楔子,公子是要架桥,还是想结一架登天的梯子呀?连公子开示道:既不架桥,也不登天,只为了明年开春后,给大家一个好收成,让大田里铺满金子,小田上撒满了银子,从此家家富贵,人人荣华,再也不受过去的那些穷酸了。这一番描绘,令众人的脸色亮了许多,追问说:开春后,地里究竟要撒啥种子,公子你发一句话,我等照办就是了?临出门前,连公子叮嘱道:最好在你们制成的木楔子上做个记号,画上一个李字,否则的话,连两分钱也不认你们。

半个时辰后,土地庙前像一锅滚开的米汤,热气喧腾,人声鼎沸。

照着喽啰们的指引,天水坊的站在了豆字这一列,平凉坊的排在了灯字队,陇西坊的自然是李字队。除了人背肩扛,乡人们还吆喝着牲口,牲口的脊背上吊挂着大小麻袋,麻袋缝里飘溢出了一股股木屑的气息,让鼻子很混乱。事先,连公子已经培训过几名心腹,现在各就其位,各司其职,开始了验货、数数、兑钱等一系列的工序。气氛肃穆了下来,好像谁一吭声,钱就会被吓跑了似的。也不是没有人掺假,不过那些用红柳枝子、杂木疙瘩、板凳腿子临时凑数的行径,均被及时地发现和甄别了出来,扔在了一旁。有的楔子材质上乘,松木的,樱桃木的,核桃木的,可惜短了尺寸,也被陆续丢弃了。常言道,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丢了就丢了,废了也便废了吧,千万不能惹怒了连公子。三个坊的人舔着舌头,不错眼珠子,盯看着连公子的人在算盘上拨拉几遍,敲定一个数字,而后打开了钱袋子,当场兑付。谁都清楚,钱是最真的菩萨,钱也是弥勒佛,一直能让人笑口常开。拿上一沓子角票,结完账的人便在喽啰们的指挥下,将木楔子倾倒在小广场上,层层叠叠地码放起来,形成了一座锥形的山丘。

天气冷,连公子手中的那一把扇子看着更冷,但这并不妨碍土地庙门前的一浪浪热情。远处的墙根下,乡邻们圪蹴着,一边蘸着口水数钱,一边将掏心挖肺的目光,投在了连公子的身上,确定他是一个信人、义人和善人,言行如一,吐一口唾沫是一根钉。这个关节上,连公子已然褪去了往日的骄慢与自负,虽说仍有一副绝佳的口舌,但也不再像一只鲁莽的小公鸡,只打鸣,不顾当前的天色。事实上,在这一刻,连公子不属鸡,应该是一只踞伏于枝头的夜隼,双目如电。连公子分明瞭见,丁荣猫率着汤世瓶和瓦姑娘,犹如一道道魅影,隐匿在了人群与骡马当中,自己的任何举动,无一例外地处于监视之下,自然不能惹恼了对方,更不可坏了大事。索朗尾在了连公子的身后,踱到了那一座楔子山下,人群忽然豁开了,纷纷礼让。索朗不解内情,也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就被排除在外了,恍然道:这颗字是豆,那个是李,另一个是灯,合起来不就是李豆灯嘛。然也,正是李豆灯大人,连公子笑答。哦,李豆灯殁了有三年多,按说后人们也应该有个什么祭祀,在祠堂里正式供奉灵位了,但这些木楔子不像神主牌,倒像是一根根长钉子,难道李豆灯真是敦煌的一方邪祟,必须铲除干净么?连公子摇起扇子,笃定道:等一下收纳齐了,当着众人的面,要给李大人供上一把火,送他老人家上西天,让这个邪祟再也不可能转世。索朗狐疑地说:烧成了灰,又如何作法呢?这么着,连公子慨然道:等着瞧吧,这三个坊的上百号人,一定会将地上的柴灰统统带走,撒在自己家的地里,这些灰就是楔子,是钉子,够李大人的在天之灵喝一壶的了。

举火是在下半天,其他坊的人们也闻风而至,错失了这一个挣钱的机会,但没有人敢公开怨怼。连公子已经放出话来了,待条件成熟后,剩下的二十个坊也将照此办理。

天黑得早,日头挂在了南湖一带时,土地庙前便降下了一幕冬日的夜色。

突然间,喽啰们拽着一根牛皮绳子,从庙里奔了出来,一匹黑狗被门槛卡住了,动弹不得。黑狗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骨头瑟缩着,好像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黑皮袄,牙齿锈黄。狗是有灵性的,或许嗅见了不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一骨碌爬起来,四个蹄子钉在了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抵抗着。喽啰们被惹毛了,一顿踢打,但谁也不敢上手去抓。黑狗的身上带着皮癣,皮癣溃烂了,一股恶臭就像夏天的馊饭。黑狗的口鼻中渗出了血水,发出气息时,一个个带血的气泡炸灭了,吓得喽啰们闪避不及。连公子见状,用扇子一指,叱令说:快请李七斤,李豆灯大人谁也不认,只认他自己的儿子。

李七斤出现了,满脸涨红,两只眼珠子暴凸,好像挂在树枝上的沙果子。一个时辰前,李七斤刚刚吸食完鸦片膏,过足了瘾,感觉这是有史以来最陶醉的一次,不仅烟味醇厚,还带着一股股战栗般的快感,绵延不息。李七斤忆想不出,自己究竟是怎么好上这一口的,但自打第一次拿起烟枪后,整个人便从陇西坊这个封闭而滞重的囚牢中逃脱了,也从丧父的悲哀中缓过了劲来。先时,李七斤喷出了最后一口烟,忽然瞭见眼前一派馨香,一班班仙女和香音神从云端里飘了下来,一边广撒花雨,一边跣足而舞。如此的款待,让李七斤对连公子愈加依赖,倍感信任,渐渐地滋生出了一份服属的心理。不承想,一只皮靴子踹了过来,将李七斤从幻觉中踢醒了,他赶紧穿衣戴帽,匆匆出场。

黑狗仍在挣扎着,扒住了门槛,抗命不从,绳子快被拉断了,竟也拖拽不出来。李七斤趋前,哈下了腰,一味地哀告说:爹,你就宽了心走吧,这阳世上已经没有了你,冷身子去了,你的热魂灵也应当跟着去,否则阎王爷那达也不认你。黑狗的蹄子紧绷着,形容猥琐,一根舌头像破布般地吊在了嘴上,哈气成霜。爹,你跟文武两家协会的叔伯们,享世了那么多年,只手遮天,说一不二,连官府衙门都忌惮三分,全凭着你们做土皇帝,把持了沙州城和各个坊,真的够了,敦煌也该变一变天了。连公子摇扇,感觉一阵阵热风扑面,内里的亢奋席卷而来,身上孵出了密密匝匝的汗珠子,眼看着就要开了锅。李七斤接续道:爹,你们这一帮子老贼,活着活着就不清明了,也不慈悲了,到死了还不肯撒手,如今变成了邪祟来害人。走吧,快走吧,出了西门,出了玉门关往西走,西天上有好日子等着你呐。这一刻,索朗不干了,申斥道:你个二毬,说一千道一万,不如给上它几脚。李七斤翻了翻白眼,心生不舍,慢慢地踅了过去,一把揪住了狗脖子,夹在了腋下。黑狗瘦成了一张皮,蜷在胳膊下,好像娃娃们玩耍的一只沙包。李七斤下了阶沿,瞥见了坊上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叨念说:来了,你们都来了,来了就好。

索朗笑问:公子,你刚才想给我绍介的不是人,恐怕是这一条狗吧?连公子用扇子敲了一下对方的脑壳,答复说:聪明。

进了小广场,站在木楔子山下后,李七斤将黑狗搁在了脚下,打开一只桶子,舀了满满一大勺火油,仔细浇在了黑狗的身上。火油是从玉门油矿购来的,可能是天冷的缘故吧,简直像一团黏稠的糨糊,糊在了黑狗的皮毛上,只有狗嘴里的气息是白的。李七斤摸出来一盒子洋火,擦着一根,灭了,又擦着一根,也灭了。李七斤顿时恼下了,捏住了三根,打算一起举火。

岂料,瓦姑娘却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扬起手,赠给了李七斤一记耳光。洋火灭了,李七斤也被打蒙了,跌坐在地,一脸的怔忡,发现对方竟是个女人后,耻辱感顿生。瓦姑娘臃肿极了,穿着一身新棉花做的大袄,头上裹着包巾,似乎跟沙州城里的女人们没有两样,但隆起的乳房,高挑的个子,尤其是那一张高鼻深目的五官,令李七斤心中没底,也就放弃了反击。瓦姑娘叱问:它仅仅是一条狗,老了的狗,它没有伤害你,伤害大家,你干么要点火烧了它?李七斤一笑,对这个愚蠢的问题充满了不屑,爬在地上,去拾洋火盒子。瓦姑娘又说:既然你没有勇气养它,那好吧,交给我算了,我来承担。言毕,瓦姑娘蹲了下来,将黑狗抱在了怀中,糨糊状的火油沾满了她的衣襟,她却毫不在乎。这一时,李七斤慌了,申辩道:你别动它,女人别动它,女人都不干净,我爹一向讲究,千万不可坏了他老人家的规矩。你爹?瓦姑娘诡笑开来,用了她自己有限的当地经验,反诘说:我明白了,你属狗,你小时候不顺,拜了这条狗当干爹。李七斤提不起劲来,那一块烟膏带来的余绪犹在,遂涣散地说:不是干爹,真是亲爹呀,不信了你去问问大家,李豆灯大人是谁?瓦姑娘仰首问天,一下子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自始至终,连公子一直肃立着,手上的扇子也停下了,心里盘磨不已。连公子明白,丁荣猫和汤世瓶此刻就站在人墙当中,魅影重叠,而瓦姑娘的出现和这一番刁难,不过是一次偶发事件。一念至此,连公子急吼吼地跑将过去,就想把这个火给灭了,不,应当是把这一堆火给点着,再用扇子吹旺,让这一座木楔子山燎原起来,照亮整个沙州城。

不错,我可以做证,这条狗的确叫李豆灯,叫了多年了,连公子道。双方见过面,甚至不止一回,瓦姑娘忽然有了谈兴,莞尔道:叫李豆灯也行,但喊爹不可以的,一个是人,一个是狗,只有炼狱才这么混乱。这是一张生动的脸,俏丽而清晰,敦煌没有过,莫高窟的壁画上也不曾出现过。连公子的内里潮起了一股男人的欲望,感觉下体也醒了,答复说:李豆灯不仅是这条狗的名字,还是三少爷父亲的名讳,既然都是李豆灯,叫一声爹又何妨呢?呃,我简直被你们搞糊涂了,这是诡辩,毫无逻辑可言,反正狗当不了人的爹,人也不能喊狗是爹。瓦姑娘争辩着,抬了抬手,将黑狗搂紧了。瞭看中,黑狗服帖地趴在了瓦姑娘的怀里,犹如一摊烂泥,不问世事。不巧的是,一枚纽襻崩开了,瓦姑娘的胸脯猖獗地扑了出来,汹涌异常,但她本人却不在乎。连公子咽了咽唾沫,暗自举念道:狗日的李豆灯,你下来摇扇子吧,让我也做一回狗,我死在那一堆软肉下,我这辈子也值了。这个关节上,一只沙鸽子扑棱棱地掠过了头顶,飞得孤单极了。连公子悄语说:

“看见了吧,这只鸽子叫瓦莲娜,从北疆那边飞过来的。”

瓦姑娘愕然:“你知道我?”

“咦,鸽子叫瓦莲娜,你竟然跟它同名,你也叫瓦莲娜呀?”连公子打开扇子,迅速编撰出了一幕说辞,仔细道,“上半年时,我去了一趟马鬃山北麓,碰见了两个白俄军官,据说他们正在搜捕一个叫瓦莲娜的女人,这女人杀了她自己的亲叔叔。”事实上,这些细节是连公子耳食来的,有一回汤世瓶醉酒后吹牛,但被有心人惦记上了。

黑狗从瓦姑娘的怀里掉了下来,照旧像一摊烂泥。瓦姑娘道:“你开个条件吧?”

“哦,连某人没条件,我只懂得守秘。”

“我随时恭候。”

言毕,瓦姑娘摇曳着走了,隐没在了暮色中,像刚才的那只沙鸽子。

人群中有一阵骚乱,不是因为冷,而是不耐烦。连公子明白,三个坊的人在等着举火,等着作法,等着将这一座木楔子山焚为灰烬,将邪祟涤荡干净,方可罢休。这一夜,火才是主题,也是高潮。沮丧的是,李七斤这个货居然当场吐了,一些发绿的汁水从口腔里喷射出来,人也软成了一根面条。连公子将洋火盒子递给了对方,李七斤告饶说:我不能,我不能点我爹的天灯,否则我会被人看不起,我在敦煌从此抬不起头来。连公子劝慰道:你看你,这咋是点天灯么,这明明是送李大人升天享福,谁举了火,谁就沾了吉,道理简单得像一碗水。真的?李七斤接过了洋火,划着了,抬望着对方,见连公子笃定地点了点头。李七斤将火苗送过去,喂在了黑狗的尾巴上,先是嗅见了火油的味道,接着是一股皮毛焦糊的气息。黑狗耷拉着脑袋,舌头悬吊着,突然炸裂开来,瞬间变成了一团火球,完全被吞没了。

火球滚远了,张开了四只蹄子,在小广场上鼠窜,但弧形的人墙封锁住了各个生路,退无可退。火球被挡了回来,绕着中央的那一座木楔子山,足足兜了七八个圈子。焰火拖曳在身后,拉出了一匹刺目的红布,仿佛刚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似的。木楔子山是临时堆砌的,杂乱层叠,在最后的关头,黑狗觅见了一个罅隙,抱着火球,一头扎了进去。妥了,连公子叨念一声,打开了扇子,越扇,鼻脸上的火光便越加明亮,好像六合班的成员施了粉黛。连公子的脑海中响过了一阵弦索,弦索毕,不由得吟唱了几句《盗御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我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这些干燥的木柴遇火即燃,迅速腾起了几丈高的火势,扶摇着,挂在了夜空中。木楔子山是空虚的,三烧两烧,慢慢地从内部开始了塌陷,轰的一声,像一个人做了噩梦,瘫在了地上。连公子眨了眨眼,蓦地发现李七斤不见了,这个鬼不见了,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那个栽倒的李七斤重又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冲向了火堆。罡风寒烈,火焰呼啸着,泼喇喇地响彻在夜空之下,逐渐擦掉了李七斤在这个人世上的影子,也抹去了陇西坊李豆灯一门在沙州城、在关外三县的良好名望,让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遭受了重创,从此一蹶不振,名存实亡,开启了另一幕可怖而漫长的历史。连公子不忍观望,李七斤的一厢情愿,三少爷的投火自焚,不过是这一出大戏当中的小小意外,待到天亮时,一切都会一风吹净,寸灰不留。连公子摇着扇子,踅进了人群当中,听见身后的火海中,李七斤吼喊道:

“爹,我替你点了天灯,我亮了。”

这一时,在土地庙东南角的巷口,梵义冷不丁跟人撞了个满怀,却后几步,双方同时一怔。梵义刚刚从酒泉城赶过来,手上牵拽着缰绳,一匹黑缎子似的快马喷着白雾,肌肉还在抽搐,显然快累瘫了。事发突然,卡利班命在旦夕,梵义在酒泉城里料理完毕,本打算逗留几日,陪一陪这名急递社的小兄弟,却意外地收到了孔执臣发来的一封急件,获知了沙州城的这一场妖魔法会。梵义喘息着,瞭看了几眼土地庙前的熊熊火光,忙侧下身子,让对方先行。岂想,这个人却伸手按住了梵义的肩膀,惊喊说:

“哎呀,好我的梵义,我找你很久了。”

梵义也同时认出了对方:“占耳哥,原来是你呀。”

“听着,你来迟了,现在的一切全跟你无关,你千万别蹚这一道浑水。”占耳敛回了先时的喜悦,面色冷凝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马上。”

“谁呀,这么火急的?”

“义庄的当家人,老掌柜索敞想见你一面。”

梵义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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