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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六

卷二十六

久坐衲衣寒。

在马鬃山南麓,在查干淖尔北侧,在波光潋滟的这一线狭长孔道上,这一番长谈竟如此亲昵,如此梦幻,让敦煌的三条汉子唏嘘不已,不知今夕何夕。胡恩可的元神趺坐在当中,不敢插嘴,当然也无力诉说,惟有耳食着诸位的一问一答,心绪浩渺,难以自持。令胡恩可欣慰的是,自己的一次顽劣之举,居然有了意外的获得,上佛开眼,在蔡家口子一带邂逅了失踪已久的这个碎儿子,一下子解除了内里的相思之苦。

大概二十天前,梵义唤来了几名游击,张开了一幅舆地图志,指点着敦煌和肃州以北的广大地域,吩咐他们将手上的贸易暂缓一下,即刻出发,沿途去号一下脉,摸一下底细。梵义特地交代,这一带匪患不断,地理不测,各位最好装扮成买卖人,携带快马、盘缠、水和干粮,不可揣任何一件利器,只带上各自的招子,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自结社邑义之后,经过这么些年孜孜矻矻的地下经营,急递社早已今非昔比,不仅垄断了关外三县的主要输送贸易,也将大小分社扩展到了河西走廊、甘新大道、青海柴达木一带,甚至在兰州、西安和迪化等地也设置了临时性的秘密中转站,一下子血脉畅通,勾连西东,形成了一幅机密的版图,一个坐金拥银的神秘团体。与此同时,作为首领的梵义,也逐渐地建立起了个人的空前威望,对外是一介传说中的人物,河西司马能上天入地,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但从没有任何一个外人得见本尊,犹如从《三侠五义》中脱胎出来的角色。对内,梵义则是一言九鼎、不苟言笑的少东主,统辖着一切,上上下下,惟其马首是瞻,绝无异议。当然,急递社的这一切,仿佛一道道汹涌的潜流,一堆堆暗火,默然运行于中华民国之西陲一隅,横行经年,自生自灭。后日的史书与地志,对急递社当年的存在讳莫如深,全无记载,似乎它只是一蓬短命的焰火,在寂寥的西天上燃烧成灰,一风吹净,不曾留下过一丝一毫的迹印。

幸运的是,在九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敦煌本纪》的作者因缘际会,在祁连山西段的群山深处,偶然邂逅了一位瞎眼的弹唱艺人,并获知了当初炙手可热的急递社的一些记忆碎片。那个怀抱三弦的苍然老者,自称是急递社某一位主要游击的后人,却又对自己的姓氏三缄其口。解放战争时,因为躲避战火,他们一家逃进了密林深处,此后再也没能返回敦煌。于是,作者叶舟依据仅有的一些口头文字,劈空结撰,极尽追思,敷衍成就了本书,首次将急递社的内幕昭示于天下。

此乃闲章,略过不议。

辞别了少东主,几名游击立时开始了预备。卡利班不解,狐疑道:这吊诡的,天气这么好,孔大小姐的铺子里码满了货物,正是挣钱的季节,却让咱们带着盘缠去浪一趟,这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马厩里挤满了成群的良骏,一个个都是金刚的身材,筋骨像盘绳,神目如电,显然是豆类和新鲜的苜蓿饲养下的。陈小喊附议:这个我知道,你我二人,再加上蒋斧,连着七八年都是急递社的功臣,挣钱最多,也从不失手,光劝牌就积攒了半炕,少东主一定是体恤咱们,才让咱们出门去消夏的。蒋斧从管家苏食那里支了一笔钱,拎着袋子进来,丁零当啷的,好像他踩在了一堆银坨子上面。蒋斧断喝:仔细你两个的舌头,少东主既然指了北,那就不要往南张望。又判断说:我估摸着,这是当家人想开一条新路,要辟一块新土,找一个简捷的方向,绕过河西四郡,绕过兰州城,从北疆的大草原一线,长驱进入河套平原,进入包头,如此方能直取北平。

开路,这个词宛若一坛烈酒,登时让游击们欢喜莫名,沸腾不已,同时又为自己身为先遣官而骄傲。预备妥定,就在游击们拍马离去的那一刹,在一旁窥伺的胡恩可的元神也顿生好奇,闪身骑坐在了陈小喊的身后,只将自己的那一具肉身,孤独地留在了胡家坊内。

三名游击在北疆浪达了一圈后,甚觉无聊,便拨马南下,意欲回返敦煌。平素里,游击们大都是飞矢如星的命,恨不得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一旦松弛了下来,像这样漫无目的的晃荡,反倒平添了一份焦虑,浑身不踏实。那一日,从隘口出来,站在岔路口时,蒋斧决意闯一趟查干淖尔,不为别的,只因这一路上时常闻听过往的商团们讲,蔡家口子有一位孙二娘,年轻貌美,风骚可人,八面玲珑,男将们喜欢在她的裙下称臣。蒋斧是肃穆之人,类似的荤话自他的嘴里吐出来,陈小喊和卡利班便知道这家伙另有他图,所以也不反对。况且一路上俭省,钱还没有花完,钱才是人的脊梁骨,不如去挥霍一趟。这孙二娘不是旁人,恰是呼风唤雨的蔡饼子。游击们经见过大世面,怕生出意外,也怕遭了暗算,被剁成肉馅,捏成人肉包子,于是制造了一个借口。在客栈里逗留的前两日,游击们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陈小喊和卡利班天天去草湖里戏水摸鱼,蒋斧则支了一张桌案,邀约各路行商来喝罐罐茶,相互攀谈,问东问西的,全然没有了买卖人的那份匆促与形色。客栈掌柜也是蔡家人,觉察到了不妙,拐弯抹角地来探问时,蒋斧则答复说:哎呀,牲口们不舒服,恐怕是误食了闹草,先借你们的宝地歇缓一段日子吧。这话实在,因为在远途中,牲口比人金贵,不论是游击还是商团,宁可折上一半个人,也绝不能让牲口吃亏。掌柜的见猎心喜,声称这个好办,蔡家的老醋恰好可以解了闹草的病根,忙遣人去打了半车的醋,高价卖给了蒋斧,叮嘱要内服外洗。如今,急递社的快马均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尤其是此番牵出来的这三匹,除了陈小喊的雪花豹之外,剩下的分别叫火焰驹和玉追,蒋斧岂能虐待了它们。掌柜的连续卖了几车醋,暗自欢喜,有天后半夜拉肚子,跑去了茅厕里拉屎,却被粪坑里刺鼻的醋味熏坏了。毕竟是蔡家子弟,生恐将来被问罪,担上一个窝藏的恶名,忙告发给了三叔。三叔也不马虎,连夜拿获了这些游击,先来文的,又来武的,将三个人揍得皮开肉绽,却始终问不出一句真章。待土匪朱十三下了山,三叔为了更大的筹谋,便想借游击们的手,除掉少把子梵海。不承想,这三个货居然轻易答应了,闯进了佛堂,里头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搏斗声,耳光嘹亮,犹如响器班子里的铙钹。三叔坐在院墙外,一边静等消息,一边听黑喇嘛的副官对自己耳语,表情像一棵葵花那样开了,没有一粒杂质。

这些天来,胡恩可的元神一直游荡在蔡家口子的上空,忽东忽西,忽上忽下,瞭见了下界里的一切,也窥知了不少的机密。上佛护佑,目下,来自敦煌的三条汉子终于跟碎儿子梵海伙在了一起,胡恩可悬着的心,稍显踏实了。

夹杂在后生们当中,闻听游击们你一言我一句,给梵海逐一绍介着胡家坊、爹娘和哥哥、急递社的内幕以及家里的买卖与现状,太简略了,太粗枝大叶了,胡恩可有点怨怪,但也明白形势急迫,容不得那么多的口舌。偶尔,胡恩可想纠正一句,补充几点,才发现张不开嘴,发不出声,自己不过是一介虚无缥缈的元神罢了。梵海像一块黑石般地趺坐着,泪下如雨,静谧地谛听着,鼻脸上却挂着一副贪婪的样子,惟恐错失了其中的哪一个细节。随着游击们动情的诉说,胡恩可也沉浸了进去,一下子被感染了,这才醒悟到,自己离家也有些日子了,难怪一直忐忑不安,心荆肉棘。

对一介元神来讲,类似的疑难简直不是一个问题,易如反掌。趁着诸人说话的工夫,胡恩可悄悄地溜了出去,瞭见院中的那一棵高树上枝叶纷飞,哗啦作响,恰好有一股从俄境吹来的风路经此地,挥马南下。胡恩可一跃而起,凭着一片漾荡的叶子,飞旋到了半空,骑坐在风的身上,扑向敦煌,扑向了二十三坊。

接近正午,伏天下的胡家坊呈现出了一副慵懒的样子,鸡不飞,狗不跳,街巷中阒寂无人。酷暑是一个方面,更为要紧的是,田里的庄稼正在拔节,正在黄熟,农户们抓紧时间修补工具,等待收秋的日子。胡恩可仿佛穿了一双登云靴,从天上翩然下来,站在了自家门口。

眼前,一座恢弘而气派的青色庭院煞是夺目,重檐层叠,屋脊连绵,在整个胡家坊一带鹤立鸡群,惟此一例。胡恩可清晰地记得,在自己病后的第四个年头,也就是急递社开始兴盛之际,长子梵义乾纲独断,决定拆除旧院子,重修一座胡家大院,一来仔细赡养双亲,拉扯后人,二者,给两个弟弟各盖了一座别院,以待成家立业。一俟主意拿定,梵义的手段犹如热刀子切酥油,干净利落,吹气成仙。梵义花了重金,延聘了几位图画师,其中一个曾经参与过永登鲁土司衙门的土建,尤其擅长取暖与庭院排水系统的设计。约摸大半年,历经反复的研磨,梵义的诸多诉求完全落实在了纸面上,终成定稿。

掌尺是从肃州请来的,历辈都是河西一带不可一世的匠人,本人也有过修葺马蹄寺和大佛寺的显赫资历,刚开始还端着架子,连番辞退了梵义发出的几封聘帖。越拒绝,梵义越心热,只好去求告孔执臣。孔大小姐二话不说,只在一张巴掌大的碎纸上写了一行墨字,掌尺便急急如律令,率着一支庞大的工匠队伍,一道烟地跑到了敦煌,前来应命。沙州城和二十三坊的人专喜红色,一砖到顶的红院落,不是地主,便是财东。梵义嫌红色太招摇,去了一趟南湖的砖窑,定制了一批青砖,这一点最契合爹老子的心愿。瞭望中,那些翩然的飞檐与山顶,那些在屋脊上伫立的跑兽、垂兽、仙人和鸱吻,仿佛一群天上的护法,庇护着这个家庭。胡恩可忍不住赞叹,虽说整个构建精工细作,繁复庞杂,但一种青灰的颜色,给这个院子奠定了一幕低调内敛的风格,就像一个结实的人蹲在人群中,引而不发。

事实上,胡恩可还知道另外的几桩秘密,比如,当初馈赠给沈破奴的院子,虽然门槛高,但近些年来,因为濒临党河,地下水泛滥的缘故,几间屋子渐渐地整体沉陷,越发地让沈家人,不,让丁家人像一根钉子,楔在了胡家的身畔,锁住了大好风水。比如,即便图画师们一再反对,声称如果保留高房子的话,将与整个的建筑风貌不符,别扭,碍眼,不伦不类,但梵义坚不松口。梵义的理由很简单,爹老子玉山不稳,常年缠绵病榻,地面太潮,恐怕对病体不利。梵义是金主,钱的话谁都能听懂,图画师们也就放弃了主张,照着金主的意思,设计出了一座崭新的高房子,不仅有火炕式的地暖,有通风渠道,甚至还有上下楼的排水系统。果然,恰是在这一座新式的阁楼上,胡恩可的病状稳定了下来,不再有反复,让这名老财东的元神觅见了机会,偶尔能够身心分离,脱缰而去,漫游在敦煌广袤的天际下,看见光阴中的起伏与沉落,看尽人间。

这一时,胡恩可踅开了几步,瞭见了靠近围墙的高房子,不禁失笑开来。长子梵义也真够辣的,完全参透了当初爹老子的心思,落纸成文,将念想变作了实际。从这个角度上看,高房子俨然是一把榔头,擎在空中,随时能砸向隔壁,将那一根钉子牢牢地楔在地下,绝不松动。再比如,胡恩可有点难为情,也有点红脸,但又不能不思想下去。长子梵义娶了世兴堂的千金,一个男将裆里的那三两精肉,其实也是一根钉子,将性元钉在了胡家的族谱中,成了一介妇人,成了胡沈氏。梵义不愧是儿子娃娃,当然也仰赖印光法师的月老之功,迅速醒悟了爹老子的这一番苦心,对这一门婚事不存异议。每念及此,胡恩可的内里便会潮起一股股滚烫的汁水,感天,感地,感恩上佛,心知有一片隐秘的佛光,笼盖在了胡家大院的头顶,须臾不离。胡恩可宽释无比,感喟道:儿子们,这就是爹老子替你们铺出来的一条路,一条活命的路,一条光耀的路,也是一条世袭下去的路。现在,老大已经走在了路上,老二相跟着,至于碎儿子么,其实也不必发愁,既然找见了梵海,那么终有办法让他洗心革面,迟早归家的。

这么着,胡恩可的元神双手合十,对着胡家坊头顶上湛蓝的天空,朝着莫高窟的方向,叨念说:儿子们,你们款款地走好,走踏实了,走正义了,去做一个个精良和纯明的人吧。双目模糊时,胡恩可又道:为父的这一具肉身子还是烫的,还不曾变凉,你们尽可以拿去当砖,拿去作拐杖,拿去铺路架桥,只要你们在这一世的光阴里走好,父亲宁可舍下这一副热身子,也要把牢底坐穿,成全你们。

院门敞开着,胡恩可闪身入内,眼前忽然一片金光。

敦煌产杏,名曰李广杏,名动天下,但这种早熟的果子太过娇嫩,易于腐烂,不宜长途运输或保存,所以只有晒成杏干。地上铺了十几张芦苇席子,掰开的杏肉快晒好了,日光打在上面,仿佛切开的碎金,耀人眼目。廊檐下的阴凉里,儿媳妇性元躺在椅子上,左手拿着一册读本,右手嗑着瓜子,嘴里呸呸呸的,一点规矩也不见。尤为恼火的是,一个丫鬟在替性元梳头,另一个蹲在下头,给性元试着一双新鞋。胡恩可厌恶这种好吃懒做的样子,忙踅开了,却听见性元在吼喊:小党,快跟弟弟过来,仔细我打你的尻子。冷不丁,一个碎娃娃在墙根下哭嚎了起来,另一个则赤条条地跑将过来,肚脐下的小牛牛晃荡着,率先给性元告状。胡恩可被一种巨大的喜悦攫取了,忙蹲在地上,张开了臂膀,轻唤说:小党,小河,快来让爷爷抱抱,让爷爷的胡子扎一下吧。自然,这些话没有声音,也不会被响应。倏忽间,两个碎娃娃又撕扯在了一处,嘴里嗷嗷嗷的,像一对土苍苍的幼兽,颊脸上沾着杏干的残迹。隔辈亲,胡恩可越是惜疼娃娃们,对性元的不满便越发澎湃,指责说: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你个懒婆娘,竟然不管不顾,让娃娃们吃那么多的杏干做啥?一丝伤感忽然弥漫了上来,胡恩可喟叹道:人世上的苍生,大多是前一辈替后一辈开山辟路,手把手地传授着生活的技能、认知和经验的,连动物亦不例外,可世兴堂的这个千金,仍不改大小姐的习气,日子稍微殷实了一点,便害上了富贵的病,瞧她那个懒虫样子,连自己生养的娃娃也不照看了,哼着一支酸曲,在往鼻脸上搽粉,在涂胭脂。另一厢,娃娃们可玩美了,互相泼着水,像从党河里捞出来的那般,全都成了泥猴子。

梵义婚后的第三年,性元的肚子大了,大得离谱,脚也肿成了两块发糕,天天趴在灶房的酸菜缸前,吃个不停。婆婆胡白氏一边抹眼泪,一边尾在性元的尻子后头,盯梢着儿媳妇的走姿,叨念说:酸儿辣女,酸儿辣女。性元是农历四月初九生产的,前一天恰好是佛诞日,余荫尚在,佛光未散,这一点让胡恩可感念异常。后半夜时,女眷的院子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二儿子梵同站在堂屋前,放了一挂炮仗,又在胡家坊的祠堂里点了一挂,告知了先人们。天亮前,待一切都悄寂下来后,梵义才上了高房子,默默地立在爹老子的病榻旁,着实淌下了不少的眼泪。梵义报告说:爸,性元下下了,下了一对儿子娃娃,浑身都囫囵着,一样不缺,声嗓亮得像一对铜锣,简直快把人吵聋了。也就怪了,四月初八的那个晚夕里,胡恩可一丝睡意也没有,眼珠子不错地盯视着对面墙上的墨字,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梵义懂得礼数,跪在地上,认真地磕了三个头,哀恳说:爷爷在上,爷爷劳苦,就请爷爷给两个娃赐个官名吧,将来好在人世上闯荡,去博取功名,去光大门庭,不愧为胡家的子孙。儿子的孝顺归孝顺,胡恩可却无能为力,始终哑默着,不发一语。

在黎明前,在整个敦煌最为寂静的一刹,窗户外袭来了一阵阵隐约的轰响,仿佛在松动筋骨,在满血复活。胡恩可的耳朵动了动,脑袋似乎也偏了过去。梵义见状,赶忙打开了窗子,于是声音覆压了进来,令头顶上纸糊的仰衬也振动了起来。梵义叨念说:开河了,今冬太冷,党河现在终于开开了,又是新的一年呀。胡恩可忆想起来了,这是党河的封冰破裂,朝下流里狂泻,一派摧枯拉朽的巨响吧。开了河,沙州城便醒了,城外二十三坊也就醒了,千佛灵岩上的菩萨们也会纷纷睁开眸子,护佑这一方水土。梵义蓦地察觉,爹老子的嘴角上,隐约现出了一丝笑意,好像窗外这一种破冰的声音是一剂良药,可以缓释病痛,镇静创伤。一瞬时,梵义突然开悟了,喊了一声爸,头埋在了爹老子的胸脯上,笃定道:大的叫小党,碎的那个就叫小河吧,这两个小贼有福了,爷爷赐了这么帅气的名字呀。一个胡小党,一个胡小河,胡恩可的内心摩挲着这两个后人的名字,枕着远处沉雄的波涛与缓缓升起的霞光,终于安心地睡下了。

廊檐下,性元粉饰完毕,丫鬟端着一块水银镜子,请她审察。这个当口上,院门啪地开了,一个人踉跄了进来,浑身脏污,鼻脸上沾满了血迹。丫鬟失声一叫,水银镜子掉在了地上,摔得一地荆棘,好像有七八颗太阳掉落凡尘,滚在了脚下。胡恩可从忆想中抬起头来,不是旁人,这个贼正是让自己操碎了心的次子梵同。性元早就扑了上去,一边掸着梵同身上的灰土,一边嗔骂说:狼吃的,又跟人打架了,你这番样子,哪有一点点先生的风范,干脆早早辞了乡学的教职,别辱没了孔圣人吧。梵同顽劣至极,从腋下取出书本,吹净了灰尘,交给了丫鬟,夸张道:哼,就那几个小蟊贼,敢在我胡某人的面前论拳脚,他们这下知道亏是咋吃的了。鼻孔里仍在淌血,性元要来了阿拉伯长棉,搓成棍,蘸了一点点香灰,塞入了弟弟的鼻眼,登时止住了。见嫂子不快,梵同辩解说:几个沙州城里的纨绔子弟,最近老在乡学的大门口堵截学员,抓住男将搜身,见了女生调戏,我既然客串了国文课的教员,就不能不做一只老母鸡吧。什么,你当老母鸡?性元愕然道。对呀,只有做了老母鸡,凭着天性,才能张开膀子,将我的弟子们庇护在翅膀下,然后,然后再一脚踢死老鹰。梵同振振有词的,仿佛他刚刚建立了一桩不世之功。性元讥讽道:哎哟,如此的歪理邪说,简直是一堆不打粮食的话,哦,照你的意思,孔圣人便是咱中华民国天字第一号的老母鸡呀?说这个话,我嘴里发苦,太冒失了,我可不想遭了报应。梵同答复:存此一说吧,反正女人的舌头都是开过光的,你性元也不例外。

丫鬟打来了水,递上了土胰子,梵同净完面之后,哄唆着侄儿们,但两个碎娃娃见其面目狰狞,嘶哑着跑开了,抱住了刚进门的舅舅的腿。时隔数年,经过父亲沈破奴的精心调理,性真的病状大有好转,肩膀宽了,额头亮了,走起路来也携带着一股少年的劲风,令世兴堂上下松了一口气。性元犹在气恼中,攻讦道:你呀,你现在是猪嫌狗不爱,我看你连一只老母鸡都算不上,你顶多就是一介老光棍,敦煌二十三坊中最有名的光棍汉。梵同吐着舌头,鬼脸道:光棍有啥不好,凡光棍者,皆为举世污浊、惟我独清之辈,只不过不走尔等的俗常路,不愿低头,不肯就范罢了。这一席之乎者也的辩词,又给性元点了火,惹得嫂子一时动怒,戳了梵同一指头,叱令道:贼疙瘩,快去里头换衣裳,等一下跟我去一趟平凉坊,见见这个女方家。梵同赖皮极了:哎哟喂,这已经是性元你张罗的第十九家了,结果你知道的,莫非你还不死心呀?这么着,一身鲜衣靓妆的性元,终于拿出了杀手锏,努了努嘴,张看着附近的高房子,蔑笑说:你哥就在那达,仔细他听见了,下来掌你的嘴。梵同气馁了,忙抬身进了屋子,似乎梵义这个名字是一块烧红的精铁,碰也不敢碰。丫鬟们将一套新衣新鞋送将进去,又出来掩上了门。性元宽释了许多,对丫鬟们说:这个贼是属核桃的,只有砸着吃才香,要不然硌了牙,还无处申冤。丫鬟们笑坏了,腰也快笑弯了。

对刚才的这一幕,胡恩可赏识至极,却又稍稍带了一点点歉疚,明白自己错怪了性元。胡恩可的元神瞥见,就在这个伏天,在大太阳下头,老伴胡白氏始终龟缩在另一面墙的阴凉中,动作迟缓,慢慢地打着布坯子。几年中,胡白氏的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耳朵也关上了门,将家里的大小事情,悉数交给了长媳性元,自己连个咳嗽也不参与。除了在佛堂内念经,胡白氏剩下的惟一嗜好便是打布坯子,几乎积攒了大半间屋子,起码可以给沙州城里的每个人纳一双新鞋了。性元孝顺,为了婆婆能出门走动,能晒上日头,经常打发伙计们去城里的几家裁缝店,将各种布头搜买回家,从不间断。一念及此,胡恩可感喟道:不管哪一个人家,其实要紧的是最早的那一根柱梁,这根柱梁一旦挺直了,门风也就端正,和气与祥瑞便也彻底养活了。目下,让胡恩可欣慰的是,胡家其实有两根柱梁,一个是梵义,一个是性元,一个对外打理,另一个则经营着内部,安然有序,从不逾矩。

这一时,梵同穿戴完毕,敞着领口,样子滑稽地晃出了门,丫鬟们又失笑坏了。性元虚扇了弟弟一巴掌,惜疼地替他系好了纽襻,叮咛道:这回是平凉坊的一户小财东,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娃子,模样周正,漂亮得就像从莫高窟的壁画上揭下来的,你可千万不能使性子,再错失了这一桩姻缘呀。丫鬟们送来了一只礼盒,梵同拎上了,相跟着嫂子出了门,上了自家的车轿。掩了门,一个丫鬟嘀咕说:八成又得空手而回,这个少爷羔子呀,枉费了女东主的一番苦心。另一个附和道:二少东主的心思不在这达,明摆着,他这是在应付嫂子呐。不在这,那他的心思在哪达?发问道。这名丫鬟抬起头,仰看了一眼深邃的天空,怅然道:在天上,二少东主的心在天上,凡人理解不了。

不错,这恰是胡恩可最揪心的缘故。梵同自小至大,一直在哥哥的庇护下成长,说不上有什么坏毛病,但偶尔暴露出来的那种叛逆,说明他的棱角还在,骨子里不服输,也不肯服属于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梵义。先是辞了学,结社邑义之后,梵同干脆扔掉了课业,在急递铺里奔波了几年,有点花落莲出、技成出徒的意思了。梵义一直惦记着弟弟的婚事,让性元频频去另外的坊上四处打听,准备择一个良善人家的女子,也好拴住梵同的心,待将来有了一男半女,让其彻底地悄静下来,从而解脱自己。孰料,梵同每回去相亲时,总是鸡飞蛋打,舍上一大笔钱不说,还往往伤了性元的脸,彼此不快。去年下半年,也就是秋学开始前,乡学里的顾文君先生一口气没上来,终于殁了,让国文课的讲堂空荒了许久。总教跑到了胡家坊,以乡学的名义,正式聘请胡梵同客串一段时间,等延请到了正规的教师后,其他的再议。梵义当即拒绝了,声言说:误己可以,但误人子弟的事情,在胡家的地盘上一概免谈。总教是揣着耐心来的,搬出了一大堆理由,其中一条说,梵同记性好,会背诗,这在乡学里是出了名的。梵义执拗道:那个小贼的肚子里有几两酥油,我这个当哥哥的,自然比谁都清楚,让他上房揭瓦可以,如果去做南郭处士的话,我怕丢不起这个脸。总教道:少东主这才叫灯下黑,梵同是不是这块料,毕竟要当面试炼一下吧?这么着,梵同被紧急唤了回来,一头的雾水,不明白眼前设了什么坛场,布了哪个阵仗。总教提问了《诗经》《离骚》,发问了李太白、杜子美与白乐天,又问及了苏轼和辛弃疾的诗词篇目,总归是毫无疑难,全然说给少东主听的。对这些试题,梵同几乎是见佛杀佛,见祖杀祖,一趟子口灿莲花、舌漫滔滔地应答完了,令总教频频颔首,梵义也暗自吃惊,只有借坡下驴地让了步。梵义惟一不妥协的是,梵同可以去救急,可以客串,不计时日长短,但在此期间,绝不能取乡学一分一角的薪俸,所有花销皆由胡家来支付,否则就作罢。总教应承下了,督促梵同次日一早便去乡学里亮相,耽误不得。

当日夜里,梵义花了几个时辰的工夫,跟弟弟做了一席长谈,唾沫都干了,叮嘱这,托付那,美美地修理了一顿梵同。性元替弟弟剪了指甲,剃了头发,又从家里搜腾出来了一块料子,连夜跑到了沙州城的徐尺子裁缝铺,给梵同缝了一件长衫。梵同穿在了身上,肩是肩,腰是腰,立时有了一种教书先生的气度,令兄嫂二人踏实不少。目下,乡学里也不再提聘任其他人的话题了,好几回,梵义在路上瞭见总教时,却见对方像一条泥鳅似的,远远地绕开了,连个面也不照。不过,见弟弟一门心思地投入在了教学上,渐渐疏离了急递铺的琐事,这正中了梵义的下怀,真是一个无心插柳的结局,偷着笑吧。在梵义的内里深处,实际上不愿意梵同跟着自己干,三弟已经被土匪们掳走了,生死不明,最好给胡家留下一个端庄的,台口上的,不要搅和在游击们当中,过一种跌仆而动荡的生活吧。当然,没有比乡学的先生更端庄的,也没有比站在讲堂上更鲜亮的了。胡恩可认同长子的做法,也就撒手不管了,知道有人在顶门,在立户,自己也该到了歇缓的季节上了。

这一时,飘来了一股屎尿气,两个碎娃娃蹲在廊檐下,一边拉,一边嚼着杏干。双胞胎的诡异就在于,一个头痛,另一个必定发烧,互相呼应着。性真从灶房里铲了一簸箕炉灰,垫在了秽物上,但遮不住恶臭,好像他们的肚子吃坏了。元神是最忌讳这一种气息的,民间也有用屎尿来作法的先例。胡恩可不敢逗留,簌簌簌地掩鼻而走,径直上到了自己沉湎多年的高房子内。

不错,那一具病体,那一具沉重的肉身,此刻就躺在炕上。

元神认出了自己,盘旋三匝,却并不想溜回到躯壳中去。入了伏,即便地处党河之畔,但是整个胡家坊,整个敦煌,犹如坐进了一间大砖窑,一座冶炼坊,烧心呛肺的,无处遁逃。胡恩可精光着,身上苫了一条简单的棉布,昏沉如木,纹丝不动。炕下头,长子梵义貌似敛目自静,其实是疲累了,困倦了,一直在丢盹儿。元神是没有气息的,也发不出声音,但胡恩可依旧蹑手蹑脚地,捂住嘴,生怕一个哈欠,一个喷嚏,坏了儿子的瞌睡。视野中,梵义早就成熟了,眉骨硬朗,双颊饱满,一抹修饰齐整的唇髭,俨然衬托出了新一代当家人的风范,一个少东主应有的体量与尺码。这番神色,似乎也在告诫外人,此君只可交道,千万不能冒犯,更不能亵渎。几年的工夫上,胡恩可虽然久卧病榻,身心浩渺,但从各处传来的零星消息里,也约略听闻了急递社,知道了这一桩新式的贸易,以及诸位成员的名姓。胡恩可不谙内情,只好猜度,这肯定是一项利润广泛的买卖,否则,梵义断然拆不起这个院子,盖不起这些厅堂,养不活这一群生死伴当。儿子的归儿子,先人的归先人,胡恩可不愿过问,自然也无力去操心。这一时,胡恩可心生祈愿,只盼着梵义多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解了这天中午的乏气,也好专心去张罗人世上的事情。悲剧的是,窗子外头飞进来了一只指头蛋大小的绿苍蝇,像一只坏掉的风箱,刺刺啦啦的,带着十足的恶意。梵义的身子抽了一下,冷不丁从睡梦中挣了出来,赶忙抓住了桌上的拂尘,将苍蝇撵走了。梵义彻底醒了,瞭见炕上的爹老子沁满了汗水,又拿起手巾,给病人满身各处地擦拭了起来,动作惜疼极了,仿佛在伺候一个月娃子。

“爸,这二十多天来,你不睁眼,也不看人,你到底咋了呀?”

胡恩可吓坏了。

“我知道你身子累赘,你也说不成话,可你有了啥心思,你尽可以给儿子托一个梦来,让儿子明白。”梵义语气温和,哄唆说,“爸,只要你天天睁开眼,我也就有了精神头,性元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哪怕胡家顿顿吃的是麸皮野菜,也总比端上一碗红烧肉要强。”

终于,胡恩可明白了过来,被一种巨大的罪愆感摄取了,惶恐不安。自己不告而辞,率性地跟着蒋斧他们浪了一趟北疆,心野了,玩疯了,却在不经意之间,将一个沉重的难题留在了家里,令一家人断肠,尤其让长子和长媳如此痛苦不堪,心上在流泪。梵义擦净了爹老子的汗水,又抻开那一块棉布,仔细地苫了上去。或许,悲痛使然吧,苫了几遍,单子一直皱巴巴的,手抖得不行。胡恩可的元神见状,忙跑了上去,相帮着,往自己的肉身上盖。岂料,伸手攥住被单的一瞬,竟发现它是凉的,冷的,犹如一件铁衣,也仿佛一块寒冰,携带着一种墓穴中的古老气息。胡恩可灰败极了,同时也顿悟了过来,倘若一具肉身丧失了魂灵,它不过就是一条裹尸布,后人们缝下的一件尸衣,势必会凉却下去的。盯望着自己懒散、臃肿、毫无神采的肉体,胡恩可咂摸说:后人们真是悲苦,后人们其实索要的不多,只求病人能睁开眼睛,朝这个尘世上瞥望一眼,他们便有了盼头,也就有了挣扎的生气。目光如灯,人死,灯才能咽下这一口气,一劳永逸地堕入永世的黑暗中,去等待下一世的香火。

这一刻,胡恩可瞭见了白墙上的那一行墨字,久坐衲衣寒,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哦,印光这个老和尚,法力空前,生前显然料知到了这一切,猜出了这一位旧友将轻佻,将顽劣,认不清他自己的命数,所以才有了类似的馈赠。久坐衲衣寒,这分明是一行偈语,一番告诫,针对胡恩可的不当言行而来的。这么着,胡恩可思想说,病痛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即便自己病程绵远,漠无涯际,大不了就将这一具肉身,当作一张供桌,一间修行的赞堂,一座引桥,一条度人的路,誓死自守下去,像以往千佛灵岩上那些开窟造像的匠人一样,只求因,不问果。念想至此,胡恩可的元神主意已定,便欲挫紧身子,飘入肉体当中,求得一个身心合一的结局。然而,胡恩可又突然反悔了,止住了步伐。

元神漾荡在半空中,胡恩可弯下了腰,双手合十,对儿子哀告说:梵义,容老父再孟浪一次,放肆一下吧,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必须回一下查干淖尔,去一趟蔡家口子,不为别的,因为梵海如今被困住了,生死不测,安危不知,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你弟弟解脱出来,逃出生天,我这一辈子也就算全盘交代了。又发咒说:无论如何,今夜子时之前,老父必定回返,日后的光阴中,我再也不喧哗了,不闹腾了,我要天天睁眼,时时笑给你们看,剔除你们心上的荆棘,抹掉你们的烦忧,让你们像一群豹子,一群狐狼,一群鹞鹰,满天下地去闯荡吧。

言毕,胡恩可宽释了下来,心中一片晴空,巴望着儿子的态度。像预料当中的那样,这些默然的陈词,梵义是根本听不见的。梵义伺候完了爹老子,掸了掸衣裳,表情立刻肃静了下来,恢复了少东主的身份,掉头出门。岂料,高房子的门端外,此刻正蹲着一个人,偷偷饮泣,将自己的脑袋撞在墙上,额头上一片殷红。

梵义愕然一惊,忙上前拽住了对方,喝问说:叔,你这是干啥呢?大天白日的,你哭的哪一门子的丧呀?管家苏食抱住了梵义的腿,恓惶道:少东主,我是来向你申领惩牌的,你不必可怜我,你干脆开除我,让我滚出胡家坊和沙州城,滚出敦煌,当一只疯狗去流落吧。梵义不明就里,劝也劝不住,急出了一头的疙瘩。半晌后,苏食开腔道:少东主,我死的心都有了,昨晚夕我被一个贸易联手拉出去喝酒,醉成了鬼,醉成了一泡屎,结果回到了家里撒酒疯,不承想打了你小婶子一耳光,今早上她的脸还是肿的,我现在悔死了。

“什么,你打了执臣,你吃了豹子胆么?”梵义暴跳。

管家低下了头。

“哦,你醉了,你喝了不要脸的水,你真糊涂了。”梵义收敛了语气,虽然心中起了一场火灾,却仍旧违心地退让了下来,叮嘱道,“叔,两口子过日子,哪有牙齿不碰舌头的。你快去吧,抓紧去给小婶子赔个不是,求得她的一个宽谅。再说了,这是你们的家务事,不归急递社的范畴,你没必要领什么惩牌,我也不会加罪与你。”

“不,我这次真的伤了你小婶子的心,少东主你就惩罚我吧。”管家执拗道。

“真快,眼看就中午了。”梵义仰看了一番天光,用袖子擦了擦苏食额顶上的血迹,咧笑说,“是这,半个时辰之内,如果小婶子没有宽谅你,你也不曾给她一个明确的歉意,那么……”顿了顿,梵义又另起话题:“叔,你一定记住了,千万不要向女人和娃娃动手。因为将来,替我们这些男人缝下尸衣,替我们烧香焚纸的,正是她们。”

眨眼的工夫,管家苏食便消失了,快得像一个喷嚏。

胡恩可的元神也要走了,但在飞身而起的一刹那,瞥见长子梵义突然哭出了声,泪水像一道瀑布,汹涌而下。此刻,日光灼亮,整个敦煌都沉浸在了一片金箔似的梦境中。梵义从脖子下摸出了那一枚汉印,泪眼婆娑,捧在手心里仔细地端详着。其实,汉印上依旧是那四颗熟悉的字,河西司马,没有丝毫的变化。

胡恩可恰巧了解,汉印上拴着的那一根红丝线,正是孔执臣去年的手工。

让我死吧。言毕,梵海仰药而尽。

蒋斧和陈小喊心下大骇,策马纵横了多少年,见识过世上的各色人等,以及种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但像梵海这样肝胆俱在,对自己说一不二的刀斧手,他们却是头一次碰见。梵海像一根柱子似的,晃了晃,就在栽下去的那一刹,陈小喊抢上前去,扛住了他,款款地放在地上。瞭见梵海脸色暗沉,口吐白沫,果然是中毒身亡的结局,蒋斧突然懊恼极了,挥起拳头,朝自己的鼻脸上砸了一拳。鼻血喷射了出来,溅得浑身上下都是,蒋斧立时成了一个血人。陈小喊也不敢懈怠,撸起袖子,找见了梵海刚才的牙印,如法炮制,狠狠地咬了自己一口,鲜血淋漓。这一时,胡恩可的元神飘了进来,目睹了佛堂内的惨状后,差一点晕死过去,忙贴住了墙壁,久久不能动弹。

来不及拖宕,陈小喊卸下了门板,跟蒋斧相帮着,将梵海的尸骸丢在上面,一前一后,抬出了佛堂。卡利班从树上跳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声道:真的杀了,真把梵海杀了呀?两个游击面色阴沉,牙齿很硬,根本不予作答。问急了,蒋斧嗔怒道:嘴夹紧,仔细我把你也剁了。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刺鼻的血腥,从两个血人的身上,卡利班宁肯相信,刚才一定发生过一场恶斗,伴当们险中求胜,才将这个对手撂翻了,取了他的小命。又进一步猜想,既然蒋斧和陈小喊敢杀了他,那么这个混蛋,这一坨狗屎,未必就是胡家坊的梵海。依了陈小喊的话,卡利班迅速打开了偏门,在前头引路。两名游击抬着梵海的尸首,穿过了土坯巷道,穿过了马院,径直站在了马厩中,将门板扔在了一尺厚的马粪上,而后瘫坐在地。

晒了一个夏天的马粪,蚊虫盘旋,生满了白蛆,味道又臭又腥,直辣人的眼睛。三叔一挥手,屎筐子和七虎子上来,干净利落地缴掉了卡利班手中的短枪和砍刀,在粪土上垫了几块砖头,辟出一条路来。副官捂住口鼻,率先踩上砖头,趔趄着步伐,蹲在了梵海的尸首旁,伸手探摸了一下鼻息,又仔细摸了摸脉,一了百了地长叹了一声。副官撤出后,三叔复又过来,先摸完了梵海的前身,再将尸首掉了个个儿,上下左右地检查了几遍。尸首颓丧不堪,犹如一摊烂泥,趴在了恶臭的马粪上,身上的体温在一寸寸地流失。突然,三叔从屎筐子的手里抢走了那一把砍刀,寒光一闪,径直架在了蒋斧的脖颈子上,阴笑开来。七虎子也凌厉,拉开枪栓,顶在了另一名游击的脑袋上,扎起势来。屎筐子吼喊:跪下,跪下听三叔发落,不然我剜了你们的膝盖骨,打烂你们脚上的孤拐。游击们奈何不得,乖乖从命了。三叔怒斥道:狗日的们,你们竟然把少把子给杀了,这样的天祸,我蔡家人不背,整个蔡家口子也不想被拖累。卡利班反诘说:你个老货,当初是你红嘴白牙指使我们去杀人的,现在可好,你猪八戒倒打一耙,死不认账,莫非你还想宰了我们,杀人灭口呀?面对这样的顶撞,三叔并不计较,自负道:老子玩了一辈子的鹞鹰,可笑的是,居然还有人想来啄我的眼珠子,难道这世上没了王法,没了规矩么?我来问问,这少把子的身上一无窟窿,二无创伤,人却死成了一头猪的样子,你们几个是咋办到的?蒋斧努了努嘴,示意一番。屎筐子从蒋斧的怀中摸出来一只药囊,打开一嗅,一股硝石的气息直冲天顶。蒋斧释解说:三叔,别小看这个贼是个瘸子,也别以为他吃了斋,念了佛,人就会善心大发,手下留情,我们刚才险些着了这个贼的道,否则躺在这达吃屎的,一定不会是少把子。咦,可现在躺下吃屎的,明明就是少把子,你们反倒全身而退了,这如何让人信服?三叔问。陈小喊哈哈一笑,半是讥讽,半是谄媚,嚷喊说:三叔你养了一辈子的鹞鹰,果然手段高明,招子亮堂,没有被鹞鹰啄了去,当了下酒的菜。嗯,依我看,三叔心中有尺码,目光会断案,这个少把子还真不是我们亲手杀的,他发现自己没了活路,当时就服了毒,求一个囫囵身子,好在阎王爷的面前人模狗样。三叔也喷笑了:这个瘸子本来就缺了一样,从来就没有囫囵过,那你实话让我知道,少把子干么要服毒,走这一条绝路?呃,没别的缘故,只因他作恶多端,杀人无数,这个贼的孽罐子满了,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陈小喊答复。三叔收回了砍刀,点头称是:对,这个话在理,少把子的孽罐子满了,这是报应。末了,三叔退出了马厩,泪光盈盈的,显然不是悲痛所致,而是被马粪的气息辣坏了一对招子。副官断喝:来人呀,把这三个凶犯绑了,带去见朱十三。

登时,棚屋里冲出来一股人马,皆是埋伏了许久的蔡家兄弟们,三两下,便将游击们扎上了粗麻绳,悉数捆缚住了。副官叮嘱道:等一下见了老把子,你们就将刚才的话重说一遍,好让朱十三知道,他这个干儿子的孽罐子满了,自寻死路。陈小喊笑说:这个简单,不劳军爷操心。这一句意外泄密的话,令副官顿生警觉,先按下不表。

中午刚过,地上的一切都在冒烟,每一脚下去,都像踩在了炭火当中。

或许因为濒临草湖,空气中的水分太大,加之没有风吹,蝴蝶几乎凝固在了半空中,连翅膀也扇不动了。从韩湘子庙烧香归来,朱十三早就乏透了,浑身精湿,尤其是脊背上的汗水,蜇得伤口隐隐作痛。不过,一旦坐在了凉棚下,那种漫漶的凉意格外舒坦,就像一个穷鬼的手,摸在了五十两的银锭上,再也不可能分心。伙计们陆续上来,布了满满一桌子菜,不是山珍,便是野味,自然也少不了草湖里的鱼虾,香气四溢,惹人馋涎。事实上,老把子的名义,蔡家人的肚子,每回朱十三下了山,蔡饼子都会如此款待一番,将平时搜罗和积攒下来的一些稀罕吃食,悉数供上桌子,尽量取悦这一位金主。朱十三胃口小,每样菜一般只搛一两筷头,剩下的都被蔡家人分食了,解了他们平时的馋劲。

坐定后,蔡饼子也不客气,率先拿起了一把水芹菜,咔嚓咔嚓地嚼吃起来,样子像羊。朱十三揶揄说: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你不吃的草么?你举出一例,我便送你一颗金豆子。莲花,蔡饼子迅即作答:莲花是佛陀的宝座,我一个信佛的人,自然不敢吃。朱十三送出了一颗金豆子,接着问。蔡饼子又道:酥油花是供佛的,灯花是用来念经的,石头开花那是一种祥瑞,这几样我都不吃。蔡饼子的伶俐口齿,让老把子异常开怀,又慷慨地送出了一把金豆子。朱十三叮咛说:这一趟拉来的麻包,是我不久前劫下的一个商团的百货,够你卖到年底了,是这,等天气凉下来后,过路的商团将更多,说不定还会有专门贩银元的,你不愁发不了财,耐心是第一位的。闻听此话,蔡饼子蓦地停下了嘴,擦了擦下巴上的绿汁,探问说:咋了,你今晚夕不过夜了,打算连夜赶回山里去么?朱十三喜欢这样的聪颖,点了点头。一时间,蔡饼子的表情寡淡下来,手摸在了肚腹上,娇嗔道:刚才在韩湘子爷的面前,我已经许过愿了,不承想,才从庙里走出来多半个时辰,你却要变卦。朱十三惜疼地揽住了蔡饼子的头,揽在了自己怀里,一边爱抚,一边探问:说说看,你给韩湘子爷许了啥愿,发了啥心?蔡饼子唏嘘一番,嗫嚅道:老把子,你记住我的话,不管将来发生了啥,你都不要怨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肚子里你们朱家的后人。朱十三不再追问,噘起嘴,款款地亲了一下女人,松开了手。这么着,蔡饼子跳开了,整理了一番衣襟和头发,一扫不快,眼波流转,妩媚道:老把子,我来给你唱一支酸曲吧,你可好久没听过我的声嗓了?征得了土匪头子的同意,蔡饼子款步上前,一手比拟着唱词,另一只手撩拨着朱十三,引吭开来。酸曲曰:给五两银子么你住下,天黑了就不要走了,我白生生的大腿,红丢丢的嘴,这么好的身材还留不住你么?

酸曲未毕,一个堂哥从灶房里出来,端着一碟子吃食,放在了长桌上。蔡饼子也被惊动了,丢下了酸曲,惊问说:这么香,香得要掉了牙,这是什么茶饭呀?堂哥回说:猪油盒子,前些天打了一头野猪,炼了半盆子油,这是用肉沫和花椒叶子一起烙的。猪油盒子呈半月状,两面金黄,敷上了一层刺啦作响的油水,显然是刚刚从煎锅里出来的。蔡饼子催喊:快吃,猪油凉了就沁住了,这个刚好。朱十三抄起了筷子,迟疑道:还是等一下梵海吧,少把子来了一趟吃。蔡饼子风凉地说:再是少把子,他毕竟也是你的干儿子,哪有老子等儿子的道理,快吃吧。朱十三遂答应了,饕餮开来,吃得满嘴淌油,不亦乐乎,很快就咥光了。蔡饼子是不食荤腥的,抓过来一根沙萝卜,塞进了嘴里,两个腮帮子登时成了枕头的样子。

这个关节上,三叔率着蔡家子弟们,乌泱泱地挤了过来,将抬尸的门板搁在了凉棚跟前,又将三名捆绑的游击推搡而至,连踢带骂的。三叔踉跄着上前,抱拳一揖,急吼吼地说:老把子,大事不妙。朱十三抓过蔡饼子吃剩的沙萝卜,叼在了嘴里,叱问说:啥事不妙,寡妇翻墙了,还是你爹的坟塌了?不容三叔作答,朱十三掉过脸,又跟蔡饼子攀谈了起来,讥讽说:刚才你唱得真好,声嗓也浪,就像一个娼妇在做戏。蔡饼子瞭见了门板上梵海的尸首,知道事情成了,反正也不恼,摇曳着腰肢,骑坐在了饭桌上,盈盈一笑。朱十三问说:小娼妇,你给山上捎信,说你怀了我的种,将我赚到了蔡家口子,还去给韩湘子烧了香,献了供。嗯,依我看,你的肚子是瘪的,空的,你枉费了我的一番好心,我白疼你了。蔡饼子的脸仿佛进了染坊,刷地一下红透了,辩解说:怀了就是怀了,现在顶多就像一根豆芽菜,显不出来,妇人家的事情,你最好别逞能。朱十三的目光逡巡一遭,发现跟自己下山的几名扈从不见了,隔壁的院墙内,却有劝酒猜拳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沸反盈天。是这,我也不怕丢先人的脸,我说给你知道吧,朱十三俯下身,贴住蔡饼子的耳朵道:我虽然日弄了你几年,但我其实不能生育,刚起事的时候,我跟另外一个土匪单挑,结果下体里受了伤,我没了那个毬本事。蔡饼子的脸继续红透了,嘟囔说:那你还吹牛,夸自己是独头蒜,说独头蒜最厉害了。朱十三噗嗤一笑,抚住女人的脑袋,释解说:这就是男人的毛病,男人就是为裆里的那三两糟肉活着的,你以后最好记住,男人的话信不得,不然吃亏的就是你。一瞬间,蔡饼子的眼泪下来了,恓惶极了,攀住了朱十三的肩膀,哽咽道:真的对不住,我肚子里的确是瘪的,空的,我没有怀上你的龙种,我是骗你来着。

朱十三的目光落在了饭桌上,托盘里有一道烤羊肋条,上面恰巧插了一把匕首,这就足够了。蔡饼子坦承:我这么撒谎,将你从山上哄骗下来,不是针对你老把子的,这么些年来,你老把子是蔡家的财神,是蔡家的风水,供养还来不及呐。但是,惟一让人失望的是,你先用一块狗头金换了一个瘸鬼,又将瘸鬼收为了干儿子,这也就罢了,可眼睁睁的,你让瘸鬼做了少把子,难道这一大堆家产将来要喂给狼吃呀?我这么一个囫囵女人,要眉眼有眉眼,要身材有身材,服侍了你好几年,莫非我还比不上他一个外人?平原之路,头头是道,这些锥心的话一旦说出口,蔡饼子哭得更凄楚了。朱十三盯看着蔡饼子的白牙齿,嗅见了一股清冽的菜蔬气息,心里头开了锅,表情上却淡漠如水,反问说:所以你们蔡家容不下一个孽障人,干脆杀了梵海,斩草除根,让朱某人今天彻底绝后,断了这个念想?蔡饼子收住了泪水,先前嫉妒的表情,慢慢地转换成了一种大功告成的神色,叨念说:老把子,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一时糊涂,错走了一步棋。朱十三突然趔趄一番,身子摇晃,忙扶住了饭桌,好像有些气血攻心,也好像被疼痛攫取住了。老把子凄楚道:我平生不做后悔事,也不愿意翻黄历,但今天我要给你翻一翻。是这,宣统二年,四川举人黄金绶在敦煌当县令时,我还在南湖的别树庄子里务农,上有老母,下有一房女人,生养了一个儿子,本来日子过得凑合,心里也知足。天老爷是醒着的,天老爷的手里一定有一本明账,可能我上一辈子造过孽,今世里饶不过我吧。别树庄子里有一户恶霸,盯上了我女人的姿色,趁着母子俩去给牲口割草的工夫,竟然当着儿子的面,奸淫了女人。我那个女人,性子烈得像一桶子火油,受辱之后,将儿子领回到庄子里,她自己却跳了水,投了南湖。儿子其实没走开,心里孝顺,一直相跟着,见娘老子没了影子,他居然也跳了下去,双双殁了。我娘哭死了,哭得眼睛里天天淌血,身子骨也哭干了,后来被一张席子卷上,三个人葬埋在了一个坑里。我后来起了事,杀了恶霸满门,连鸡狗也不曾留下一个活口,渐渐地拉起了这一支人马,舔着刀尖,活一天是一天吧。蔡饼子第一次闻听了这些稀罕的黄历,嗓眼里布满了一阵阵滚雷,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这个关节上,一个烧火丫头奔了过来,将一只沸腾的药罐子搁在了桌上。蔡饼子忙搭手,蹙住鼻子,将酱油色的汤药倾在了海碗中,捧给了老把子,催促他趁热。朱十三依旧沉浸在失败的回忆中,伸手将药碗推开了,接续说:有一回,我带人下了当金山口的苏干湖,在青海柴达木的戈壁干滩上,劫了一伙子金客子,抢走了一块狗头金。这是大事,即便在乱世中,为了一块狗头金,也能死一层人。我带着伴当们往北撤,一路上丢盔卸甲的,被一场大雨截在了半途上,在沙州城外的胡家坊逗留了一夜。那是一户财东,买卖人家,女掌柜就是现世的菩萨,她烧了开水,赏了热饭,收留了我们。当时,女掌柜端给我一碗羊肉臊子面,我抬头瞭看观音娘娘时,一下子就吓傻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女掌柜像极了我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一直将我当儿子招待。我当时恓惶得不成,把眼泪拌在了碗里,好歹将那一碗恩赐的夜饭咽了下去,那么香,那么可口,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那种味道了。

视线中,一只绿头苍蝇飞了过来,直扑海碗,却被刺鼻的气息拦住了,昏头涨脑地趴在了饭桌上,恍惚它是一粒韭菜渣子。朱十三慈悲在怀,省却了一些不堪的细节,又道:那户人家带着上好的风水,一定是被佛祖加持过的,我当时就起了贪心,想分一杯羹,想沾吉,所以我抢了女掌柜的小儿子,收为了义子,将那一坨不值钱的金疙瘩留给了他们,也好让我的心上不负罪。目下,蔡饼子获悉了全部的底细,却仍不明白,老把子何以要将自己半生的心血,交付给一个外姓人,一个半路上拾来的半脸汉。果然,朱十三作结道:这一切没别的缘故,只因为我那个死掉的儿子,也是一个瘸子娃娃,我当初没给亲生的当好拐杖,现在我发誓给梵海当,给少把子当,让梵海在活人的这一世里走好,走端正,走得轻松一些。

这一时,蔡饼子终于豁然了,一切都像是天老爷事先筹谋好的,谁也更改不得。蔡饼子突然下跪,脑袋埋在了朱十三的膝盖上,央告说:桌子上有一把刀,老把子你快点下手吧,割下我的这颗头,去给少把子陪葬,也还你一个明账。朱十三迟疑着,周身瑟瑟,仰面长叹了一声。末了,朱十三吊诡地说:快去,快把我的这一碗汤药拿上,趁热灌给少把子,兴许还有一线指望呐。蔡饼子张皇地捧住了碗,喊上自己的亲弟弟,撬开了门板上梵海的嘴,连汤带水地灌了下去,一滴也没有剩下。日光太亮,日光照在凉棚上,晒得那一层干麦草和干芦苇咝咝作响,纷纷撕裂开来,漾荡在了风中。朱十三撇过头,朝着三叔一笑,歉疚道:死马当成活马医,说不定还有救吧。三叔虚了一礼,答复说:未必。

朱十三起身,想亲自过去一趟,察看一下梵海的动静,不承想,身体摇曳着,两条腿像面条,干脆使不上劲。在栽倒的那一刹,朱十三靠住了墙,保持着最后的尊严。蔡饼子发现不对,立刻恢复了母老虎的样子,摔碎了碗,吼喊着跑过来,架住了老把子。

“哦,小娼妇,你究竟让我吃的啥?”朱十三的鼻脸变了形,眼珠子暴突。

蔡饼子道:“猪油盒子呀。”

“不。”这个关节上,副官踅了出来,做了否定的回答。副官早已换上了标准的制服,这是他当年从冯玉祥的部队中潜逃时,私自带出来的一套,平时舍不得穿,只在关键的时候亮一亮相。到了朱十三的跟前,副官两脚一碰,咔嚓一下,抬手敬了一记军礼:“老把子,你终于栽了,栽在了女人的裤裆里。实话说吧,蔡饼子给你吃的,看似是猪油盒子,但里头的馅料,却是天底下最猛最烈的发药,你身上的恶疮已经发作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这药是草湖里的一只沙鸥,再配上红蝎子、蜈蚣和锁阳根,不下十种。”三叔附和道。

朱十三挣扎着,辨清了眼前的副官,问说:“黑喇嘛来了?”

“哼,黑喇嘛和你老把子一样,都不过是一介草莽之徒,图的是名声,抢的是钱财,干脆成不了大事,做不了当世的枭雄。”副官摘下了军帽,掸了掸灰尘,又道,“老把子,我也不是平地里久卧的人,等一下你死了,我跟三叔便收编了你的人马,名义上服属黑喇嘛,但只要掐住蔡家口子,整个北疆也就在我们二人的股掌之中了。”

“老把子,你就安心升天吧。”

先时,三叔始终哑默着,不敢插嘴,一来畏惧蔡饼子的泼妇劲,二者,也在暗中等待着药力发作,朱十三出现溃败的朕兆。现在两全了,三叔登时宽释无比,撕下来一根鸡腿,喂在了嘴里。不料想,蔡饼子冲了过来,甩给三叔一记耳光,又用尖利的指甲开始抓脸。三叔闪避不及,鲜血浇面,于是在一怒之下,抓住了托盘中的那一把匕首,端直地攮在了女人的肚子里。蔡饼子倒下了,怀中的胡萝卜撒了一地,惨笑说:

“三叔,我爹也是你做掉的吧?”

“你个娼妇,你个吃里爬外的烂货,你知道得太晚了。”三叔认领道。

胡恩可的元神一直没走开,始终趴在了门板上,陪侍着儿子。从佛堂至马厩,再到蔡家的这一座凉棚,这一系列的惊变,仿佛让胡恩可从恐惧的山崖上滚落下来,张皇变作了迷惘,失魂化成了好奇,一时间五味杂陈,莫可奈何。

事实上,惟有元神才能认出元神,但自始至终,儿子梵海的肉身子虽然凉了一半,却终究不曾泯然于地下,彻底地沦为一具死尸。想象中,胡恩可张开了一件斗篷,一座帐幕,罩在了儿子的头顶上,严防死守着,生怕泄露了什么机密。胡恩可窥见,梵海的元神犹在,就在儿子的天灵盖下,在儿子的躯壳中,像一尾胭脂鱼似的游动着,完美无缺,毫发无伤,并不曾飘失一空。好在,凉棚下的攻讦和吵闹一直不断,蔡家人各揣目的,也就无暇过问一个死掉的土匪。胡恩可并不是一个自私鬼,同样揪心着儿子的伴当们,此前的怨怼,现在已然结成了同谋的关系。瞥望中,胡恩可瞭见三个被捆作一团的游击瘫坐在地上,像一根晒蔫的瓜秧子,等待着镰刀。但是等等,再等等,那个人小鬼大的卡利班,竟然用脚尖拨过来了一片摔碎的瓷碗,叼在嘴上,偷偷地交在了陈小喊的手里。后者乜斜了一遭,慢慢割断了身上的粗麻绳,先将自己解脱了出来,又暗中释放了蒋斧和卡利班。天呐,天在打鼓么?地在献供么?千佛灵岩上的菩萨们下了凡么?佛祖将莫高窟的响铃挨个儿敲了一遍么?在胡恩可喋喋的哀告声中,原本陈尸于门板上的梵海,悠悠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无辜地睁开了眼睛,犹如做了整整一个昼夜的梦,惺忪极了。

到了这一刻,胡恩可宁肯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其实早就筹谋好了,有一册事先拟定妥当的戏本,一整套连贯的唱词。胡恩可告诫自己,不错,这是儿子们的天下,后人们的江山,我也该退场了,闭嘴了,千万不要再嘴脸狰狞,指东说西,去做一个令人唾弃的老婆舌。这么一思想,胡恩可顿时觉得敦煌的天高了,查干淖尔开阔了,头顶上翔集的水鸟,仿佛一群群颜色各异的度母,正在广洒法雨,传布福音。

也就是从这一日开始,胡恩可的元神不再飘荡了,回归了天命,从此驻锡在了自己的肉身中,慢慢研磨着余下的光阴。而儿子们相继打开了新的一页,策马奔腾,将各自少年的血勇,以及青春的体温,投入在了这一条永世的长路上,直到悲剧的终章。

蔡饼子倒下了,肚子上喷射着血水,将一桌大好的筵席彻底搞砸了,欢聚办成了白事。蔡饼子举着一截肠子,哭嚎说:我把人都得罪光了,临到了死,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救救我,还拖累了老把子,我该杀该剐,但求你们放过他吧?话音未毕,亲弟弟却受了刺激,蹲在地上饮泣开来,哭得像一个熬干了身子骨的婆娘,无人问津。副官见三叔制服了蔡饼子,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手刃了亲侄女,他也赶忙拔出了枪,顶在了朱十三的太阳穴上。发药来势凶猛,力道沉雄,朱十三感觉自己的这一副皮囊破了,四面漏风,再也拾掇不住了。那些钻心的噬咬,仿佛有一大窝蚂蚁附着在了骨骼上,咂骨吸髓,攻伐而来,耗尽了老把子的最后一丝力气。朱十三思忖,还不能死,不能就这么乖乖认命,因为梵海没有站起来,戏才唱了一半。这么着,朱十三仰面咧笑,发问说:上几回你带着黑喇嘛的拜帖,来山里招降我,按道上的规矩,我应该砍下你的脑袋,灌满火油,挂在山洞里照明,但我不想这么办,所以放生了你。副官轻蔑道:呃,都说朱十三跟黑喇嘛一样,手底下不留活口,我倒也想听听,你当时不杀我,将脑袋寄在我的肩膀上,究竟打的哪门子算盘?疼痛又涌了上来,脊背上的恶疮像一盘磨石,压得朱十三喘不过气来,挣扎道:杀你简单,但我不想让黑喇嘛当枪使,背上他那个恶魔该当的罪名,我的这双手,一般不给人借。闻听此话,副官一时愣怔:哼,你死到了临头,还在撒谎,我就不信黑喇嘛会杀我,我对黑喇嘛如此效忠,老把子咋会借你的手,来取我的项上人头呀?朱十三笃定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马鬃山以北的红胡子们,你总认识吧?俄境一带已成气候的苏维埃政权,包括特务们,想必也跟你有交易吧?呵呵,这些便是黑喇嘛容不下你的缘故。副官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汗涔涔,如此机密的勾当,自己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不料想,连远在马鬃山以南六百里之外的朱十三都这么清晰,遂不敢不相信,也不能不信。副官犹不死心,狡辩道:照你老把子这么讲,黑喇嘛应该当众宰了我,杀一儆百才是,干么要借你的手,还欠你一个人情呀?朱十三喟叹说:可惜了,你白当了一条狗,竟然连主子的脾性也摸不准,你别忘了,你主子的名字叫喇嘛,一向以大善人自居,号称手上从不沾血。副官点头称是:这倒不假,我家老把子也天天供佛念经,跟你干儿子一个毬样。朱十三蔼然起来,叮嘱道:尕娃,我免费送你一个做人的道理吧,以后端谁的碗,就不能刨谁的锅头,否则,天老爷也看不下去。

这一时,副官收起了枪,蓦地捂住了肚子,表情蜡黄,连问茅厕在哪达。蔡家人指明了位置,副官声称要去拉一趟屎,簌簌簌地走了,再也不见了踪影。

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朱十三在死期将至的前一刻,卸掉了一个劲敌,不由得身心宽释了下来。这么一松弛,药性爆发了,毒性漫漶开来,但朱十三并不在意,反而慨然笑对。朱十三知道,刚才的那一番口舌之争,已经成功地在黑喇嘛和副官之间埋下了一颗钉子,一包火药,分裂了双方,离间了彼此。果然,数年之后,游荡在北疆黑戈壁一带的这一支强大的土匪武装,招致了颠覆性的结局,顷刻间灰飞烟灭,了无痕迹。迄今,黑喇嘛被割下来的头颅,仍然浸泡在莫斯科一家博物馆的福尔马林药水中,带着不解的神色,供中国人参观,票价不菲。而那个精心设局,干掉了黑喇嘛的贴身副官,据说事后带着一大笔赏金,一路往北,最后隐姓埋名在了外蒙古的草海深处,寂然消失,得享终年。黑喇嘛覆亡之后,由敦煌人氏胡梵海率领的这一支土匪队伍,迅速崛起在了马鬃山南北,掌控东西要津,一时无双。不过,缘于个人的秉性和愿心所致,也由于胡梵海汲取了前车之鉴,采取了更为低调而实惠的战略,关于这一支传奇武装的任何说法,在后世的研究中众说纷纭,仍有待补充与完善。

这一刻,朱十三欣慰极了,终于替义子开了山,铺了路,架了桥,了结了自己在人世上的全部愿望。现在,到了最后的关口,朱十三瞥望着凉棚外的天际,发现整个敦煌的天空像一块明净的瓦,蓝得让人心慌,透得令人绝望。朱十三拼尽力气,吼喊一声:

“起来吧,别瞌睡装死了。”

“的确,这一觉太长了,简直晒死我了。”

梵海一骨碌爬将起来,掸了掸衣裳,颠簸而至。三名游击见状,早已除下了绳索,分散开来,守住了各个通道。梵海扑腾跪在地上,攀住了朱十三,哀告说:干老子,你只惦记着替儿子事先预备了那一碗解药,却不惜疼你个人,竟然中了恶人的招,将自己也搭上了。朱十三吃力地抚着梵海的头,苦笑说:别眼泪巴巴的,也别嚎丧,咱爷父两个唱了这一折子苦肉计,总算是有惊无险,没有砸锅倒灶,这下够本了。梵海清楚,老把子不喜欢眼泪,一个合格土匪的嘴脸上,也绝不允许出现类似的悲伤。一念至此,梵海收住了表情,截铁道:干老子,你就宽心地去吧,别扯心了。将来,你如果有个头痛脑热,一定托一个梦来,假如你在人世上投了胎,转了世,再次为人的话,你也千万捎一封信来,好让我在地上找见你,再认你一场。蓦地,朱十三的手垂了下来,奄奄地说:干儿子,你最好把我跟蔡饼子葬在一起,我以后要改嘴,我想吃她身上的胡萝卜,全都吃光。言毕,朱十三咽了气,终于仰面躺下,身体平展,不再惧怕脊背后面的恶疮了。

蔡家的堂兄弟们本来就是一群糊涂蛋,受了三叔的挑唆,使了人家的脏钱,心中有鬼。目下,见三叔公然杀了当家姐姐,决意背叛,又获悉了三叔跟黑喇嘛的副官沆瀣一气的内幕,一个个咬碎了牙,挣红了脸,迅速跟三名游击联手一处,封住了每个出口。一阵乱枪响过,少把子从山上带来的一众保镖,干翻了宴席上三叔的亲信们,自天而降,迅速将枪口瞄准了目标。三叔心知大势已去,便放弃了遁逃的念头,慢慢坐下来,抄起了筷子,吃喝开来。

梵海心生厌倦,催喊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只要你离开蔡家口子,此生不再踏进查干淖尔,我保证不杀你,也没人敢动你一指头。此刻的这顿饭,三叔吃得煞是寂寞,羊肉不像羊肉,鸡不像鸡,总之味道很淡,嘴里甜得像喝下了一碗白开水。三叔反问:我凭啥要离开蔡家口子,这达是我的家,庄子外头埋着我的先人,埋着我爹娘老子,我一旦离开,岂不是要做一个孤魂野鬼么?梵海蹒跚过来,讥讽道:难道阁下现在不是孤家寡人么,阁下还有一个伴当么?俗话说,人抬人,抬出高人,僧抬僧,抬出高僧,像阁下这样心存二心的人,除了活命之外,我实在看不见蔡家口子有你的一角立锥之地。三叔灌完了一碗苞谷酒,照例无滋无味,寡淡得要命,还不如不喝。这么着,三叔礼让梵海坐下来,坐在了对面,探问说:少把子,你不愧是一个少年豪杰,栽在你手上,我也心甘了,只不过,我想请教你一件事,还望你点拨我一番?梵海抱拳,慨然道:不客气,阁下尽管开口吧。

“是这,你先前明明死了,没了脉息,也没有心跳,可现在又活了?”

“嗯,这其实不难。”梵海也拿起了一根胡萝卜,塞在嘴里,嚼吃起来,“戈壁干滩上有一种草,叫闹草,牛马一旦误食了它,肚子里便像钻进了魔鬼,三两天消停不下来。偏巧,山里头也有一种奇异的草,却叫迷草。我在佛堂里事先喝下了迷草水,又去阎罗殿里转达了一圈,阎王爷爷不要我,嫌我是一个瘸子,所以我就回来了。”

三叔道:“刚才你又服下了一碗解药,那本来是给老把子熬的,所以你醒了?”

“正是。”

“我明白了,这就是一出苦肉计,你们事先算筹好了,设了这个局,专门等着我往下跳。不过,就算你们筹谋得再深,再周密,也还有失手的时候。哦,我此番能陪着老把子去死,在黄泉路上做朱十三的一名伴当,我真的知足了。”三叔摩挲着手中的筷子,用袖子擦干了汗液,凄凉道,“不是我蔡某人无能,这一切显然是天意,天老爷让我死,我便不得活了。”

突然,三叔将一双筷子插进了鼻孔,在桌子上一磕,直接粉碎了脑浆,当即毙命。

到了第三日,梵海率着扈从们,将蒋斧他们送至了岔路口,依依惜别。

事发之后,先是设了灵堂,雇来了一个弦乐班子,又从韩湘子庙里请来了一组非僧非道的执事,将就着开了一幕水陆道场,祭奠了朱十三、蔡饼子和三叔等诸位的亡灵。天气太热,尸体放不住,抬埋完毕,梵海整肃了一番蔡家人,想跟自己进山的,各自签字画押,不容反悔。剩下一小部分老弱病残的,各安其命,共事一主。梵海将蔡饼子的亲弟弟,推到了当家人的位置上,自然也就成了梵海的一名代理人,依旧扼守在了马鬃山南翼的这一片要冲之地。事毕,梵海跟三名游击围坐在一起,昼夜无明地攀谈着,一个个抢着说话,直到把人世上的话全都说尽了,说穷了,这才歇息下来,到了辞别的一刻。

现在,站在了岔路口,一帮人勒住了缰绳,马头相向,每个人的鼻脸上,布满了一种神似的表情。陈小喊吼喊说:少把子,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跟我们回胡家坊么?梵海答复说:回与不回,我的心其实一直都在敦煌,在沙州城,在胡家坊。再说了,世上的路大概有千条万条,我的这一条也未必就是绝路,历朝历代的土匪有百千万种,我这个当把子的人,难道就不能做一个绿林好汉,替天行道么?蒋斧抱拳,探问说:少把子,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莫非你的心比石头还硬,就不肯捎一句话,问候一下你爹娘老子,你的哥哥们,你的两个侄儿么?梵海断然拒绝,笃定道:不必了,我每天早晚两次都在佛堂里,其实念佛的时候,我就能看见爹娘、哥哥和家里的其他人,我跟大家就在一起,从来也不曾分开过。卡利班人小鬼大,张口说:少把子,日头太大了,晒死我了,能不能把你头上的毡帽送给我,免得让我受罪?梵海依言,摘下了毡帽,扔给了这名游击。卡利班嘻然一笑,接在了怀里,一转手,却戴在了陈小喊的头上,高声说:呵呵,这个毡帽属于少东主,将来少东主见了它,就等于见到了你这个弟弟,见到了少把子本人。一时间,众人开怀不已,笑声盈天,连胯下的坐骑也被感染了,纷纷打起了响鼻。

陈小喊却另外揣着一件心事,拨马上前,疑惑道:少把子,那天你在佛堂里服下了一道迷草水,然后人事不省,就跟死了的一样,你咋就那么信任我们,知道我们会不离左右,替你保驾护命?梵海不假思索,截铁道:我既然托了命,也就放下了生死,没有了一丝顾虑。托命,陈小喊咂摸着这一个重若千钧的辞藻,一刹那便悟透了。陈小喊忙抱拳一揖,慷慨说:少把子,让我给你背一首王维吧,咱们今个天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这么着,在一场乍然而起的罡风中,陈小喊的声嗓犹如飞沙走石,一下子昏天黑地地笼盖了过来: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梵海勒马伫立在坡顶上,举目大地,瞭见游击们纵马驰下了山岗,仿佛一道黑色的硝烟,迅疾消失在了南方的地平线上,直指敦煌。这一道黑烟的旁侧,一缕白雾腾身而起,追撵了上去,这正是胡恩可的元神,开始踏上了归家的路。忽然间,梵海忆想起了一件要紧事,遂扯开了声嗓,追喊说:

“记着告诉少东主,告诉河西司马,事有三迫。”

远远地,陈小喊答复:

“放心吧,事有三迫,以敦煌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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