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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

卷三十

几匹快马从莫高窟的方向上疾驰而来,刚到了沙州城南门,就被拦下了。

收秋前,天气仍大,气温始终居高不下。敦煌境内的买卖人不失时机,将吃喝摊子摆在了沙州城外,长达数里地,凉棚接短亭,一眼望不到头。凉面、卤面、拌面、驴肉黄面、凉粉与面皮子,一律码在了台案上,在日光下油汪汪的,惹人馋涎。这些摊位的中间,夹杂着卖杏皮水、凉茶、罐罐茶和洗脸水的,一时火爆,害得伙计们一趟趟地去挑水,地面也湿滑了,穿不住鞋子。城门的另一侧,却是一派萧条,摊主们寡下脸,日娘捣老子地开骂,哀声四起。

开年后,敦煌一带风调雨顺,无病无灾,眼看着将是一个不错的年景,孰料半途中却出了意外。苗木焦枯了,结下的果子酸涩,大小如婴儿的拳头。地里的庄稼也渐渐停止了生长,洋芋蛋子没发起来,苞谷棒子上结了零星的籽粒,甜菜不甜,洋姜不香,辣子不辣。在蔬菜架子上,黄瓜像筷子那么细,番茄红不起来,番瓜的嘴脸变了形,丑陋得就像扔掉的破鞋底子。至于刀豆、包心菜、茄子、芹菜、芫荽、大葱和韭菜,纷纷歉收,简直让人们的眼睛里能哭出血来。千幸万幸,幸亏麦子已经割了,晾在了阳坡上,等待扬场,否则后半年的饥馑就会坐实。城内的十几口水井干枯了大半,水面上挤满了蛤蟆豆子,连麻雀也喝不饱。挑水回来的伙计们一再埋怨说,党河瘦了,瘦得像一根裤腰带,舀上一瓢,几乎有半勺子的泥沙。敦煌人渐渐心慌了,纷传说,惊掉了,脚下的这片土地惊掉了,不是被魔鬼拿走了魂灵,便是让妖孽吸走了阳气,所以才这么疲疲沓沓的。惊掉了,敦煌人原先用这句话形容失控的车马,现在却用在了土地爷的头上,足以说明情势堪危,不容小觑。前不久,从陇西坊里传来了一则小道消息,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决定联手,将择日在沙州城内的土地庙里设坛作法,给土地爷扎针放血,催迫他老人家打起精神,照应一下还残留在地里的庄稼。消息称,久未露面的李豆灯大人将担任主祭,一时间让人们看见了希望。话虽这么讲,可大半个月快过去了,事情眼看着就要黄了。

是日下午,拦住快马的竟是梵同。梵同立在城门下,双臂一舒,喊了一声:哥。

梵义勒住了坐骑,跃下马背,径自将缰绳和快马一体交在了弟弟的手中,不发一语,掉头而去。不一会儿,后面的几匹马才追撵过来,缓下了蹄子。梵同瞭见,孔执臣下了马,另有两位身着道袍的小道士也滚鞍下来。最末的一匹枣红马上倒是无人,但马脊上横担着大小不一的两捆包袱卷,分量不轻,累得牲口直喷口沫。梵义抱拳,躬身一揖,相告说:两位小师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等已经到了城门楼子下,再不敢劳烦大驾。小道士们眉清目秀,伶牙俐齿,相率着还了礼。一个开腔道:离开上寺前,道长交代过了,一定要将二位恩人送至世兴堂,安顿下来才是。另一个则说:不光二位恩人,这些藏经洞中的经书宝卷,也需要我们看着安顿下,好回去给师父复命。梵义不愿缠磨,忙将梵同喊了过来,绍介一番,借口说此乃自己的弟弟,家务事当前,恐怕暂时不能入城了。果然灵验,小道士们翻身上马,道了吉祥,说了辞别的话。

这个关节上,孔执臣追了上去,笃定道:烦请二位回去了告诉道长,这些借来的经书宝卷我定当珍惜,按期璧还,说不定还能在里头发现一张古方,恰巧治愈了道长的顽疾呐。其中一个说:倘若真有那么一张天赐的方子,那一定是太上老君和诸位天尊发下的慈悲,你千万别慌忙归还,师父天性吝啬,强逼着你打下了借条,我们做弟子的也觉得太过分了,毕竟是你抓的几服药救醒了他,师父现在不说胡话了嘛。孔执臣不居功,仔细道:我前面抓的那些药,足够道长吃上一半个月了,等差不多时,我会另外准备一些,让人捎到莫高窟去。刹那间,两个小道士嚎啕大哭,伏在了马颈上,泪水涟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拢过来看稀罕。一个挥泪道:恩人,等收秋结束后,你一定来莫高窟住上几日,这些天你在下寺,师父的脸上开了花似的,有了笑声,也不再骂人了。会的,我一定会去的,等看完了这些经书宝卷,我还要另外再换一批呐,孔执臣应承下了。另一个泪眼婆娑道:师父的眼睛麻了,认不清白天和夜里,也认不清其他人,但惟独二位是个例外,有空的话,恳请你们惜疼一下师父吧。在一声声道别中,小道士们悬在马背上,拖曳着哭腔,驶离了沙州城,消失在了白花花的天光下。

梵同本性顽劣,尤其在哥哥的面前,一向口无遮拦。见孔执臣长途奔波,娇喘未定,脸蛋红扑扑的,像施了一层粉黛,梵同便揶揄道:哎哟,二位真是好兴致呀,一同去莫高窟游秋了吧?梵义抢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倒说得轻巧,哪有闲心去游秋呀。三言两语中,梵义简略地讲了讲这一趟莫高窟之行,不外是孔执臣客串了一次大夫,开出了一张方子,暂时缓解了王圆箓的疼痛。王圆箓离开世兴堂时,梵义犹不放心,一路护送到了下寺。前几日,王圆箓又有些反复,梵义捎话,孔执臣便带着一些新药,去莫高窟再次巩固住了病情,这才返回。梵同诡笑着,目光在两个人的鼻脸上游移,大有翻墙揭瓦的兆头。梵义生怕弟弟给难堪,给了梵同一个抽脖子,申斥道:还不赶紧给小婶子请安,真是书念到了狗肚子里。梵同依言,躬身抱拳说:小婶子劳累了,梵同请小婶子去喝一杯凉茶吧?孔执臣拽着缰绳,手抚着那一匹驮了经书宝卷的坐骑,婉拒了。梵同噗嗤一笑,本相终于爆发了,影射道:

“我以为,二位的这一趟莫高窟之行,好有一比。”

“哟,比作什么?”孔执臣问说。

“金童玉女,西天取经。”

“真是没个正行,仔细你的狗牙吧。”这一刹,孔执臣的鼻脸上挂了一块红布,打也不是,骂也不行,眼巴巴地盯看着梵义,却求援不得。遂敷衍道:“哦,这一趟取经倒是不假,但我和梵义还缺一只猴子,莫非你想做那一只猴子,在前头鸣锣开道不成?”

“猴子就算了,我最想做一匹白龙马,被小婶子牵在手里。”梵同机敏道。

“你不在讲堂上教书,大天白日的,干么在城外乱混达?”梵义喝问,不由得生出了一阵无名火,“瞧瞧你,你身上哪有一丝斯文,嘴里何曾有过一句道德文章?哎呀,知道的人明白你是一个代课先生,不知道的人看你就是一个败家的少爷羔子。”

梵同脖子一梗:“你少拿少东主的口气训人。”

“反了你。”梵义举起了巴掌。

这么着,梵同抱头鼠窜开来,一会儿藏在孔执臣背后,一会儿躲在枣红马身下,兜来转去的,避闪着哥哥的责罚。城楼下人烟密集,小商小贩的筐子扁担仿佛丛林,还有的吆着猪羊,有的赶着骡马,娃娃跑,妇人追,蹚起来的尘烟像一道道帐幕,让人烧心呛肺的。孔执臣却后几步,袖手一旁,眯眼打望着眼前的这一幕。真的,这是胡家兄弟俩罕见的亲昵时刻,自从爹老子多年前一病不起,缠绵至今;自从三弟梵海流落在外,哥哥娶妻生子,整个家庭脱胎换骨之后;也是自急递社秘密结社邑义,一个奔波忙乱,另一个潜心教书以来,梵义跟梵同第一次这么嬉闹追逐,仿佛回到了从前,找见了往昔的那一份情愫与单纯。这一时,孔执臣的内里潮起了一丝感伤,思忖道,要是时光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兄弟和睦,相率而行,这人世上便没有过不去的坎,翻不完的山,蹚不了的河。一念及此,孔执臣噙着泪水,仰看着头顶上的日头,突然发现那一道光轮黯淡了下去,好像镶上了一圈黑边。黑边如一条逶迤的孝布,在广漠的天际上拂荡,肉眼几乎看不清楚。孔执臣骇了一跳,忙敛回了目光。

梵同终于跑乏了,被哥哥逮了个正着,哀告说:“丰鼎文先生在等你。”

“什么?”

“喏,丰先生就在那一座凉亭里,一大早便来了,让我在城门下拦住你,邀你去喝一杯清茶。”梵同遥指着远处,似乎突然间有了一座靠山,快慰道,“弟弟自知才疏学浅,以前荒废了大好光阴,痛悔极了。前不久,我通过了鸣沙山书院的夏季考试,成绩全部合格,正式拜在了丰先生的足下,成了山长的关门弟子。”

梵义抱住了弟弟,假嗔道:“你个贼疙瘩,看我不去奏你一本,杀杀你的癫狂。”

商议了一番,梵义力邀孔执臣同行,一块去喝茶,拜见一下丰鼎文先生。后者婉拒了,声言说:山长或许要跟你谈谈梵同的学业,外人在场,恐有不便。孔执臣善解人意,梵义觉得在理,也就不再强求,于是牵来了坐骑,照应着对方骑了上去。末了,梵同又将驮了经书宝卷的枣红马拽过来,将缰绳递给了孔执臣。孔执臣拨转马头,吆喝一声,迅速消匿在了乌泱泱的人群中。梵同啧啧道:哎哟喂,小婶子骑马的姿势真是飒爽英武,令人想起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简直是不让须眉呀。梵义附和说:这个自然,执臣从小生活在焉支山下的马场里,不论别的本事,单单就骑马这一项,我看敦煌境内的第一高手陈小喊也未必能比得上。梵同挖苦道:喂,脖子快断了,前头都是灰土,别那么看了。

丰鼎文乡望素孚,驰名于四郡两关一带,一生致力于鸣沙山书院的事业,但个人秉性上避世离群,青灯黄卷,鲜少在世面上露头。今次,丰先生破例出面,又在堂皇闹市上摆设了一席茶汤,专门迎候一个晚辈,这让梵义的心里不停地打鼓,半天也琢磨不出山长的用意。梵义并不着急,买了一盆洗脸水,将头发仔细地擦拭了一遍,探问说:丰先生的这桌茶是冷是热,你这个关门弟子,总该透一点风声吧?梵同答:一起来的不光有我,还有另外几名弟子,早上就急慌慌地下了山,山长并不曾交底,实在不知。哦,山长是如何知道我今天返回沙州城的,难不成丰先生能掐会算,专门卖卜么?梵义疑惑不断,追问道。梵同当即不悦了,催喊说:麻利一点,山长那么大的岁数了,你就忍心先生被日头炙烤么?你又不是去相亲,粉饰什么呀?话虽如此,见水太脏了,梵同泼在了地上,另买了一盆,将哥哥的鼻脸按在了水中,又递上了一块土胰子。梵义将土胰子抹在鼻脸上,一边搓摸着,一边浣洗。

这个关节上,梵同嘀咕说:哥,苏食叔的家里出事了,先是苏食的弟媳妇被人杀了,警察局给她安了一个通匪的罪名,扔进化人场炼成了一盒子骨灰,交给了石乖乖。别看石乖乖这些年病重,下不了炕,但到底是一介硬汉子,连夜爬到了县府的门口。天亮时,行政长杨灿刚一出门,石乖乖便将一盒子骨灰,兜头泼在了杨灿的脸上,他自己拔出了一把菜刀,当场抹了脖子,没喊一声冤。胰子水渗入了眼睛,火辣辣的,蜇得梵义抽搐了一番,知道眼泪下来了。半晌后,梵义擦干了鼻脸,眯起眼睛问:苏食呢,苏食叔现在做啥?等一下我要见他,你抓紧去一趟家里,传我的口信。梵同回眸,瞥望着远处的凉亭,一时为难,左右莫是。

岂料,梵义突然改了口风,一把攥住了弟弟的腕子,失魂道:不,你不能去胡家坊,你现在马上去急递铺,孔执臣恐怕有危险,千万不能让小婶子掉进了陷阱,遭了他人的暗算。这是一句叱令,梵同分明从哥哥的脸上,辨析出了少东主的那一份威严与急迫,立时忘了山长在侧,跃身而起,骑在了梵义的那一匹快马上。临走前,梵义又交代说:记住,万一碰见了苏食叔,你就转告我的话,不论是谁杀了那个女人,害了石乖乖,这都是与整个急递社为敌,向我胡梵义宣战,我决不会善罢甘休的,请他放心吧。

眼睛里的胰子水消失了,但日光照临下来,让梵义隐隐觉得,敦煌的天开始变了。

凉亭一带闹中取静,一无车马喧嚣,二无行人,只有强劲的旷野风从北方刮来,掀动着亭顶上的瓦叶,像一只哑掉了的嗓子,呜呜咽咽的。六角形的凉亭,靠北的立柱常年迎风,早就被风沙打弯了,豁着牙,面目沧桑,表皮剥落。柱子上镌刻着一副对子,上联是你来了就来,下联为我走了便走。传说这是早些年的一位持旌使节留下的墨宝,左宗棠提兵入疆时,对此爱不释手,命人重新修葺了凉亭,再次描刻上去的。梵义疾步上前,远远地瞭见了一头白雪的丰鼎文先生,内里登时潮起了一股感念的汁液。这份感念不仅仅缘于山长纡尊降贵,破例下山迎候,还罕见地替一个后生置办了一席茶汤,更因为先生开明大度,另眼相待,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收入门下,让他从此踏上了正道。梵义脚不沾尘,簌簌簌地登上了凉亭,垂手立在了山长的面前,深鞠了一躬,恳切道:晚生胡梵义,给先生请安。

岂料,梵义连说了三趟,山长却纹丝未动,一直伏身于一张临时的几案上,一手捉笔,一手按住了凌乱的纸叶,抄抄写写,干脆无视周遭的动静。凉亭下,游走着几个鸣沙山书院的弟子,一律轻衣薄褂,简洁干净,比弟弟梵同利落了许多。见此情状,梵义不便作声,遂扪下心来,静候山长从沉浸中醒转过来,让先生自己开腔。的确,丰先生已经老矣,腮帮子塌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颊脸和脖颈子上的青筋,像一团纠缠的根须,密密匝匝的。丰先生的手上,布满了暗癍,瘦削下去的身体,勉强撑住了那一袭单薄的长衫。丰先生偶尔落笔,快速写下一两行墨字,但更多的时候却支颐冥思,眼皮子倦怠极了,像开败的花,不愿意睁开。半个时辰过去了,梵义的腿几乎快站麻了,杂沓的心事像一只滚沸的汤锅,难以平静下来。急递铺如何了?孔执臣现在又如何了?那一匹驮着藏经洞经书宝卷的坐骑是否妥当?这一刻,弟弟梵同也该到了大十字一带吧?梵义百肠纠结,实在难以平静下来。

蓦地,丰先生搁下了长毫,咳嗽一声,从身上摸出来一块手帕,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照旧对梵义视而不见。一个弟子循声而来,往砚田中注了一汪水,拿起了墨锭,款款地研磨开来。水一下子浑透了,搅动着一根根黝黑而凌乱的丝线,仿佛等待着一支笔尖将汉字打捞出来,晾晒干净,道出一段完整的心事。多年前,梵义从乡学里辞掉学籍时,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但总教赠予他的一句话,梵义至今记忆犹新。总教当时说:不管这个人世上的光阴如何变迁,也不论将来的人心走在哪一条路上,其实课堂和人世间只有一个道理,不过是人磨墨,也是墨磨人,惟有每个人去悉心参悟了。念想至此,梵义的腿上虽然还在发麻,却悠忽间轻盈了下来,神色悄静。丰先生又开始援管落笔了,梵义侍立一旁,俨然一介相伴多年的书童,被墨香熏染着,内外浇淋。梵义暗忖道,人磨墨,这是最浅显不过的,但墨磨人,岂不就是眼前丰先生的一幅真实写照嘛。山长教了一辈子的书,写了一辈子的字,桃李天下,到头来墨锭不仅没有染黑他,反而洗白了丰先生,令其鹤发如雪,枯面似鹰,仿佛洞穿了这个人世上的全部机密。这一时,梵义顿悟了,墨锭其实就是宿命,是试探,是迎面而来的罡风与沙暴,前来淬火和磨砺,施洗一切有缘人。

梵义按捺不住了,心中又燎起了一片大火,外冷内热,但这些都没有逃得过丰先生的眼睛。天老爷,我的那一块墨锭在哪达?墨锭是谁,谁又来磨我?梵义的脑海中一遍遍地吼喊着,感觉整个身子都快炸裂了,却得不到一声回音,一句慰藉。这么着,梵义开始毛糙了,趋前一步,再次深鞠了一躬,粗陋地喊道:晚生胡梵义,给先生请安了。一连说了三趟,山长头也不抬,手也未停,继续伏身于砚田和纸墨上,干脆不予搭理。梵义当即恼下了,哐啷一声,落座在了桌案对过的凳子上,抄起茶碗,灌进了嘴里。灌完一碗,旁边的弟子们紧着续上了茶汤,梵义又是长鲸饮水,不露痕迹地吞了下去,觉得肚子里突然生出了一道道波澜,浇熄了火焰,这才消停了许多。

又是半个时辰,山长终于写毕了,搁下长毫,吹着纸面上的墨字。梵义立起身,重复了刚才的话,只简单地抱了抱拳,煞是敷衍。丰先生咧嘴笑了,仰面道:茶好喝么?梵义卖弄说:茶乃静品,可惜再好的茶,搁在这么一个骡马喧闹的市面上纯属糟蹋,只能解渴,却不知其味。茶好喝么?丰先生又开始发问。酒乃喧品,倘若先生当初改了主意,将这一席茶换成了酒宴,现在还能屈尊和晚生推杯换盏的话,岂不快哉?梵义一时逞强,咬文嚼字了一番。丰先生再问:茶好喝么?闻听此言,梵义简直烦躁极了,白白耽搁了大半天的工夫,难道就为了这一口黄汤么?梵义郁结道:茶的确不错,可惜凉了。哦,茶虽然凉了,但刚好可以败火,丰先生道。梵义一怔:败火,败什么火,我可没有上火呀?这一时,弟子们在亭外摆了一盆水,喊山长去擦擦脸,凉快一下。丰鼎文起身离席,忽然扮出一个鬼脸,夸张道:你说你没上火,但我看见了你身上的火苗,少东主,你抓紧扑灭它吧,老朽去去便回。梵义颓坐在凉亭内,一碗一碗地喝茶,然而越喝,心里的无名火就越大,似乎这些茶汤根本不是水,而是火油,专门来助长气焰的。

不巧,一缕旷野风穿过了凉亭,将案子上的纸叶拂了下来,掉在地上。梵义懒得拾,仍在消化着山长刚才的话,打算等一下告辞,立马走人。磨蹭中,脚踩住了一张纸,梵义俯身捡起来,定睛一瞧,居然满篇都是同一个词:沙子。梵义急了,左兜右转了一圈,统统拾在手上,皆是同样的内容,沙子沙子沙子。再看桌案上遗留的那一沓文稿,除了沙子,仍是沙子,没有多余的一颗字,卷面清晰,抄写工整,完全是唐写经的风格。天老爷,丰鼎文先生在凉亭里枯坐了大半天,貌似在著述,在书写,却原来无聊至极,玩弄笔墨,写下了这十万八千颗汉字,堪称是一座沙丘了。梵义的意念中刚刚出现了一丝鄙夷,转念一想,沙子不就是用来扑火的么?丰先生之所以不费周章,写下这么多的沙子,难道不是在开示自己么?亭子外,山长已经洗完了手,净完了面,折转回来。梵义赶紧将凌乱的纸叶归拢了起来,叠得整整齐齐,搁在了桌案上,并覆上一块镇纸。也就怪了,此后的旷野风一阵紧似一阵,但镇纸下那些所谓的沙子,并不曾走失一粒,安静如素。瞭见山长进来,梵义垂手肃立,再次恳切道:晚生胡梵义,给先生请安了。山长瞥看了一眼桌案,会心一笑,好像觉得功没有枉费。

后来的茶水是烫的,弟子们重又泡了龙井,将开水注入壶中,凉亭下登时弥散了一种馨香的气息。梵义坐在对面,脊梁骨戳成了一根旗杆,见山长奉茶,自己也啜上一口,见山长停杯,自己便规矩下来,丝毫不敢造次。丰先生垂询了胡家坊老东主胡恩可的病况,又了解了一番世兴堂和沈破奴的现状,梵义逐一作答,并代表父亲与外父,感谢了山长的殷殷挂念。末了,话题转移在了弟弟的身上,梵义再次起身,重重地鞠上一躬,感激丰先生收纳梵同为关门弟子,让其念圣贤书,结交读书人,从此走上了光明之路,不啻为胡家满门的大恩人。

对这些水话,山长并不接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倒怨怪一气,一部漂亮的白髯抖索不止,简直是天上的神仙样子。山长谦让说:鸣沙山书院不过是一块井蛙之地,涝坝池子,我其实教不了梵同的,梵同的天地不在书院,也不在敦煌,应该有更大的空间。梵义惟恐生变,忙探问说:先生明示,梵同将来的落脚点究竟该在何处,我也好有个准备?山长起身,款款踱了几圈,突然耻笑说:哎呀,真是未知生,焉知死,你们青春尚在的少年,一个个还来不及奔跑,还不曾摔出个鼻青脸肿,还没有撞过南墙,居然就想着什么落脚点,思谋着什么温柔乡,老朽真是替尔等汗颜,为列祖列宗喊冤呀。这一股脑的数落,令梵义错愕不及,方寸大乱,竟不知山长的满肚子怒火所为何来,自己又何其无辜。怔忡一番后,梵义嗫嚅道:晚生愚笨,但也知道教学相长,梵同那个小贼肩负着乡学里的代课教职,我一直担心他会误人子弟,现在仰赖了先生的提携,至少给野马戴上了笼辔,给风筝拴上了丝线,不怕他迷失了。山长又失笑了,反诘道:少东主,你肯定误解我了,老朽丰鼎文并不是那种替骏马戴笼辔、给鹞鹰剪翅膀的瞎子货,天地之大,人生苦短,我恨不得将鸣沙山书院的弟子们,统统撵跑,全部放逐出去,别在这荒凉的关外三县坐以待毙,倘若他们将来沦落到了老朽现在的这个样子,只怕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呀。梵义纵然不大懂,但山长的这一番恳切,这一种凄凉的表情,分明是发自肺腑,带着他个人的般般伤痕,不容置疑。梵义躬身抱拳,坦言说:先生,我这些年做着小本生意,胡家也有几处店面,不多不少也积攒了一点点家底,完全可以负担弟弟的开销,让梵同不会有后顾之虑。梵同性格单纯而愚钝,我这个当哥哥的,还得请先生替他指一条明路?

这一时,山长肃穆了下来,凝眸说:自古而今,凡是远走的男儿,高飞的汉子,有志的青年,凭的就是一腔血勇和胆量,血勇方能无畏,胆量才有生气,除此无他。据我了解,梵同乃是一块璞玉,身上兼备了上述这两样品质,可惟独缺少的就是一个见识。梵义道:先生所言极是,这个贼疙瘩自小被爹娘老子宠溺,又仗着一点点聪明劲,谈玄论道可以,但一落到实处,身上便有了少爷羔子的惰性,我平时没少拾掇他。山长踱了过来,两手按在了梵义的肩头,笃定道:令尊一直被大病缠磨,令堂也年事已高,这么些年来,可真是苦煞了你这个胡家的长子呀,我虽然在山上,但全都听说了。是这,有道是长兄如父,择日不如撞日,趁着这个晴明的天气,你现在就丢给我一句话,让梵同飞,还是不飞?山长的夸赞,让梵义的心中潮起了一股心酸的念头,那些沉淀在内里深处的不堪与落寞,终于被人窥破了,同时也得到了赏识,这终究是一桩幸事。视线模糊了起来,梵义忽然攀住了丰先生的胳膊,哀恳说:先生全权做主吧,先生一旦指定了头顶的启明星,梵同他就决计不会去追天边的扫把星。哈哈哈,山长拊掌大笑,截铁道:去北平,去上海,去广州,去做新青年,目下的中国已经遍地燎原了,梵同再迟一步的话,恐怕连一碗剩饭也抢不上了。

新青年。梵义咂摸着这个新鲜的辞藻,似懂非懂。

笑毕了,山长撸起袖子,俯身在了桌案上,释解道:我给梵同写一封推荐信吧,我那几位早年间的同窗,现在可都是北平的活跃分子,不是在报馆,就是在校园里教书,我这个老面子,他们恐怕也得掂量掂量,仔细兑现了。弟子们赶忙研了墨,膏了笔,递给了丰先生。不一会,山长便写了满满两大页,落了款,钤了印,装入一个信皮中。山长拈须沉吟,末了又补缀着写上了收件人的名讳与门牌号码,这才郑重地交给了梵义。

梵义接上,深鞠了一躬,款款地揣进了怀里,仿佛这是弟弟的全部身家性命。

日头一偏西,旷野风就像一群冲出了围栏的羊只,乱无头绪。此刻,凉亭内刮来了一阵沙尘,那些微小的沙粒摩挲着空气,几乎将人们的目光打毛了,倦怠不已。梵义暗忖,事情八成都谈毕了,但山长犹不松口,不说告辞,自己也只好耐下性子,赔着笑脸。弟子们又换了一壶新茶,山长亲自沏了一杯,梵义端在手上,但尻子上长满了荆棘,坐卧不宁。风中,那一部白髯拂荡着,贴在了主人的颊脸上,山长慢慢捋了下来,又摸出来一把牛角梳子,仔细梳理着,嘴角上挂着一丝模糊的笑意。山长突然道:这个贼老爷,今年一点也不稳静,不给人长精神,的确该紧一紧皮,放一放血,让他知道厉害了。话里有话,梵义的心里打了个突,忙不迭地问:听说李豆灯大人担当主祭,要去土地庙里扎针放血,却不知道为何延宕至今,秋田上还有不少的作物呢?呃,李豆灯今年怕是缺位了,一则他年事已高,身心不堪,二来,这一桩仪式相当繁冗,他自然是有心无力。山长哀怨一番,接续说:前不久,老朽接到了陇西坊的一封信,称李豆灯请辞了,将主祭一职悉数委托给了老朽,哎呀,我正在为这件事犯难呐。梵义躬身,礼赞说:放眼整个敦煌,除了李豆灯大人和先生之外,恐怕也没有其他人堪当此任,先生又何必过谦呀。山长捋完了胡子,仙风道骨地站起来,绕着梵义逡巡了几趟,冷不丁地说:

“少东主,我倒有一个人选。”

目光询问了上去。

“哦,这个人虽说年轻,但身怀孝悌,多年来敬养父母,友爱兄弟,又加之做事沉稳,性格内敛,早就博得了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的一致认同。”山长细数了一大堆优良品质,夸赞连连,笃定地说,“我已致函李豆灯,举荐此人担当主祭,不久后就在土地庙里设坛作法,尽快将今年的败运转圜过来,为明年的稼穑祈福,给敦煌的百姓吃下一颗定心丸。”

“先生,如此优良的才俊,究竟是哪座坊,哪条街的,姓甚名谁呀?”梵义亦不禁一喜。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梵义一怔:“我?”

“正是少东主你。老朽今日在南门下摆了茶席,专门来给你压担子的。”

“晚生不敢。”梵义怯懦道。

梵义当然见识过那种混乱而夸张的场面,自小至大,次数恐怕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在关外三县,一俟开了春,百姓抱持着良善的愿望,除了给土地爷献供外,还要打春牛,祭泥壤,期冀着当年风水顺遂,能有一个不错的年景。然而,人是一疙瘩肉,始终看不透,一旦出现了诸如板结雨、烂场雨和泥壤乏力之类的状况,人们身上的火气便轻易发作了,一股脑地归罪于土地爷,即便嘴上不讲,心里却怨怼极了。这么着,也不知从哪个朝代肇始,老先人们发明了一种惩戒手段,要么给土地爷紧皮,要么替土地爷扎针放血,遇上大灾大难的年份,则是双管齐下,一点也不顾忌神祇的颜面。上一回在庙里设坛作法,大概在七八年前,果木刚开花,秧苗也有半个胳膊肘高了,可俄境一带刮来了一场寒流,暴雪下了整整一旬,一切都完蛋了。气温回暖后,果木枝子没有再发的迹象,补在地里的庄稼种子也大多阴死了,天地间一派恓惶。文和事老协会闭门议事,把病看在了土地爷的身上,决定磨一磨这个老家伙的棱角,灭一灭老神仙的戾气。典礼当日,梵义也夹杂在人群中,拔长了颈子,盯望着远处的祭台。梵义的天性里有寡落的成分,根本不想来,不愿凑这个热闹,但性元执拗,牢骚说:你一个男将,你不去抢一些土地公公的血,河边的那些地咋办,下半年撂荒么?没了辙,梵义换上一身旧衣裳,淹没在了人群里,知道等一阵子便将乌烟瘴气,人鬼莫辨。

事实上,敦煌人都明白,名义上是祭祀,实则是来给土地爷去病的。

去病也必须讲究门道,遵守条陈,一般是先礼后兵。那一年,担当主祭的是民国县长,但由于是外乡人,不谙习俗,便将所有事务一股脑地交给了李豆灯。李豆灯峨冠博带,面色冷凝,先是献了三牲,诵读了祭文,而后又历数了土地爷的种种不公。在李豆灯的唾沫星子下,土地爷一语不发,款款坐在祭台上,团住了身子,眯缝着眼,打量着这一座嘈杂而颓败的宽阔庙宇。梵义清楚,这尊土地爷的塑像是临时捏造的。来自莫高窟的塑匠高手们,从敦煌的四个方向上采集了生土,拌以米油和树胶,慢慢地整塑成形。泥胎晾干之后,画匠们再依次上色,描摹出了五官和表情,大体上端庄了起来。到了这一阶段,塑像还只是塑像,必须挑定一个暗无星光的夜里,蒙上塑像的双眼,由八个铁塔汉子抬进净土寺,做最后的一道功课。这么着,净土寺的大小僧侣悉数出动,连番诵经,给塑像开了光,灌输了生气,而后又将其抬进了土地庙的宝座。祭台上,李豆灯讨伐已毕,又代表关外三县的广大苍生,哀恳土地爷说:有累公公了,公公就强忍一忍吧,只有紧了你的皮,庄稼地才会松活,苗子才能露头,也只有放了你的血,这一片泥壤才能有精神头,不枉了百姓的劳碌。李豆灯一边絮叨,一边攀住了塑像的肩膀,做出一番不舍的样子,但很快就被人架开了,开始用刑。

一左一右,两个鞭子手跃上了祭台,各自握住一根细长的牛皮鞭绳。这鞭绳也大有讲究,一根叫春鞭,另一根叫秋鞭,前者墨绿,后者金黄色,在头顶上甩出了几个花子,蛇形地扑将出去,啪啪啪地炸裂开来,犹如一道道漆黑的闪电。这个关节上,李豆灯再次登场,抱着一捆花布被子,声嗓中滚过了一阵阵凄凉的悲号,断喝说:住手。李豆灯的确不忍,将被子摊开,仔细地盖在了土地爷的脊背上,又转身怒斥道:驴日的们,只许意思一下,哪个敢胡来,老子就砸他的碗,刨他的锅头,销了他的伙食账。两名鞭子手也谙熟此道,明白土地爷是万万冒犯不得的,而这不过是一场戏,要想演得真,全凭腕子上说话。于是乎,春鞭落了下去,秋鞭也相跟着落了下去,一律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被面上连一道迹印也看不见。自始至终,土地爷安坐不动,继续宽谅地盯望着眼前这一个荒诞的人世间。反倒是李豆灯已经哭坏了,哭垮了,晕死过去了好几趟,被儿子李七斤扛了下去。

紧完了皮,下一折子便是扎针放血。在河西走廊的四郡两关,求医问药向来是一件头痛的事,价钱贵不说,万一碰上了庸医,命就悬在了对方的手里,由不得自己。百姓们也有自己粗劣的应对措施,一旦染了疾,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扎针放血,土法上马,先将体内的毒素排出来,缓释一下情绪。这一时,县长发了令,几位文和事老协会的耆老与乡绅出面了,一个抱住了土地爷的胳膊,一个不停地捋着土地爷的中指,打算将血液逼到指尖,另一个则用麻绳缠住了指根,防止血液倒流。眨眼的工夫,土地爷的中指便憋得发紫,仿佛一根深色的萝卜。县长经不起怂恿,接过一根粗针,老眼昏花地俯下身子,用针尖挑破了土地爷的指头,嘴上连连告罪。刹那间,殷红的血水冒了出来,溅落在了耆老和乡绅们的鼻脸上,一个个成了血人。大家不仅不恼,相反却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好像早年间亲手接过皇榜,被钦点过状元郎似的。待县长退席后,七里八乡的百姓纷纷掏出了怀里的一包土,小心翼翼地捧着,上前去蘸一滴血水,沾一点吉祥,表情上恭顺极了。这包土取自家里的田地,本来乏力不堪,奄奄一息,但现在获取了土地爷的加持后,立刻油光泛滥,黝黑而滋润,精气神十足,必须马上带回去,原封不动地填埋在地里,一刻也不敢耽搁。这一日,土地爷流血的指头,仿佛一口不竭的甘泉,一直在滴滴答答,几乎能流到后半夜。

梵义亦不例外,捧着家里的一包土,美美地蘸了一番血水,又用皮囊扎紧,揣在了怀中。血腥气弥漫,梵义嗅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鸡血味道,嗓子眼里一阵阵地恶心。但是,看破不能说破,一切都在谨严有序地行进着,这就是埋伏在敦煌幕后的那些隐秘法则。梵义悄悄退了出来,策马跑回了家,性元和管家苏食相帮着,将那一包湿土填在了地里,方才安下心来。吊诡的是,不出半个月,城外二十三坊的人家中,但凡请回了土地爷的血,沾上吉的泥壤,大多陆续地苏醒了过来,油汪汪一片。果木繁花绽放,秧苗也鹅黄浅绿地发出了新芽,好像新的一季春天犹在,并不曾走开。

“先生,梵义缘陋根微,才疏学浅,岂能堪此大任。”

山长拈须:“你不是不能,而是不信。”

“不信?”

“嗯。在老朽看来,目下的中国,早已得了一场热病,那就是不信。恰是由于不信,所以才邪祟横行,门阀林立,搞得故国上下一派乌烟瘴气。也正是因了这种可憎的不信,于是山河支离,民不聊生,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上佛不语,天老爷也装聋作哑,一片让人心碎的大好江山,内有内患,外有强敌环伺,可竟然没有一个壮烈男儿敢于献出肩膀,供出头颅,替我中华民族目前的这一片修罗之场,做一次舍命的祭献。每念及此,老朽真是痛心不已。”丰鼎文突然激愤开来,拍案而起,“哦,如果连青年人都已悖逆,纷纷做了袖手的君子,一不信中国,二不信祖宗,三不信这纸墨之寿、绵亘千年的华夏血脉,老朽即便今天死了,我也要发誓做一个厉鬼,来给你们敲钟,替尔等叫魂。”

梵义扪心谛听着,如此新鲜的说法,慷慨的陈词,几乎是头一次耳闻。山长的话虽然高邈空旷,但出于对先生的信赖,梵义深知,这些痛彻的辞藻一定深藏大义,需要自己慢慢去研磨,去消化。同时,梵义也清楚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开示,一旦错失,自己将懊悔不迭。梵义肃立着,探问说:

“先生,如何能信?”

“哈哈哈,”山长爆发出一阵朗笑,似乎正中下怀,“少东主,这就是我撵令弟出走,轰梵同高飞的缘由。实话给你说知道吧,我已经力有不逮,我教不了梵同了。偌大的中国,恐怕也只有二位先生才能教得了梵同,能让梵同成为一介新式青年。”

“还望先生教诲。”虽说没有针对自己,但梵义仍替弟弟高兴。

“这二位先生,一个姓德,一个姓赛,总括而言,便是民主和科学。”一部白髯在风中猎猎,仿佛一面旌旗泼喇喇作响。山长快慰道:“如今,在北平,在上海,在广州,德先生和赛先生的信徒们如日中天,南北呼应,渐呈烽火燎原之势。遥想将来,民主是我中华国的一个车轮,科学则是另一个车轮,如此才能平衡稳妥,承载了我们这个民族,不再悲情,不再内耗,从此生活在一个光明而澄净的国度里。”这一席话,令梵义也开始沸腾,两手的骨节捏得嘎巴乱响。岂料,山长话锋一转,却道:“咱这个敦煌远避一角,孤悬塞外,不仅关外三县,乃至整个河西走廊都是中华国的一片锈带,山不旺,水不响,草不密,民不勇,大抵上是一群乖顺的羔羊。现在,老朽看准了令弟,只有梵同第一个走出去,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门一旦打开,再想关上的话,想必上佛也不会答应。”

“先生,那我呢?”哀恳道。

“你留下。”

“我留下,莫非只是替李豆灯大人和先生去担任主祭,鞭打一副泥胎,扎针放放鸡血,给敦煌的百姓灌灌米汤,再干一些连毛带草的乌黑勾当?”梵义咧笑。

“所以你要信,我的少东主。”

梵义一怔。我的少东主,这样的称呼,着实出乎他的预料。

“是这,少东主。你可不是小本生意,你跟自己的急递社,跟那一伙子飞行游击已经结社邑义了数年,这人世上除了挣不完的钱,恐怕也还有公义,还有天道,等着你们这些儿子娃娃前去效忠吧?目下,天象诡异,大难将临,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的乡贤们老的老,死的死,几乎不成气候了。这个关口上,少东主你不站出来担当,难道让我这把老骨头去丢人现眼么?”山长的话像是探询,但更可能是一种定论,又笃定道,“少东主留在敦煌,其实就等于守住了家,给令弟守住了一片后方,这样梵同才能进退由己,收放自如。”

“晚生明白了,梵义答应去土地庙。”躬身一揖。

“如此便好。”

“先生,容晚生斗胆说一句,除了梵义的这一具热身子外,另有急递社的七八条命,日后但凡用得着的话,一切惟先生和李豆灯大人马首是瞻。”这一刻,梵义抛却了羞赧与怯懦,感觉肩上有千钧之力,坦言说,“公义和天道,本就是急递社的第一职责。至于赚一些酒资,不过是养家糊口罢了,实在是难以启齿。”梵义想到了伽蓝密室,想到了藏经洞和王道士,也想到了这一趟的莫高窟之行,但是千般线索,万种心事,似乎在这一刻再难申诉,只好说:“先生如果没有其他教诲的话,还请去宽处歇息吧,晚生告辞了。”

山长佯笑着,但并没有罢席的意思。

凉亭外的天暗黑了下来,一疙瘩一疙瘩的云,从玉门关的方向上翻滚而至。先时,旷野风还像蝙蝠,像乌鸦,佝偻着身子,此刻却忽地站了起来,面色狰狞,啸叫着俯冲了过来。梵义瞭见,那一块镇纸快压不住纸叶了,一颗颗墨字果真像沙子,刮得颊脸上烧疼。敦煌的雷暴雨一概如此,先是上演一折子武戏,而后才会坐地分赃,跟世上的人们讨价还价。山长击了击掌,亭外的弟子们领会了,突然间狂奔了过来,扎住了几个角,将凉亭团团围住。梵义讶异地发现,弟子们扯出了一匹长布,沿着凉亭的六根立柱,缠绕了一圈,又缠绕了一圈,立时将自己和丰先生禁锢在了里头。布匹有丈余宽,顶天立地的站立着,紧绷在了立柱上,一下子将周遭的一切隔绝在外,只留下了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四目相对,鼻息可闻。梵义盯视着那一块镇纸,尽量让自己平静,心知丰先生一定有话要交代。果然,山长伸出了手,示意梵义落座,他自己也款款坐在了对面。

静谧中,山长从桌案下掏出来一个包袱卷,慢慢推送了过来。山长努了努嘴,梵义会意了,忙解开了包袱皮,不由得一怔。事实上,梵义根本不认识这些东西,从外表上看,它们不过是一些黄铜疙瘩,一些玻璃片子,螺丝和罗盘之类。梵义的茫然,被山长仔细瞧见了,忙伏案过来,释解说:

“少东主,这是哈密王截获的,我昨日才收到。”

哑默着。

“哦,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运送这一趟物资去口外,去新疆的,便是你们急递铺的游击们。”山长冷寂着,小心翼翼地措辞,“听说急递铺有一块哈密王赐赠的黄金腰牌,在猩猩峡东西两侧一路畅行,无人敢挡,没人敢拦。但是这批货出了峡口后,终究还是被哈密王的人扣押了下来。少东主,我的意思是说,可能急递铺被人当成了靴子,悄悄穿走了。”

梵义骇然:“先生,这究竟是啥?”

“测绘仪。”

“做什么用的?”

“哼,东洋人用的。少东主,你千万别小看了这些铁疙瘩,这可是当今世上最精密的仪器,也只有鬼子才能用得起。东洋人一直在打咱们的算盘,沙州城里晃荡的那些俄人、英人和法人,没一个善茬,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梵义的懵懂无知,似乎让山长踏实了不少,告诫说,“急递铺已经被人穿走了一只靴子,我希望另一只还在,莫要让人利用了,卖了自己的热身子还帮别人数钱。这件东西你捎走吧,让急递铺的弟兄们见识一下,以此为戒。”山长系住了包袱,交给了梵义,后者连忙抱住了。这一时,山长松开了表情,告辞道:“少东主,亭子外给你预备了一匹马,马褡子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不过你记住了,路上人多眼杂,千万别打开,等你安全到家了之后,再逐一清点吧。”

“安全?”

“少东主,现在你已经安全了,快走吧。”山长爽快一笑。

梵义仰头,听见一声炸雷摔落了下来,脚下一震。雨点像密集的箭矢,纷纷打在了凉亭周围圆桶般的白布上,霎时变作了泥浆色。

终究还是没忍住。半路上,梵义打开了马褡子,看见里面的东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在敦煌,安全就像老母鸡屙在戈壁干滩上的一颗蛋,危险至极,一磕即碎。

和少东主在南门外分手后,孔执臣策马入城,专挑了一条僻静的巷道,打算尽快回去。早起从莫高窟出发,一行人不曾歇缓,一口气跑了六十多里地,胯下的坐骑汗水涔涔,连蹄子都是烫的。巷道逼仄,只容得下一匹马的身位,可偏偏对面走来了一个挑水的汉子,索性撂下扁担,双方对峙了起来。牲口是从不看人脸色的,尤其在焦渴之际,望见了桶中清冽的井水。孔执臣刚下来鞍子,褐马便扑将上去,口鼻伸进了桶子里,啜吸不止。挑水汉子是个塌鼻子,蹲在地上,卷了一根莫合烟,吧嗒吧嗒的,好像那一股浓烟是从眼睛里挤出来的。孔执臣过意不去,宽慰道:这两桶水我买了,贵贱你说个价钱吧,我付给你?岂料,塌鼻子乜斜了一眼,数落说:你看你,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妇人,牲口喝了跟我喝了一个样,喝光了我再去挑嘛。一时语塞,孔执臣掉头回来,拽住了缰绳,惟恐褐马贪了嘴,热身子碰上冰冷水,指不定要闹肚子。这个关节上,孔执臣早就忘了,巷道的深处,另有一匹驮了经书宝卷的枣红马。

褐马饮毕了,孔执臣忽然发现,塌鼻子踪迹不见。直到闻听了巷道中一阵阵咴咴的马嘶,孔执臣这才惊出了一身冷汗,一道烟地冲了过去。果然,塌鼻子已经卸下了枣红马脊背上的包袱,吭哧吭哧地解着疙瘩结,半天也解不开。孔执臣一脚踩住了对方的手,喝问道:你做啥,快把你的爪子拿开,信不信我抽你?说着话,孔执臣扬起了鞭子,眼泪快下来了。哎哟喂,好我的大小姐,我一不偷,二不抢,我听见这里头是纸叶子,便想拿一些来卷烟,干脆你给我一点算了?塌鼻子哀求道。天杀的,简直是一个瞎货,居然将经书宝卷当成了废料。孔执臣生怕泄露,忙掏出一角钱塞了过去,打发塌鼻子去纸火店里随意。不敢纠缠,孔执臣拽着两匹马踅出了巷道,瞭见街头的人群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活转了过来。

离开了数天,沙州城依旧是老样子,老得像一本翻不动的黄历。

到了急递铺,见院门上挂着锁,孔执臣知道苏食不在家,遂摸出了钥匙,打算开门。隔壁冒顿家的女人坐在门槛上,端着一碗黄米饭,一双贼眼睛扫了过来。毗邻了这么些年,孔执臣清楚,这冒顿家的是一个有名的长舌妇,舌头像病人的痔疮,三天两头就犯病,所以平素里鲜有往来。两匹马蝉联着进了院子,孔执臣摘下了铺面上悬着的那一块歇业告示牌,磕掉了沙子。反身扣门时,冒顿家的却硬挤了进来,另端了一大碗黄米饭,上头堆着茄子炒辣子,非要让孔执臣尝尝。咦,回娘家去了呀?好几天也不照你的面,来投邮的顾客不少,问我我也不知道,冒顿家的一边说闲章,一边扫视着庭院。孔执臣没吃,先将牲口拴在了槽上,撒了草料,又额外添了不少的豆渣,算是犒劳吧。冒顿家的偎过来,问说:你嫁过来也有些年头了吧,咋还不见你生养,你应该生养的,要不这院子里空落落的,咳嗽也没人听见?孔执臣敷衍道:唉,我没那个福气,天老爷作践我吧。一听这话,冒顿家的登时来了劲,悄语道:是你不行,还是男将的毛病呀?我告诉你,月牙泉旁边的求子观音可灵验了,你挑个初一或十五的日子,抓紧去拜上一拜,准保肚子就大了。孔执臣厌倦极了,拎起抽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却也撵不走这个长舌妇。对了,我再告诉你,如果是男将的问题,你挑一个下雪天,去沙山上挖一棵锁阳,锁阳炖牛鞭,保证苏食三天三夜金枪不倒,够你舒坦的了,冒顿家的阴笑着。孔执臣打了水,仔细洗完耳朵,又将鼻脸埋在了脸盆里,尽量不听。冒顿家的嘀咕说:不过看苏食的样子,不像个光打鸣不踩蛋的公鸡,苏食敢揣着一把菜刀,在沙州城里找着杀人,明显是肝火太旺。什么,你说苏食咋了?孔执臣突然抓住了冒顿家的肩胛,逼问再三。哦,其实没啥,我也是从街上拾来的闲话,当不得真,冒顿家的含混道。苏食在找谁,他究竟要杀谁,你实话说给我知道吧?孔执臣哭的心都有了,一味地哀求。这么着,冒顿家的方说:苏食扬言要杀的人是步警队的队长,名叫田虎子。

听见敲门声,孔执臣误以为苏食回来了,疯跑了过去,开开了门。进来的并不是丈夫,而是蒋斧,一人一骑。天呐,你咋了,你咋成了这个样子?孔执臣盯望着蒋斧鼻脸上的血水,连连惊问。蒋斧一揖,反问说:小婶子,你咋了,脸色这么差?糊涂匠,你先说你,谁薅了你脸上的毛,小心少东主等一下回来,没人帮你打圆场?孔执臣催促。蒋斧挠着头,苦笑说:这一趟真是辛苦,半路上遇见了黑风,马快惊掉了,幸亏是有惊无险。小婶子,我其实没啥,三天四夜没囫囵睡了,不承想刚到了沙州城外,在马上打了个盹,结果就摔了下来。冒顿家的立在一侧,蹊跷地打望着这两个人,实在捋不清楚他们的关系。蒋斧的恭顺,孔执臣的决断,彼此之间既像主仆,但更像一门子血亲。闻听了事实,孔执臣也不怨怪了,抓紧拿来了药水,又拧了一根新疆长棉,蘸湿了,慢慢涂擦在了蒋斧的颊面上。蒋斧半蹲着,仰起了头,虽然颊脸上一阵阵抽搐,但表情终于踏实了下来,安静得像一个老娃娃。冒顿家的泛起了一阵子酸楚,思忖道,我那个狗日的儿子,今早上还在跟我犟嘴呐,看我等一下回去,少不了赏他一顿笤帚疙瘩,解一解我这心里的怨气。

蒋斧的脸花了,漾荡着一股清晰的药水味道,嘀咕说:小婶子,我刚过来时看见苏食叔了。哦,你看见他了?孔执臣的手停了下来,忍不住问:你看见他去做啥?没啥,苏食叔在大十字那达看耍猴的呐,我的脸破了,我也没打招呼,答复道。孔执臣瞥了瞥冒顿家的,哼了一声,挖苦说:那么大的人,还有闲心去看耍猴的,可千万别让猴子给耍了。话虽如此,孔执臣毕竟宽释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般惊惧。疗治完后,蒋斧发现了窗台上的那碗黄米饭,三七不问,端起来便吃,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孔执臣嗔怪说:慢些吃,没人跟你抢,别像个饿死鬼转世的,小心呛着。

这个关节上,事情突然就爆发了,一切都猝不及防。

先是响了一排子枪,子弹呼啸着从庭院的上空划过,有一颗钉在了树上。屋瓦也被击碎了,纷纷滑脱下来,漾起了一片土。枪声刚毕,院门轰地一下,好像一块砖裂开了,飞将出去,摔在了对面的墙上。来不及反应,孔执臣瞭见大批的警察冲了进来,荷枪实弹的,连围墙和屋顶上也站满了人,将整个急递铺围了个水泄不通。蒋斧的嘴里还塞着一口饭,噎住了,但手里的碗已经被捏碎了,血淌了下来。

这一时,门外头踱进来了一位长官,见局势稳定了,便将手里的短枪插在了枪套中,抠着下巴上的一块疖子。冒顿家的惊喊了一声田虎子,拔脚欲走,冷不丁吃了一名警察的胳膊肘,疼得跌在了地上,声嗓像一只破锣,叽里呱啦地嚎哭了起来。见田虎子逼了过来,直冲着孔执臣而去,蒋斧丝毫不敢怠慢,一道烟地扑将上去,将孔执臣遮护在了身后,抬起了拳头。疖子已经发了,这些天田虎子煞是郁闷,一不小心抠破颊脸的话,便会有一种灼烧感。闪开,老子不跟你们下人说话,田虎子断喝道。蒋斧举着血拳,步步为营,对身后的孔执臣说:小婶子,你赶紧进屋去,这达不关女人的事,你少掺和。孔执臣扫视了一圈,心知警察们是有备而来的,多半是事涉苏食,而苏食正在大十字里看耍猴的,谅也无关紧要吧。孔执臣的犹疑,令蒋斧更加不安了,吼喊说:小婶子,如果我今天的这一副热身子变成了血身子,还请你和大掌柜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把我抬埋在爹娘老子的脚下,也好让我去阴间里尽孝吧。闻听此话,田虎子突然耻笑开来,啧啧道:真是没看出来呀,你们急递铺这一座淫窟,十几个男将守着一个身份不清的女人,居然还如此忠节守义,彼此照应,在下真是佩服得紧。蒋斧一时气炸了,移步上前,先是送出了一拳,直掏田虎子的心口,不料想这只是一记幌子。正待田虎子闪避时,蒋斧的另一只拳头追了上去,直劈面门。紧要三关上,田虎子的贴身侍卫马丑子举起了家伙,在蒋斧的耳朵旁开了一枪。

刹那间,蒋斧就像一块被击碎的石碑,栽在了地上,一边抱住脑袋哀嚎,一边抽搐着腿脚。晕眩中,蒋斧觉得脑浆散花了,像鸡蛋一样被打散了,一种巨大的拉锯声灌在了耳朵中,剥皮抽筋似的。孔执臣并不曾惊慌,思忖道,今天的这一桩冲突,一定事出有因,蒋斧断然不是对方的目标,急递铺才是田虎子的心患。孔执臣款然上前,一把扯开了马丑子,扬手扇了田虎子一个耳光,笃定道:我要让你记住,你刚才嘴里不干净,这就是教训。疖子被打破了,脓和血糊在了颊面上,田虎子骇然地盯望着对方,詈骂说:你个小婊子,你敢对老子动手呀?孔执臣已经不惧了,抄起窗台上晾晒的一只鞋,迈开天足,又扑了上去。田虎子躲闪开了,马丑子忙用双臂箍住了孔执臣,嚷喊说:好女不和男斗,好女不和男斗,你这位小姑姑,你先让长官训话嘛。

双方一下子僵持住了。

田虎子拭净了脸上的秽迹,逼视说:我完全可以击毙了你们,再给你们安上一个通匪的罪名,但我并不想那样,因为和气才能生财嘛。孔执臣轻笑道:长官是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主子,我这里只是小本生意,一者填不满你的牙缝,二者,也未必能入你的法眼。蒋斧躺在地上,继续打着滚,脑子里的轰鸣声经久不绝,显然是自顾不暇,帮不上忙。哼,老子早就看不惯急递铺了,你们不吭不哈,一个个闷声发财,关外三县的钱都揣进了你们的腰包,别以为我会袖手不管,田虎子咆哮道。孔执臣问说:听长官的口气,今天莫非是来摘急递铺的牌子了?那么请教长官,急递铺犯了什么王法?你手上拿着谁的公文?我一个规规矩矩的买卖人,又何时伤了你的威风?这一系列的发问,让田虎子无从答复,头顶上渐渐冒了火,只好将怨气撒在了冒顿家的身上。冒顿家的仍在呻唤,田虎子在女人的尻子上踹了一脚:滚,快滚。女人忙不迭地爬出了院门,咒骂说:挨刀的,你等着天老爷来劈你吧。马丑子去了一趟灶房,端来一碗水,递给了孔执臣,悄语说:长官问你东,你就说东,千万别说西面的话。孔执臣渴坏了,一口气饮了下去,丝毫也不计较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么着,田虎子也稳静了,态度和缓了下来,坦白说:我既不想杀你们,也不想摘了急递铺的牌子,我今个天是来谈合作的,兴许咱们可以联手发大财?呵呵,我真是长了见识,你提兵来问罪,这房前屋后站满了你们穿老虎皮的警察,世上有这样的联手么?孔执臣讥讽道。脓和血再次渗了出来,田虎子俯下了那一张龌龊的脸,贴耳说:女掌柜,你和急递铺干脆做我的人鹞子吧,我借你们的路,你们运我的货,将来二八分成,总比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投邮要强?人鹞子,此乃河西走廊一带的黑话,专指那些私运黄金、鸦片和贵重玉石的飞行游击,一般是化整为零,逐个单飞,泼喇喇去如闪电,忽忽焉来若鬼魅,即便中间折掉了一两个人,也对整宗贸易构不成太大的损失。孔执臣知晓这个词,但表情上呈现出了无知的样子,回绝道:长官不知,急递铺的这些个窝囊废,哪里是什么鹞子呀,顶多也就是土坷垃里刨食的公鸡,你就算把他们轰上了天,掉下来摔死的一定不会是旁人。见对方牙齿很硬,始终不松口,田虎子慢慢翻了脸,警告说:呃,那就是不给我田某人面子了,既然你不接受我的礼性,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孔执臣抿笑道:长官,我既不能给你面子,也给不了你里子,我这里可不是裁缝铺,你找错门了。这么着,田虎子断喝了一声:搜,给我搜。庭院中的警察们闻声四散,分别扑进了卧房、店铺、柴房、马厩和灶房等各处,一时间传出了丁零当啷的打砸声,一扇窗子也烂了,榫和卯蹦碎在了地上,狼藉一片。

“长官,你究竟想搜什么?”

“赃物,一批昨晚上被盗的赃物。”田虎子掏出来一双白手套,仔细戴上了,释解说,“这半个月之内,沙州城频频失窃,据说一个江洋大盗光临了敦煌,专拣大财东们下手。三天前的晚间,北门上的冯家祠堂让糟践了,不光丢失了钱财,另有一批金佛和经卷也不翼而飞,老太爷冯保气得吐了血,正在世兴堂里抢救呐。抱歉,我是吃这碗饭的,得罪了。”

孔执臣申辩说:“我出门好些天了,前脚刚进门,你后脚就来抄家,这究竟是何意?”

“不错,我早就盯上你们了。”

打砸声犹在继续,孔执臣的心悬在了嗓子眼上,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孔执臣揪心的不是这座院子,而是脚下的伽蓝密室,包括密室中珍藏的上百件经书宝卷,这才是整个敦煌最幽深的机密。蒋斧抱住头,蜷在了墙根下,那一颗子弹的轰鸣仍在脑袋中回旋,让他模糊地发现,急递铺居然飘了起来,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挂在头顶上。孔执臣吼喊说:官爷们,货架子上的那些包袱卷,可都是沙州城的百姓投寄的,千万要小心轻放,拜托你们不要砸了急递铺的牌子,给我一个清白就够了。田虎子佯笑着,似乎打砸声越大,他自己就越得意,用牙齿咬掉了手套上的一根线头,抿在舌尖上,吮来吮去。官爷们,我那个柜台,那个靠墙的货架子,可都是民国元年,从满族人的手上买来的二手货,木头快酥了,禁不起折腾呀,孔执臣扯着声嗓,一味地央告着。这一刻,蒋斧突地立起了身,扶住墙,趔趄着朝铺子里走去。走了大概七八步,蒋斧的目光一下子实了,视线不再飘忽,脊椎骨里插了一根柱梁似的,挺了起来。蒋斧扯掉了门帘,堂皇地踅了进去,里头的打砸声蓦地停下了。孔执臣心知,有了蒋斧在那里,伽蓝密室便有了门神与护法,应该是安全无虞的。岂想,这一秒钟的欢喜霎时破灭了,孔执臣瞥见那一匹枣红马被牵出了后院,拴在了树上。

先时,因为冒顿家的来串门,孔执臣一时疏忽,来不及将马背上的包袱卷卸下来,将经书宝卷安妥地藏入伽蓝密室中。此刻见状,孔执臣眼底一黑,所有良善的念想,犹如一根被掐断的燃香,再也没有了生气。马丑子报告说:长官,这是半个时辰前,急递铺从外面运进来的一批货,我怀疑这就是赃物,现在是人赃俱获了。田虎子喜欢玩猫捉老鼠,故意问:呃,你如何确定这就是赃物,冯家祠堂丢了那么多的东西,盗贼干么不连夜带出城去销赃,偏偏又运了进来,难道等着我们来拿获么?马丑子自负道:这个女人刚进了南门,就被我盯上了,我第一时间赶去向你报告,至于说这种反常的举动,在属下看来,只不过因为他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盗贼负责作案,而急递铺则是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销赃渠道,容易脱身,也容易让弟兄们失察。田虎子怅然道:你个狗日的,你知道么,冯家的一个亲房在兰州城里做大官,今个天要是起不了赃,你的消息有误,我头上的乌纱帽事小,你这一条小命恐怕也难保呀?马丑子脚跟一磕,抬手敬礼,又笃定道:长官,属下用这一颗项上人头担保,如果折了长官的面子,你直接割了去。田虎子点头,催喊说:快去打开,让急递铺当场认赃。

这一刻,孔执臣闪身而去,拦在了枣红马的跟前,仿佛一堵脆弱的墙。孔执臣辩解说:长官,实不相瞒,这些包袱里装的不过是一堆废弃的纸头,是我央人从外面拾掇来的,没一样贵重的,我本来打算装订成账簿用一用,可万一你们弄脏了,岂不……田虎子蔑笑说:恐怕不仅仅是纸头吧,如果只是一些破纸烂叶的话,你也不该如此失了三魂,丢了六魄,这么阻拦警察局的搜查。据我所知,民国政府已经连续给甘肃及敦煌方面发来了急电,要求将藏经洞中的所有宝物就地封存,等待日后局势稳定下来后,一发运往北平。哦,是这,你既然是从莫高窟回来的,在下便更觉职责重大,务必要过一过眼,请你让开吧,彼此不要伤了和气。

孔执臣握住拳,握出了满把的汗,已经退无可退了。见侍卫马丑子攥着一把匕首过来,嚷嚷着要割断马背上的包袱绳子时,她突然扑将上去,迎住了凶器。双方对峙着,刀尖离孔执臣的咽喉只有一寸,寒光凛凛,孔执臣不由得闭上了双目,一时战栗。田虎子老练道:丑子,你上一回也杀过一个女人,你狗日的专爱杀女人,这是个不好的毛病,我忘了问你,那个女人咋得罪了你?马丑子锁定着目标,沉声说:不为啥,她偷了我的几朵花,她就必须死。田虎子啧啧一番,探问说:为了几朵花,竟然杀掉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可真够倒霉的。呃,你杀了她之后,又是怎么处理的?孔执臣战栗着,这些暴力的言辞几乎完全摧毁了她的意志,让她恨不得扑向刀尖,索性来一个痛快的结果。马丑子截铁道:这没啥难的,现在最容易的便是杀人,杀完了之后,给那个倒霉鬼安了一个通匪的罪名,然后拉到化人场,一把火烧了。如果我心情好,我或许会登门拜访,给死者的亲属送一盒子骨灰,否则的话,我直接撒到党河里去喂鱼,一点把柄也不会留下。田虎子煞是开心,对部下的答复也极为满意,话锋一转,探问说:丑子,不过今天倒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呀,你面前的这位小姑姑,跟我交情颇深,可不可以放她一马,也顺便给我个面子?哦,既然长官发话了,属下莫敢不从,马丑子慢慢收回了匕首,又不甘地问:属下跟随了长官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说过你有这么一位故人,不知这是哪一方的亲戚?这么着,田虎子摘掉了雪白的手套,快慰道:急递铺是我将要布下的一条暗线,急递铺的所有飞行游击,无一例外,都将是我的人鹞子。等翻过年,到了明年的秋上,我要让这些人鹞子飞遍新疆,飞过整个河西,一路飞到兰州城、西安城和北平城,我说到做到。一时间,这两个警察仿佛敦煌六合班的成员,一唱一和,把这一幕折子戏演到了高潮,连他们自己也陶醉了。

“真可惜了你们的伶牙俐齿,大天白日的,居然还在讲梦话。”孔执臣开了腔。

田虎子恼恨道:“小心我翻脸。”

“长官,急递铺不过就是一桩小本生意,大家用来养家糊口的,今天开,明日里就可以关张,你随便处置吧。”事已至此,孔执臣惟一惦记的就是急递社的名誉,惟恐它被亵渎,受到莫须有的伤害。又道:“店铺可以关停,也可以拆掉,但我保证游击兄弟们宁做天老爷的狗,也不肯当你口中所谓的人鹞子,你拨了半天的算盘,可惜全打错了。”

“好吧,既然你不肯吃席,那就跟着我去吃牢饭。”田虎子黑下了脸,示意手下人动武。

“哦,牢饭也是人吃的,倘若天老爷赐给了我,我没有不端的道理。”孔执臣瞄准了地上的一根劈柴,劈柴是刚刚崩碎的,带着一束尖锐的荆棘。孔执臣突然拾起了劈柴,腕子一抖,径直顶在了自己的喉咙上,笃定道:“长官,谁要是想糟蹋这些包袱,谁就先踏着我的血身子过去。”

“疯了,你简直是个疯婆子。”田虎子沮丧道。

一阵寥落的鼓掌声,宣告了梵同的到来。

梵同虽然是纵马追过来的,但因为旁观了许久,显得气定神闲,早已将一切看在了眼中。这天下午,急递铺里发生的一切,并不曾在沙州城内引起轰动,就连隔壁邻舍出来围观的人也很少。步警队队长田虎子一向行事缜密,早就拟定了一套方案。恰好今日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代理局长张喜群率着他自己的马警队员们,前去玉门镇巡防三天,所以田虎子当机立断,发兵而来,查剿急递铺。查剿是明面上的,其实田虎子身衔使命,他们最根本的心愿,便是收服了急递铺,将所有的飞行游击纳入麾下,为其所用。开枪造势前,步警们事先封锁了各个路口,只许出,不准进,又将急递铺附近的人统统轰进了自家的院子里,谁敢探头,说不定就将吃上一颗铁沙枣,让脑袋开花。梵同骑马奔来时,也被拦截在了路口,不管如何央求,步警们始终也不肯放行,一时间他的身上开了锅,急得团团乱转。梵同预感不好,站在马背上,远远地瞭见急递铺的方向上腾起了一股股烟尘,又忆想起哥哥在南门下的叮嘱,便认定孔执臣出了事,出了大事。恰在这时,一名警察问:敢情你是乡学里的胡先生吧,犬子半年前受教于先生门下,以前犬子给我在街上指过你,我记得你的长相?梵同大悦,当即答复说:在下正是胡梵同,以前在乡学,现在改称县初级学校了,我一边代国文课,一边在鸣沙山书院里研学,拜在了山长丰鼎文先生足下。警察并无二话,迅速搬开了刺马和围栏,让梵同过去了。

在田虎子听来,梵同的掌声有点三心二意,一不由衷,二不热烈,反倒像是一种讽刺和嘲弄。梵同停下了手,夸赞说:不愧是孔门之后,小婶子刚才的这一番作为,真是巾帼风采,恐怕要让世上的男儿们羞愧难当呀。梵同的惊现,令孔执臣一喜,内里潮起了一股澎湃的激动,似乎找见了靠山,抓住了一根绳索。然而,这种错觉转瞬消失了,因为梵同吊儿郎当的毛病再次犯了,懒洋洋地说:小婶子,既然官爷们想搜查,你又何必小气呢,急递铺不过是一座投邮的码头,万一掺杂了禁绝物资,岂不是伤了各方的颜面么?田虎子中意这句话,瞥望中,发现这个青年轻衣薄褂,气质干净,剪着齐耳的短发,便料定对方是鸣沙山书院的人。在敦煌,也只有丰鼎文的弟子们才不吝惜发肤,敢留这一类叛逆的发型,一个个像刚刚长出了冠子的小公鸡,随时准备斗架。孔执臣却沮丧透顶了,申斥道:少爷羔子,你不去念书,跑到这达来捣乱什么?哼,小心我给你哥奏一本,少不了责罚你的。梵同流里流气的,仰看着天空,反诘道:官爷们站了这么久,劳碌不堪,我要是小婶子你呀,我就干脆成全了他们,一查了之,既给了急递铺一份清白,也好让这位长官回去复命,两不耽搁。孔执臣的心几乎堕入了渊底,眉头皱成了一团疙瘩,哀告说:求你了,你走开吧,这一趟浑水你千万别蹚,你也蹚不起。

这一时,天空仿佛被翻卷的黑云坠了下来,罡风劲吹,百鸟惊飞,庭院上空渐渐地暗黑了许多。梵同倒不在乎,嬉皮笑脸的,从爬满了围墙的藤蔓上,摘下了一朵喇叭花,慢慢踅了过来,立在了孔执臣的跟前。梵同抬手,没收了孔执臣咽喉上的那一根利器,将喇叭花款款地插在了孔执臣的发鬓中。末了,梵同竟当着众人的面,摇头晃脑地吟咏道:那表黄里黑的云彩,蕴藏着冰雹的祸根,这不休不止的耗乱,才是佛法的敌人。

一刹那,孔执臣全都明白了,知道梵同是来递话的,一定是梵义指派了他。

在莫高窟时,道长王圆箓的病情渐渐向好,梵义也轻快了起来。择上一日,梵义率着孔执臣涉过了宕泉河,去开元寺里拜访拖音住持。拖音刚从一场盛大的法会上出来,声嗓哑了,人也疲累不堪,趺坐在榻上,一面催促客人们用茶,一面听梵义絮叨沙州城和中原的消息。偶尔,法师睁开眼皮子,探问再三,南方还在闹红吧,上海工人的暴动结局如何,目下孙逸仙先生的衣钵成了一件法器,人人都想披挂在身,以正统自居。梵义尽量答复着,不过都是一些水话,大多是从沙州城的街道上耳食来的,并不曾引起拖音的好奇。见法师状态不佳,梵义忙说了辞别的话,却也心生不舍,纠缠着法师,央请拖音务必给第一次登门的孔执臣赐下墨宝,以作纪念。拖音不好拒绝,便匆匆书写了一张墨字,交给了客人。那表黄里黑的云彩,蕴藏着冰雹的祸根,这不休不止的耗乱,才是佛法的敌人。孔执臣心知,这一句偈语只有三个人见过,此刻从梵同的嘴里吐出来,当然是少东主的交代。这么着,孔执臣不再执拗,让开了路,将树下的那一匹枣红马交了出去。

“且慢。”梵同断喝道。

“呃,我讨厌反悔的人,你刚撂下了一句热话,转眼就凉了?”田虎子不快道。

“是这,钉对钉,卯对卯,今天急递铺这么信赖长官你,实心诚意地配合你的搜查,现在砸也砸了,毁也毁了,这大半年的辛苦算是打了水漂。”梵同衔着一副顽劣的表情,指头掸了掸田虎子肩上的灰尘,作结道,“倘若等一下检查完了,急递铺既没有所谓的赃物,也不曾发现任何禁绝物资,可否请长官你亲自动手,将急递铺的牌子仔细擦洗上三遍,张挂在门头上方?”

“这个简单,我答应。”

“另外,还请长官你以后好自为之,急递铺里的尘土大,别弄脏了靴子。”梵同道。

“打开吧。”田虎子下令。

马丑子当即掀下马背上的包袱卷,扔在了庭院中,又拔出来匕首,割断了绾住的布匹疙瘩,豁开了瓤子。果然,一沓沓黄表似的纸叶子散落出来,马丑子左扔一把,右掷一把,院子里像下了一场乱雪似的,几乎要淹没了众人的脚脖子。孔执臣悲哀极了,难过地闭上了眼睛,竟不知胡家兄弟在搞什么鬼。马丑子彻底搜完了,拎起包袱皮,在树上抽打了一番,随手扔掉了。长官,这地上恒河沙数的,你究竟想检查哪一张,哪一页呀?梵同讥讽道。田虎子并未吱声,甚至懒得俯下身子去捡起一张来详察,因为满目中,所有的纸张上都写满了沙子沙子沙子。田虎子觉得,这些层叠而拥挤的墨字,果真就像一座虚弱的沙丘,将他陷落了进去,窒息一般。这一时,梵同释解说:长官,这些废弃的纸叶子,名叫罚课。在敦煌,在关外三县,不论是寺庙,还是书院,一旦发现了心绪浮躁、功课苟且之人,法师或山长便会将其择出来,单独禁闭,命令他去做罚课,一天到晚地抄写沙子二字,直到他幡然醒悟,重新归队。田虎子沉吟道:在下尚有一事不解,世上有那么多的汉字,干么非要抄写个沙子,就不能抄写别的么?梵同笑了,狼心狗肺地大笑了起来,揶揄说:这个我偏不告诉你,不过呐,你刚才答应要擦洗三遍急递铺的门匾,那我现在发个慈悲心,让你改做罚课吧,你回去后必须天天抄写沙子,当心我去警察局抽查你。田虎子寡着脸,嘀咕道:急递铺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喜欢这样玩。

孔执臣的心,像穿过了波峰浪底的一只木筏,貌似平静了下来。孔执臣琢磨不停,事情究竟是在哪一个环节上出现了变故?那些来自莫高窟藏经洞的经书宝卷,何以狸猫换太子,变成了脚下这一地的草稿?悠忽间,孔执臣忆想起来了,在南门下,在那一道道帐幕似的尘烟中,驮着佛经文书的枣红马,曾经短暂地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好像被鸣沙山书院的弟子们牵走了。念想及此,孔执臣笑容疲倦,盯视着梵同,而后者竟然一吐舌头,朝自己扮了个鬼脸。末了,梵同抱拳,对田虎子虚了一礼:长官,搜查该结束了吧?是这,这位女掌柜洵不虚言,你也查无罪证,现在天开始打雷了,你小心等一会下湿在路上,保重吧。

的确,闪电像一团团庞大的根须,植根在铅云中,又万箭齐发,一股脑地将黄豆大的雨滴砸将下来,搅乱了眼前这一个仓皇而昏暝的人世。田虎子还上一礼:告辞了,后会有期。遂率着所有的步警,撤离而去。

冒着雨,梵同刚刚将门闩落实,一溜烟地跑到了廊檐下,却见孔执臣扑了上来,一下子软在了自己身上。梵同搂住了对方,猜想孔执臣一定被吓坏了,忙开始叫魂:小婶子,小婶子你醒醒呀?半晌后,孔执臣方挣扎着站起来,攀住了梵同的肩,催问说:你个小贼疙瘩,你实话让我知道,包袱里的东西呢,那两只包袱呢?呵呵,梵同抿笑道:谁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丰先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折子,所以事先就做了应对。孔执臣懵懂着,一时间理不出什么头绪,茫然道:难道少东主也被蒙在了鼓里,在南门下跟山长不疼不痒地喝茶,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周旋,出我的洋相呀?梵同款然道:小婶子,刚才恰恰是你一脸的无知相,一身的泼辣劲,加之你又是一名女性,所以才骗过了那帮狗儿子。嗯,按丰先生的剖析,急递铺的这一场危机暂时解除了,大家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失望像鞋窝里的一粒沙子,孔执臣虽然不快,但转念一想,毕竟是为急递社出了一把力,也就开心了起来。孔执臣得意道:刚才幸亏是我,要是梵义在场的话,他那个臭脾气呀,指不定会惹来一河滩的泼烦。等着瞧,待少东主回来后,梵同你替我做证,我要申领几张劝牌,奖赏一下自己。

这一时,梵同从怀中摸出来一沓纸,递给了孔执臣,释解说:小婶子,这是你私人的,我哥让我提前带来了,你仔细收好。孔执臣打开来,和梵同一道抻展在眼前,原来是拖音法师赐赠的那一幅墨宝。廊檐下飘过来了三两点雨滴,溅落在了白雪雪的宣纸上,很快就洇开了,好像它们不是天老爷哭出来的,而是笑出来的。梵同瞄了一眼上款,轻诵道:

“执臣女史法正。”

“哎哟,快别念了,简直羞死我了,那不过是法师的抬爱罢了。”孔执臣臊红了脸。

院门外,积攒了整整几个月的这一场大雨,仿佛脱缰的野马群,蹄声杂沓,摔打在了街道的麻石板路上,立刻孵出了无数的水泡。闪电狂躁着,刚开始还只是一根根线,后来便拧成了一股股麻绳,纠结在了沙州城的头顶上,又织成了一张大网,令人喘不过气来。麻石板晒了一整天,雨水飞溅上去后,忽然腾起了湿重的雾气,锁住了行人的视线。警察局就在急递铺对过,扼守在一个三岔路口上。田虎子率着手下,刚跑到了街心,猛一抬头,瞭见一队马警横亘在面前,呈半弧状地包抄了过来,将弟兄们围在了当中。不错,打头的那一匹高马上,骑坐着自己多年的对手,如今的代理局长兼马警队队长张喜群。田虎子未及开腔,却闻听到了一阵阵枪栓打开的声音,那种发自机械的噪声,带着冰冷的光,张开了狞厉的牙齿。马警们举枪瞄准了,一个个吼喊说:解掉皮带,扔下枪,统统举起手来。令田虎子不解的是,张喜群明明带着属下,远赴玉门镇巡防去了,干么又杀了个回马枪,现在来内讧呀?快放下枪,否则就不客气了,马警们一再断喝道。无奈之下,田虎子照办了,也示意手下人不要造次,免得误伤。

雨水打在身上,贴身的汗褡立刻湿透了。田虎子抹了一把脸,喊问说:二棍子,你这是做啥呢?我跟你在一个锅里盛饭,你现在却想打烂我的碗,你实话让我知道吧?张喜群塑在马背上,干脆没听进去,阴鸷的目光逼视着马丑子,一下子将后者盯毛了,下盘不稳,脚下开始拌蒜。田虎子也恼了,冷笑说:二棍子,别给了个花针,你就当棒槌,你现在还只是一个代理,实际上跟我平级,步警队还轮不到你来当爷。话未落地,枪响了,一粒子弹射在了脚下,麻石板上爆出了一团火渣子,田虎子及时闭上了嘴。

僵持一番后,张喜群沉声道:步警队里发现了烂果子,我是来剜烂果子的,让这样的败类继续待在警察局,便是我这个代理局长的失职,那我也愧对敦煌的百姓。此言一出,步警们登时乱了,一个盯一个,似乎对方才是那一颗烂果子。张喜群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见火候到了,趁机说:谁想见识一下剜烂果子,谁就留下,否则的话,赶紧回去换衣服吧,子弹可没长眼睛。步警们得到了大赦令,纷纷拾起地上的东西,走得一干二净了。田虎子没走,戳在地上,实在是不肯在下属们面前丢脸,当然也想看看这一出戏如何唱下去。马丑子欲走,但也走不脱了,一排乌黑的枪口指向了他,脸白得像一碟子石灰。

在这个空旷寂然的路口,张喜群居高临下,冷然道:丑子,五年前,北门外的一座汉墓,可是你盗走的?三年前,净土寺里丢了一尊佛头,后来被卖到了兰州城,应该也是你主谋的吧?马丑子登时慌了,哀告说:我早就改了,我现在穿着这一身老虎皮,身为民国的警察,已经归正了。哦,你脖子上好像挂着一枚玉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上面镌了一尊观音菩萨,观音的左手端着一只净瓶?张喜群讯问道。马丑子抓住了挂饰,一味地点头:长官,正是玉观音,让你给猜中了。张喜群又道:我今个天去了一趟玉门街,在冯家祠堂里再次查勘了一遍失窃现场,你这件玉观音,恰巧是冯保老太爷祖传的物件,莫非你就是这半个月以来,一直出没于沙州城里的那一名江洋大盗?田虎子灰败极了,自责不已,竟然将玉门街听成了玉门镇,以至于突袭急递铺未果,反倒被代理局长堵截在了这里,一时间下不了台。田虎子心知,眼下最为棘手的乃是马丑子,作为自己的一员悍将,这个草莽汉子一向忠心不二,敢于泼命,张喜群此番来问罪,明显是要剪除他的这一方嫡系,壮大马警队的势力。雨打在了颊脸上,像沙子打的一样疼。田虎子暗忖,假如二棍子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会如此的嚣张。这么着,田虎子揩了一下鼻脸,手心里黏糊糊的,觉得还是做一条泥鳅最好。

这一时,马丑子咯咯咯地发笑,梗起脖子说:长官,不打粮食的话,人人都会讲,就算你要冲着我来,办我的罪,起码也得找一个靠得住的借口吧?张喜群的权威遭到了挑衅,呵斥道:老子办案只看结果,不问手段,倘若你再狡辩一句,只怕我还来不及喊枪下留人,你就已经横尸在了街头,快招吧,少啰唆。马丑子姓马,性格上却是犟驴,声言道:长官,你手下马警队里有一个叫包德敏的,平素里跟我交往颇多,脾气相投,常常在一搭里喝酒吹牛。是这,昨日中午吧,包德敏约我在胡锅子店里见了面,将就着吃了一顿午饭,这块玉观音便是包德敏临走前相赠的,我没问来由,一直戴到了今天。

一声霹雳,突然炸响在了头顶,张喜群腕子一抖,将长鞭收了回去,怒斥说:你个狗儿子,有胆量做贼,却没有勇气扛锅,竟然在这达满口雌黄,将所有的脏水统统泼向了包德敏。你知道么,马警队在昨日晚间缉捕一名惯匪时,包德敏以身殉国了,死得很惨,现在尸首还停在郊外的化人场里。田虎子的脑袋中出现了一个声音,嚷喊说:完了,完了完了,马丑子这下绝路了。当日一早,田虎子在警察局里得到过动态报告,又亲眼看见包德敏的亲属在门外嚎丧,可见这桩事情做不了假,板上钉钉了。这个关节上,马丑子的目光求援而来,巴兮兮地盯看着田虎子,央求对方替自己解围。出于过去的情义,田虎子蹒跚到了马丑子跟前,开腔道:

“包德敏以身殉国,属于民国英烈。你刚才满口喷粪,辱没亡灵,足够你死三趟了。”

“虎哥,求你了。”

田虎子抚了抚部下湿漉漉的头发,安慰道:“丑子,我知道你是个孤儿,没爹没娘,也没有姊妹弟兄,你就安心上路吧。我答应送你一口松木棺材,还在上面描龙画虎,下一世里你争取出人头地,有一个不错的前程。”言毕,田虎子孤寂地走了,很快便消失在了雨雾中,将整个路口交给了马警队。

薄暗中,马警队的人马犹如两堵高墙,将左右两条街道扎住了,只留下了另一条逼仄的巷道。身为步警队的一名骁将,马丑子并不是吃素的人,知道敌众我寡,纠缠不得,慢慢地往后退却。这一刻,张喜群端坐在马背上,将一切看在了眼里,但并没有阻止。马丑子后退了一丈远,突然掉头而去,发足狂奔,一眨眼便隐没在了巷道中,逃出了身后的那一排枪口。奔逃了大概有半炷香的工夫,马丑子终于笑出了声,感觉自己逃离生天,好歹保住了这一条小命。马丑子暗中发愿,待天亮之后,一定去一趟寺里磕头供香,而后离开沙州城,离开敦煌这一片绝境。笑声突然停下了,隔着漠漠的雨雾,马丑子瞭见前头站着一个人,手里牵拽着几只畜生,像狗,像狐,也像一群激烈的戈壁狼,断了自己的生路。马丑子识趣,慌忙抱拳一揖,刚打算开口讨饶时,却听见对方说:

“杀一个妇人,断一门香火,难道仅仅因为她偷了几枝花么?”

马丑子恍然了:“她的确不该偷。”

“什么花?”

“罂粟花。”

不料想,对方松开了手,沉声吆喊了一下,几条黝黑的影子扑将而来,立时将马丑子撂翻在地。猴子,该死的猴子,马丑子拳打脚踢,奋力抵抗着,顾得了头,却也顾不了腿脚。在清冽的雨水中,血腥气来得刺激而恐怖,马丑子渐渐地颓败了下去,动弹不得,像一块摔烂了的破麻袋片子。巷道口传来了一阵阵单调的马蹄声,不一时,张喜群骑在坐骑上,缓缓出现了,停在了马丑子将要咽气的肉体旁。

“苏食叔,你是去连夜上坟么?”

“嗯,剜下他的心,趁着还烫,我好去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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