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臣,我着急慌忙地跑来,就想告诉你这些。”梵义恩仇快意,带着与对方分享的喜悦之情,笃定道,“真的,我看见了索朗那一张失望的脸,我就知道自己赢了。”
“你错了,少东主。”
“我叫梵义,目下也没有少东主,你尽管说。”
孔执臣敛住了表情,肃然道:“你胡梵义和整个急递社,不过是敦煌这森严铁板当中的一扇,是丛林中的一棵苗木,也是鸣沙山上的一座小丘。索朗此番敢来寻衅,不过是想打开一个缺口,率先让你们漏气,肝胆尽失,信任耗散,他八成是得逞了。”顿了顿,再道:“李家叔父事先应该有一幕优良的算筹,掌控着局面,日拱一卒,对索朗围而不剿。但是,你今天可能下错了一步棋,打乱了文武两家协会的阵脚,执臣真是预感不祥。”
“那应该如何?”
“一个字,拖!”
“妇人。”梵义惊喊一声。
“对,妇人之见。”孔执臣接续了这个意思,讥讽道,“你走吧,回家去问问尊夫人。”
梵义臊红了脸,一时抱憾,为掩饰自己的尴尬,忙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册卷子,交给对方。孔执臣虽说接了,却看也不看,一把摔在了窗台上,又在收拾杂乱。梵义满目愧色,释解说:莫高窟下寺的王道长病下了,久治不愈,时常晕厥,前些日子被弟子们拉进了沙州城,挂了世兴堂的号,不承想,这一住下就麻烦大了。孔执臣充耳不闻,忙东忙西,梵义立马赖兮兮的,尾在了人家的屁股后头,一直赔着笑脸。梵义再道:世兴堂的沈先生用尽了各种方子,又是汤药,又是扎干针,又是拔火罐,不仅不见起色,那王道长却日渐消瘦,恐怕也将不久于人世了。孔执臣持续的哑默,令梵义心荆肉棘,坐卧不宁。结识了那么久,彼此间一贯体恤和理解对方,早就有了一种很深的默契,梵义还从未讲过刚才那样的重话。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梵义谙熟这一句老话,但囿于男人的身份和面子,始终也不肯下话服软,牙齿很硬。梵义喋喋道:沈先生和王道长原本也算故交,知道这个出家人日子难心,生活困顿,十分的不易。执臣你想想,一个牛鼻子老道,蜗居在千佛灵岩下,一不炼丹,二不画符,竟然发愿要重修莫高窟的楼阁,将大半生的积蓄散光了不说,还带着藏经洞里的佛经、文书与卷子,各处劝募,四方化缘,也真是劳碌不堪呀。这么着,王道长住进了世兴堂来疗治,沈先生一口气免除了他的全部费用,只当是一份供养吧。可偏偏,王道长不承这个情,让弟子们从莫高窟捎来了一包卷子,馈赠给了沈先生,酬答对自己的救护,这便是来历。
闻听此言,孔执臣立时肃穆了许多,打了水,用胰子仔细洗了手,奔向了窗台。梵义尾了过去,知道自己的话见了效,孔执臣也不再介怀,又补充说:昨日晚夕,我那两个犬子跑去世兴堂里玩耍,虽说是外孙,但沈破奴夫妇却极为娇惯,要月亮给月亮,要星星摘星星,简直纵容成了一双混世魔王。吃夜饭时,小党忽然肚子疼,去茅厕里拉屎,小河也是个鬼精灵,从沈先生的书房里抓了一沓纸,送进了茅厕里,想让他哥哥擦尻子。我是上半夜回胡家坊的,去睡房里看他们时,意外地发现了这一册卷子。谢天谢地,卷子还囫囵着,前有头,后有尾,不曾被那两个贼疙瘩玷污。孔执臣捧起卷子,蹲在了廊檐下,不错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又附和道:上佛眷顾,真是谢天谢地呀。如此一讲,梵义便明白对方彻底宽谅了自己,天晴了。
这个空隙上,梵义跑进了灶房,灌了一肚子的凉水,这才踅了出来。梵义眼尖,瞭见大门背后的垃圾堆上扔着几件破衣裳,一时好奇,用棍子戳弄了一番,心里便打了鼓。梵义不敢妄猜,听见身后孔执臣的喊声后,忙快步奔了过去,发现对方双颊彤红,鼻尖上沁出了一滴滴汗珠,一双手也是战栗不止。孔执臣忽然破笑,激动道:
“梵义,你知道你干了啥么?天呐,你那两个宝贝疙瘩,真是天赐的福星呀。”
一时愣怔。
“快来呀,你睁大眼睛看一看,这根本不是藏经洞里的一般卷子,这堪称黄金秘籍,天下一流的文书呀。”孔执臣的喜悦无以复加,像高中了皇榜,像喝醉了酒,又带着女人特有的细心,指尖轻翻着脆弱的纸叶,绍介说,“瞧瞧,这便是典型的唐写本,在佛门里正规抄录的,天地齐备,关节俱全,法相竟如此清晰,简直可以嗅闻到那一个年头的墨香啊。”梵义虽然被感染了,可毕竟学识有限,难解其中的奥义,只好哼哼哈哈的,像一肚子的凉水那般,浑噩无比。孔执臣接续道:“梵义,咱们急递社狸猫换太子了这么多年,披沙沥金,以假乱真,足足抢下了几百件藏经洞中的宝卷与经书,但像现在的这一件,执臣不才,也敢斗胆发誓,这一定是整个千佛灵岩上最要紧的卷子之一。上佛开眼,它终于到了咱们的手上。”
“恕我愚钝,听了你的一番话,这莫非就像去跟皇上借马一样难么?它究竟是?”
“《河西水经注》。”笃定道。
“水经?”
“正是。整个河西的四郡两关,东起乌鞘岭,西达口外的鄯善和吐鲁番,南至祁连山两麓,北濒万里墙城之外的马鬃山与龙首山,凡是在这一片地带上的各个河流、湖泊、海子、甜水井、自流泉,包括每一个能汲水补给的腰站,无论大小,在这一册卷子里均有记载,无一缺漏。”孔执臣天生聪颖,过目成诵,一口气背诵出了自沙州城至玉门镇之间的水文地理。吊诡的是,孔执臣从未涉足过这一线,但对深谙此道的梵义来讲,这个女人所描述的山川形胜,水文脉络,却是准确无疑,清晰可靠。孔执臣舌灿莲花,惊呼再三:“《河西水经注》乃是大唐李氏年间,朝廷在西省用兵的必备宝典之一,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而寻找水源地则是至为关键的所在。梵义,你跟急递社的众兄弟都是这一条路上的熟客,想必应该明白这一套卷子的分量。天呐,真是天老爷的降赐呀。”
梵义咂摸说:“年深日久,宇宙洪荒,这套卷子也未必确凿。”
“不错,执臣明白你的意思。”孔执臣家学深厚,渊源广泛,谁也猜想不出,这么一介伶仃的女子,到底装了多少天地间的学问,竟然如此的汗漫滔滔,令人折服,“少东主,这西省的水文经脉,河海湖泊,从来就不是一盘死棋,亘古不变。相反,因了年成和季节的不同,这些时常飘失的河,游移的湖,忽隐忽现的海子,全部都充满了极大的变数,脾气古怪,难以测知。但是,它们的根脉都在,气息未泯,魂魄犹存,只不过纷纷潜藏在了地表之下,好像是闭关隐修的苦士,等待着有缘人去叩问,去开掘。执臣想,这就叫生机吧。”
“的确,我见识过党河的解冻,就好像一河的水滚沸了。”
“一河的水,现在活了。”
梵义内心激荡,仿佛刚刚从学堂中出来的那样,受了点化,蒙了开示,心中装进了一册明亮的山河图谱似的,不禁感喟说:“这藏经洞真乃一座宝窟,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将天下所有上好的风水尽收囊中。除了这个,还不知道另有一些什么样的天机,尘封在了千佛灵岩上的残破洞子里,真是太可惜了。”梵义款款接过了《河西水经注》,指尖摩挲着,思忖道:“执臣,这几日干脆关了急递铺,劳烦你跟许岩楷师傅抓紧赶个工,还是老规矩,以假换真?”
“不,执臣另有打算。”拒绝道。
梵义盯看着,但目中充满了一种信赖。
“少东主,这《河西水经注》实属天下公器,既不是急递社和王道长的,也不是莫高窟与敦煌的。执臣猜想,当年为了著述和刻画这一册卷子,应该有不少的先贤和勇士,手执旌节,离开了大唐长安,一路西行,叩山问水。这些人一定吃过无数的苦,捐过不少的命,才成就了这一卷血泪文字,但他们一个个寂寂无名,就像千佛灵岩下的那些画匠、塑匠和泥瓦匠一样,走失在了那一世的光阴里。”孔执臣婆娑着泪水,一边释解,一边哀恳说,“执臣觉得,不如让急递社施舍出一笔钱,私下里延请莫高窟印经院中的老匠人们,刻板印经,装订成册,将来刊布出去,公之于众。如此一来,那些穿梭在四郡两关,奔波于大漠戈壁之间的大型商团,包括零星的游击和行商们,便有了一碗活命的水,也就有了一滴可以供养的眼泪。”
梵义怔忡着,消化着这些开示之词。
“哦,千万别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当初少年时的愿心。”提醒道。
“河西司马?”
“对,河西一带的水文经脉,自然要由当世的河西司马总绾,这是天意。”
梵义嘻然一乐,首肯道:“执臣,你的这番话值得嘉奖三张劝牌,将来结算时一定作数。”
“我不要劝牌,我是替天下的行旅们请求。”
“执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你了,由急递社出资,刊印成册,公之于世。”在这名来自焉支山下的女人面前,梵义每每有一种被洗礼的感觉,心理上格外倚重,口气也异常虔敬,此刻当然也不例外。又道:“不过呐,还请你宽谅我一段时日,待我从容了,我自然会去照办。现在最要紧的,也是我头上着火的,则是抓紧将《河西水经注》原样抄录下来,将来给印经院留下一个描摹的底子。明日午饭之前,我必须拿回原件,送到世兴堂去,物归原主。”
“咋了,让那个牛鼻子老道接着糟践,真的去擦了屁股?梵义,你疯了么?”孔执臣讶异极了,略显失态,“再说了,给三五天也不够,抄录靠的是手,不是随便吹一口仙气。”
“明日中午,我必须交给沈破奴先生。”截铁道。
“干么交给你外父?”
“犬子小河从世兴堂的书房里,偷拿了这一套卷子的当日,沈先生恰巧去了南湖的长草沟出诊,不出意料,最快明日中午便可以回来。”梵义眉头紧皱,仔细算筹着一切,不敢有点滴的疏漏。又释解说:“执臣,最美的鲜花,在牛的眼睛里,只不过是一捧嫩草罢了,王道长偏偏就是这头牛。倘若这一套卷子搁在王道长的手上,我的狸猫,换他的太子,我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但是,世兴堂的主人却不一样,沈破奴也算是关外三县的一介名医,凭指尖号人间的脉息,用戥子分天下的药草,几钱,几两,他的心中自有一本账目,谁也欺瞒不了这个人。既然《河西水经注》是王道长馈赠给他的,最好还是由沈先生自己保管吧,外人不便插手。”
“可毕竟,沈先生是你的泰山大人吧?”
“梵义姓胡,不过是他的女婿罢了。”
“少东主,请你打住,不要再说了。”这一刹,孔执臣从梵义苦楚的表情和烁闪的语气中,分明判别出了一腔愁绪,一种难以言传的困境。孔执臣明白,这翁婿二人之间,已然有了不可弥合的裂痕,一种致命的排斥。自打结社邑义,成了急递社的一员后,孔执臣的心中始终绷紧了一根准绳,一直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去触碰梵义的家事,避免惹火上身,一损俱损。十几年过去了,这一条戒律没有生锈,更不曾失效,目下也理当如此。孔执臣当即应承说:“你宽心去吧,我会按时按点,将这个原件悉数交给你的,误不了事。”
梵义苦笑:“执臣,明日一早,性元要带着两个犬子,去渥洼池游春。”
“尊夫人真是好命,快去吧。”下了逐客令。
“执臣,你别误会。”梵义也清楚对方的立场,一旦涉及性元的话题,孔执臣就像一根牛筋似的,迅速反弹回去,钳口不言。梵义仔细道:“是这,明天晌午,世兴堂里大概只有一两名伙计,我想带着你走一趟,请你去给王道长把个脉,探个病,依了你的学识和见地,或许还能给这个出家人另开一张方子,延缓了他的病痛,给他增加些寿数。”
一种巨大的信任感降临了,孔执臣却窘迫道:“我早就,我可能忘光了,梵义。”
“天老爷知道,你从来都没有忘掉,你委屈自己,只为了成全。”
“不,少东主,我甘心这样。”孔执臣截断了话头,生怕梵义道出她个人的心思,揭破过去的伤疤,“我跟你去一趟便是了,至于能否开出一张方子,一切随缘吧,千万别勉强我。我猜,开方子事小,也是一个幌子,你主要想结交王道长,打的还是藏经洞的主意?”
梵义艰涩地点了点头,哀告说:“藏经洞一旦空了,片纸不存,你我就是罪人。”
“快走吧,我要开工了。”
“执臣,让你难心了。”梵义并未挪步,恳切道,“带我去伽蓝密室吧,我想陪陪你?”
“不可。”
“咦,这脚下的伽蓝之室,当初是你跟我一起筹谋的,开建的,又日臻完善。这么多年了,秘密犹在,连苏食叔也不曾察觉。怎么,你现在要将我拒之门外呀?”梵义带着疑难,又不好直言相逼,委婉道,“总不会是你来了客人,客人还是一个小乞丐吧?”
“少东主,我认罚,你记我一张惩牌吧。”孔执臣爽快道。
“你一定有你的道理。”
“我敢说,这是我私自带入伽蓝密室的第一个外人,她名叫细君,她还是个女娃子,我惜疼她。”言毕,孔执臣掉头,进入了急递铺内。梵义心生好奇,相跟了上去。
这一刻,急递铺中竟是乱象纷呈,满地狼藉,充斥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店门大敞,一条蓝色的单门帘垂挂着,街上的喧闹声席卷而来,仿佛踹上一脚,整个急递铺的全部机密,将就此曝光于沙州城,暴露在敦煌人的眼皮子底下,尽人皆知。梵义不敢怠慢,匆匆挂上了一块打烊的告示,上了门板,抓紧落了锁。万幸的是,端午节的前一日,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没有一个前来投邮的顾客。薄暗中,梵义摸出洋火,点了油灯,一团光晕中,一切才渐渐清晰了起来。靠墙的货架敞开着,摆在上头的包裹被粗暴地扔了下来,通往伽蓝密室的暗门内,一股来自地下的潮气,尖锐扑鼻,冷意十足。孔执臣早已魂飞魄散,拾起地上的包裹,腾出了脚,打算仄身进入暗门,去伽蓝密室中查个究竟。先时,在梵义拼命敲门的那一阵子,孔执臣恐有意外,也是怕当家人多心,所以一时性急,干脆将细君藏在了地底下。不料想,这个该让狼吃了的女娃子,丢人现眼,目下不仅逃了上来,还给了孔执臣一个很大的难堪,让她简直下不了台。愠怒是显而易见的,梵义兀立着,一语不发,等待着答案。惊慌中,孔执臣险些摔了一个跟头,仔细一瞧,原来细君窝在了柜台下面,早就睡着了,一张稚气的脸上,挂着满足与无辜的表情。孔执臣连气带笑,一股疼爱感突然占了上风,嗔怪说:你个小蹄子,你把人作践完了,你倒睡得美呀。不问三七,孔执臣揪住了细君的耳朵,将这个女娃子一把薅了出来,让她立在了柜台前。
灯光下,细君的五官清晰起来时,梵义盯视着,心头豁然一亮。
哦,你个小蹄子,你倒是说说看,我跟你前一世里没有牵扯,这一世里不曾结仇,你这样祸害我,糟践我,你究竟是我哪一路上的冤家?孔执臣不丢手,一直揪住了对方的耳朵,逼问再三。细君惺忪了半天,蓦地醒转了,申辩说:好我的菩萨姨娘,你把我丢在了洞子里,下头就像坟坑一般,我吓了个半死,这才……孔执臣怨怪说:你少来这些连毛带草的话,也别给我灌米汤了,哦,当着东家的面,你自己如实道来,你的户头在哪达,你姓甚名谁,你到底是个啥来路么?吵嚷声中,梵义不禁瞭见,眼前这个以乞讨度日的小女娃子,虽说满脸脏污,气味熏人,但在那一张狡辩的嘴脸下,却埋藏着一副精致而生动的五官,大眼,浓眉,团脸,左右两侧的颊脸上,各嵌着一枚酒窝,肤色白皙。细君被揪疼了,口气一软,哀告说:我刚才梦见姨娘了,姨娘穿着绣花的登云靴,和王母娘娘一道从天上下来,姨娘是红衣,王母娘娘是绿衣,双双进入了沙州城。孔执臣让这样的说辞惹失笑了,心中的怨怼登时消减了一大半,无计可施,只好探问说:进了沙州城,那她俩有何打算呀?细君目光流转,在幽微的灯光中思忖了片刻,咧笑说:红衣的当然是主子,绿衣的自然是梳头丫鬟,主仆二人此番前来,只为了跟这位公子会面,你情我愿,筹谋今生,偷偷私订了一册风流少年的账单吧。孔执臣忍住了笑,再次逼问说:哎呀,你个小蹄子,真有一张撕不烂的嘴,那你说说看,这位公子究竟是谁?细君一抬手,指着柜台对面的梵义,脱口道:这位俊朗的公子,头角峥嵘,果然不俗,依我看,文堪比弹琴的司马相如,武能胜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倘若不是树顶上的梢子,那就一定是人里头的尖子。
这个过程中,梵义始终寂然不语,一不应和,二不发问,心知这些杂乱无章的旖旎之词,一定来自敦煌六合班的戏文,无足挂齿。再者,梵义猜度,这个女娃子的一副上佳口才,无疑与她本人的乞讨生涯有关,见人矮三分,逢人道吉祥,如此才能端住手中的那一只乞钵,活在这个艰难的人世上。事实上,梵义的内里深处,并不曾怪罪过孔执臣,也料定后者绝不会坏了规矩,拿急递社当儿戏,将陌生人擅自带入伽蓝密室内。先时,在院门后的垃圾堆上,梵义发现那一件破衣烂衫时,便一眼认定是一个娃娃的,现在得到了印证。目下,耳食着细君的伶牙俐齿,盯看着细君那一张楚楚可人的颊脸,一个奇怪的念想,忽然占据了梵义的脑海。这么些年来,这个焉支山下的女子,在陌生的敦煌地界上嫁作人妇,青春渐失,无儿无女,想必孤单极了,酸楚坏了,却又隐忍不言,难以与外人述说。的确,孔执臣需要一个贴心的伴当,像这个女娃子一样的伴当,能哭,能笑,能闹,让这个清冷寂寥的庄院,有一点生气,多一些嘈杂。一念至此,梵义顿时宽释了下来,在心里替细君签了一张通行证,准许其随时进出急递社的这座要津。另一厢,两个女的仍在纠缠,胜负难分。孔执臣不再示强,巴兮兮地搂住了细君,哄唆道:照你这么说,既然是小姐和公子私会,旁边有一个绿衣裳的王母娘娘就够了,那你突兀兀地跑来做啥?你究竟是谁,今天你非得说个周详,道个仔细不可?这一瞬,细君噘了嘴,犹如被揭开了笼屉的蒸馍,一下子泄了气,软在了柜台上。
因果来了。
梵义忽然觑见了一挂念珠,从细君的领口内跳脱了出来,悬在脖颈子上,来去摇曳。念珠老旧,喑哑无光,坠子上的玉石佛头也斑斑剥剥,看不出本色。这一刹,梵义抢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念珠,辨识再三,心中登时潮起了一股股感念的泪水,战栗不止。
真是光阴如纸,一戳即破。梵义此时忆想起来了,多年之前,在一个收秋的夜里,自己跟着父亲去义庄拜访。也就在那天晚夕,一个女婴恰巧降生在了义庄,义庄的老财东索敞,开始有了下下一世的后人。在那个喜乐的场面上,父亲碍不过面子,当即将他自己佩戴的一挂念珠摘了下来,行上了一个大大的礼性,赠给了那个啼哭中的女娃子。梵义清楚,这一挂念珠最早的主人,其实是莫高窟开元寺的印光法师,自从父亲胡恩可受赐后,一直珠不离身,昼夜衔挂,蒙受着上佛的庇护。而今,佛珠失而复还,重现于眼前,一种冥冥当中的广大意志,如甘露,如花雨,洒布在了梵义的身上。令梵义笃信,一定有一份甜蜜的因果,拍马而来,在试探自己,在命令他必须作答。
“哦,我知道你,你也不必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了。”梵义道。
细君一怔。
“执臣,请你不要问任何原因,但是从今天起,急递铺的大门对她开开,伽蓝密室也不例外。不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冷,她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一概随了她的意思吧。”梵义携着当家人不容置疑的口气,当然也带了男人的那一番决绝与慷慨,义无反顾道,“如果沙州城里没有人敢照料她,敦煌也没有一个人去惜疼她的话,只要她今天走进了这个门,寻求庇护,那就让急递社来接下这一份天意,让我也替天行道吧。”
见此情状,孔执臣一喜:“除了少东主,还有执臣呀。”
梵义松开了手,瞭见那一串佛珠荡了回去,安然无恙,照例挂在了女娃子的身上。细君却懵懂着,依旧是个孩子。
恰在此刻,店门外的街道上枪声大作,乱成了一团。马蹄声,哨子声,追捕声,鞭子声,惨叫声,声声不绝,犹如一道道洪水似的,从门缝中倒灌了进来,令人惊惧万分。紧接着,好像有几辆车马倾覆了,传出了巨大的爆炸声,火光飞溅。梵义一挫身子,鹞鹰一般,跃过了前面的柜台,双臂大张,刚刚将孔执臣和细君压伏下去时,一梭子子弹打穿了急递铺的木窗,射在了身后的墙壁上,漾起了一股股呛人的硝烟。油灯也哑了,暗下去几分,像一只红眼睛的兔子,一动不动。三个人蜷缩在柜台下,抱成了一团,梵义这才发现,左胳膊下是孔执臣,右胳膊下则是细君。枪声密集而持续,门窗几乎被打烂了,木屑横飞。梵义听风辨音,判别再三,料定这一场突袭并非是冲着急递铺来的,便也稍显宽慰,暗中一使劲,将两个女人搂得更紧了。
孔执臣的鼻脸贴在梵义的心口上,一味地依赖着,似乎放弃了她自己,听凭对方去做主张。细君则不谙世事,打起了哈欠,嘟哝不止。梵义,你心慌了么,咋跳得这么急?孔执臣忽然仰脸发问。这一时,彼此间鼻息可闻,亲昵无隙,孔执臣的一双眸子在梵义的怀中烁闪着,仿佛两块燃烧的红炭,经久不熄。梵义反问:你说说看,咱们的急递社应该属啥,谁才能配得上急递社的属相?孔执臣明白,答案已经有了,自己也不必作答。果然,梵义开腔道:急递社应该属天马,天马踢踏,御风而行,扔在大地上的那些马蹄子,其实跟我,跟你,跟蒋斧和陈小喊他们的心跳一致,应该越急越好,越快越好。嗯,我相信你的话,你的话就是河西司马的话,梵义你也是一匹天马。孔执臣叨念着,复又贴在了梵义的心口上,合上了双目,表情徜徉,陶醉一时。细君却噗嗤一笑,没头没脑地说:你们都去找弼马温吧,我只当我的小蹄子,我乐意。
枪声骤然歇停了,梵义丢开了两个女伴当,匍匐过去,推开了货架。此刻,伽蓝密室的暗门彻底敞开了,梵义先将细君送了下去,又叮嘱孔执臣赶紧躲一躲,等事态安定了再说。临别前,孔执臣突然攥住了梵义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声嗓哽咽,泪下如雨。梵义艰涩地说:小婶子,你宽心去吧,别担心。孔执臣点头,央告道:少东主,你可千万别逞能呀。
末了,货架靠墙站住了,一切都天衣无缝。脚下的伽蓝密室,依旧保有着敦煌以及关外三县最珍贵的机密,最脆弱的念想,秘而不宣,默然运行。投邮的包裹扔了一地,梵义弓下腰,一边警觉着,一边拾起来,塞在了货架上。不巧,手上的这一只包裹格外特殊,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好像是一份卷轴的形状。梵义举起灯台,瞭见了收邮的地址与名姓:兰州,国民革命军驻甘总指挥,代理甘肃督办刘郁芬阁下。在邮品的落尾上,梵义认出了一行熟悉的墨字:敦煌世兴堂,沈破奴。
梵义并不吃惊,仔细掸掉了包裹上的灰尘,重新砌在了货架上,等待下一轮的急递。
半个时辰后,沙州城内又是车马喧嚣,熙来攘往,一切如故。梵义踅出了急递铺的院门,置身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眼底里竟有些发黑。岔路口对过,也就是警察局门前的小场地上,一群伙计正在清理枪战后的现场,扫帚乱舞,沙石四溅,腾起的巨大烟尘像一道厚实的黄土帐幕,挂在了半空中。这一刻,骑警队的队长张喜群突破了帐幕,策马跑了过来,缰绳一勒,停在了梵义的面前。梵义手搭凉棚,仰看着二棍子,表情中充满了询问。
“少东主,刚才虚惊一场。”
梵义不语。
“土匪来抢人了,中了我的埋伏,全给干掉了。”张喜群得意极了,在空气中美美地甩了一鞭子,补充说,“谢天谢地,不是北疆来的,这伙子王八是从祁连山上下来的杂牌军。”
毡博士是去年收秋时进入沙州城的,一下子让人注意上了。
整个去年,敦煌一带风调雨顺,只刮过两次沙尘,雨水却落下了七八场,既没有下成板结雨,也没有出现过烂场雨,好像佛祖偏了心,特地叮嘱了一般。好年景就是这样,一顺百顺,等收完秋之后,粮仓满了,手上宽裕了,人们的心思便活泛开来。这个季节,敦煌六合班是最抢手的,城里的大财东们纷纷下了红帖,请去家里唱戏,左邻右舍的也过足了戏瘾,关系一时和睦。当然,城外二十三坊更是不愿消停,将自己坊内的戏台子重新修葺,大红大绿地油漆上一遍,又惟恐滞后,请托了各种关系,想让戏班子在自家的坊上率先奏板开唱,拔得头筹。这种攀比和斗狠,让六合班显得洛阳纸贵,戏子们的声嗓都唱哑了,但也难辞热情,赚了个盆满钵满。一入晚夕,夜幕四合,百姓扛着板凳和马扎,洪水似的发往某一座坊内,一方面看戏,一方面释放身上的疲累,真是两全其美。而到了白昼天,男将们则蜂拥进入了沙州城,各自结伙,一坨一坨地靠在墙根下晒日头,嘴里日娘捣老子的,互相争辩着到底是《挑滑车》好,还是《辕门斩子》更干散。
这个时候,沙州城四门洞开,人粥稠密,一些来自异乡的纸匠、皮革匠、酿酒家、纺织匠、货郎、牲口贩子、箍桶匠、瓷器商人、茶商、异药小贩等,开始游走在了通衢街巷中,要么吆喝着揽活,要么停在墙根下,看当地的男将们无聊透顶地斗嘴。事实上,这也是一幕幕好戏,不看白不看。
不承想,中华民国敦煌县政府的行政长杨灿,在这么个喜庆的节骨眼上,头疼脑热地来捣乱了。杨灿让属下满城张贴告示,家家周知,并叱令城里人捐钱,城外的二十三坊抽调人丁,前去平治道路,剪枝护树。民国元年,县政府的首脑称作知县,从杨灿这一届开始,改叫行政长,十七年后一律称之为县长。是时,日后被史书浓墨重彩的“五四运动”才刚刚过去了几年,西风大炽,新词迭出,德赛二先生犹如两盏新异的红灯笼,游走于赤县神州,举国欢腾,人心所向。但是,敦煌人对行政长这个舶来品不甚了了,私下里编了几句顺口溜:天上的云,庙里的灰,行政长的章子,大姑娘的腿。意思是说,这四大样东西只可远瞻,用处却不大,大有一种鄙夷之意。
杨灿者,江苏宜兴人,一介细皮嫩肉的江南书生,只身远赴西域,脚还不曾踏进敦煌的地界时,鼻脸上却炸开了花,太阳扔下来的一束束火辣光线,率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前任知县谢智文,甘肃民勤人氏,毕业于国立北京大学,学富五车,谙熟西省的地理与气候。在交接仪式上,谢智文盯望着杨灿的那一张烂脸,教诲说:要想鼻脸好,多多置阴凉,敦煌的日头欺软怕硬,只要躲在阴凉地里,准保无虞。在三年多的宦海生涯中,不论寒暑,杨灿将这一句话发挥到了极致,不仅新栽了无数棵苗木,还频频率众出城,将道路两侧的左公柳剪枝修叶,保护得井井有条。杨灿的这种反季节做法,没有招来民众的反感和抵触,相反,还赢得了大家的认可。不过,在抽丁时,二十三坊的人们太过老辣,只派出了一些婆娘娃娃去凑数,男将们则照例蹲在家中,要么喝茶纺羊毛,要么斗酒耍赌博,玩一种河西走廊上盛行的牌戏:掀牛九。
女人们一旦出了城,就等于解开了缠脚布,也好比鹞鹰多了一对翅膀,开始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的,只出工不出力,口条乱飞。这日午后,女人们躲在树下嗑麻子,王焕祥家的眼尖,指着路的远处说:喏,来了一个打柴的男将,扛着一根白蜡杆子。石乖乖家的眼睛更好使,反驳道:不是打柴的,绝对是一名猎户,扛着一杆长枪。你个瓜怂呀,明明是打柴的人,我敢打赌,王焕祥家的嗔怒道。石乖乖家的反驳说:哎哟喂,你这个娼妇潘金莲,这么帅气的一位二哥,竟让你看成了武大郎,我也敢打赌。一来二去,在众人的哄唆下,双方达成了赌约,谁输了,谁便去脱了那个男将的裤子,让大家开开眼,看看新鲜。在女人们渴望而惊悸的目光中,在北疆一带浪荡了十多年的汤世瓶,终于返回了沙州城。
不料,汤世瓶既不是打柴人,也不是猎户,却是一名毡博士。
风擦着地皮跑了,天凉了下来,可汤世瓶只穿着一件棉布汗衫,身上开了锅,满头大汗。刚刚平治的道路上,堆满了沙石拌料,绊住了汤世瓶的脚。最大的麻烦来了,女人们乌泱泱地围了上去,截住了对方的路,谁都想问个究竟。这一刻,汤世瓶的肩上扛着一张雪白的羊毛毡,毡是圆木状的,分量十足,压得他的肩膀也歪斜了。毡博士是关外三县一种古老的职业,手工粗疏的,只会拈毛成线,织褐为衣,惟有老匠人才敢不费周章,花大力气擀出一张热炕大小的毡席子,仔细用上三五辈子的人,基本上也不是问题。光绪后期,毡博士渐渐地稀了,整个敦煌也寻不见这么一个匠人,手工贵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在于娃娃们不学,即便学了,技成出徒的概率太小,一般也难以维持生计。
日光照了下来,让汤世瓶肩上的那一张大毡,焕发出了一种奇异而梦幻的光芒,每一根白雪雪的羊毛,仿佛镀了金,镶了银,显得如此蓬松而可靠。女人们蜂拥了上去,揪一揪,摸一摸,纷纷咂舌,着实没见过这么高贵而漂亮的毡席子,心窍忽然就开放了。清明过后,家家户户都剪过羊毛,囤积了不少。平时用羊骨头纺下的一捆捆毛线,惟恐让虫蛀了,一律挂在晾房的杆子上,妨碍了晾晒葡萄干的工程,早就应该处理掉了。这么着,女人们拢住了毡博士,央告说:
“擀一张吧,去我家里擀一张吧?”
“不成。”
又纷纷哀恳道:“擀不了这么大的,那就擀一块小的吧?”
“真的擀不了,过些日子吧。”汤世瓶一脸的沮丧,抽空换了个肩膀,将羊毛毡扛稳当了,方释解说,“我是先来沙州城的,搬机和推机还在后面的路上,等个十天半月吧。”
人群中,石乖乖家的悄声说:你个小娼妇,你走眼了吧,这个毡博士可比武二郎还帅呀,真是帅得没了个样子。王焕祥家的并不甘心,反诘道: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最好把裤带扎紧,反正你也挨不上那一肉锤子。那可未必,谁让毡博士的身上这么香呐,简直香死个人了。石乖乖家的一贯大胆泼辣,直接扑将上去,蹙住了鼻子,在毡博士的前后左右嗅闻不停,表情也贪婪极了。这么一提醒,王焕祥家的也不打算吃亏,相跟着上前,照例蹙紧了鼻子,找见了那一股奇异的香味。两个妇人像母狗似的,嗅闻了半天,让旁侧的女人们失笑不已,肺都快笑破了。王焕祥家的说:像杏花,但也像五月的槐花,我快晕了。不,比杏花浓,也比槐花烈,这种气息跟沙枣花更接近一点,石乖乖家的纠正道。双方互相攻讦了一番,尚无定论,决定问一问当事人。王焕祥家的开腔道:哎哟喂,我浑身燥热,热得像是起了一场火灾,你要再不说出这种香味的名字,我便脱给你看,我让你来灭火。毡博士仰看着天空,寂寥道:不是我香,我跟你们是一样的肉,这种味道叫香水,我是从俄境那边来的,学了俄人的习惯。恶人,这个可怖的辞藻,令女人们心生绝望,尤其跟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一点也挂不上钩。终于,毡博士的傲慢样子,激怒了石乖乖家的,后者忽然忆想起了前不久六合班上演的一幕新戏《铡美案》,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喝问驸马爷陈世美的底细,其中的两句唱词,令人交口称颂。大庭广众之下,石乖乖家的一叉腰,模仿道:呔,你左肩高来右肩低,家中必定有贤妻,你实话道来?
天杀的,谁也不肯相信,这句孟浪的话刚一出口,毡博士突然泪下如雨,扑腾跪在了地上,肩上的那一张羊毛毡也滚落一旁。毡博士认真地磕完了三个头,又掬起一捧沙子,洗了洗脸,好像沙子和水是一个道理。天老爷呀,菩萨呀,爹娘老子呀,我终于活着进入了玉门关,活着看见了沙州城,我现在活着回来了呀,毡博士不停地叨念着,口音复杂,惹得周围的女人们也纷纷垂泪,心上挂了孝似的,一片哀伤。哭毕了,毡博士解开了羊毛毡上的束绳,一幕更大的奇迹降临了。
绳子一落,羊毛毡里竟然滚出来一个女人,眉眼惺忪,立在了众人的面前。
天呐,敦煌的女人们吓得退了回去,却舍不得新鲜,又忐忑地拢了上来。高鼻深目,金发,红唇,眼珠子像两颗蓝色的戈壁石,肌肤好像石灰粉扑过的那样,连一根血丝也不见,瘆得人心慌不已。这女人穿了一件裙衣,高高挑挑地站着,鼻脸上挂着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石乖乖家的讥讽说:你个贼娃子,你左肩高来右肩低,原来领了一个妖狐子呀?王焕祥家的也气炸了,嗔怒道:你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好皮相,沙州城里的女人是麻子,还是傻子,哪一个不能日弄,你却偏偏带来了这么个现世报?针对这些围剿和唾沫星子,毡博士并不在意,仰看了一番敦煌的天空,潦草道:人活上一世的光阴,其实活的就是一个命数,不管浪达到了何方,命就跟在你的脚脖子后面,甩也甩不脱的。唉,我前头的那个婆娘冻死了,我也快让冻死了,要不是这个俄人救了我,我就让狼给啃了。末了,毡博士哀恳说:姨娘嫂子们,你们千万别难为她,她也是一个劳碌人,苦命人,寡妇人,我已经娶了她,我此番带她来沙州城,专门是要报恩的。这一席言辞,让巨大的同情心笼盖在了女人们的心上,一个个滋生出了蜂蜜般的情愫。这一刻,毡博士嘀咕了几句,但见那个俄人重新躺在了羊毛毡上,身材笔直,模样端方,简直就像一个从莫高窟壁画上走下来的仙女。毡博士绑好了束绳,款款抱将起来,扛在了肩膀上,朝沙州城的西门上走去。临别前,王焕祥家的追问说:
“喂,你身上的那个香叫个啥?”
“香水。”
石乖乖家的也问:“你好歹扔下个名字吧,以后我们好称呼她?”
“呃,她没有官名,也没有乳名,她只叫瓦莲娜。”毡博士走出去了老远,忽然折转过身子,歉疚道,“拜托诸位了,你们干脆喊她瓦姑娘吧,这样简便一些,也好记。”
收秋过后,天气寒凉了下来。一整个冬天,敦煌的女人们一改往年的习惯,不再蜷缩于热炕上,天天嗑麻子,打布坯子,而是成团结伙地往沙州城里狂奔,参加这一场露天盛会。这当中,尤以两个人为代表,王焕祥家的喜欢闻香,知道洒在毡博士和瓦姑娘身上那种叫香水的东西,早上还是浓烈的,到了后半天,便渐渐飘失了,仿佛供在庙里的一炷燃香烧到了末尾,所以宜早不宜迟。石乖乖家的却不这么认为,在这个女人的心目中,香其实就是一个屁,散了也就散了,不值得留恋。丈夫石乖乖患上了风湿病,两条腿骨节肿大,畏寒,惧风,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睡过女人了,让女人时时撞墙,夜夜哭泣,直觉得浑身的窍眼都锈死了,活着没多大的意思。现在,石乖乖家的就想定做一张厚实的白毡,像毡博士包裹瓦姑娘那样,将丈夫也卷裹起来,或许还有一点指望。一般到了下半天,王焕祥家的闻完香就撤了,石乖乖家的便率着一干姊妹,偎靠在了毡博士的旁边,一边往手心里啐唾沫,一边纺着羊毛。纺好的羊毛线早就成捆成堆了,码在了架子车上,单等着毡博士开张,织出一张张上好的毡毯,却迟迟不见这个该死的家伙有所动作。每问及此,毡博士总是哭丧着一张脸,哀告说:我的搬机和推机还没有来,还在半路上,再等等吧。问急了,又道:哎哟喂,听过路的人讲,北疆那达下了暴雪,今年恐怕是一个铁灾年吧,我的搬机和推机一定冻在了路上。
罡风袭人,万木萧瑟,沙州城内的民房官衙,院墙屋瓦,通衢街巷,呈现出了一种枯涩的焦黄色,好像一只被冻硬的大馍馍,毫无营养。天一亮,毡博士便扛着那一张白毡,率着瓦姑娘,踅出了寄居的濬源寺,双双站在了城隍庙的大门口,雷打也不动。入了腊月里,城隍庙一带人声鼎沸,集市遍布,毡博士兀立在牌楼下,目光像一把梳子,将眼前的人流仔细地过滤着,生怕遗漏掉一粒米。左侧竖着那一张白毡,右手边则站着瓦莲娜姑娘,犹如哼哈二将似的,让毡博士眺望的姿势显得郑重而急迫。
敦煌乃咽喉之地,自古而来,东西贸易繁昌,一些外国商团、探险家、传教士、人口贩子、地理考察人士时常出没,对这些相貌迥异、语言古怪的货色,人们大多习以为常,规避得紧。刚来时,瓦姑娘还穿着一件裙衣,亭亭玉立,香气喷人,人们像围观妖狐子似的,瞭看了没几天,便也泄了劲。目下,寒潮像一张网,笼盖在了沙州城的头顶,瓦姑娘换上了一身皮袄皮靴皮帽子,再也看不出一丝新鲜来,直挺挺地戳在了牌楼下,一直在打瞌睡。太冷了,石乖乖家的放下了羊骨头纺锤,往手心里哈着热气,瞥见瓦姑娘的狼伉样子时,忽然就开了窍,获得了启发。石乖乖家的央求说:干脆这样子,我用一整车羊毛线,再添上一些手工费,换你的这一张白毡吧,我等不及了?毡博士截铁道:不行,这张毡是我用来报恩,专门让瓦姑娘睡觉的,不能换。呃,这有啥大不了的,不过就是睡人么,我刚缝下了一床阿拉伯棉花的新被子,瓦姑娘肯定喜欢。答复道。
次日,当石乖乖家的抱着一床鲜艳的花被子,来到城隍庙门前时,却发现牌楼下不见了毡博士的影踪,瓦姑娘自然也消失无迹了。寻了整三天,石乖乖家的照例一无所获,眼泪冻成了冰,挂在颊脸上,好像戴了一个鼻套子。牌楼下,一个卖莫合烟的透露说:毡博士是被城里的一位财东请走的,当时来了三辆车轿,轿厢均是呢子的,财大气粗,阵势不一般。谁呀,哪个巷道里的财东?石乖乖家的问。对方道:哎哟,真的没看清楚,那家财东戴着狐狸皮的围脖子,不过口音好像是陕西人,他们一趟子走掉了。石乖乖家的彻底死了心,回去后抱着丈夫的风湿腿哭了一宿,继续守着活寡。
事实上,毡博士一直归隐在三条街之外的谭家大院内,并不曾走掉。
相较而言,谭家大院只是小了一号的义庄,当初恰恰是看中了这一点,丁荣猫才不问折扣,全资购置了下来,秘密地做起了财东。前任庄主谭新文先生,云南建水人氏,祖上三代在个旧开锡矿,富甲一方,无人堪比。早年间,谭新文的一位表兄留学东洋,结识了孙文与黄兴,并一直资助同盟会,踊跃异常。辛亥年,武昌首义之后,这位表兄被授予中将军衔,衣锦还乡,一时风光。这一门人为了光大荣耀,斥巨资在当地构筑了一片庞大的城郭,号称中将第,并广发慰问帖,吁请海内外的子弟和亲朋速速归家,入住中将第,共襄盛举。谭新文亦不甘人后,挑了一个吉日,阖家驶离了沙州城,匆匆下了河西大道。悄悄盘下这一座庄院后,丁荣猫一不更名,二不换匾,依旧沿袭了谭家的名号,暗中渴望着分享这一份幸运。自秋末至来年的清明,按说是一段休憩的日子,丁荣猫概不出门,本打算清心寡欲,擘画一番将来,却不承想在仅有的一次外出中,意外地邂逅了汤世瓶这个老贼娃子。
腊月十三日,谭家留下来的一名伙计回来说,街上站着一个妖狐子,好像从胭脂缸中捞出来的,香得简直能把人熏死。丁荣猫起了好奇心,忙让伙计套上了骡马车轿,径直赶往了城隍庙。那一时,毡博士、瓦姑娘和一卷白毡,好像三根柱子戳在了牌楼下,在罡风中瑟瑟不已。嗅闻了半天,丁荣猫也没有捉住那一缕传说中的气息,便粗心大意地解开了脖子上的狐狸皮,将一张脸暴露了出来。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毡博士瞭见了故人,忽然咧笑道:你个狗日的猫子,你咋才来呀,老子等你等得心快焦干了。丁荣猫愣怔着,依稀听见了秦音,却也辨识不出对方的身份,忙探问说:这位仁兄,在下丁荣猫。呸,你大的锤子,你猪鼻子里插葱,装也装不像,毡博士用陕西话开骂了:老子是汤世瓶,站了一个冬天了,专等你这个贼疙瘩呐。丁荣猫眼睛一热,攀住了对方的肩,恓惶道:老汤,阎王爷咋不要你了,你咋回来咧?毕竟,当年离开陕西老家,在河西一带开启麦客子生涯时,汤世瓶曾是领头者之一,丁荣猫也服属过一段时间。念着这份旧情,旁边的伙计依言雇来了两辆呢子车轿,一辆装白毡,一辆载上了瓦姑娘,丁荣猫则将汤世瓶隆重地请上了自己的轿厢,一路上边烤火,边谈说着这些年来的琐碎往事,各自交代了现状。汤世瓶夸赞说:我早就看出你猫子不是平地里久卧的人,你左脚龙从云,右脚虎随风,一身的上好风水,你现在果然发达了,阔了,戴着这么油亮的狐狸皮呀。丁荣猫忙将围脖子解下来,缠给了对方,眉头也没皱一下。汤世瓶抱拳道:猫子,哥是来投靠你的,以后你吃面,哥喝汤就饱了,谁叫哥姓了这么个怪姓呐。丁荣猫一揖:老汤,猫子只是义庄索门的一个管家,拿的是年金,如今东家败落了,赊欠了我好几年的工钱,不过,只要有我的一口吃食,我必定会匀给你和瓦姑娘半碗的,你就放宽心吧。到了大门外,瞭看着这一座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的庄院,汤世瓶的眼睛立时瞪成了一对铜铃,惊愕极了。丁荣猫释解说:此乃谭家老财东的庄子,他带着一家老少回中原省亲去了,我暂时照看着,你就随意吧。汤世瓶盯望着门头上的匾额,也就信了。
这以后,懊悔和焦虑像一筐子鸡粪,在丁荣猫的心里渐渐沤烂了,臭气熏天,却也难以排遣。你个吃了猪脑子的,你个怂货,你现在鸡皮蛙脸了吧,真是活该,丁荣猫天天自责,气得直砸个人的腔子,狂扇自己的耳光,但是也无计可施。真是应了那一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自打入住在了谭家大院后,汤世瓶俨然当上了主子,整天香喷喷的,甩手掌柜一个,既不操心柴米油盐的价格,也从不过问丁荣猫的辛苦,总之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一段,汤世瓶只有两件事可干,要么在炕上,骑住瓦姑娘摇曳,要么在炕下,一边喝酥油茶,一边嚼吃麻花。虽然巴望着对方早日滚蛋,哪达的鬼,快去害哪达的人,但是当着汤世瓶的面,丁荣猫撕不破脸,也不想撕,只能拐弯抹角地打问一下对方的归期,却每每碰壁。丁荣猫心里掐算,暗忖道:过了腊月,你们也该回去过年了吧?那么过了农历春节,你们也该回去忙生计了吧?日子一天天地塌掉了,不仅过了雨水、惊蛰与春分,甚至连清明、谷雨、立夏和芒种也一道烟地消失了。丁荣猫头皮发麻,寝食难安,嘴角上挂满了燎泡,上火上得劲大,却连一点点的希望也看不见。
客观上来讲,丁荣猫不是没使过手段,但施舍出去的一些鬼祟和心眼,均被汤世瓶悉数化解了,依旧佯装不知。有一回,丁荣猫慌里慌张地回来后,谎称说:老汤,把你的银洋坨子借我十块,我的车轿把人给轧了,出了人命,伙计被扣下了。汤世瓶将身上的口袋翻了个遍,别说银洋了,就连个馍馍渣子也没有。汤世瓶道:这个简单,你也不必赔钱,一命还一命,你去把那一匹骡子宰了,不就两讫了嘛。另一次,丁荣猫让饭婆子回家歇缓几天,自己在外头咥饱了,回到谭家大院后,一见家里冰锅冷灶的,便跳着脚上演了一出戏。丁荣猫在叫骂饭婆子的过程中,不小心打了一记饱嗝。汤世瓶嗅闻到了,不客气地说:你娘的腿呀,你刚刚咥了一肚子的糟肉、炒豆角和白米饭,你的牙花子上还粘着蒜苗呐,何苦来给我做戏,你快去给老子原样端来一份吧。果真是这两样菜,丁荣猫被戳穿后,只得灰溜溜地去了一趟醉仙楼,又拎着食盒回来了。
敦煌话说,恶人还须恶人磨,丁荣猫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打春的那一段,敦煌六合班在城隍庙里连演三天,汤世瓶坐不住了,带着瓦姑娘去看夜场。两个鬼刚走,丁荣猫便关门落锁,且在门扇上张贴了一纸字条,声称事情火急,自己必须去一趟酒泉(肃州),乞谅。在外头浪达了七八天,待返回谭家大院时,发现门锁完好,丁荣猫便想,这下事情成了。岂料,瞭见丁荣猫从大门外进来后,汤世瓶哈哈大笑,指着说:你个狗儿子,你脚面上连一点土都没沾,你是去酒泉了,还是去附近的窑楼上喝花酒了?炕桌上摆满了锅盔、花卷和猪头肉,这两个鬼一点也没饿着,反而面色粉白,胖了有一圈。瞥见墙根下立着一根长梯子,丁荣猫啥都明白了,连死的心也有了。
汤世瓶固然可憎,但那个俄人瓦姑娘也不让须眉,根本就消停不下来。每日早起,汤世瓶便来叩丁荣猫的窗户,吆喊说:瓦姑娘要洗澡了,快去烧水呀,听见没?烧上三桶子水,温度适中后,丁荣猫便搁在了廊檐下,返回去睡回笼觉。汤世瓶那个贼则站在凳子上,拿着马勺,一边在瓦姑娘的头顶上浇水,一边尖声提醒道:回避了,左右回避了,瓦姑娘要沐浴,仔细尔等的招子,小心烂了眼睛呀。耳食着窗外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丁荣猫气得将拳头砸在了炕面上,詈骂说:坏怂一个,那可不是水,那是老子的现钱,是白花花的银子呀。那一段,党河封冻了,沙州城里的冰贩子们坐地涨价,一车冰块的价钱翻了几番,简直让丁荣猫苦不堪言。相对来讲,洗澡只是文戏,更要命的是武戏。寓居在谭家大院里,整日价白吃白喝,汤世瓶积攒下来的全部力量和火气,几乎都发泄在了瓦姑娘的身上。牲口,真的是大牲口,丁荣猫一听见瓦姑娘杀猪般的叫床声,便会下此结论。有一回夜里,瓦姑娘实在挨不住汤世瓶裆里的那三两糟肉了,精尻子跑出了睡房,在月夜下的庄院里一直兜圈子,紧着逃命。汤世瓶也精着尻子,支起肚子下的那一根肉棍,一面追撵,一面驾驾驾地狂呼,好像他的胯下骑着一头母骡子。丁荣猫瘫在了窗户下,不禁悲号:我的风水呀,我这一院子的好风水,难道就这样糟蹋了嘛。
丁荣猫不甘坐以待毙,一直暗中琢磨着对策,等待机会。
先是分享。清明节前后,天气渐渐热了,冰贩子一走,水匠人便上门来服务,价钱立马塌了。瓦姑娘现在一洗就是五桶子水,用掉半块土胰子,一点也不俭省。哼,你花老子的钱,老子看你的肉,丁荣猫藏在了门背后,着实看美了,看得眼睛也快拔不出来了。瓦姑娘身材高挑,一头的金发,尻子是尻子,奶头是奶头,皮肉紧致,仿佛是从鞋楦子里塑出来的一样。马勺里的水浇下来时,瓦姑娘的浑身忽地漾起了一阵白烟,夜里的惺忪和狼伉一刹那不见了,惹得这个女鬼呜里哇啦地乱叫。第二勺浇下来后,瓦姑娘顿时开了花,像放在笼屉中的大馒头那样,抽枝散叶,一下子喧腾开来,带着一种饱满的慵懒,几乎熟透了。丁荣猫最喜欢下面的过程,浇淋到了中间时,开花的大馒头渐渐地孵出了一层粉色,原先像石灰粉一样雪白的肌肤,此刻从里至外,擦上了一幕胭脂色,就像刚刚磕开的鸡蛋,披着一件凤凰衣。凤凰衣是敦煌土话,指的是蛋清和蛋壳之间的那一层薄膜,异常轻脆,惹人心碎。洗毕了,瓦姑娘攥着一块干净的手巾,开始擦拭。这一时,丁荣猫瞭见了对方肚腹下的那一片耻毛,在日光下烁烨不停,带着金子的色泽。丁荣猫很烫,身上开了锅,裆里着了火,惟一的办法就是灌凉水,硬生生地把自己镇压下去。有一日,在街上邂逅了连公子,这只鸡盯视着丁荣猫嘴上的燎泡,咋呼说:猫子哥,你身上的毒性太大了,你得泻泻火,以毒攻毒,方为上计。连公子指着街边的翠云楼,叮嘱道:刚来了一批江南的小娼妇,猫子哥你千万别找雏儿,雏儿太伤身,你专找那种汁浓水大、开过苞的老货,保管让你彻底败了火。
于是,分享之后,便开始了以毒攻毒的策略。
丁荣猫专门去了一趟翠云楼,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单独跟老鸨谈话,述说了条件。外包,你要领出去过瘾,嫌我这达脏么?咋了,非要叫床叫得欢的,老母猪的声嗓悦耳,你去找屠夫吧。老鸨诧异道。然而,只要是钱开了口,世上的人都能听懂。在丁荣猫将几块银洋搁在了桌上后,老鸨立时改了口,绍介说:是这,有一个叫五月梅的窑姐,当初是从六合班淘汰下来的,专唱青衣,声嗓也最是欢实,恐怕能将你的那一面炕,唱成整个沙州城里最红火的一座戏楼,只怕你招架不住,天天得吃羊腰子了。果然,五月梅堪称一个真正的角儿,那一番上天入地的嘶叫,那一种绵密不绝的呻唤,昼夜无明地拂荡在谭家大院的上空,经久不息。尤其入了夜,炕柜上的那一盏油灯,泼下来一道道的光亮之后,五月梅便像一介赤条条的精灵,在炕上打滚,在被褥间翻腾,恍惚间,一边抛撒着水袖,一边责骂着这个负心而仓皇的人世间。这一过程中,丁荣猫秤砣般地坐在炕下的椅子上,心若止水,耳食着窗外瓦姑娘的叫床声被活生生地击碎,被覆压了下去,被逼出了谭家大院,不由得快慰丛生,觉得这笔钱花得真是值当。无疑,五月梅的这种唱腔,弥漫着一种职业化的性欲和充血般的高潮,令人闻风沮丧,五体投地。只要欢叫声刚一低落,丁荣猫便抓起对方的三寸金莲,将鞋底子抽在桌案上,啪啪啪的,又吆喊说:驾,驾驾驾,快给老子爬坡,快给老子翻山,把敦煌的天喊破,把这一对瘟神赶紧撵走吧。
五月梅依从了雇主的话,声音兀立在了山巅上,明亮,刺激,尖厉,一波一浪,澎湃而至。又忍不住求告说:主子,你快上炕来,上来骑住我呀?丁荣猫的身上虽说也燎起了一场火灾,但知道目的何在,忙摁住了自己,吃了斋,素了心,不为所动。五月梅恼恨开来,每每詈骂道:哎哟,你要是个男将,你裆里还有那三两糟肉的话,你就成全我吧,我快烧成一捧灰了,求你了,钱我也不要了?这个关节上,丁荣猫忆想起了濬源寺里的一副对子,笃定地说:高处何如低处好,下来更比上去难,你接着喊吧,好我的姑奶奶。
终于,到了第六日的晚夕,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五月梅喊完了一浪,酝酿下一浪的前夕,需要补充一下体力。丁荣猫递给对方一块肉夹馍,又端上了一碗热羊奶,还特意丢了一疙瘩冰糖,让其润润嗓子。掌柜的,你天天给我点火,却又不膏油,让我像一辆空马车那样的颠来跑去,你划算个啥?五月梅问说。丁荣猫黯然道:瓜货,男人跟男人之间的斗狠,有时候未必靠刀子和拳头,女人才是最后的利器,才最有说服力。五月梅嫣然一笑,醒悟道:掌柜的意思是让我变成一把软刀子,软刀子方能杀人吧?到底是戏子,五月梅一边嚼吃着肉夹馍,一边引吭开唱。这一回干脆没了铺垫,也没有了起承转合,只是一味地高潮,声浪排空,几乎能撕碎了头顶上的仰衬纸。
临近子夜时,炕头上的窗户突然被推开了,一张失败的脸浮现了出来。
汤世瓶哀恳说:“猫子,老汤服了你了,老汤没认错人,从今而后,咱们一起结伴干吧,这世上的金银不姓汤,就一定姓丁。”
“我不喜欢跟人平起平坐,我也不需要贸易联手,我必须说了算。”丁荣猫截铁道。
“呃,你就不问问是啥买卖,利润多少么?”
“抱歉,我还真不操心这个。”丁荣猫宽释了下来,猜度说,你老汤和瓦姑娘二人,吃我的,喝我的,盘桓不去,折磨了我快大半年了,无非是在考验我的耐性,倘若你手中没有大盘子的话,断不至于如此。目下,你老汤终于服输了,我倒要看看,你狗嘴里究竟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又笃定道:“四六开吧,不,三七开,否则就不必废话。”
“你真是一个狠人,你的忍耐力太罕见了,我算是见识过了。”这句话等于一份契约。
“借一步说话吧。”
事涉机密,丁荣猫不免警觉,吹熄了灯台,闻听到黑暗中传来了五月梅轻微的鼾声,那么均匀,那么柔弱,仿佛一个良家妇人的表白。天亮后,五月梅也该回翠云楼去了,少不了揣上一袋子银洋,再带走几匹时髦的苏杭料子,从此一别两宽,成为路人。这一时,丁荣猫的内里潮起了一股醒目的傲然之气,一只猫竟然不贪荤腥,终于戒持住了自己的肉欲,对五月梅没动过一根指头,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份惊喜。在沙州城,在敦煌,在整个关外三县,丁荣猫这个麦客子出身的外乡人,蛰伏经年,盘磨数载,虽说暗中也囤积了不菲的财富,拥有了这一座谭家大院,但终究手段血腥,过程肮脏,见不得人。丁荣猫心气颇高,在他的心目中,惟有往昔的义庄才是辉煌的顶峰,至于那些散落在城里城外的大小财东,根本入不了他本人的法眼。冥冥中,丁荣猫分明能感觉得出,眼前这个飘失了多年的乡党,这个落拓而古怪的汤世瓶,可能确是自己在等的人。猫有九条命,或者说,猫有九个鼻子,但凡人世上的一切风吹草动,大概都逃不过猫的嗅闻。现在好了,经过了大半年的相互较劲,彼此之间的磨折与摧残,话该说破了,真章也该和盘托出了,说不定将有另一重的惊喜吧。
丁荣猫踅了出去,掩上门,款款立在了庭院中。
仰看中,夜空有一丝倾斜,不那么周正方圆,显得略微乏力。一回眸,丁荣猫这才发现,一轮上弦月挂在了三危山一带,仿佛一盏银制的秤盘,拉拽着天穹,而那些璀璨烁闪的星星,不外是一根秤杆子上密布的秤花,两相配合,测度着人世上的金银财富。嗯,此乃吉兆,务必要埋下心来,千万不可乱了方寸,丁荣猫再三告诫自己。这一时,身后传来了簌簌簌的脚声,汤世瓶尾了过来,掸了掸身上的露水,忽然一抱双拳,深深地揖了下去。汤世瓶揖了半天,却不见对方发话,于是腰身垂得更低了,带着一份乞怜与求告。终于,汤世瓶哀恳说:猫子,好我的大掌柜,你就不要再试探我了,我已经崩溃了,我现在心里头装着一盘散沙。丁荣猫迎上前去,目光逼视着,一直哑默不语。哦,猫子,今晚夕就是一道门槛,等迈过了这个门槛,天亮之后,我便彻底地服属你了,汤世瓶一下子恓惶了起来,又挥泪说:好我的大掌柜,老汤如果做不了你的左膀,当不成你的右臂,你就干脆把我穿在脚上,当一双鞋子使唤,让我跟着你呼风唤雨,上天入地,跟着你沾吉吧。这一刻,丁荣猫终于接纳了这样的事实,相信了对方卑微的乞求,遂慢慢地回了一礼。
“丁掌柜,你快动手吧,事成之后,老汤负责给你堆金砌银。”
“动手?”丁荣猫一凛。
“不错。”汤世瓶立起了身子,双目中弥漫着一种起手无回的决绝表情,笃定道,“丁掌柜,等你全盘接管了沙州城内的那一家急递铺,收编了那些凌厉的飞行游击,将这一条东西大道攥在了手里之后,天下的银子,恐怕将来搬也搬不完的。”
“原来,这半年多,你一直在筹谋此事?”口气有些发毛。
“我从没有睡着过,我的眼睛始终睁着,更不会淹死在女人身上的那个窟窿眼里。你听见的那些瓦姑娘的呻唤,其实是我唆使的,她故意叫的。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在谭家大院,我溜达在大街小巷,我跑遍了城里城外,将整个敦煌摸了个遍,心里头渐渐地有了数。”汤世瓶坦承再三,毫不隐瞒。丁荣猫虽然冷着脸,心中却失笑开来,忖度说,五月梅也是一个人单干的,歪打正着,让你误以为我窥破了你的招数,这才归顺了我丁某人。汤世瓶接续说:“这半年多,我跟踪过胡家坊的胡梵义,盯梢过急递铺的各位游击,我在他们的身上找见了将来的路,所以我请求丁掌柜,一定要从速接管这一支秘密力量,为你我二人所用。”
“哼,不就是一帮靠跑腿吃饭的下苦人嘛。有了钱,城门口一抓一大把。”煞是不屑。
“猫子,人活一世,在这一场光阴里只走一遭,难道你就不想闹出一个天大的名声,做一个出人头地的汉子么?”汤世瓶态度陡变,金刚怒目了起来,“我掌握了胡梵义的底细,自然也不会落掉你猫子。我之所以挑选了你,想跟你一起在红尘人世上闹他一家伙,只因为你身上装满了太多的邪恶与阴毒,野心像草一样在蔓延,你现在的静默,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优良的时机。而这些黑暗的东西,胡梵义本人并不具备,我自然不能去跟他联手。现在,我只要你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本是一家人,关门好说话。大家都是金钱的下人,你我也不例外,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丁荣猫款然应对,一切都滴水不漏,“至于那个急递铺子,又该如何接管呀?”
“杀了他。”
“杀了胡梵义?”丁荣猫骇然。
“没错,他掌握着一支飞行游击,他号称河西司马,他就该死。”
丁荣猫反诘道:“姓胡的不过是一个买卖人,小财东罢了。”
“不,胡梵义便是我们要找的那条路,只有干掉了他,这一条河西大道才能为你我所用。”汤世瓶的答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好像这一切都在他本人的把控当中。又道:“胡梵义一死,那些飞行游击自然就会树倒猢狲散,你恰好可以重起炉灶,收编了他们。”
“呃,你这是让我去冒犯整个敦煌,跟沙州城的几万百姓反目成仇,今世为敌。”
“猫子,李豆灯死了。”一声断喝。
“什么?”闻听此语,丁荣猫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目眩神迷,难以从震惊当中自拔出来,“老汤,你可别乱嚼舌头,小心隔墙有耳。”
“哼,李豆灯不仅死了,而且已经死了三年之久,早就发臭生蛆了。按着李豆灯生前的遗嘱,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的议事班子,一直秘不发丧,将遗骸暂厝于陇西坊的祠堂中,一切都貌似平静,照旧号令着城外的二十三坊,无人知晓,也不曾泄露。”汤世瓶踱了一圈,瞭见震惊与骇然像后半夜的露水,笼盖在了丁荣猫的身上,令其簌簌发抖,“猫子,人终究是血肉酿成的,一定会死,也一定要朽烂,李豆灯煊赫了一辈子,最终也不能幸免。半个月前的一天夜里,我溜出了城,去了二十三坊一带打探,结果发现议事班子的耆老乡绅和李家的孝子们,在秘密出殡,将李豆灯的骨灰抛撒在了各处的田地中,也撒在了党河水里,撒在了沙州城的四个门洞下。那一刻,我便知道,咱们的日子来了。”
“天呐,李豆灯这个老贼,他竟然死了,他彻底蒙骗了我。”丁荣猫一阵嘶喊。
“此乃天意,他死成一捧灰了。”
“不,李豆灯还没死,撒在敦煌的并不仅仅是他的骨灰,而是他下的咒,施的毒,对后世的人们降下的律法。”丁荣猫渐渐摆脱了惊骇,但更大的悲哀攫取了他,忽然一跺脚,蹲在了地上,失败不已。这么些年来,恰恰是因了李豆灯的存在,丁荣猫率着索朗、连公子等一干人,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悬崖之巅,既不能插旗为号,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生怕一朝事发,就会被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逐出敦煌,沦为流民。现在可好,李豆灯死了三年多了,狗日的文协会居然用一具僵硬的尸骸,继续威慑一方,仍然在阻拦着一切不利于自己的东西,好像李豆灯这个老家伙早就料定了身后的事情。起风了,风从西藏和青海的方向上吹来,拨弄着谭家大院上空的屋瓦,哗啦作响。丁荣猫一时惊悸,脊背上孵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那些耸动的屋瓦,便是李豆灯的声声断喝,也是敦煌二十三坊的警告。太狠了,丁荣猫思忖道,李豆灯真是下了大手段,大血本,放弃了老辈子人最为看重的土葬,宁可将自己一把火烧掉,也要膏肥了这一片田地,布下荒唐的咒语。丁荣猫黯然道:“老汤,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走眼了。”
“你这是怕了,你在发抖。”
“不,敦煌没有路,一条路也没有,路已经被封死了,这是李豆灯和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一手干的。”言毕,丁荣猫忽然有了一种宽释感,狞笑说,“天就快亮了,你跟瓦姑娘最好收拾妥行囊,趁着凉快出门吧,咱们就此别过,各讨各的生计。”
这一时,堂屋的门突然开了,一道白雪雪的人影掠了出来,疾步奔向了墙根下的花坛。昏暝中,丁荣猫瞭见瓦姑娘赤身裸体,双乳汹涌,犹在梦中似的,叉开腿,蹲在了地上,开始撒尿。在激烈的溺尿声中,丁荣猫蹙紧眉头,灰败极了,仿佛那种不祥的液体,浇在了自己的头顶上,让他已然沦为了一只落汤鸡。汤世瓶踅了过来,绍介说:
“瓦姑娘是一个优良的花匠,在俄境一带数一数二,我亲自带回来的。”
不语。
“猫子,我还带回来了一件发财的机密,我送给你,就算我给大掌柜行的礼性吧。”
丁荣猫张看着:“啥机密?”
“魔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