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访是乡学的总教布置下的,今天是最后一户。
真是难煞了梵同,没料到,这一趟的访问简直暗无天日,令人头皮发麻。学员姓把,梵同按照学籍簿上的门牌号码,找到了八贤王街上,果然瞭见了一块牌匾:把家猪油饼店。进了门,梵同刚说明了来意,掌柜的便丢下了手里的脏抹布,自承道,我就是他爹,那个贼疙瘩不在家,娃去亲戚家里浪门了。门端里支着一排铁炉子,生铁的锅板上,巴掌大的油饼子正在沸响,刺刺啦啦地冒着油,漾起了一层层黑灰的烟气。梵同自幼不食猪油,厌恶得紧,一闻便吐,但碍于礼貌,忙一抬手掩住了口鼻。不承想,这一举动居然惹恼了掌柜的,脸色立时拉了下来,冷眼相对。哦,你说你是先生,乡学里的人我都认识,我咋没见过你呀?对方问说。梵同道:我只是代课,并不在正式的教员名册里,我其实也在学习,教学相长么,这回是总教派我来的,问问情况罢了。哎哟喂,掌柜的抄起了锅铲,一边翻弄着食物,一边鄙夷道:我看你嘴上的毛还没长齐,还抬着一张娃娃脸,你就敢自称先生,我看乡学的门趁早关了为妙,免得误人子弟。梵同进退失据,脸刷地一下红了,戳在了地上。好在这时,门外的顾客们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乌泱泱地闯了进来,一瞬间便将那些发烫的猪油饼子买光了,恰好遮掩住了梵同的窘迫。掌柜的埋下头,数了一阵子钱,忽然撇头说:你咋还没走,莫非想让我请客么?好,那就下一锅吧。梵同怔忡道:我是来家访的,就问几个问题,请你……呃,我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你就饶了我吧,掌柜的攥住脏抹布,抽打着空气中的苍蝇,几乎令梵同躲闪不及。
这一刻,门帘挑开了,一个身穿碎花大襟衣的妇人闪了进来,护在了梵同面前,嗔骂道:你个半脸汉,这可是教书先生来上门,不是吃客,仔细孔圣人来给你降罪。显然,掌柜的有些惧内,吐了吐舌头,去一旁劈柴了。妇人堆了笑,绍介说,她自己正是学员的娘老子,还请先生多多宽谅,去家里喝茶说话吧。梵同也不计较,尾在了后头,踅进了店铺后的庭院,果然看见了一片阴凉,清风逶迤,鼻翼中登时爽快了不少。
越是干旱焦枯的所在,百姓越喜欢植花侍草,将房前屋后装点出一片片绿意,阅人眼目,怡人性情。别看把家是一户售卖荤腥饭食的,但这一方小天地玲珑有致,四面蓊郁,透着女主人的一番精明与聪慧。喝了三道茶,该问的细节大体上问毕了,梵同起身欲告辞,却被妇人拦挡下了。妇人道:先生,你暂且等等,容我去去就来。梵同应承下了,在家访的簿子上补记了一些刚才的内容,心知这一份苦差事终于了结了,不由得如释重负。听了听鸟叫,赏了赏花草,梵同忽然有些尿急,便径直往对面的茅厕里跑去。
出来门,梵同一面系腰带,一面往旁侧的窗户里瞅去,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一间灶房,四壁乌黑,气息恶劣。掌柜的站在锅台旁,举着一把小铁锨,正在炉子上炼油。梵同惊骇地发现,地上堆满了野鸡、野鸭、野鸟的死尸,一些发黄的棒子骨上落满了苍蝇,简直辨不出来历。靠墙的案板上,码放着湿漉漉的皮张,牲口毛还未褪净,上头粘连着脂肪和血水,反正不像猪,更可能是死狗,充满了嫌疑。梵同分明窥见,一些大小如米粒般的白蛆,被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悬吊着,挂在皮张上,摇曳来去。窗口内涌出了一股股黏稠的烟气,一阵恶心泛滥了上来,忽然卡在了喉咙中,梵同赶紧捂住了口鼻。这一时,一锅油炼好了,掌柜的拽过来一只面缸,先是在面粉上撒了葱花和调料,又将滚烫的熟油泼将上去,刹那间爆出了一股奇异的香味。稍后,掌柜的握住一根擀面杖,开始搅拌。梵同知道,这肯定就是把家猪油饼的馅料,外人实难知晓。
梵同终于忍不住了,开腔道:我在乡学里听学员们传,前两天渥洼池一带闹过一场小小的瘟疫,原来那些横死的禽鸟都在这达,被人炼了油,拌了料,烙成了猪油饼子呀。掌柜的折转过身子,一点也不吃惊,揶揄说:苍蝇也是肉,这么肥美的野味丢了太可惜,不如让我用独门调料做了,给沙州城的街坊邻舍尝尝鲜。哼,我倒是有一个想法,我把你门头上的牌匾改一改,把家猪油饼店,其实应该改成把家猪狗店,这样才能跟你的独家秘方相匹配,也才能不辜负你的这一座黑心作坊,梵同讥讽道。掌柜的扔下了擀面杖,逼视说:秀才,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你手里虽然有墨笔,但在下却是屠夫出身,我起码有十七把砍刀,你是不是打算见识一下?梵同并不畏惧,款笑说:我另有一个不错的想法,我在乡学里代课,一共有两个班,初级班二十八名学员,高级班十六名,总计是四十四人。是这,我准备给学员们布置一篇文章,题目是《与把家猪油饼店绝交书》,待文章修改完善了之后,我再让学员们誊抄一遍,而后张贴在城外的二十三坊,张贴在沙州城的各个城门口,八贤王街上自然最多,让敦煌的百姓悉数周知,让你声名鹊起。这一时,梵同得意极了,脑海中飘过了诸葛孔明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壮丽景象,自以为占了上风,可以全身而退了。岂料,掌柜的一抬手,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破空而来,啪的一声,钉在了窗框上,吓得梵同色飞骨惊,脚下拌蒜。掌柜的犹不解气,像一只鹞鹰似的,腾身跃出了窗口,张开蒲扇一般大的巴掌,甩在了梵同的颊脸上,一连扇了七八个耳光。
昏聩中,梵同眼冒金星,瞥见刚才的那个妇人奔了过来,像一堵墙那般,拦在了面前,再次拯救了自己。妇人也不是吃素的,下手利索,直接赏给了丈夫一通耳光,叱骂道:你个半脸汉,老娘刚才就警告过你,小心孔圣人来给你降罪,可你偏偏不听,非要冒犯这位先生,快滚开,三天之内不许你吃饭。掌柜的确实惧内,忽然挤出了一滴泪,悻悻而走。妇人释解说:先生宽谅吧,我这个男将脑子里有病,他早些年跟人打架时,把脑子里的蛋黄打散了,所以才这么古怪。梵同捂着脸,反诘道:脑子坏了,却知道以次充好,大赚黑心钱,我看趁早关张了好,小心将来事发了,让沙州城的父老们给捣毁掉。妇人打来一盆水,淘了手巾,想让先生擦擦脸,一扭头,发现梵同不见了,忙抄起窗台上的一只食盒,追撵了出去。
店门外,妇人抱着食盒,拦住了梵同,哀恳说:有劳先生了,这么远的路上奔波一趟,连个瓜子也没吃上,实在是过意不去。喏,我刚才去了一下西门口的大新发点心店,专门给先生称了桃酥和玫瑰饼,千万给我赏个脸,别让我作难。梵同仰看着那一块门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犯难。路人们纷纷侧目,梵同高傲的样子激怒了这个女掌柜,索性偎了过来,悄声说:你再不识相的话,要么我死给你瞧,要么我脱给你看,反正我是一个泼妇,八贤王街上尽人皆知。无奈,梵同接过了那只食盒,一道烟地跑掉了。
到了街口外,梵同方才缓过劲来,寻了一块僻静处,坐在阴凉里歇缓。
恰巧,墙根下是一座垃圾堆,蚊虫飞旋,气息沤臭,梵同想也不想,一把将食盒掼了出去,摔了个稀巴烂。啧啧,真可惜了,这可是大新发的点心呀,不能这么糟践的,小心天老爷看见。梵同回眸,瞭见一个小乞丐一面拌嘴,一面在申斥自己,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呃,想起来了,你刚才跟了我一路,怕是一直惦记着这些点心吧?梵同蔑笑着,鼻眼眉梢里根本无视对方的存在。小乞丐跳下台子,将散落的点心归拢了起来,重新用麻纸包住了,扎上纸绳,递给了梵同。梵同一怔,拒绝说:我不要了,你想吃便吃吧,我可没胃口。小乞丐接续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你在讲堂上说一套,到了外面却干另一套,这岂不是心口不一,玷污了先生这个称谓么?一刹那,梵同的脸红透了,百口莫辩,仿佛刚才吃下的那一堆耳光仍然有效,沙州城的人们也广泛知晓了,耻辱已不再是一桩秘密。
“你认得我?”
“当然呀,先生姓胡,名梵同,在乡学里讲授初级班的国文课。”小乞丐雀跃开来,巴兮兮地偎上前,低声说,“我溜进去过几趟,还在窗户下听过先生的课程,记得你的模样和声音。哎呀,乡学里啥都好,除了那一只大黄狗,简直吓死人了。”
梵同一乐:“如果你还想听,我会每天把大黄狗拴住的,你尽管放心。”
“那倒不必了,我现在有了一位姨娘,姨娘就是我的女先生,抽空在教我念书写字。”小乞丐喋喋着,带着一种天真,又带着一份假装出来的老练,一点也不见外。虽说她穿着一身改出来的衣裳,松松垮垮,腰身肥大,但梵同从小乞丐微微坟起的胸脯上,料定对方是个女娃子。这一点,自然也被那一张精致的五官印证了,大眼,浓眉,团脸,左右两侧的颊脸上,各嵌着一枚酒窝,肤色白皙。梵同不想揭破她,始终佯装着,暗忖道,或许只有这样混淆了性别,一个要饭的娃娃才能端住手中的乞钵,在这个人世上继续活下去吧。这一时,小乞丐忽然露出了一丝羞涩,嗫嚅说:“先生,我能麻烦你一件事么?”
“但说无妨,只要在下能办到。”
“嗯,你有作废的书么?”
梵同登时失笑了起来,揶揄道:“我只闻听过有作废的车轿,用烂的农具,摔碎的铁锅和花瓶,一本书怎么会作废呀,我倒是头一次知道这么个说法?”小乞丐窘坏了,一抬脚,虚踹了一下梵同,脸上彤红绯赤的。梵同纠正了自己刚才的说法,好为人师地剖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其实那不叫作废的书,应该叫闲书,是我平时用不上的,对吧?”
“对对对,正是这个意思。”喜悦极了。
“我猜,你是想问我借书吧?”
“先生在上,受小徒一拜。”小乞丐突然折身欲跪,被梵同一把拽住了,没有行下大礼。盯望着对方失望的表情,梵同笃定道:“我答应你便是了,我虽说只是一名代课教师,身无分文,吃喝用度也全靠家里,但这些年还是积攒了一百来册书籍,够你看几年的了。”小乞丐心花怒放,忙将手上的点心包包递过来,慨然道:“先生,这是我送给你的,权当是徒儿的一份见面礼吧,鹅毛礼,泰山情,请先生务必收下。”戏谑至此,梵同也就顺水推舟,款款地接了下来,叮嘱说:“这样吧,我每十天借你一册书,一旬一换,风雨无阻,决不食言。不过呐,看一册书,必须要有一册书的心得,要么你当面告诉我,要么你写下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千万不可勉强了自己。”梵同琢磨一番,又相告说:“后天一早,你来乡学里找我吧,我提前把大黄狗拴好。”
“不,以后换书的话,最好还在这达,垃圾堆旁边没有人爱来。”
“为什么?”
“不为啥,我怕我去了乡学,别人会笑话先生的,我这么个龌龊样子,还是少一点跟先生见面。”小乞丐突然跳上台子,掀开了墙面上的一块砖石,露出来一个大窟窿,绍介说,“我的金银财宝都藏在这里头,现在天知地知,先生知,我也知。”
走出去很远了,梵同回头问:“喂,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你叫个啥?”
“索梅。”
街口的风很大,一下子就将这两个字刮跑了,梵同并不很明晰。梵同急着去赴约,便也没再发问,打算下一次见面时,一定要让这个机灵鬼将名字认真地写下来,看看她的书写功夫究竟如何。但是,这个关节上,一枚悲剧的恶果已经悄然埋下了。梵同没听见索梅这个陌生的名字,并不意味着隔墙无耳。待梵同和小乞丐分别消失后,一个魅影般的家伙,从对面的廊柱后闪了出来,朝旁边的颓墙下走去。
辛仗和裁缝店也设在八贤王街上,门面阔大,却鲜有顾客。
陈小喊属于那种老虎吃天的人,当初依了少东主梵义的意思,带走了一笔款子,可他偏偏要在这么个繁华地段上找营生。女人不肯,固执道:人的耳朵虽小,但能抓住人世上的大小声音,咱就盘下一个小店吧,先试试手气?陈小喊却说:要干就干大事,芝麻蒜皮的我不稀罕。女人惜疼钱,再三哀告:我一个洗衣婆,你们非要让我飞针走线,扎花镶边,将来的事情我可保不准呀。拗不过游击的一番野心,两口子终于在八贤王街口盘下了一座夸张的店面,简单地拾掇了拾掇,放了一挂鞭炮,也就开了张。不承想,辛仗和从隔壁掌柜的嘴里得知,这达以前是一家寿衣店,经营不良,最终破了产。辛仗和死的心也有了,扑在陈小喊的身上,拳头快砸碎了,嚎哭说:我本来要做人世上的衣裳,可你偏偏让我住进了阎王爷的行头店,一点点风水也没有,我的钱呀,我身上的肉割光了。陈小喊哄唆说:你个瓜货,你难道没瞧出少东主的用意么,这个店是赏给你混心的,没打算让你挣钱,至于挣钱养家,那是男将们的义务。闻听是少东主的筹谋,辛仗和立马闭了嘴,再也不敢乱语三千了。
果然,邪性的事情来了,裁缝店做出来的第一套衣裳,居然穿在了辛家老汉的身上,一块落了葬,起了坟。辛仗和带着一种深刻的悲情,跑遍了沙州城一带的大小寺庙,磕了头,供了香火,又请来了不少的佛像和法器,安置在了店内。犹不甘心,辛仗和天天点上一摞子黄表纸,店前燎一燎,屋后擦一擦,感觉那些隐匿的邪祟渐次消失了,这才安静了下来。许多年过去了,儿子都长到了窗户那么高,但裁缝店的生意像一碗寡淡的酸菜拌汤,饿不死,但绝对吃不饱。沙州城的居民无人问津,进出裁缝店的,除了急递社的一帮子游击外,大多是过路的散客,顶多缝缝补补一下,甚少有人花上时间和银子,置办一两套新鲜的行头。辛仗和压抑着,不敢发作,心知这即便是一碗缺盐少油的拌汤,至少也是少东主的赏饭。
意外的是,半个月前,女掌柜沈性元突然大驾光临,一口气下了五套衣裳的订单,还当即付讫了全部的手工钱。辛仗和不敢怠慢,跟陈小喊合计了一番,按期将这件事情办圆满了,夫妻俩宽慰至极。今天是取衣服的日子,性元率着两个儿子早早来了,但八竿子也打不着梵同的影子。见饭口到了,辛仗和喊着要去炒菜擀面,性元也不客气,交代说:你少七碟子八碗的,你的面食手艺最好,你干脆做一顿酸汤面吧,我最近有点头晕,心里发潮。咋了,又怀上了,酸儿辣女呀?辛仗和连毛带草地问。性元假嗔说:乱嚼老婆舌,仔细你的嘴。辛仗和一吐舌头,去后面的灶房里忙碌了。
梵同拎着两包包点心,跨进裁缝店时,性元正趴在案子上,逐个检查新衣服上的针脚和纽襻。小党和小河一见叔叔的面,叽里呱啦地跑过来,抱住了梵同的大腿,好像靠山来了。梵同搁下书包,打开了麻纸,将桃酥和玫瑰饼分发给侄子们,知道只有这样,耳朵里才能清静。性元没责怪梵同的迟到,用尺子敲了一下小叔子的腿,吆喊说:站直了,腰挺起来,让我比一下。性元抓住新衣裳,绷在梵同的身上,左右比了比肩,又卡了一圈腰围,看了看肥瘦,表情上立时开出了一朵花。梵同讶异开来,先是一套长袍马褂,再来了一套新式的学生装,最后是一套便装,料子高档,手工细致,熨烫得就像一本书的封面那么挺括。姐,你这是打扮教书先生呀,还是在塑造新郎官?梵同探问。性元气恼道:两样都不是,若说教书先生吧,你还勉强凑合,如果是新郎官,你自然根浅缘微,没这个大福报。呃,我明白了,姐这是在加冕一个光棍汉,巴不得我早日滚出胡家坊,你跟我哥也眼不见为净,梵同揶揄道。这明显是在上话,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性元抄起尺子,敲在了梵同的孤拐上,申斥道:少爷羔子,你就惜疼一下嫂子的可怜吧,自打嫁进了你们胡家,我全套的本事都用来替你说媒相亲了,再没干过一件人事,姐的腿都跑成了筷子。
在性元跟前,梵同可以放肆,也可以上天入地,从来就没大没小,习惯演化成了秉性。这一时,梵同将性元按坐在了凳子上,一边揉搓着对方的膝盖,一边喊着姐。好像喊一声姐,便上了一块膏药,能够止痛化瘀似的。性元无奈,戳着梵同的脑门子,喟叹道:你说你,长着一副好皮相,五官也正,肩膀上好歹也担着代课先生的名分,咋就没有一个闺女遂了你的愿,入了你的法眼,超度了你呀?哼,这又不是配牲口,戴上嚼子和眼罩,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当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我不想将就。梵同的话未毕,性元一下子撕住了小叔子的嘴,哀告说:胡先生,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了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圣人的话,你总该记得吧?梵同嘟哝说:有了小党和小河,胡家就够了,不用我操心了,说不定,姐还能再下两三个儿子娃娃,撒豆成兵呐。性元的脸忽地臊红了,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姐,下一个是几号?梵同终于让步了。性元一喜:后天,后天晌午,这回是张掖(甘州)回乡的一位私塾的千金,肯定能跟你说上话,称了你的心。梵同撇嘴:我是问,这是你给我相的第几十门子亲了,我快记不住了?闻听此话,性元立马改了口气:怕个啥,我胡家的二公子相亲,自然是千里挑一,万里选一了,大不了浪费几盒子点心钱,我就不信能跑断我的腿,颠破我的心。每回都是这么个局面,梵同已经谙熟此道,虽说次次无果,但至少稳住了嫂夫人,给自己腾出了一个喘息的空间。姐,这一趟还是老规矩,胖一分则作废,矮一厘也不行,空手回来的话,你可别给我唾沫星子受呀?梵同的话等于上了螺丝,也提前预告了失败,可怜了这个慈心勃发的嫂子,始终也参悟不透。性元应承了下来,让梵同除下身上的衣服,试试这一套学生装。性元绍介说:这个私塾的千金吧,年方一十六,你总该把自己扮嫩一点,别那么老相。梵同坏笑,女方的年岁这么小,恰好是一个借口,后天的事情显然鸡飞蛋打了,正中下怀。新衣服上了身,梵同立时小了七八岁,面目也憨厚了许多,性元又给他扣上了一顶少年军的帽子,越发年轻了。
半个月前,从酒泉开来了一支学生队伍,名义上是拉练,但天天泡在客栈里吃酒打架,花父母的钱,割爹娘的肉,让敦煌人煞是生厌。性元例外。性元一瞧见那种别致的学生装,当即便动了心,押了押金,租借上一套,跑进了八贤王街上的裁缝店。这一回,性元总计做了五套,梵同三,公公一,父亲一,反正天气大了,也到了换季的日子。梵同挺胸收腹,戳成了一根旗杆子,让性元前后左右地检查。性元拔下了几根线头,嘀咕说:这个败家的女人,我真是走了眼了,早知道这样的话,我才不抬衬她呐。姐,谁点你的火,升你的血压了?梵同探问。没谁,你少掺和,性元不悦道。
明明说好的一碗酸汤面,辛仗和却置办出了一桌筵席,夸张极了。
性元不便拂人家的面子,又不想吃荤腥,便对酸汤钟爱了起来,一碗接一碗的。辛仗和欣快道:女少主的面子大,二少东主也大,但两位小祖宗的里子和面子最大,大破了天,我不这么款待的话,陈小喊非得休了奴家。这个女人手脚粗放,脾气耿直,惟一的优点是嘴乖,让一桌子的人满脸油光,煞是受用。趁着辛仗和高兴,性元说:我要是你,我就干脆关了裁缝店,只卖吃喝,你的捞面擀得这么细,有嚼头,绝对是沙州城里的第一号,不愁没客人。这么一讲,辛仗和的表情塌了,怨怪道:我也想开一家捞面店,我讨厌当裁缝,但陈小喊不许,不愿意让我伺候外人,当街卖笑。咋了,陈小喊跟钱有仇呀,做裁缝和做饭有啥贵贱之分?人活一世,饥饱第一,穿衣戴帽倒在其次,等见了面,看我不修理他才怪了。性元知道,这些话既给辛仗和撑了腰,出了主意,也顺便酬答了对方的款待,双方各自安妥,两不相欠。酸汤是沙葱炝的,浮了一层白色的葱花,味道适中,生津解渴。性元喝了好几碗,一扫连日来的倦意与愁绪,盯住了两个儿子。旁侧里,梵同插嘴说:如果小喊哥松口的话,我去央一下鸣沙山书院的山长丰鼎文先生,给捞面店题写一块门匾,有了山长的大手笔,一定会火遍沙州城,火遍敦煌。辛仗和苦瓜着脸,哀告说:倘若那样的话,恐怕陈小喊会销了我的户头,打发我回陕西老家的。不会,小喊哥不是个怪骨头,我了解我哥,梵同慨然道。这一时,辛仗和直脱脱地说:你们不知,有的人鸡尻子里藏着闪电呐,陈小喊一直想让我当个少奶奶,就像女少主这样,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在家是主子,出门坐轿子。又喟叹说:哎哟,我何尝不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惜我没有女少主这样的娘娘命,我认了。
闻听此语,性元啪地扔下了碗,推开了凳子,拽住小党和小河,嚷嚷着欲走。梵同吞下了一口面,不明就里,但见性元一脸愠怒,身上开了锅,忙抓起衣服和包裹,跟出了门。辛仗和懵懂了半天,也尾了上来,追喊说:女少主,你要是想这一口了,你随时来,我再给你切细面。岂料,性元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根本不顾及对方的颜面。
踅出了巷口,迎面而来的人和车马,犹如一道道洪水,令人避闪不及。今个天是一个大集,城外二十三坊的人趁着天气好,纷纷涌入了沙州城。梵同不敢造次,跟在性元的后头,目光若两根绳子,一根拴住了小党,一根绾住了小河,生怕走失。盯望着性元的背影,梵同明白,火还没灭,气也未消,却也猜想不出,嫂夫人心中的这一股污浊因何而起,所为何来。终于,撇开了人流,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后,性元突然爆发了。性元道: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憎之处,梵同你都听见了,辛仗和那叫人话么,那种话能是人说出来的么?梵同劝慰说:姐,的确不是人讲的,但凡是个人,也不会那么冒犯女少主。不过么,冲着小喊哥的面子,你就宽谅了那个贼婆娘吧,毕竟,我哥太赏识陈小喊了,你也不能搂草打兔子,连带着伤了少东主的脸吧。哼,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个贼婆娘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我这个少奶奶,先是给我戴高帽子,灌米汤,后来又犯上作乱,倒嫉妒起我的位子了。性元像一炉子的炭火,犹在愤怒当中,一把抢过了梵同怀里的包裹,打开来,翻动不止。性元嚷叫说:你来瞧瞧,凭她那个母夜叉的德行,会有这样精巧的针脚么,能做出这么细腻的手工么?呵呵,辛仗和这是在哄唆我,在欺瞒我,在玩阴毒的一手呐。梵同看了半晌,竟也看不出一丝端倪,狐疑不语。
“哎呀,看清楚了,这是徐尺子裁缝铺做的,我没瞎。”
梵同道:“她何必呀?”
“所以么,这个贼婆娘宁可自己倒贴一笔钱,让徐尺子裁缝铺一体做了,想在我跟前讨好,我幸亏没上当。”一眨眼,性元的怒气飘失了,挂上了一副得意的表情。又道:“我知道徐尺子裁缝铺的价格,我刚才在辛仗和的案子下压了钱,将中间的差价补上了,我不欠她的这个情。”
“姐,这也是辛仗和的一番好意,你别小题大做。”
“那可不行,我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梵同撇嘴说:“你跟我哥真是哼哈二将,性子太硬,一点也不懂得宽恕人。”
恰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了一阵缓慢的马蹄声,几个破喇叭似的嗓子吆喊:回避了,左右回避了。梵同和性元各自拽住一个娃娃,贴在了身后的墙根下,举目望去。这个工夫上,敦煌县警察局步警队的队长田虎子率着一群部下,荷枪实弹地走了过去,身上的子弹袋哗啦作响,充满了威慑与杀气。末了,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车上扔着一捆花面子的被窝,被窝上扎紧了几道绳索,扎成了圆柱形,晃来荡去的。车子颠簸而去后,竟然在麻石的街面上,洒下了一条湿漉漉的新鲜血迹,殷红刺目,气味骇人。梵同赶紧捂住了小河的眼睛,性元也搂紧了小党,生怕这血腥的一幕,让娃娃们夜里做噩梦。无疑,那是一具死尸,刚刚被收敛了起来,不见孝子们哭丧,也不见香烟纸火,分明被眼前这个明晃晃的人世抛弃了,孤苦而无助。快走,性元督促一声,大人娃娃们忙发足奔跑,撤出了街巷。
不料,迎面碰上了一个马警,满面威棱,拔长颈子,正踩在马背上,瞭看着街巷深处。
或许是娃娃们的讶叫,惊吓了那一匹坐骑。这头畜生突然扬起了蹄子,鬃毛奓开,险些将马背上的警察掀翻在地。警察却也身手矫捷,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荡了一圈,居然又准确地骑坐在了马脊上,反手一掷,一根牛皮鞭子甩将出来,刺向了梵同。性元急了,断喝一声:二棍子,你反了不成?闻听此语,马上之人腕底一抖,硬生生地勒住了鞭绳,停止了攻击,又滚鞍下马,簌簌簌地跑了过来。
二棍子,算你贼眼睛里有水,你刚才要是敢伤了梵同一根汗毛,即便我不泼命,少东主也会治你的病。性元大恼,一味地数落起来。张喜群哈下了腰,连连道歉,又神色慌乱地质问说:女少主,梵同,好我的二位主子呀,你们咋出现在了这么个是非之地?哎呀,幸亏被我撞见了,否则……梵同懵懂,相告说:今天不是大集么,我跟性元姐带着娃娃们出来散心呐。张喜群忽然抱拳,弯腰一揖,催喊说:此地不可久留,你们的命太金贵了,赶紧从八贤王街那达出去,往西门走,连夜回胡家坊去吧。性元老到,明白二棍子的身上一定有紧急要务,所言非虚,便督促着梵同,各自牵住小党和小河,朝人烟密集处奔去。
“女少主,且慢。”
性元回眸,瞭见张喜群从白雪雪的日光下跑了过来,手上握着几枝花朵。
“刚才冒犯了嫂子,实不得已,还请宽谅。”
“这么漂亮呀。”性元接住了,气也消了大半。
或许,只有在猩红色的罂粟花田上,才能证悟得道,渐渐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世不过尔尔,活着真是一种疲倦和绚烂的幻象。
这些硕大而摇曳的罂粟花,前呼后拥,层层叠叠,像碟子,像粗碗,像蒲扇,像红缎面的新鞋,像春节的红符,像初夜时女人的红肚兜,像桃花水,像供给观音娘娘的胭脂盒,像经叶,像千佛灵岩上复活的冰蝴蝶,像莫高窟中的经幡,像月牙泉畔的流岚,像党河两岸的鹞鹰,像二十三坊一带的炊烟,也像沙州城头顶上的更鼓与鸣钟,波来荡去,汹涌澎湃,乌泱泱地麇集在敦煌的天际下,占据了整个谭家大院内原先的三亩菜地。
先时,这座深宅冷院已经荒凉了许久,犹如一座废弃的窟子,一无神主,二无香火,眼看着凋敝到了尽头。可好,因了这种有利植物的莅临,有了瓦姑娘的精心侍弄,现在一河的水滚开了,整个院子也活泛了,从此有了筋骨,血脉偾张。天气热得疯掉了,重要的是身上开了锅,汗下如浆,丁荣猫也不避讳女人,昼夜穿着一只大裤衩,穿行在猩红色的罂粟花田中,恍兮惚兮,神魂颠倒。这个关节上,瓦姑娘一边刈草,一边用舌尖大的勺子在滴灌,而汤世瓶这个贼坐在了廊檐下,拼命喝着杏皮水,好像他自己是癞蛤蟆转世的,前来复仇一样。丁荣猫一趟趟地奔跑着,吆喊说:你个狗日的老汤,驴日的老汤,你要是早几年来,我也不至于那么枉费心机,我都快熬干了。听厌了,汤世瓶每每都要嘀咕一句:老子要是早几年来的话,你恐怕连提鞋的份也谋不上。
早起时,罂粟花是耷拉的,略微失色,像一个在夜里房事过度的妇人,气血两亏,下盘不固。这个季节上,关外三县的日光好像一场场雪崩,从天空滚落下来,灌输着生气。日头恩怨分明。日头伸出了巴掌,左一下,右一下,耳光嘹亮,扇在了花田上。上半天时,大大小小的罂粟花突然醒了,打水的打水,洗漱的洗漱,梳妆的梳妆,一扫倦怠,齐刷刷地仰起了头,不是贵妃,便是公主。午时前后,阳气大炽,罂粟花照例有一个短暂的休憩,有的趴在窗台上,有的伏在几案边,有的窝在了墙根下,剩下的更是不羞不臊,玉体横陈,衣衫凌乱,仿佛一群沦落在人世间的窑姐,丢掉了今生的指望,破罐子破摔。这一时,丁荣猫沮丧极了,攥着一根牛皮鞭子,抽打开来。鞭子并不会撂在罂粟花的头上,往往甩在了丁荣猫的脊背上,一时间皮肉绽裂,龇牙咧嘴。丁荣猫用了这种自虐的手段,哀告说:我不是人,我是个牲口,我已经紧了个家的皮,放了自己的血,你们都清白吧。这么着,来自俄境一带的罂粟花便大人不记小人过,迅速宽赦了这个家伙。到了下半天,开门迎客的时候来了,罂粟花一律拔长了脖颈子,衔着笑脸,东张西望的,巴望着客官们抛下绣球,独独砸在自己的脑壳上。孰料,客官们一个个也是江湖老手,三心二意的秉性犯了,踱着方步,摇着扇子,一副挑肥拣瘦的嘴脸。客官们不是别的,当然是土蜂、马蜂、蜜蜂、蝴蝶,另有一些贪嘴的雀鸟,专爱吃花蜜。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客官们之间免不了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将整个花田里弄得鬼哭狼嚎,偶尔也会伤及姑娘们的肌肤,真是坏了天良的一帮子烂货。消停下来后,姑娘们就被各自领走了,名花有主,纷纷猫进了挂有自己名签的闺房内,匆匆掩上了门窗。但时日尚早,还不到吹灯上炕的销魂一刻,一顿花酒便成了目下的当务之急。这么着,姑娘们轻衣薄衫,往往来不及弦索一曲,便扔掉了琴瑟,硬生生地被客官们拉拽了上去,开始饮酒饮醉。刚开始,姑娘们还带了点骄矜,一推六二五,佯称身子不适,但马槽中突然伸过来了一只驴唇,骇得姑娘们方寸大乱,抓过来一堆酒盅,径自灌在了自己的嘴里。前一夜,姑娘们刚刚吃了咒,发了誓,此生滴酒不沾,可尊严像日光下的一场雪,刹那间便融化了。娘了个腿,既然破了戒,干脆就一发破下去吧。戒律和贞操一个怂样,疼一下是疼,疼十下也是疼,反正姑娘们早就想开了。于是乎,双方撸起了袖子,唱着酒曲儿,开始了猜拳竞酒,一喜敬你,日月双轮,桃园结义,驷马难追,一路唱到了九九归一和十满大堂。掌灯的时候到了,老鸨将灯台款款搁在了炕桌上,瞭见客官已然是五迷三道,两眼充血,一阵阵的猴急。自家的女儿也格外争气,仿佛鼻脸上挂了一块红布,胸脯上搽了一盒子胭脂,里外都是西瓜瓤子似的,眸子里却喷射着欲望的焰火。老鸨努了努嘴,姑娘们立时会了意,口舌上抹了一堆蜂蜜水和砂糖,哄唆着客官摸出了荷包。老鸨掂着手中的钱,站在门外头嘱托说:女儿们,把咱家的本事统统使出来,让客官们升天喽。这一嗓子下去后,姑娘们登时像野地里窜出来的狐狼,扑在了客官的身上,这一夜便成了。
是时,敦煌的暮色,从河西三郡的方向上席卷而至,鸣沙山上的晚霞也溅落了下来,犹如一摊摊鲜亮的血水,令人迷醉发狂。
不错,除了迷醉,再也难以形容傍晚时分,这一片罂粟花田上漾荡的熏风。熏风是混合型的,带着酒糟、烟火、胭脂与交媾的气息,打头碰面,回旋在了谭家大院的上空。熏风中,那些貌似客官的土蜂、马蜂、蜜蜂和蝴蝶,一个个踉跄不已,头重脚轻。虽说丁荣猫每天游走在这三亩土地上,样子像郡王,但这个正在见识奇迹的家伙,最喜欢在暮色沉降之际,仰躺在罂粟花下,一边吸吮着熏风,一边开怀大笑。在做麦客子的那些年,也是类似的规矩,午时不割,下半天不割,避开了酷暑与烈日,趁着傍晚才能挥镰。偶尔,一两片花瓣被风打了下来,丁荣猫忙不迭地塞入嘴里,嚼吃一番。丁荣猫的嘴角上,时常挂着干涸的血迹,舌头舔来舐去,像个吃过死娃娃的恶棍似的。事实上,迷醉不过是一个幌子,迷醉退潮后,一种空前的亢奋便排空而来,攫住了丁荣猫的骨骼,扼紧了喉咙,渐渐地逼出了另一种尖锐的犯罪感。呃,浑身酥软,一枝独秀,仰看着敦煌的夜空,丁荣猫分明感觉到,自己裆里的那三两精肉着火了,肿了,硬了,犹如一记握拳,恨不得拆下星星和月亮,撬开一个窟窿,让天上的银河水浇淋下来,将自己彻底浇灭。自打下了种子之后,丁荣猫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谨守在这一座后院中,昼夜无明地盯看着,比上香朝佛还谨慎。女人是个啥滋味,丁荣猫几乎忘了,也不想去究问,即便像现在这样的时刻,火灾持续着,眼看要烧成了灰,但日弄女人的念头却归于零。这是庄稼人的禁忌,在麦子扬花灌浆之际,一次交媾恐怕要坏了这一年的收成。但是,丁荣猫并非俗辈,实在是等不及了,必须将身上的这一堆火泼将出去,膏上油,加把劲,让其遍地燎原起来。临近子夜,汤世瓶和瓦姑娘歇息去了,丁荣猫一骨碌站了起来。
暗夜中,丁荣猫竖起了阳具,在疯狂的罂粟花田中彻底迷醉了,一面奔逐,一面狂呼道:天为大,我老二,罂粟娘娘把我夸,我是神仙我怕啥。丁荣猫携卷起来的风,呈旋涡状,横亘在花田上,让无数硕大的花瓣纷纷低下了头,臣服于自己的脚下。这一刻,夜露下来了,将罂粟花浣洗一新,眉清目秀。盯望着这些幻觉中的女子,丁荣猫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一股股精浆喷射出来,打在了罂粟花上,给稠密的熏风,增添了一种特殊的气味。丁荣猫狂射着,发出了一种丧心病狂的笑声,詈骂说:卧果吧,快点卧果,老子快疯了。在幽深的谭家大院中,罂粟花阒寂着,但那种可怖的笑声,借着夜色的遮护,似乎真的给植物们开了光,授了粉,布下了秘密的浆果,等待来日。一连几夜,丁荣猫干的都是这个勾当,到了精疲力竭之后,便扑腾跪在地上,詈骂变成了哀求,哭诉道:卧果吧,求你们卧果吧,将来我一定挑一块风水宝地,给你们塑下金身,引来香火。不过,类似的陈词自然无效,丁荣猫便把怒火发泄在了汤世瓶的身上,一脚踹开了堂屋的门,薅住对方,直接将其按在了罂粟地里,一顿乱拳下去,方才解恨。汤世瓶每每从昏厥中醒来,释解说:
“丁掌柜,人况且还怀胎十月呢,你有点耐性吧。”
又一拳下去,汤世瓶哑默了。丁荣猫咆哮:“贼日的,我要的是卧果,不是犟嘴。”
“猫子,你干脆杀了我吧。”
“杀你是迟早的,走着瞧。”
“呵呵,你就算把汤世瓶摔碎了,活杀了,你也挤不出他的一滴奶来。”这个关节上,瓦姑娘从堂屋内蹒跚而出,一道赤裸裸的白影子,飘在了眼前。汤世瓶满嘴的牙几乎快咬碎了,瓦姑娘的话无异于出卖,而他自己的确身无所长,连这个妖狐子都是拐骗来的,如今孽罐子满了,终于来了报应。瓦姑娘的背叛被丁荣猫清晰地听见了,但更大的震惊令其一时晕眩,原来,这个妖狐子的汉话竟如此流利,带着一点点秦腔,与自己没有两样。丁荣猫思忖,也难怪,这个洋婊子跟了汤世瓶那么久,他们当然是一个锅里烩出来的。瓦姑娘沉吟道:“丁掌柜,我用一样东西换老汤的命,你先放了他,三天之后我给你?”
“啥东西?”
“魔术。”
瓦姑娘一笑。
上一回的魔术发生在端午节当天,汤世瓶兑现了诺言,开始真正地服属了丁荣猫。上半天时,汤世瓶扫净了庭院,清水泼地,还另外置办了一桌清供,烧香许愿一番。瓦姑娘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剪完了指甲,系上了围裙。丁荣猫蹙住鼻子,讶异地发现,这个妖狐子竟然没洒香水,反倒有些不习惯了。打这天开始,香水暂时退出了谭家大院,难觅踪迹,沙州城里也因此少了一味稀罕的东西。在关外三县,常年游走着一些异人,有的是吐火匠,有的是杂耍者,有的拿着西洋匣子,更多的则是耍猴人,魔术班子也不稀奇,丁荣猫是见识过的。日光烁烨,整个沙州城陷入了节日的嬉闹中,丁荣猫袖着手,扪着心,瞭见汤世瓶扛着那一卷白毡出来,款款打开,铺在了地上。白毡是细羊毛织下的,脱过脂,擀得十分匀称,大概有半寸厚,犹如一场肥实的雪,下在了眼前。汤世瓶拿来一只黄铜的净瓶,擦拭干净,交给了瓦姑娘。后者叼住了瓶嘴,灌了满满一口水,腮帮子鼓得像猪尿脬,扑的一声,喷在了白毡上。丁荣猫头一次发现,这匹大洋马其实很够意思,弯下腰喷水时,撅起的屁股带着一种猖獗的挑衅,心中不由得过了一股电,内里麻酥酥的。连换了几瓶水,瓦姑娘的嘴一直喷个不停,整张白毡都湿溻溻的了,仍不放弃。丁荣猫站着丢了一个盹,醒来后,瞭见大母马还撅着尻子,嘴里像吃坏了肚子那样,噗噗噗的,于是便厌倦下了。
午饭时,丁荣猫溜出了谭家大院,在街口咥了一个胡锅子,听见隔壁桌上的吃客们说着闲章。有人讲,义庄的大少爷索朗被祁连山上下来的一股子人揍了,揍得不轻,只因这个败家子偷了人家的一幅老唐卡,去城隍庙里兜售,被当场擒获了。也有人说,今年应该是文和事老协会的李豆灯大人过七十大寿,日子就在这几天,奇怪的是,整个陇西坊悄悄静静的,既没有挂红披彩,也不见送出来一份帖子,实在是反常。这话当即遭到了质疑,说过九不过十,这是敦煌的老规矩,符合礼数的。这么着,一位县府的采购绍介,行政长杨灿又向兰州请辞了,这是第十六回,前头发去的信函统统泥牛入海,这次恐怕也将一个路数吧。众人纷纷耻笑,天上的云,庙里的灰,行政长的章子,大姑娘的腿,杨灿不过是木雕的裤裆,一根假鸡巴罢了,有他没他,敦煌还是原样子。后来,话题转到了莫高窟下寺的住持王圆箓身上,原来道长病情向好,前两日被弟子们接出了世兴堂,胡家坊的少东主梵义亲自护送,惹得道长洒了一路的泪。据沈先生私下里透露,经过这一番精心疗治,起码能给王圆箓接续上三四年的寿数,或能让其一遂心愿,将莫高窟的大佛楼阁兑现出来。有人夸赞说,沈先生妙手回春,不愧是关外三县杏林第一高人,世兴堂里的金匾如今快码成了山。这一时,有人却喟叹道:唉,沈先生也老了,原先那么一个活泼泼的人,现在整天勾着个头,鸡皮蛙脸的,也不知掉在了哪一个难肠处。吃毕后,丁荣猫拎着两套陇西肉夹馍,三兜四转,悄然回到了谭家大院。不出意料,汤世瓶仍在打水,瓦姑娘则每隔一个时辰,撅起尻子,喷出来的水雾上,沾着一根根明亮的彩丝,好像日光绣出来的。
一连数日,谭家大院内上演着这蹊跷的一幕,白毡被水泡胀了,几乎厚了一倍。瓦姑娘的腮帮子也肿了,舌头是灰的,吞一口水便恶心,但她仍不罢休。惟一的变化是汤世瓶栽了几根桩子,上面覆了几张被面,搭出来一座凉棚,像伺候先人那样仔细。魔术没瞧上,丁荣猫也看厌了大洋马的尻子,表情上像在办丧事。第五天晌午,瓦姑娘刚含上一口水,丁荣猫便发作了,吼喊说:老汤,你大的毬,你成心日弄我么?你这些不打粮食的勾当,老子早看破了。汤世瓶却不恼,款言道: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先喝茶,先把招子擦亮。午饭罢后,汤世瓶一个击掌,拉拽着丁荣猫,双双蹲在了凉棚下。彼时,瓦姑娘伸出两根玉指,慢慢地揭开了白毡的一角,最后竟然将整张毡一分为二地剖开了。刹那间,丁荣猫发现剩下的那半张白毡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芽尖,芽尖是绿的,带着一丝鹅黄,黄米粒大小,令人惜疼极了。丁荣猫做过麦客子,懂得五谷稼穑,但像眼前这样发苗育种的方式,却是闻所未闻。老汤,你大的毬,你给老子摆什么坛场?丁荣猫申斥道。岂料,汤世瓶早就哭开了,瓦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蹦子扑将过去,钻在了汤世瓶的怀中,哭得快要断了气似的。丁荣猫不忍打搅,但心里早已有了判别,这一对狗男女来路可疑,一定有不少鸡飞蛋打的故事。果然,哭毕了,汤世瓶跪在地上,朝着那些密密匝匝的芽尖磕了头,行了礼,哀告说:
“天老爷,我的魂回来了,我生还了玉门关。”
丁荣猫哑默着。
“哦,虽说我身在沙州城半年多了,可要是这些花花子全部死灭,发不了芽,我活着也只是一副臭皮囊,我成不了气候。”汤世瓶悲欣交集,抱住了瓦姑娘,又亲又咬,像两匹发情的骡子,干脆不顾忌旁侧的人。又道:“这下好了,天老爷让花花子服了敦煌的水土,真是黄金的福报呀。”
闻听了这些话,丁荣猫并不吃惊,办丧事的表情逐渐豁然开来,像一碗水那般平静。
“丁掌柜,花花子就是有利植物。”
“罂粟,这我知道。”
“不然,罂粟是咱们汉人的,是中华民国的,而优良的花花子,则是俄境一带的贵族老爷们刻意培育的。好我的丁掌柜呀,这等于金块跟黄铜的差别,你好歹要知道。”汤世瓶拽过来瓦姑娘,浑身上下探摸了一趟,傲然地说,“猫子,你瞧瞧这西瓜大的奶子,你再看看这一身砧板厚的肉疙瘩,这蓝眼睛,这高鼻梁,这金丝一般的头发,沙州城里的哪一个妇人能像瓦莲娜?这便是差别,信我吧,魔术才刚刚开始。”
据汤世瓶绍介,那些年,在关外三县做麦客子无望后,他便率着自己的陕西婆姨,一路北上,打算去蒙古一带替牧主们放羊。不承想,路经一道山隘时,黄羊踩塌了崖壁,婆娘被一块落石活生生地砸死了。料理完后事,汤世瓶一边挥泪,一边继续上路,但泪水模糊了方向,一直将其引到了俄国境内。那时候,苏维埃政权已经建立,白军溃败,只得流窜在边境线上,四处纵火,苟延残喘,以图东山再起。在边境线上流亡的,另有一些来自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王公贵族,他们既是白军的金主,又是裙带。汤世瓶走投无路后,便受雇于一位叫彼得罗夫斯基的大地主,耕田养牛,过了几年的安稳日子。见这个汉人老实能干,彼氏便信赖上了,将其领到了另一片肥田上,让汤世瓶掌管罂粟庄园,还交给他一个洋女人瓦莲娜。汤世瓶获知,瓦莲娜是农学院的专业学生,刚刚毕业不久,因为父母在十月革命的洪流中被镇压了,被迫来投靠叔叔彼得罗夫斯基。
在那一片广袤的边境线上,罂粟茁壮,产量颇丰,每年采割下来的鸦片煞是惊人,换来了大把大把的金钱。事实上,彼氏是当地那一支白军的最大金主,不可一世,时常在庄园内举办酒会,喝得昏天黑地。起先,瓦莲娜根本瞧不起汤世瓶,傲慢得像一只小母鸡,每天干完她自己的活计后,便抱着一只手风琴,唱那些令人心酸的曲子。有一日,瓦莲娜哭喊着冲出了房子,几乎衣不蔽体,身上落满了靴子和鞭子的痕迹,简直像一个血人。那以后,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汤世瓶不忍,询问了几次,瓦莲娜只是一味地哭,不肯相告。在一个雨夜,听见瓦莲娜的嘶喊时,汤世瓶偷偷摸进了楼内,骇然地发现,彼得罗夫斯基带着两个白军军官,正在轮奸自己的侄女。趁着这三个牲口酩酊大醉,汤世瓶在他们的脑壳上一人赏了一头,脑浆四射,当即殒了命。白军军官带来的卫兵就在附近,二人不敢怠慢,悄悄溜回了花房,商量对策。瓦莲娜想回圣彼得堡,但她的脚已经崴了,假如被白军逮住,必死无疑。显然,北上的路断了,只有依了汤世瓶的话,翻过眼前的一道山脉,一路南下进入中国,方能逃出险境。瓦莲娜点了头,一瘸一拐地相跟着,这样必定会耽误时间。汤世瓶一狠心,再次摸进了楼里,挑了一张最硬棒的白毡,干脆将这个洋女人捆扎起来,扛在了肩上。速度加快了,半个月之后,汤世瓶碰见了说汉话的牧羊人。
临走前,汤世瓶还带走了一袋罂粟种子,这些是瓦莲娜平素里筛选出来的最优品种。袋子白天黑夜地揣在身上,既对种子不利,也像一颗危险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在马鬃山和龙首山以北的旷原上,时有小股的土匪武装出没,而来自俄境的花花子和鸦片则是头号目标。有好几次,瓦莲娜对恩人哀告说:扔了吧,干脆扔了吧,我不忍心见你引火烧身,不小心送了命。但是,从千里路上走下来,汤世瓶终于见识了罂粟的紧俏,鸦片的稀缺,一个天大而果敢的想法,在他的心里慢慢形成了。是的,离开敦煌已经多年,早已物是人非,换了人间,汤世瓶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需要一块土地,更需要这个人的野心和毒辣,否则一切都像一个屁,甚至连屁也不如。这么着,丁荣猫的嘴脸浮现了出来,令汤世瓶为之一振,加快了步履。依据他的掌握,丁荣猫绝不是平地里久卧之人,更不是一个善茬,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迅速进入沙州城,第一时间找见这个当年的麦客子,从前的伴当。汤世瓶甚至提前设计好了,等见到了丁荣猫之后,不露真章,先装疯卖傻,熬他个一年半载,掂量一下对方的耐性和胆量,再做定论。至于如何熬,汤世瓶想到了游牧部落中的熬鹰,不管它多么张牙舞爪,到头来只有服帖与归顺这一个结局。这么着,汤世瓶扛着瓦莲娜,不停地叨念着丁荣猫这个名字,仿佛这一路上总共有三个人。瓦莲娜问说:丁荣猫难道是你们的主,你们的上帝?汤世瓶愉悦道:不,这狗日的是我爹,是我先人,是我八辈子的老祖宗。
进入一道山坳后,土匪的风声越来越紧,罂粟袋子更显危险。瓦莲娜说:要是有一只镊子便好了,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汤世瓶见识过尖嘴镊子,三下五除二,便将路旁的一座坟掘开了,从一堆白骨中找见了一根银簪。瓦莲娜拿着簪子,在白毡上每扎一个眼,便将一粒罂粟种子埋下去,又将羊毛捋平了。汤世瓶开了窍,觉得这就像养蚕一般,那些针尖大小的褐色蚕子,将来终究会被孵化出来,吐丝结茧的。花了一天半的工夫,瓦莲娜将一袋种子悉数藏在了白毡内,做得天衣无缝,末了却皱起了眉头,煞是不解。汤世瓶突然哭下了,指着坟坑里的一堆骨殖,坦承道,这正是他自己的结发妻子,陕西婆姨,头盖骨碎裂了,当初是被一块滚石要了命。瓦莲娜亲手将那一根银簪归还了主人,还在白骨上喷了香水,再次填埋了。那日夜里,汤世瓶便钻进了瓦莲娜的被窝,骑在了对方的身上。当一股压抑多年的精液释放出来时,汤世瓶的游魂回来了,忙跪在地上,亲了亲沙子和土。瓦莲娜道:我迟早会跑的,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更北的北方。哼,你跑吧,跑回去也就是一死,我敢打赌,汤世瓶威胁道。呃,那倒也是,我还不想死,但我未必会拴在你的裤带上,我随时会喜欢上别的男人,瓦莲娜连续挑衅。汤世瓶并不计较,声言道:你跟谁相好,和谁日弄,我都不会吃醋,但前提是你给老子干一件事。啥事?瓦莲娜躺在汤世瓶的肩上,从白毡中探出头来,讶异地问。嗯,现在你就是花匠,我可以做一名毡博士了,咱们后天进沙州城吧,汤世瓶爆发出一种丧心病狂的大笑,换了肩胛,扛稳了那一捆白毡。
也真就怪了,在汤世瓶喋喋的陈述中,那些细碎的芽尖仿佛被施了魔法,忽然大了,长出了指甲盖一般的嫩叶,颜色翡翠,嫩得似乎一口气能吹灭。汤世瓶沦陷在了回忆中,不曾察觉旁边的变化,直到瓦姑娘过来提醒说:猫呢,那只猫呢?汤世瓶在谭家大院内寻了一圈,只身回来了,不以为然道:我偏就不信,哪有猫不食荤腥的,等着瞧吧。
半晌,丁荣猫回来了,一顶草帽遮住了大半个鼻脸,样子阴沉极了。丁荣猫一把拨开汤世瓶,径自站在了瓦姑娘跟前,抱拳道:女公子,你在我这达住了大半年,也吃喝了大半年,我从没说过一个不字,今个天,你该报答我一下了吧?汤世瓶不解,刚要拦挡,不料一把尖刀飞刺而来,突然顶住了他的下颌。丁荣猫咬牙说:老汤,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了,你只管将我的意思传给她,否则……言毕,丁荣猫收了刀,摘下了草帽,居然从帽兜里取出来了一把稗草,递给了瓦姑娘。汤世瓶顿时失笑开来,笑得肠子快断了,像是嘲弄,又像是一种怜悯。这一时,有了汤世瓶居中翻译,这些年来笼盖在丁荣猫心中的全部疑问和焦苦,终于水落石出了。
“不错,这也算花花子,你们中国的土罂粟。”瓦姑娘道。
“的确是罂粟,好眼力。”
“嗯,我以前在农学院里就见识过它,但它不耐寒,翻不过北边的山,所以还是俄国的花花子生命力强壮。”瓦姑娘翻看着手中稗草一般的植物,检查了根须,勘验了茎叶,忽然面露难色,“上帝,它不应该是这样的,它被人做过手脚。”
丁荣猫苦笑,笑容像一块咸菜:“所以它就算卧了果,结了籽,也割不出一滴浆液来。”
“就像太监。”汤世瓶插嘴。
“正是。”
“猫,很抱歉,我没有工具,也没有仪器,我现在说不出究竟做过什么手脚,这需要化验分析。”半年多下来,瓦姑娘也有了敦煌人的那份客套,接续说,“这只是几个标本。不过据我观察,当初下种子之前,种子一定被药水浸泡过,发育不开,真是抱歉。”
丁荣猫喟叹道:“我被耽误了,耽误了这么多年呀,那个老贼娃子。”
“哼,我现在来了,没人敢再骗你。”汤世瓶道。
“这是另一笔账,你别掺和。”
“丁掌柜,我们现在坐在同一只船上了,没有彼此。”汤世瓶暗自吃惊,原来丁荣猫也在这条罂粟花的道路上盘磨着,至今一无所获,而自己出走的年头,恰好等于丁荣猫南柯一梦的时间,这无疑是一种天赐的共谋关系。同时,自己带来的这一场魔术,已经彻底征服了这个跃跃欲试的家伙,好戏终于开始了。汤世瓶又道:“现在出苗了,过些天就要移栽到地里去,还要喷水施肥,小心虫鸟,刈除杂草。猫子,你就等着瞧吧,一天一个魔术,可惜你只长了两只眼睛。”
丁荣猫抱拳:“瓦姑娘,请你借一步说话吧。”
一愣。
“是这,我在红门楼上订了一桌饭,我不想被人拒绝。”丁荣猫的脸放晴了。
目下,当瓦姑娘替汤世瓶作保,提出来再赠送一场魔术时,丁荣猫不得不信,慢慢收起了拳头。暗夜中,汤世瓶的脸一直绿着,口齿间不停地蹦出来一些尖锐的辞藻,咒骂着瓦姑娘。丁荣猫虽然听不懂,却能猜出个七八分,大不了就是婊子、娼妇、洋杂碎之类的意思,也不劝止对方,任由汤世瓶一味地发泄。这个关节上,瓦姑娘拎着一盏灯笼,在罂粟花田上查看,查看得很仔细,一株苗一株苗地过手,像一位十足的花匠。灯光打在瓦姑娘的鼻脸上,带着一份妩媚。丁荣猫最喜欢对方扬起的下巴,那是一种高傲,一种不屑与鄙视,仿佛对汤世瓶的恶言充耳不闻。这么着,丁荣猫的心中跑过了一股电流,战栗不止,甚至比刚才在罂粟花田中喷射精浆还要过瘾,带来的高潮还要空前。丁荣猫暗忖,这一对狗男女终于有了罅隙,开始了反目,自己不经意间打下的这一根楔子,成功搞垮了对方的关系,以后一定要将这一碗水端平,为己所用。即便在夜里,从鸣沙山和戈壁大滩上吹来的火风依旧烫人,火风席卷着罂粟花田上的迷醉气息,令人迷幻,也催逼着人们狂妄。丁荣猫亲昵地喊了一声老汤,捉住对方的手,双双盘坐在了凉榻上。
谭家后院的菜地恐怕不止三亩,尤其在上弦月的深夜,貌似有一条河那么宽阔。瓦姑娘提着灯笼游走来去,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好像一把尺子,在丈量着脚下的深渊。盘下这座府邸后,丁荣猫一直懒得打理,原先种下的萝卜与葵花犹在疯长,但白菜和甜菜沤烂了,恰好肥了田,膏了地。端午节后,罂粟苗必须移栽到大田中,丁荣猫跟汤世瓶驾轻就熟,深耕了一趟,又垫了一层马粪,撒了一遍草木灰。狗日的,人靠人抬,地靠肥埋,夜风拂过之际,那些拳头般的罂粟花呼啦啦地作响,簇拥着,挤碰着,仿佛一阵阵杂沓的马蹄声,扑面袭来。嗅闻着眼前奇异而神妙的气息,两个伴当幻觉丛生,大话连天。汤世瓶道:收秋时,今年的种子数量将翻上十倍百倍,等明年开了春,我要把它们撒在城外二十三坊,撒在南湖,撒在党河两岸,证明我老汤活着回来了。丁荣猫则躺在凉榻上,盯望着浩瀚的星空,徜徉说:你撒你的,我干我的,咱们两不耽搁。是这,我想把罂粟花种在莫高窟,种在每一座窟子里,献给佛祖和菩萨,就当是我的一份供养吧。咦,你的意思是佛祖和菩萨会悦纳么?你别忘了,这可是大烟花,并不是青莲呀,汤世瓶反诘道。丁荣猫说:我的罪孽深了,我不过是想讨一份宽恕,下辈子不要再这么落怜,这么受罪。唉,我老汤的罪孽也不浅,其实我手上有四条人命,除了那三个洋杂种,我婆姨也是我推下山摔死的,石头并没有砸死她,我赖给了石头,汤世瓶坦白道。这么一讲,两个人霎时恓惶开来,似乎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难兄难弟。
突然,门响了,汤世瓶精着脚丫子,跑去应门。
丁荣猫也不懈怠,忙穿戴齐整,捧起了一碗凉茶,肃穆了表情。这一时,县警察局步警队队长田虎子簌簌簌地跑了过来,鞋跟咔嚓一磕,站在了半米之外,抬手敬上一礼。丁荣猫上下审视了一番,突然呵斥说:你大的毬,半夜三更的,你穿着这一身老虎皮吓唬谁,吓唬老子么?田虎子摘下帽子,头上开了锅,再三释解,他刚刚在县府里开完会,事态紧急,所以才冒昧赶来的。汤世瓶见了警察,一时狐疑,但料想这里头大有文章,便赖着不走。丁荣猫见状,索性挑破了话题,直脱脱地问:那个偷着拔了我几棵罂粟花的女人,现在如何了?哦,回猫哥的话,在谭家院墙外当场就斩杀了,没留活口,尸体也送进了化人场,一把火烧了,田虎子答。闻听此话,丁荣猫出手如电,扇了对方一记耳光,恼恨道:你的人是吃屎的么?让他们来当狗,在谭家周围看庄护院,居然让一个妇人钻了进来,还拔了我的苗子。田虎子捂住脸,申辩说:这自然是弟兄们的失误,我自己来担责,但当时的确是饭婆子出门去倒垃圾,忘了闭门,让那个女人钻了空子。丁荣猫思忖一番,又道:饭婆子住在井后街六号,姓佟,天亮前让她消失吧,谭家大院需要清静,我也讨厌她的饭食。田虎子允诺了,补充说:这个简单,给饭婆子和那个女贼安上同样的罪名,就说两个人一起通匪,前后脚侦破的,因为拒捕顽抗,所以就杀掉了。
丁荣猫摸出来一张银票,款款别在了警察的领口上,哀告说:哎哟喂,你是虎,我是猫,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心其实像一张黄表纸,一戳就破,禁不起这么折腾的。鞋跟咔嚓一声,田虎子立定住,发咒说:猫哥,我已经加派了人手,谭家大院倘若再丢失一根苗子,你就用我的血,灌在这一片罂粟地里。
旁侧,汤世瓶已经饮下了三四碗凉茶,却仍不解渴。闻听了这些对话,汤世瓶悲喜交织,喜的是自己不曾走眼,这个麦客子出身的家伙,果真是一个狠角儿,竟然连县府的警察头目也拉下了水,如此地服帖他。悲凉却像手中的这一碗败茶,渗入骨髓,一种莫名的恐惧让汤世瓶汗毛倒竖,谭家大院封锁了这么久,滴水不漏,可自己竟然像一个十足的傻瓜,还在笼子里陶然自得。丁荣猫踱了几步,瞥见汤世瓶蹲在地上,满头是汗,表情古怪,便知这敲山震虎的计策见了效,不免暗笑了一番。田虎子不走,一直嗫嚅着,看见丁荣猫的脸色变下了,方斗胆道:
“猫哥,我刚从县府开完会,行政长杨灿决定挂印请辞,过几日便要离开敦煌。”
丁荣猫道:“省心吧,行政长的那个槽里,没你吃的料。”
“杨灿受不住了,不管兰州方面准不准,去意已决。杨灿卸任了行政长,同时也将卸下兼任的警察局局长一职,这才是关键。”田虎子搓摸着手,急迫道,“今晚夕,这狗日的一再夸奖马警队的张喜群,天平对我不利,杨灿似乎想让二棍子代理局长,将矛盾交给下一任行政长去解决。咱们前头打点的钱,看来是扔河里了,一切都瞎了。”
“不是任何一手买卖,都稳赚不赔的。”轻蔑道。
“猫哥,二棍子盯上谭家大院了。”
丁荣猫一怔。
“是这,那天杀掉的那个女人,身上并没带赃物,连一片罂粟叶子也不见。案发当时,只有二棍子骑马经过,我怀疑是他摸走了那几棵罂粟花。”田虎子带着职业般的警觉,剖析说,“也许是罂粟花惊走了杨灿,不想惹这个麻烦吧,他定在后天一大早离开沙州城,前往酒泉。二棍子这个卖尻子的货,自告奋勇地去送杨灿,指不定还会冒什么坏水。”
“哦,让二棍子一个先手吧,等新的行政长来了,我自有打算。”
“猫哥,你别忘了二棍子的身后也站着人,除了胡家坊的胡梵义,另有整个急递铺的游击们,那可是一帮子刀尖上找食的家伙,喜欢泼命,我早就看不顺眼了。”田虎子下着猛料,火候均匀,又接续说,“那个胡梵义,便是关外三县传说中的河西司马,我一直盯着他,早给他腾空了一间囚牢,但始终抓不住一点把柄,让他逍遥到了现在。”
“猫有猫道,狗有狗路,我可犯不着去惹一个所谓的河西司马。”丁荣猫根本不愿深谈。
“已经惹下了。”
一愣。
“是这,那个被杀的女人,原本是来谭家大院找毡博士,求购一块白毡的。”田虎子终于露出了真章,仔细道,“女人的户头在石家,男将叫石乖乖,早些年得了风湿病,常年卧床不起。这个石乖乖其实有一个亲哥,不过他从小跟了娘老子的姓,姓苏名食。”
“苏食?”丁荣猫愕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