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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七

卷二十七

细君的官名叫索梅,但索梅未必就是细君。

比如此刻,这个已经长开了身体的女娃子,蓬头垢面,一脸的脏污,状若乞丐。次日便是五月端午了,沙州城的节日气氛早已弥漫,集市上兜售香包、香囊和香手巾的小贩们挑着担子,满街游窜,一股股脂粉气漾荡在半空中,与渐渐升高的气温混淆着,让人们对眼前的年景抱有鲜明的期冀。在关外三县,土著们对粽子并不热衷,觉得那是外来货,寡淡,小气,不甚过瘾。这几天,敦煌人最喜食的却是晶糕,一层糯米,一层白米,中间夹杂着玫瑰酱、冰糖、杏皮子、核桃仁、葡萄干什么的,层次分明,颜色诱人,每一块足足有案板那么大,由特制的笼屉蒸熟。店家们将大块的晶糕架在锅台上,蒸汽缭绕,一直预热着,以防变凉。在旁侧的煤炉子上,另有一只冒烟的油锅,女店家一边擀着发面,一边炸油饼子,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了顾客上门,店家喏上一声,扬手抓住了切刀,沿着晶糕的断面切下去,一块吃食便从山体上割离了,摇摇欲坠。店家丝毫也不敢懈怠,忙抄起一个油饼子,将晶糕卷住,用一张麻纸迅速包裹起来,捧给了对方,这才买卖两讫。泼烦的是,晶糕太黏,下手稍不均匀的话,常常会带起一疙瘩一疙瘩的,掉在地上,让鸡呀狗呀的占了便宜。这几天,又来了一个活的,跟鸡狗争食,在各个店铺门口喧腾不休。不是别人,这女娃子恰是细君,义庄大少爷索朗的长女,整个索门的第三世独苗。

在这一条街面上,楼凤宇的生意最红火,让周遭的店家们一来眼热,二来嫉妒,却又无计可施。除了不偷工减料,楼凤宇尚有一门诀窍。每当顾客上门,他的嘴里应酬着对方,手上的切刀先架在火上烤一烤,而后偷偷地揭开盖子,刀伸在桶子里,蘸一层酥油。酥油是开春时才从祁连山南麓的游牧部落里购来的,蛋黄的色泽,毫无杂质,新鲜异常。楼凤宇将这一层薄如蝉翼的酥油,抹在了嗞嗞作响的油饼子上,再卷上一块晶糕,浇了蜂蜜水,麻利地递送给顾客,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酥油有点睛之功,完美地融化在了晶糕和油饼子当中,一团奇异的香气,好像炸开的沙枣花,浓得瘆人。正是多了这一道工序,楼凤宇的晶糕名头颇响,刀起刀落,干脆看不见一点点浪费,鸡和狗也鲜来打扰。

送完了刚才的顾客,楼凤宇抓起一碗凉茶,喉咙里一阵过水的咆哮声。觑望中,隔壁的刘拐子百无聊赖,一边往晶糕上喷水,一边拿着拂尘,抽打着周围的苍蝇。刘拐子不拐,相反却是一个黑塔状的汉子,早些年劁过猪,怕是遭了报应,膝下没有一男半女,这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病。人世上的心病大概有两种,一种是可以愈合的,恢复如初,但另一种却朝着别样的方向发酵,一俟破了,脓和血,积怨与仇意,便也一股脑地淌了出来,恶臭不堪。要命的是,刘拐子偏偏属于后者,心病持续发酵着,连晶糕也不想卖了,裤裆里时时有火,盯住街道上女人们的肥尻子,眼睛也拔不出来了。敦煌的俗话说,卖面的见不惯卖石灰的,刘拐子因为输掉了这口气,尤其见不得娃娃,不论男女,娃娃们一概令其沮丧,让他的心病当即发作。这一日,细君活该要倒霉,不幸犯在了刘拐子的手上。

其实,细君已经来过集市好几趟了,发现过节真好,街道上的新鲜事多,吃喝也不用犯愁。但是,往往肚子一饱,人的嘴也就刁了,开始挑三拣四,纵容自己。细君在别的摊子上吃饱了,此刻站在廊檐下,瞭见一个小贩在叫卖香囊,简直喜欢极了。小贩窥破了细君的心思,告诫说:你个碎女子,你没钱买,只知道嗅闻我的香包,你跟了我一路,我的香气可是要钱的。细君吮着指头,偏下头欲走。这时,小贩扯拽住了细君,哄唆说:你个死女子,一点也不开窍,你没钱是真的,难道你不会用身上的东西换么?细君狐疑着,见小贩一把攥住了自己脖领子内的一串念珠,相告说:这个可以换,换两个?细君当即摇头,却又走不脱,悻悻然地。小贩道:看成色,这是个老古董,你一个要饭吃的,这念珠不是拾来的,便是偷来的,小心我扭你去警察局。细君的表情登时垮了,嗫嚅一番,方说:我爷爷留给我的,我不换。哼,你爷爷?乞丐的爷爷也是端着要饭的碗,他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小贩威逼道。我爷爷姓索,我也姓索,叫索梅,我住在义庄,细君如实道。这一刹,小贩松开了手,朝掌心里啐了好几口唾沫,搓洗了几下,似乎将晦气悉数涤净了,又塞给细君一只小香囊,撵跑了她。

细君高兴坏了,一面浪达,一面摩挲着香囊,路过了刘拐子的店门。突然,细君眸子一亮,瞭见一只公鸡正啄食着一粒指头蛋大的葡萄干,便三七不问,一个蹦子钻在桌案下,掐住了公鸡的颈子。公鸡也不是凡俗之辈,挣扎着,尖鸣着,但终于拗不过细君的暴力,乖乖地将嗓眼中的葡萄干吐了出来,被细君一指头捏住了,急忙喂在了嘴里。在晶糕中,细君最爱吃的就是葡萄干,融化在舌头上,有一份疼痛的甜意。

岂料,细君的这一系列举止,竟惹怒了一旁的刘拐子,扬起拂尘,劈头盖脸地抽在了娃娃的鼻脸上,鼻血哗地淌了下来,人也栽在了地上。楼凤宇眼浅,看不下去了,吼喊说: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这么干实在没意思,罢手吧。刘拐子打得上了瘾,反诘道:一个要饭吃的货,跟你沾不上一根毛的关系,你最好别冒充好人了,嘴夹住。这时,来了一堆顾客,偏偏只买楼凤宇的晶糕,还夸个不停,这又给刘拐子的怒火泼了油,添了柴,下手更狠了。楼凤宇丢下顾客,一时间起了仗义之心,当众指责说:拐子,你这叫欺软怕硬,柿子拣软的捏,人家义庄当初兴旺时,放个屁都是香的,你还抢着去舔尻子呐,如今索家败落了,墙倒众人推,我劝你积一些功德,千万不要下坡里追乏兔呀。蹊跷的是,任凭如何挨打,细君的牙齿都很硬,既不嚎哭,也不告饶,表情中布满了一种孩子气的倔强。楼凤宇再道:拐子,苍天看着呐,天老爷还没有瞎掉,你今个天打了索家的千金,将来你跪在地上求饶,恐怕也得不到宽谅。刘拐子阴笑说:倘若她真是一个乞丐,我便也饶了,可我现在偏巧改了主意,谁叫她是义庄的人,谁叫她姓了索。哼,当年索敞那个老贼娃子,眼睛长在了天上,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杀价端掉了我的一个油坊,让我穷到了现在。见劝说无果,楼凤宇忍住一阵鞭子似的抽打,俯身将细君夹在了胳膊肘下头,一道烟地抢了过来。刘拐子追喊说:有本事,你就天天饲养着,别来我这达转悠,要是下回犯在了我手里,自然不会便宜了这个货。楼凤宇恓惶道:这么碎的一个女娃子,能吃多少呀,能喝多少呀,她顶多就是鸡的嗉子麻雀的胃,天可怜见的。

当着沙州城众人的面,楼凤宇发愿说:自今而后,只要这个娃娃肯赏脸,想吃我店里的东西,我一概请客,顿顿管饱,我吃下这个咒。仿佛在印证自己的誓语,楼凤宇炸了一个锅盖大的油饼子,抹了厚厚一层酥油,卷上一大块晶糕,款款交给了细君。不承想,细君捧着吃食,一阵风地跑远了,连一个谢字也不讲。

另一厢,刘拐子的摊位前,终于来了一批顾客,拢在了油锅前,催他赶紧。

油水沸腾着,几个面饼子渐呈金黄,飘散出了一阵阵新麦的香气。不料想,当间的一个人摘下草帽,攒足了一口痰,噗的一声射在了油锅里,另外的几个也不敢闲荒,纷纷照章办理。油水炸响开来,着实溅了一大圈,刘拐子却后几步,从错愕中抬起头来,一时间吓呆了。对面的人探问说:狗儿子,你认得我么?认得,你是连大公子,我喊你三声爷,这些零碎钱孝敬给爷,请爷去宽处喝茶吧,我这达经不住爷的三拳两脚,刘拐子哀恳说。连公子轻蔑一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开腔道:我连某人最瞧不起狗眼看人低的货色,你刚才的话,刚才的那一顿打,让我太不痛快了。刘拐子辩解:爷,那只不过是一个女乞丐,我并不曾冒犯爷。连公子却道:你这句话就冒犯了,我再不仗义的话,全敦煌的人还以为地上没了王法,人间没有了连某人。言毕,连公子断然出手,抓起那一口油锅,直接将滚烫的油水泼了出去。刘拐子一转身,整个脊背都被浇透了,刺啦一片。

此乃敦煌著名的油炸刘拐子事件,时在民国一十四年仲春,引自《酒泉地区文史资料》第三辑第五册。

天光晴明,迎着酥软的风,细君捧着油饼子晶糕,像一只幼兽似的,穿过了集市、城隍庙、山西会馆、天津会馆、参将署和县府,一口气跑到了岔路口。半途中,手里的小香囊掉在了地上,被路人踩了几脚,又破又脏,细君几乎快哭了。香囊是另有去处的,没了辙,细君蹲在了路边的沟渠旁,淘洗干净后,这才收住了悲伤。岔路口一带人烟稠密,骡马喧腾,细君破衣烂衫地踅了过去,很快便站在了警察局的门口,瞭看着街道对过。急递铺的棉布门帘已经撤换了,天气热的缘故吧,现在是一袭蓝色的单门帘,静谧地挂在门框上。细君展颜一笑,急吼吼地扑了进去,率真地唤了一声姨娘。

这一时,孔执臣正趴在柜台上,刚刚下了剪子。一声姨娘,令孔执臣身子哆嗦,险些下歪了剪子,差一点将手上的活报废了。细君冲了过来,立在柜台外,鼻脸肮脏,头发锈成了一团,又眉开眼笑地唤了一声姨娘。哦,你个死丫头,吓死姨娘了,幸亏魂还在,否则你休想穿上这一件裤子。孔执臣捂住心口,缓了过来,语气亲昵地嗔怪道。前一阵子,孔执臣发现细君穿戴不当,这么大的闺女了,里头竟然还是一件开裆的棉裤,只在外面罩了一件男人的抿裆裤,裤腿挽得很高,简直不成样子。端午节之前,急递铺贸易大炽,城里城外的人纷纷来投邮,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五月端午是个大日子,敦煌人格外看重,邮品中除了货物之外,更多的是各种吃食,费力不讨好,赚不上几个酒资,却又不能不接,生怕砸了招牌。今个天闲荒了下来,孔执臣找见了一条自己的旧裤子,打算改一下,让这个疯丫头遮体避寒,刚一念想曹操,曹操便到了。细君腼腆一番,将麻纸中的吃食搁在了柜台上,催说:姨娘,你趁热吃。孔执臣讶异道:这么大的油饼子,天呐,锅盖一般大,你从哪达弄来的?细君得意道:赏的,好心人赏的。孔执臣闪出了柜台,用颊脸贴了贴细君的额头,双目湿润,哽咽道:好我的闺女,你有了一口舍饭,还这么惦记着姨娘,姨娘到底没有白疼你呀。

孔执臣显然粗心了,也不问问细君吃了没吃,径自捧住了热腾腾的吃食,去了院子。细君咂巴着嘴,也尾了出去,为姨娘刚才的夸赞得意不少。此刻,急递社的成员们蹲在树下的阴凉里,一个个捧住了海碗,咥得山呼海啸,头也不抬。天气大了,孔执臣做了满满一案板的拉条子,油光泛滥地支在廊檐下,又炒了半盆子的番瓜、茄子和凉州产的猪大肠辣子,菜拌面,尽管放开肚子吃。桶子里是晾凉的面汤,原汤化原食。孔执臣将油饼子晶糕切成几份,每人一牙儿,吃饱了好上路。游击们今日有一次集体行动,此乃少东主亲自接的单,打算将一批口外的重要货物,押运至肃州,而后由肃州的洪门接手,目的地是包头。究竟是何种货物,少东主一贯语焉不详,但游击们窥见,此番梵义的表情煞是紧张,不能问,自然也不敢问,怕不小心吃了惩牌。每个人都暗自猜度,少东主一定私下里安排妥了,不是交代给了蒋斧,便是叮咛了陈小喊,剩下的人没这个资格。

昨晚夕,天刚刚擦黑,梵义就驱散了众人,有家的回家,没家的继续住在客栈里,早早歇缓,养足精神头。另外,梵义还下达了禁酒令,声言说,不光今晚上不能喝,这一路上都不能碰那种不要脸的水,谁碰了,谁就退出来,急递社也跟他一刀两断。现在,游击们吃毕了干饭,单等着日头西斜,天气凉快下来后,便要赶第一天的路程,估计后半夜方能抵达玉门关一带,找见有水的腰站。不承想,饱嗝打得让人头晕了,孔执臣又送上了一道美食。昆莫和李无亏说:早知有这个,刚才就省下一点肚子,可惜了。哟,你这是嫌我的茶饭,嫌我的拉条子不可口吧?孔执臣抢白道。哪里,小婶子的手艺堪称敦煌一绝,将来我挣了钱,一定要雇个画匠,画在莫高窟的壁画上,让人人周知,李无亏油嘴滑舌道。卡利班、蒋斧和陈小喊也都实诚,表情上布满了出征前特有的肃穆,既不顽劣,也不嬉闹,一把抓了过去,吞在了嘴里,躬身一礼。究其实,上路开拔是一个原因,但更为内在的事实,在于这些结社邑义的成员,对孔大小姐发自肺腑的尊重。当初少东主改了口,尊称孔执臣为小婶子,下面的人莫敢不从,一个比一个叫得欢。再则,孔执臣虽为一介女流,岁数略小,但天生是一个持家的好坯子,几年下来,将整个急递社经营得井井有条,上下一心,气血两旺。不说别的,单是挂在墙上的每一旬的账簿和汇水,无一例外,均是孔执臣用小楷墨笔抄录的,清新隽永,条分缕析,游击们一概自愧弗如。私底下,也不知是哪个成员发明了一句话,宁可叫少东主杀头,不能让小婶子犯难,基本上道出了大家的心愿,于是越发敬重得紧。

孔执臣将饭食发给了项楚和茹老二,但见这两个鬼没有吃,却在油饼子晶糕上啐了一口唾沫,又仔细揣在了怀里。孔执臣登时冒了火,嗔怪说:害人也不能害粮食,天打雷劈的,掌嘴呀?茹老二释解说:我这是撒尿胎,撒上了尿胎,即便李无亏趁我睡熟后偷了去,他龟儿子也难以下咽。项楚帮衬说:我主要是防昆莫,我也撒尿胎,小婶子,你知道尿胎是啥么?一边言说,项楚一边扯开了裤裆,一条腿支在树上,嘴里汪汪汪地吠叫了起来,像极了一匹狗。另两个遭受了攻击的游击不干了,跳将而起,直扑了过来,庄院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自始至终,管家苏食一直哑默着,捧住碗,蹲在树背后饕餮,脸色像一块脏抹布。孔执臣心知有异,又不想冷落了对方,遂抓紧将剩下的最后一牙儿,搛在了丈夫的碗里。苏食头也不抬,直接扔在了墙根里,惹得一群母鸡张开了翅膀。哟,这是做啥么,给粮食撒气?孔执臣揶揄道。苏食抢白说:野鸡无名,草鞋无号,哪达来的野女子,一身的骚臭,老子都快吐了。偏巧的是,细君不谙世事,一阵风地冲了过去,轰开了鸡群,捡起油饼子喂在了嘴里。晶糕却散了,拾也拾不起来,只得作罢。盯望着细君饥饿的样子,孔执臣的内里潮起了一股酸楚,娃娃舍下了自己的一口饭,却遭到了如此的怠慢,真是罪过不已。见蒋斧和陈小喊的目光瞥望而来,孔执臣一心护着丈夫,苦笑说:我给你舀一碗面汤去。苏食啪地丢下了饭碗,嘟囔道:老子气都吃饱了。遂背达着手,扬长而去。

蒋斧年长,但语气低微,过来劝慰道:小婶子,你千万别跟叔置气,天气一热,田间地头和家里的各项贸易都得让叔去操心,他难免心里上火。地上撂满了吃毕的饭碗,孔执臣挨个拾起来,讥诮道:他呀,他的脸昨晚夕一定让驴给踢肿了,我才不给他上药呐。小婶子,这两口子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磨牙齿的,你知书达理,你名门闺秀,就多担待一些吧,蒋斧央告。陈小喊也过来凑热闹,没大没小地说:照我看,这件事比眨一下眼睛还容易,小婶子你别一味地扑在急递铺上,你抓紧生养吧,一年给叔下一个大胖儿子,下上一大窝,看他还敢不敢跟你造次。为了印证个人的聪慧,陈小喊夸张道:哎呀,辛仗和又怀上了,这是第六胎,我几乎没让婆娘的肚子闲荒过,俗话说地要勤耕,土要勤翻,一样的道理嘛。现在一回到家里,炕上爬满了小先人们,我却当了孙子,哪有工夫去跟婆娘斗嘴呀。这个过程中,孔执臣的表情像一块红布,游击们放浪而粗野的话,令她臊眉耷眼的,始终掩饰着自己。蒋斧见孔执臣难堪,忙喝断了陈小喊,朝着伴当们下了令:上路吧。

一众游击悄静了下来,齐刷刷地呼应道:天圆地方,道路洪荒,生死上路,结伴前方。

此乃急递社内部的密咒,也是一句出发前的誓语。如今想来,竟不知是谁发明的,谁归纳的,反正这么些年下来,俨然成了游击们之间的一条铁律,一幕苍凉的仪式。盟誓完毕,蒋斧率着伴当们,首尾相衔,蝉联而出,迅速消遁在了后门外,脚不沾尘,仿佛一股空气似的。原来,自打急递铺对过的守备署改作了警察局之后,梵义嫌人多眼杂,惟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在后墙上开了一扇偏门,勒令游击们在此出入,违者一律吃惩牌。孔执臣相送完,忙闭门落锁,一大摊子的杂务,实在耽误不起。不料,眼前的这一幕,让孔执臣突然头皮发麻,眼底发黑,心里塌陷了一般。

此刻,衣衫褴褛的细君,果真就是一名小乞丐,端起管家苏食丢下的半碗饭,鼻脸埋在了碗底里,吸溜个不停。孔执臣简直心疼死了,细君那么瘦,那么弱,形同一根筷子,戳在了破衣烂衫当中,一口气便能吹倒似的。细君咥得正欢,饿死鬼转世的样子,一点也没觉察到身后孔执臣的满腹悲戚,也并不知晓这个半道上结识的姨娘,暗自许下的愿心。

清明前后,春寒料峭,敦煌又遭过几场倒春寒,人人喊苦。一日傍晚,孔执臣卸下门帘,上了门板,正在柜台上整理当天的账目,忽然闻听到了一阵窸窣声。半个时辰后,动静越发大了,孔执臣心里发毛,又恰逢苏食不在家,便斗胆绕出了院门,去探看个究竟。薄暗中,孔执臣觑见一个小乞丐,盘坐在自己刚才倒掉的一堆炉灰中,眉眼得意,正在取暖。怕娃娃烫伤,孔执臣一把拽起对方,用脚尖碾碎了炉渣,好在火已经败光了,只剩下一些余温。这娃娃也是个倔性子,挣脱了孔执臣,趴在炉灰中刨来刨去,居然刨出来了几颗烤熟的洋芋。孔执臣释然了,原先这娃娃坐在炉灰中,一为了驱寒,二者,也在提防周围的乞丐们来掠食,干脆豁出去了。这娃也是个有心人,拣了一颗又大又圆的,抠掉了焦皮,当即掰开后,让给了孔执臣一半。一股熟悉的香气,催逼着孔执臣接过来,咬了一嘴,眉头便皱下了。生的,外面熟了,里头却硌牙。娃娃倒不在乎,吃得尽兴,鼻脸上糊满了一层粉白,好像敦煌六合班上演的折子戏中的一名丑角。孔执臣转念一想,天黑前做好的夜饭还在锅里,天天如此,但苏食在外面忙乱,未必会来吃,于是牵住了小乞丐,领回了家。一碗黄米焖饭,半碟子酸菜下肚后,这娃才缓过劲来,直脱脱地喊了一声姨娘。孔执臣究问:姨娘,你干么喊我姨娘?我自己没个一男半女,我可不想被人喊老。也许,乞丐的嘴都是开过光的。娃娃答复说:你赏我饭吃,赐我水喝,你就是凡间的菩萨,菩萨都是娘娘化身来的,我喊你姨娘吧。哦,你到底是一个儿子娃娃,还是一个碎女子?孔执臣受了恭维,语气渐渐地和缓了下来。碎娃的鼻脸一红,锁住了身子,眸子里闪过了一丝羞怯,孔执臣便猜出了答案。又问:你是哪家的后人,你姓甚名谁,你好歹给我一个称呼吧?细君,碎娃丢下了这句话,一下子没了影子。

有了头一次交道,细君就来得更勤了,不是蹒跚在店门外,便是猫一般地蹲在柜台下,时常让顾客们踢来碰去,嗷嗷乱叫。熟稔了之后,一个避谈身世,一个充满好奇,但这样的磨合滋生出了一种油脂,膏肥了双方的关系。孔执臣虽然嫁给了管家苏食,因为不曾生育,所以在这方面毫无经验,细君的出现,及时填补了类似的缺憾。这么着,孔执臣身上的母性被慢慢地唤醒了,随时随处遮护着细君,一味地纵容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乞丐,几乎视同己出。

比如眼下,盯望着细君那一副狼狈的吃相,孔执臣约略可以猜出,这个女娃子八辈子没好好吃过饭了。天光下,人世上的一切貌似平白无故,但一定充满了机缘。孔执臣暗自发愿,倘若上佛应许,以后有我吃的一碗,就有这娃娃的一口,有我穿的一件衣裳,必当有这个碎女子的一根袖子。细君吃毕了,还不消停,居然伸出舌头,舔起了碗底里的汤汁。这个关节上,孔执臣骇然地发现,细君的裤子湿了,裤管紧绷在腿上,一道道刺目的血水渗流而下,滴在地上,细君却浑然未知。

二话不讲,孔执臣扑将过去,打掉了娃娃手中的碗,卡住对方的脖颈子,将其摁在了凳子上。细君弓着腰,撅起尻子,着实反抗不休,吼喊说:非礼也,姨娘非礼也。孔执臣真是恼怒极了,一把扯掉了细君的腰带,往下撕拽着罩裤,詈骂说:姨娘也是个女人,算不上非礼,我今天问不出一个青红皂白的话,我就不姓孔,我关了这个铺子,大不了回焉支山去,不在敦煌丢人现眼了。或许,恰是这句话点了穴,先时还一直挣扎不止的细君,一瞬间乖顺了下来,悄静地趴在了孔执臣的膝头上,默默地哭了出来。罩裤褪下后,里头是一条破烂的开裆裤,细君的整个屁股暴露在了眼前,孔执臣呀了一嗓子,如同被天上的雷电击中了,几乎栽下了凳子。细君的尻子上累累伤痕,有些结了痂,有些伤疤却被剐擦掉了,淌着血,流着脓,长出来的新肉咧着嘴,无辜至极。孔执臣犹不甘心,解开了细君的上衣,羸弱的身体上布满了暴力的痕迹,青一道紫一道的,层层叠叠。细君已然发育了,胸脯坟起,两粒乳尖像豌豆那么大,仿佛从严冬里挣脱出来的腊梅芽,尚未炸开,有待开放。可即便如此,这一片娇嫩的肌肤上,同样落满了鞭子的迹印,像蛇,也像一根根盘绳,缚住了这个娃娃的魂灵。这一刻,细君身上的伤痕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更加严峻的课业,暴露在了孔执臣的面前。细君的两腿之间,渗流出了颜色迥异的血水,像一线涓流,量不大,但足以说明一切。可叹的是,只有这个当事人还懵懂无知,尚未开窍,巴兮兮地趴在姨娘的膝头上,渐渐习惯了孔执臣的呵护。凭着过来人的经验,孔执臣知道,这是女人的月信,又依据细君的反应推测,这八成是这个碎女子的初潮。念想至此,孔执臣的心中潮起了一阵阵波澜,一股巨大的母亲般的慈爱,让她的每一根指头充满了怜惜,每一缕头发也布满了泪光。孔执臣暗自说:瓜女子,不管你是谁,是哪家的闺女,你现在躲在了我的翅膀下,你就别想溜走,我也决计不会让你跑掉的。又一厢情愿地发誓说:只要我在敦煌待一天,我便是你的外姓娘老子,我替你遮风挡雨,我给你梳头洗衣,我为你擦粉提鞋,我全部庇护着你,除非将来有一个男将,把你彻底领走。

孔执臣去了去,捧来了一只药匣子,一卷预备给自己使用的女人的新洁巾,还打来了一盆子温水。料理完细君的私处,开始给伤口上药,药是薄荷清凉性质的,刚一敷了上去,细君便舒坦了,眉开眼笑。抽了空,孔执臣质问道:你实话告诉姨娘,这些伤是如何得来的?哪个狼吃的,竟然对你这么个瘦女子下手,下手还这么重?细君哑默着,但眸子里有一丝惊恐的阴翳。又问:是外头的小街痞打的,还是你淘了气,惹爹娘老子不高兴,吃了一顿教训?细君哀戚道:没谁,真的没谁,是我自家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来的。对方越是否认,孔执臣越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这个小乞丐的身上,莫非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机密。上完了药,孔执臣用梳子蘸了水,开始给细君梳头,觑见发根里有不少的虱子和虮子,遂打定主意,等闲荒下来时,一定要带上细君去一趟澡堂,买几身衣裳。细君坏笑了起来,试探说:姨娘,你也给自己的娃这么梳头么,咋不见你娃的面呀?唉,姨娘没娃,姨娘也不想生养,姨娘这辈子一个人来,将来一个人走,了无牵挂,答复道。细君诡笑说:那你咋不去城西的净土寺,听说那达的求子观音很灵验的,拜一次,生一个,拜三次,生一窝?孔执臣哭笑不得,虚掐了一下细君的肉,假嗔道:住嘴吧,大人的事情,你一个脸都洗不干净的屎尿娃娃,你懂个啥。这么着,细君又换了花样,摸出来一只小香囊,谄媚道:姨娘,这本来是送给你的,可惜破了,脏了,我在水里淘洗了一番,连香气都跑光了,你千万别嫌弃呀。孔执臣惜疼地接住了,嗅了一鼻子,温婉道:哎哟喂,你这样子记挂我,也不枉姨娘的一番苦心,这明明是香的,香气还在,跟细君一样香。这一时,两个人没有了年龄和身份的隔阂,彼此水乳交融了起来。细君问说:姨娘,这香囊里填装的究竟是啥,咋这么香呀,整个沙州城都是香喷喷的,好像掉在了脂粉缸里?孔执臣道:填的是一种香草,装的是一份念想罢了。细君又问:香草,到底是啥样的香草,不像沙枣花,也不像五月的槐花?孔执臣捧住这个残损的小香囊,不禁联想起了五月端午的来历,截铁道:不是一般的香草,这叫君子,君子才能芳香四溢,留取丹心照汗青,你现在还小,你长大之后自然会明白的。

收拾完了细君,孔执臣瞭见墙根下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件单衣,一件单裤。不用问,衣裳是卡利班新近才从辛仗和的裁缝店里定做的,稍有些肥,洗了好几遍,想缩缩水,刚才上了远路竟然舍不得穿。孔执臣不假犹豫,径自摘了下来,几剪子下去之后,袖子短了,裤腿短了,衣裳一下子瘦削了起来。孔执臣相帮着,让细君穿在了身上,果然应了那句老话,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仿佛这一身衣裳就是按细君的尺码下的布料。此刻,细君几乎忘了身上的伤痛,扭动着腰肢,展示给姨娘瞧,脸上涌过了一阵阵羞涩,彤红绯赤的。

突然,院门被叩响了,声音很急。

炉膛里死灰冷寂,孔执臣重又添了柴火,熬了罐罐茶,捧出了门。

梵义坐在树下,没敢解扣子,衣饰庄重,但身上仍在冒汗。小婶子,你别劳碌了,给一碗凉水就可以了,梵义抬了抬屁股,算是致礼。你咋来了,这么急吼吼的,哪像个少东主的样子呀?哦,蒋斧他们已经上路了,照例不想让你来送。孔执臣递上一把扇子,身子靠在树上,忽然感觉到了这一天忙碌所带来的倦意。梵义咧笑道:小婶子,说了你也不信,今个天我真成了一只癞蛤蟆,我是来避端午节的,我没地方去,只好藏在你这达了。哎哟,堂堂急递社的少东主,居然自甘为一只癞蛤蟆,那雄黄酒在哪,谁敢给你梵义败毒呀?孔执臣讥诮道。在陕甘一带的风俗中,五月属恶月,初五乃恶日,随着气温的攀升,五毒之物渐渐活跃了起来,所以民间有用雄黄酒和艾草祛毒的习惯,盛行不衰。吊诡的是,在端午日前后,原先蛙声一片的田间地头,果真会悄寂无声,好像成千上万的蛤蟆打起了铺盖卷,去亲戚家串门了。歇缓了下来,梵义去端茶,不料却跟孔执臣的手触碰在了一起,双双缩了回来,各自涨红了脸。梵义叨念说:小婶子,你先喝,这么大的天气,解解渴吧。孔执臣叮咛道:少东主,现在又没有外人,你别一口一个小婶子的,好像我有多老,我鸡皮蛙脸的。梵义应承了下来,同样申辩说:也好,不过你也别喊我少东主,这个急递铺是你我二人的,你实际上才是擎天的柱子。

“说说看,谁刚才追撵你了,让你这么不稳静?”孔执臣打断了对方,究问道。

“索朗。”

“哦,义庄的大少爷呀。”惊讶道。

两天前的夜里,敦煌二十三坊的头顶上,吹过了一阵沙尘暴。时间不长,约摸半个时辰,但刮下来的沙子很重,落在了房前屋后。梵义怕天亮后两个儿子玩耍时滑倒,忙披衣下炕,挥着一根扫把,忙个不停。听见马院中传来的吵闹声,梵义略显恼怒,咳嗽了几声,便有伙计奔了进来,告知说,有人欲求见少东主,直接闯进了马院。深夜造访,一定有急迫的道理,梵义忙问是谁。要饭的,简直臭死了,当面耍死狗呐,干脆轰不出去呀。伙计释解完,又补充道:说是要饭的,但这个贼的手上戴着一枚大扳指,上好的玉石,身上的料子也软,好像很高级。梵义闻听后,赶忙让伙计开开了偏门,邀对方进来。

昏黑中,这个形如一根竹竿似的访客快步进来,扑腾一声跪在了庭院中,求告说:梵义贤弟,你发个慈悲心,救救愚兄吧?梵义心下一凛,当时未曾辨识出来,只感觉嗓音耳熟。岂料,来人膝行上前,蓦地抱住了梵义的大腿,哀哭不止。伙计们见状,一点也不敢懈怠,左右叉住了此人,顺便搜了对方的身,知道没有危险后,方才松开了手。急递社坐大后,少东主平素里的安危,便成了头等重要的大事。依了蒋斧和管家苏食的意见,凡是梵义会见的陌生客,一律要搜身,以防对方身怀利器,图谋不轨。但搜身也分两种,一种是当面告知,征得对方的首肯,以免不快。这些人多半是贸易上的联手,风里来,浪里去,见过世面,也深谙做人的尺码,相当配合。另一种搜查则是船过水无痕,在迎来送往的客套当中,伙计们全凭个人的手段和心机,于谈笑之间,早已将对方摸了个一清二楚。目下便是后一种套路。这一刻,梵义认出了访客的面目,愕然道:索,你是索朗哥哥吧?索朗收住了踉跄:正是,我正是义庄的索朗,少东主你居然还记得我,你也不嫌弃我呀?思忖了一番,梵义突然对伙计们叱令道:快在堂屋里点灯摆酒,沏茶布菜,烦请大少爷退出去,你们抓紧把大门打开,从正门里迎客。

半晌后,伙计们提着羊皮灯笼,将索朗从正门里引了进来。

梵义匆匆换了一套装束,衣冠齐整,面含微笑。待索朗跨过门槛时,梵义慌忙迎上前去,躬身一揖,道了吉祥的话。堂屋里灯火璀璨,亮若白昼,四壁间的家具和摆设,透出了一种隐而不宣的奢华之气,早已与往昔不同。索朗一番尴尬,嘴里打着糨糊,不知是回礼,还是在掩饰个人的仓皇与窘迫。在梵义的心目中,索朗的背后是关外三县声名显赫的义庄,是豪门大姓的索家,不管有多晚,这全套的礼数是必须的,一定要排场出来。梵义从身上抽出了烟杆子,填了烟料,一旁的伙计划了洋火,款款喂将过去。梵义咂了两口,觉得顺嘴了,便用袖子拭净了玉石烟嘴,掉了个个儿,递给了客人。索朗叼上了,三心二意地抽了几下,一股股烟雾喷射了出来,漾荡在彼此之间。在飘失的幻境中,梵义忆想起来了,多年前那个收秋的晚夕里,自己跟着爹老子去过一趟义庄,义庄的老财东也是礼数有加,有板有眼地接待过来自胡家坊的这爷父两人。光阴如纸,一撕就烂了,真是禁不住折腾,而今义庄的老掌柜已然作古,家里的父亲仍躺在高房子上,残存着一口生气。人活一世,一切都是虚的,现在到了后人们的世代了,又开始打头碰面,再次来往,仿佛拴在同一个磨道上的驴,周而复始,围着那个叫天命的磨盘,将一生都压榨干净。纵然伤感,梵义仍满心欢喜,等待着客人的回应。孰料,索朗冷不丁地啐了几口,厌烦地将烟杆子交给了伙计,直言道:少东主,你这个太寡淡了,不过瘾,我享不了这个福。言毕,索朗抛下众人,径自上前,瘫坐在了椅子上,接连吐出了一口口乏气。梵义忍住不快,一旁落座,催请客人喝茶,暖一暖身子。索朗却并不接茬,忽然掐住了自己的脖颈子,喘息如牛,身上也开了锅似的,汗下如浆,脸色像炉膛里的灰烬,惨白到了尽头。梵义吓坏了,探问说:索朗哥哥,你咋了,你病下了么?客人摆了摆手,完全沉湎在了自己的痛楚当中,不打算与旁人分享。梵义执拗道:我外父便是世兴堂的沈先生,就在隔壁的院子里,干脆请沈先生过来一趟,给你号一号脉吧?渐渐地,索朗的气息匀称了下来,回说:少东主,不打紧的,我这是老毛病了,今晚夕见了你高兴,不巧就犯了。梵义不明就里,又心存愧疚,猜想刚才的那一锅子旱烟,可能是让客人猝然发作的原因,又相帮不上,只有乖乖地泥塑着,内里却乱如缠麻。这一时,性元也被吵醒了,率着丫鬟,抓紧做了几个小菜,烫了酒,布置在了客厅右侧的饭桌上。见此情状,性元踅了过来,对丈夫耳语说:大烟鬼,肯定是烟瘾犯了,不如轰出去,千万别玷污了胡家的清白风气。梵义使了个眼色,催性元赶紧回后院歇息,不要再添乱了。不过,性元的这一席话,倒让梵义瞬时了然了不少,在憎恶的同时,也着实开了眼界,知道这人世上另有一层人,被鸦片拿捏了三魂,让魔鬼攥住了六魄。

索朗呕吐下了,一堆秽物摊在脚下,恶臭袭人。

伙计们带着愠怒,分头拿来了炉灰和笤帚,打算拾掇一下,但被索朗阻止了。索朗道:门口有一个人,是我领来的,让他收拾吧,别脏了诸位的手。索朗拍了拍巴掌,一匹狗循声进来,披着夜色,犹如一道暗影似的,坐在了地上。如此公然的放肆,等于上门挑衅,令伙计们握烂了拳头,咬碎了牙齿,单等着当家人的一句话,便可以呼啸而起,将其逐出院门,打个半死。不料,梵义却沉静如水,一手端着碗,一手捧起痰盂,让索朗赶紧漱漱嘴,清洁一下。索朗漱完了口,仍不消停,呵斥道:李豆灯,你瞌睡装死呀,赶快把老子的这些东西吃掉,小心我抽了你的筋,剥了你的皮,做一床狗皮褥子。李豆灯,梵义清晰地闻听到了这三颗字,但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骇然地瞭见那条狗软绵绵地跑过来,照着索朗的吩咐,将那一堆垃圾舔舐干净后,乖乖地偎在了椅子下。有了狗的抬举,索朗似乎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底气,夸张道:少东主,我这个伴当会翻跟头,你要不要看看新鲜?梵义不语。哎呀,除了翻跟头,这个癞皮狗还会学蛤蟆跳,一般人追撵不上的,你赏个脸吧?索朗再道。梵义哑默着,吹着茶碗里的浮沫,心情慢慢地沉坠了下来。这个关节上,索朗不知好歹地嚷喊:李豆灯,快来给少东主笑一个,像妖狐子那样笑一个。梵义终于怒了,将茶碗掷在了桌上,呵斥一声:送客。言毕,梵义抬脚迈腿,径直往门端外走去。

不承想,索朗又像一根竹竿似的飘了过来,横在了面前。没了奈何,梵义抱拳一揖,探问说:索家哥哥,你这么金贵的身子,深更半夜光临寒舍,究竟有何指教?你翻的哪一本经,打的哪一张算盘,还请你给我指一条明路?索朗蹒跚过来,攀住了梵义的肩头,反诘道:少东主,你现在成了大气候,胡家也成了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里有名的财东,你眼睛高,心气也不低,你再从头到脚地梳理一遍我,我身上哪有一点点金贵,哪有一丝索家人的精神头?顿了顿,索朗忽然恓惶道:其实呀,我连这条狗都不如,狗还有好心人拴一根绳子,扔一根干骨头呢,我却遇不上一个慈悲的人,拉我一把。这么些年来,有关义庄的闲言碎语多如鸣沙山上的沙粒,虚虚实实,影影绰绰,梵义顶多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概不相信。又加之娶妻生子,照顾老父,急递社里另有一河滩的事情,实在难以分神。目下,这位索门的长公子一身败象,深夜哭穷,明显是来摸胡家的脉息,升自己的血压来了。一念至此,梵义不禁为刚才的冒失有些脸红,自责不少,同时也从索朗诡谲的表情上,窥见了别样的内容,深觉这一次的晤面,一定大有深意。梵义呵呵一笑,掉转过身子,将索朗按在了椅子上,双手奉上了茶碗。

伙计们拢了过来,梵义依次吩咐道:麻四和尚可新,你两个赶紧去一趟粮库,挑去年的新麦粉,给索家哥哥灌上三马车,口袋要扎紧,在门口候着。又指点说:平昌叔,泼烦你去一趟油坊,将胡麻油装上一缸,成色最好的,宋少群你也别闲荒着,你以前吆过羊,懂得牲口,你抓紧去坊外的羊圈里,替索家哥哥抓几只来,一公五母,将来好配对,现在正是苜蓿下来的季节,不愁养不大。末了,梵义又对沏茶的丫鬟说:你快去后院,让女东主挑几匹料子拿来,天气渐渐热了,适合做单衣的。梵义盯视着索朗,绍介说:索家哥哥,沙州城的八贤王街上有一家裁缝店,店主叫辛仗和,你去那达给家里人量体裁衣,每个人都做上一套吧,所有的手工钱挂在我的账上,我提前知会店里一声。另外,待下半年气候凉了,我自然会惦记着义庄,你也不必忧心。伙计们纷纷应命,走得一个不剩了。

厅堂中阒寂了下来,只有灯花在炸裂,在撩拨着门外的夜色。这一时,索朗却古怪地笑出了声,好像他的嗓眼中藏着一只野鸽子,扑棱棱地乱飞。笑毕了,索朗说:少东主,如今我跌到了这么个地步,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连一家老小的吃喝都成了问题,我成了一个败家子,成了整个敦煌的一个大笑话,我现在才明白了那句老话,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梵义的心突地一下攥住了,这些悲苦而痛彻的陈词,自索门的长公子嘴里说出来,一定有他难以启齿的遭际,也相当于一番绝望的哀告吧。岂料,索朗一拍桌案,立起了身,陡然间更换了一种口气。索朗道:少东主,你刚才的美意在下心领了,但索某人并不是来乞讨的,也不想吃你的这一顿舍饭。梵义一时惊悚,忙抱拳哀恳:索朗哥哥,这并不是舍饭,也不是馈赠,就当是我给你行了一个礼性吧。

“不,我是来跟你谈一桩贸易的。现在最好了,没有别的耳朵。”

梵义一怔:“请索兄开示?”

“是这,我想把义庄盘给你,一体出售了,想必少东主不会不答应吧?”这个关节上,索朗恢复了往日的神气,慨然道,“交割后,胡家搬进了索门,坐拥义庄的整个宅院,一来离沙州城近了,二者,也才能衬得上少东主你的身份。”

“卖义庄?”梵义大骇。

“嗯,崽卖爷田,这实属大不孝的行径,应该千刀万剐。不过,一个人倘若不是山穷水尽,不是走投无路的话,谁甘心担上这样的骂名?”索朗不像个来谈买卖的,倒像是一介设坛作法的术士,口若悬河,把握十足,“放眼整个敦煌,包括关外三县和河西几郡,惟有你少东主才有胆量,有气魄,也有资格,入住在索家几辈子先人堆金砌银建起来的义庄,去掐住沙州城的龙脉,虎视这一片绿洲。”

梵义抬手一揖,打断了对方:“索朗哥哥,你别再给我灌米汤了,胡某承受不起。”礼毕,再次生出了送客的念头,相告说:“快子时了,我这达没有你要打的粮食,你也薅不出来一根羊毛,你刚才那些连毛带草的话,权当你没说,在下也没听见,你尽管去宽处随意吧。”

“呵呵,”索朗阴笑开来,讥讽道,“想不到堂堂的少东主胡梵义,竟然也是一介鼠辈。”

“这话咋讲?”

“你是河西司马?”

梵义不禁一笑:“索朗哥哥,我想买的是麦粉,你却来兜售石灰,你别升我的血压了。”这一刻,脊背上孵出了一层冷汗,梵义谨慎措辞:“不瞒你讲,我也闻听过河西司马的大名,来无踪,去无影,这些年红火在四郡两关一带,出没于各个绿洲之间,可惜我缘悭一面,根微福浅,结识不了这般让人刮目的大人物。”

“我怀疑,你就是那个大人物。”索朗逼视道。

“上佛应许的话,我倒是乐意。”

索朗的表情一垮,如此面佛对神的话语,一般人均有忌惮,难以吐口。索朗输了一局,却也不甘心,又探问说:“少东主,河西司马也只是世面上流传的闲章,是你也好,不是你也好,我身上多不了一块肉,当然也少不了。”话锋一转,索朗直入主题:“但是,我今晚夕避开敦煌人的眼目,独自来拜访少东主,就想用整个义庄的宅子,换你胡家的一样东西?”

“索朗哥哥,你是问胡家替索门开的那一座家窟吧?”梵义道。

“不。”

“生而为人,只有供养最大,一供养上佛和菩萨,二供养先人与爹娘,再者供养自心,修持己身,或为兄弟开山辟路,或替百姓结筏筑桥。令尊在世的时候,的确跟家父有过一道口头契约,要开窟造像,为索氏一族祈福。这么些年来,胡家省吃俭用,一块银坨子掰碎了花,但从来也不敢食言。”透过窗子,梵义瞭见了夜色下的那一座高房子,忆想起了犹在病榻上日渐枯萎的爹老子,不禁悲从中来,“索朗哥哥,我想不出除了承诺的那一座家窟外,胡家还有哪一样值钱的东西么?”

索朗咧笑:“少东主,你手上不但有,那东西还很出名,人尽皆知。”

“但说无妨。”

“狗头金。”

“哦,这不过是坊间的传言,长舌妇们的唾沫星子,也是我在贸易上的对手们无端的谣言。”至此,梵义的内里澄澈开来,一切都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也明白自己被盯上了,胡家坊已然成了目标。但是,门外阒寂着,沉重的夜色仿佛十万吨的黑铁,密不透风,几乎令人发毛,也让人窒息。梵义抵赖着,心知自己的说辞苍白无力,却也不能不如此下去:“索朗哥哥,胡家院子里的所有,你想带走哪一件,随你痛快吧。”

“少东主,我是来谈买卖的,你让出狗头金,我交出整个义庄。”索朗相逼。

梵义截铁道:“这不是生意,这是一桩天大的骂名,我不会背。”

“我的路断了,我需要它。”

“抱歉。”

恰在此时,小党和小河精光着尻子,溜出了后院,一惊一乍地站在花坛旁,吵嚷着,撕扯着。两个碎儿子的尖叫,惊动了牡丹树下踞伏的一只野猫,嗖地一下,跳上了墙头。小河被脚下的沙子滑倒了,摔了个仰八叉,小党也栽在了树坑中,满身淤泥。双双嚎哭了起来,哭声像一只坏掉的破风箱,呜里哇啦的。梵义一时心疼,一个蹦子跑出了堂屋,将儿子们逐个拾起来,哄唆了一番,交给了惊慌失措的丫鬟。待返回后,梵义讶异地发现,客厅里已经人去屋空,不见了索朗的人影,包括那条黑犬。寂静中,只有灯苗摇曳着,仿佛一个喝醉酒的小家伙,兀自嘀咕着。桌案上,索朗留下了那一枚硕大的玉石扳指,色泽沉敛,分量十足,俨然有许多个年成了。

梵义抓在了手里,心知这是敦煌索氏一族的首领、义庄当家人惟一可靠的凭信。

显然,这个晚夕报废了,索朗的突然造访,好像给胡家打进了一根钉子,令梵义如鲠在喉,实难稳静下来。梵义睡不着,翻来掉去的,叹息不止。性元迷蒙地说:不值得,替一个大烟鬼惋惜,那人世上让你扯心的事就太多了。梵义道:没那么简单,别看索朗是一个猪嫌狗不爱的败家子,但他此番打上我的门来,背后至少站着一个人,有高人在指点。谁,谁惦记咱家了?性元问。梵义不想让妻子忧心,忙借口要起夜,披衣下了炕。

天光放亮时,梵义已经站在了党河边,迎风吹了一个多时辰。

到了这个季节,天光是从玉门镇的方向上亮开的,仿佛夜里的敦煌是一座秘窟,需要这么一扇发光的门,方可进入绿洲的中央,站在厅堂。天光如水,不一时,殷红的日头便从地平线上浮现了出来,霞光万道,给整个敦煌的四壁间打了底,糊了纸,勾勒出了简单的轮廓,单等着画工们去涂抹壁画,将这一年的供养呈现出来。霞光碎在了党河的水面上,犹如一群群金鱼提着小灯笼,慢慢地驱散了水汽,连远处的鸣沙山也清晰可见。这一刹,梵义突然蹲下来,耳朵贴在了一块巨石上,辨识了一番动静。

果然,一匹快马从西南角出现了,径直朝胡家坊而来。这么早,迅疾的马蹄声一定带着重大消息,梵义担心是急递社的成员,忙奔了过去,拦在了路的当间。快马冲将过来时,梵义一眼认出了对方,吼喊了一声:七斤哥,你这么火急,究竟咋了么?李七斤瞭见是梵义,立刻收住了缰绳,从马背上跃将下来,开怀道:少东主,我专门来寻你的,却不想你竟然运筹在先,早就料到了我的行踪,拦在了半道上呀。彼此抱了拳,作了揖,说毕了吉祥的话,这才进入了正题。

“少东主,家父让我给你捎一封口信。”

“呀,快讲。”梵义催喊。

“是这,二十三坊和沙州城要全面联手,众人一心,固若金汤,严防索朗那个贼出售义庄,给敦煌留下天大的骂名,给大家的脸上抹黑。”李七斤口齿伶俐,稳重大方,不愧为李豆灯的后人。又道:“家父有言,义庄不单单是他们索门的一院宅子,更是敦煌人祖祖辈辈雕凿出来的一块名匾,也是先人们细心塑造出来的一介典范,历代珍罕,举世无匹,不能就这么让他给糟践了,败坏了。”

梵义恳切道:“我已经回绝了,半夜里回绝的。”

“嗯,近些日子,武和事老协会的人马一直在盯梢着索朗,发现那个贼偷偷摸摸地进了胡家坊,所以家父派我赶来。”李七斤一揖,语气忽然庄重无比,哀恳说,“家父让我转告你,如今国家支离,边防不靖,关外三县尤其是敦煌绿洲乱象丛生,少东主务必不要蹚这一道浑水,出淤泥而不染,开个人的路,行自己的道,天老爷将来一定会全美了你梵义的善念。”

如此醍醐灌顶的教诲,令梵义内心一沉:“叔父近来可好,梵义一直念想着他老人家呐?”

“唉,糊涂掉了。不过,这些话却是家父清醒时说的,专门为你。”

“上佛护佑他老人家,但愿能得享金石之寿。”梵义的内里潮起了一股滚烫的感念,哀恳道,“叔父在着,这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便有了主心骨,有了定海的神针。哥哥们也劳苦了,一定要照看好他老人家。抽了空,我去一趟开元寺供香,给叔父祈个福。”

“不必了,专心做你的事,别徒劳无功。”李七斤笃定道。

“七斤哥,这话咋讲?”

“唉,家父可能被人施了恶咒,如今身心困厄,天天熬煎着,不肯见外人。”

梵义愕然,眼前闪现出了夜半时分,索朗带进来的那一匹黑犬,一时间预感不祥。

敦煌文和事老协会的首领李豆灯膝下共有五个虎子,李七斤位三,据说他生下来时,足足有七斤重,让整个陇西坊惊了一大跳。与其他的弟兄不同,李七斤自小课业好,性子沉稳,个人的主见也颇深,不人云亦云。李豆灯乡望素孚,敦煌的这一碗水端在了他的手里后,不偏不倚,虽说文和事老协会换了好几届议事班子,但他仍被公推成了不二人选,一言九鼎。渐渐地,二十三坊的人们窥出了其中的端倪,李七斤便是新一茬的李豆灯,做事判理,为人处世,言谈举止,几乎跟他爹老子如出一辙,大有乃父风范。人们乐见这一结果,尤其是在眼下这么一个仓皇的乱世中,李豆灯父子的存在,好歹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加之敦煌孤悬一角,并不像中原那般,遭受了一场又一场致命的颠覆,从而苟活于关外。梵义心知,自己跟急递社的成员们走的是一条险径,隐秘,独自,充斥着种种的不测与危难,但这是自己当初的选择,带着宿命的成分,决不能怨怪,也不可放弃,只有纵马跑将下去,才能求得一个不错的将来。不过,作为胡家坊的一份子,梵义开始对李七斤产生了一种信赖的心情,就像过去的年月中,听命于李豆灯大人那样。

梵义揣着疑惑,探问说:索朗如此放肆,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难道只是盯梢,袖手一旁,就不能出面干预么?不能,李七斤断然道:说到底,整个义庄仍旧是索门的私产,是拆是毁,是卖是赁,完全由索朗一个人在拿主意。唉,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所能做的,不过是替敦煌留下一份念想,一座精神的殿堂罢了,想想当年的义庄,那是何等繁华,何等的高邈而脱俗,却不料世事弄人,到了索朗这一辈贼娃子的手上,失了筋骨,散了魂魄,他竟然沦落成了大烟鬼,讨饭的乞丐,也成了一则天大的笑话。梵义再次探问道:事已至此,又如何防,怎么盯,毕竟索朗才是义庄实际的当家人,索朗只要在契约上摁下一个手印,便能将祖传的宅子交割出去?梵义需要这个答案,况且也只有在这样的情状下,才能撬开敦煌的另一重机密,窥破这两家协会的真正内幕。果然,李七斤坦言说:只要文协会动了议,武协会就会照章执行,这些日子以来,索朗那个贼一旦走出了义庄的门,便有武协会的耳目与精兵盯上目标,索朗是甩不脱的,他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又补充道:少东主,实不相瞒,不论是沙州城,还是城外的这二十三坊,到处都安插了协会的消息员,一有风吹草动,首领们自然会有应对之策。这一席话,令梵义的目中升起了一道雾障,半是恐惧,半是惊骇,心脏在打鼓似的。

李七斤的绍介,说明在敦煌沉寂而乏味的表象下,另有一重紧锁的秩序。这种秩序是由时间、乡约、民间禁忌、乡贤和耆老、祖制与古风共同构筑的,奠基在了这一片绿洲上,一脉相传,沿袭不辍,早已化作了一种世道人心,天地伦理。同时,这一幕秩序幽深而广博,看似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却也无时不在,无处不存,仿佛一堵堵无形的高墙,拱卫着这一方关外之地。梵义略显慌乱,暗自猜度,在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精心编织的这一张罗网下,急递社这么些年的活动,八成已经露出了马脚,一切痕迹,恐怕早就被对方获知了。梵义以退为进,揖上一礼,央告说:

“七斤哥,烦请转告叔父,胡家也有梵义和梵同这两个儿子娃娃,以后但凡有需要牵马拽镫的事情,尽可以吩咐一声,我们照办就是了。”

“不,少东主。”李七斤踅上前来,攀住了梵义的胳膊,仔细道,“多年前,家父就对议事班子交代过,文武两家协会的所有繁文缛节,一切条陈和规章,一概不能辖制和约束胡家坊的胡梵义。这句话的意思是,少东主你自有一片法外的天地,天地之大,足够你策马驰骋,全美了你的愿心,兑现了你的念想。事实上,老一辈人对你能做的,也就这么些了。”

“梵义不敢辜负,一定端正地走下去。”

“少东主,保重。”

“彼此,彼此。”

李七斤不再多言,腾身上马,消失在了党河岸边。

这一时,梵义已是面红耳赤,内心沸腾,仰看着敦煌盛大而神明的天空,眼泪再也收不住了,滂沱而下。恰如预想的那样,急递社的一切行止和作为,不仅悉数记录在了文武两个协会的密档中,而且像李豆灯这般的关键人物,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只不过乡贤和耆老们始终钳口禁言,像呵护沙漠中的一滴水那样,保守着敦煌境内这个最为生动而珍贵的秘密,一直到老罢了。

天空一览无余,晴明,澄澈,悄寂万分,但梵义分明觑见了李豆灯诸人,像一列护法神似的,趺坐在自己的头顶上,广洒佛雨,加持不断。梵义揩干了眼泪,掉头离开,忽然觉得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能飞起来似的。

义庄的索朗并没有因为造访过梵义,将玉石扳指强行留在了胡家的桌案上,就停下自己疯狂的兜售行为。恰值端午节这个大日子临近,东来西往的商团和散户们,火速聚集在了沙州城内,一来为了过节热闹,二者,也可以充分补充给养。气温升高后,今年的头一茬苜蓿下来了,苜蓿呈肥厚的深绿色,驼马仅仅吃上一夜,立刻就换了样子,皮色滋润了,每一根毛都滴着油水。牲口们反刍时,各路行商便踅出了澡堂子,穿上料子衣裳,捏着票子,在沙州城的不同集市上厮混,挥霍一空。索朗瞅准了这个机会,早早来到了大十字一带,抢占了一处有利位置,开始高声叫卖。在索朗身后的墙上,张挂着一块被面大小的旧白布,上书两行墨字,一行是春秋宅第,一行为百年老屋,至于具体的价钱么,自然需要面议。这两行墨字的确出自索朗之手,客观地讲,结字周正,笔画倔强,能窥出他往日的童子功夫。吆喊了一阵后,发现应者寥寥,索朗便百无聊赖地站在十字路口上,拔长了颈子,张看着街上的景致,心里其实另有一张算盘。

往昔里,在长路上奔波日久的大买卖人,有的可能厌倦了这种颠沛的生活,突然起意,在河西四郡当中购下一座宅子,安顿了一家老小,从此不再扯心。更有一些不轨的行商,擅长拈花惹草,偷鸡摸狗,半路上结识了来路不明的野女子,一时兴起,要么纳为小奶奶,要么结拜成干兄妹,总之也要买下一处别院,金屋藏娇,去满足个人的私欲,好在长路上有个念想。但是目下,来问的人多,真正坐下来谈议的人却干脆没有,因为索朗兜售的这一座庄院太大了,价钱也高得离谱,让人一度怀疑索朗不是被猪油蒙住了心窍,便是脑子里装了一泡老屎。这么着,拌嘴和争斗的事情不免发生,但索朗不仅不生气,反而神色得意,趾高气扬,仿佛他这个破落公子需要的就是如此的局面。这不,一早上吵了好几架,现在又开始了,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拢了过来,免费看戏。一个身穿府绸的安庆商人咂嘴说:简直日破天了,你开出的这个价,足够把紫禁城全套买下来,你以为你是光绪爷,还是宣统爷呀?索朗翻弄着白眼,反诘道:我当然日不破天,不过即便是光绪爷和宣统爷来买我的义庄,我还是这么个价码,不会多一角,但也不能少半分。旁侧的一个自贡商人说:仙人板板的,义庄当然是好,但价钱的确讹人,你要是塌掉一半的水分,我现在就付定金,决不二话。索朗蔑笑着,忽然从地上拾起了一块煤,塞给了自贡商人。后者愕然,不明就里,但沙州城的看客们知道其中的含义,纷纷嗤笑开来。索朗释解说:你个龟儿子,快去党河里洗煤吧,倘若你能把煤洗白的话,我一定将义庄双手奉上,分文不取。众目睽睽之下,自贡商人受了辱,气得将煤块摔烂在地上,身畔的扈从们也不干了,一下子扑将上去,打算撕索朗的嘴,敲索朗的牙齿,给这个败家子一个血的教训。

实际上,索朗要的就是这么个结果,诡笑着,心知戏已经唱到了高潮,还需要添一根柴,浇一瓢火油。于是,索朗慢慢地扯住了一根拉绳,将一匹黑犬从树后面拽了出来,吼喊说:李豆灯,快去咬这些杂碎,李豆灯,快去给他们放血呀。黑犬又老又瘦,几乎是皮包骨头了,恍如骨头架子上披了一件邋遢的破皮袄,瑟瑟发抖。狗老了,可毕竟还是一匹狗。索朗的叱骂好像一把铁锥子,一下子扎醒了它,忽然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声嗓中滚过了一阵阵惊雷,低沉地咆哮了起来。人群哗地一下退潮了,离散而去,谁也不愿意跟一匹老狗一般见识,更不想让自己血溅当场。李豆灯你回来,李豆灯你有种,老子赏你一只羊头吧,索朗快慰极了,从包袱里摸出了羊骷髅,扔在了脚下。黑犬的确饿坏了,羊骷髅上又没有肉,只好咬碎了骨头,咂骨吸髓,获取一点点人世上的阳气。索朗目光逡巡,傲慢地瞭看着大十字一带的街景,发现一个人翩然而至,下一折子戏码接着上演了。

连公子抱拳一揖,嗔怒道:大少爷,这可就是你的罪孽了,这条狗叫啥不好,你却偏偏唤它一个李豆灯,你这是明知故犯,给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的人们心头上拔筋放血呐。索朗袖了手,轻蔑道:哦,我以为是哪一路法官来问罪,不承想原来是连公子呀,连公子你属鸡,这打鸣的时辰早就过了,目下好像不应该是你聒噪的时候吧?连公子不是独自来的,身边有几名跟着他吃饭的小喽啰,仰赖主子的脸色行事。闻听此语,连公子不仅不恼,反而霍然一笑,摸出来了一把丝绸扇子,哗的一声打开,款然道:那好,就让在场的乡邻们摆一摆道理,评一评黑白吧,这李豆灯三颗字乃是敦煌擎天的柱梁,顶门的杠杆,指北的明针,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岂容你索家的大少爷如此玷污,佛头泼粪,用在了这么一匹老狗的身上,任意作践?索朗抬起脚,踩在了黑犬的头颅上,一再发力,似乎要将这一颗狗头踩入阴曹地府中去。索朗叫嚣说:你告诉我,大清的哪一条王法上,民国的哪一页法典中,禁绝了我索某人的这一腔子好意?我实话说吧,我可是把这条老狗当先人一般供着,早上问安,夜里点香,天天都有一根肉骨头吃。狗爷在上,我可以尊称它是康熙爷或乾隆爷,自然也能够唤它是李豆灯或索朗,倘若阁下喜悦的话,宽谅我一次吧,我现在就喊它是连公子。这一时,索朗松开了脚,吆喊说:李豆灯,不,连公子,快给这位阁下笑一个吧。蹊跷的事情发生了,这条原本羸弱而惊悸的老狗,忽然间抖擞了一番皮毛,满血复活地人立了起来,吐出一根炭火般的长舌头,咧嘴大笑,笑得就像一盏打翻了的灯台,灼人眼目。一霎时,连公子的脸色煞白,晃了晃,喷出了一口血水,一头栽在了地上。几个喽啰不敢怠慢,七手八脚地将连公子抬将起来,簌簌簌地撤离了。

沙州城的看客们表情复杂,一个个泥塑着,先时看可笑瞧热闹的心态,此刻被义庄大少爷的法术彻底攫取了,征服了。人群中,有人嘀咕道:索门就是索门,上几辈子先人灌输下来的血还是烫的,还是精神的,一般人确实招惹不起义庄呀。的确,这个说头对对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看义庄如今倒霉了,败落了,但东山再起也不是一件什么稀罕事,日子还长呐,又有人附和道。

这些嚼舌头的人永远不明白的是,连公子一行穿过大十字,拐进了一条巷道后,立马恢复了原貌。连公子啐着嘴里的血水,自嘲道:哎呀,幸亏我连某人属鸡,否则这一口鸡血真能恶心死我的。在恭维声中,连公子掏出了一大把钱,开始逐一犒赏。今个天的赏钱比往日要慷慨上许多,因为要过节了嘛。

自始至终,在大十字对面的凉棚下,梵义斜戴着一顶草帽,遮护住鼻脸,一直在观望着远处的动静。碗里的茶汤早就凉了,几乎没啜上一口。梵义的内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为义庄悲哀,另一方面又被索朗连番的嚣张气焰所激怒,替李豆灯打抱不平。这一刻,梵义突然发现,在索朗周边逐渐散开的人群中,有七八条精壮的汉子,一边挥泪,一边怏怏地离去,眼中喷着火,头顶冒着汗,牙齿咬碎的声音清晰可闻。且慢,梵义瞭见,这些人一个个短靠打扮,一律挽起了袖子,袖子的里衬是白布的,好像戴上了一条白箍。汉子们露出来的半截小臂像树桩,像盘绳,也像擒龙缚虎的霹雳手,但他们纷纷撤离了,一不惹事,二不声张,仿佛身衔了禁令,不敢造次。就在前日,在党河之畔,从马背上跃下来的李七斤,也是同样的装束,一样的神态。忆想起这些时,梵义蓦地恍悟了,不错,他们应该是同一类人,是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撒豆成兵,派出来的眼目与精兵,严密地封锁住了索朗,只允许这个浪荡公子装疯卖傻,而不会有任何一桩实质性的交易。

日光肆虐,眼前没有一丝风,蝴蝶的翅膀也好像粘连在了空气中。梵义惊出了一身冷汗,暗忖道,连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都有所忌惮,不敢出面制止,也不能公开主持公义,绝不仅仅因为这个义庄的大少爷。很显然,索朗只是个幌子,背后站着的,除了一两位高人外,恐怕另有一个神秘的团伙,一个意欲在敦煌分庭抗礼的利益集团。这些人伺伏着,静默着,仿佛党河水中的沉沙,一直在等待着时机。一俟机会到了,这些沙子将席卷而起,形成旋涡,构成陷阱,会将一切都吞噬下去,进而让敦煌变得尸骨无存,满目疮痍。视野中,人群渐渐稀了,但那七八条精壮的汉子并不曾走失,而是游离开来,不显山,不露水,悄悄地锁住了各个路口,大有樊篱之势。这一刻,梵义突地立起了身,一饮而尽,试图将身体内激烈的火焰熄灭一空。

是的,一切都昭然了,清晰得像一碗献供的净水。

索朗及其幕后的那一干人,抛出了诱饵,扔下了骨头,甚至在各处点火放炮,鸣金吹号。这一系列疯狂的作为,究其实,只为了激怒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试图将敦煌撕开一道口子,血肉横飞,大乱方寸,他们才能以此趁火打劫,割据一方。然则,敦煌头顶上的这一片锦绣天空,依旧稳静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天意,继续照临在了关外三县,庇护着这一块佛国圣土,这一方水草丰茂的绿洲。如李豆灯一般的耄耋长老们,把握着敦煌的千年心脉,领袖着千佛灵岩下,这一群被上佛嘉许过的穷苦百姓,没有中计,不曾上当,而是金沙深埋,以静制动,等待着下一场风暴的来临。梵义觉悟出来了,这便是悲痛的隐忍,也是一道修远的持戒,更是上天掷下来的一份试卷,自己必须去完成这一堂天课,荷担使命,绝对推辞不得。或许,急递社的蜕变恰是在这一刻发生的,日后的重大悲剧,在这一天的风轻云淡中,悄然埋下了结算的种子。

念想至此,梵义不禁一笑,吆喊了一声,让伙计过来续水。

不料,街道对过的索朗瞥见了梵义,忙丢下了摊子,跳过了几辆骡马车子,急簌簌地奔将过来。索朗哥哥,看你口干舌燥了半天,这茶刚好,你赶紧喝了吧。梵义亲自沏上一碗茶汤,双手奉给了对方,又道了吉祥的话。索朗并没有照办,落座在了茶桌对面,上下打量了一番梵义。末了,索朗抱拳探问:少东主,你是来寻我的么,你拿定主意了吧?嗯,索朗哥哥,小弟专是来找你的,你先前来胡家坊一趟,又不明不白地走掉了,只将天大的难题留给了我,现在我给你一个回话,正式做一个了断吧,梵义道。愣怔了一番,索朗从怀中掏出来一沓黄表似的旧纸,不外是义庄的地契和房契,仔细地搁在了梵义的当面,又打开了一盒朱砂色的印泥,等待着答案。梵义伸出指头,摘下了那枚索氏一族的玉石扳指,款款放在了契书上,完整地推送了过去,不由得释然一笑。

“对不住了,梵义生受不起。”

索朗一骇:“少东主,除了你,整个敦煌谁也不配。”

“哦,你听说过河西司马,听说过急递社么?”梵义站了起来。

“当然。”

“在下正是!”截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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