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坐衲衣寒。
西省的春天,往往是从一场风肇始的。前一夜,风还是干燥的,空空荡荡地驰奔而来,拿走了人们身上的体温,抽打着树枝,将农田上的土坷垃继续碾压成粉,板结在地。岂料,次日一早睁开眼睛后,风换了一个态度,从西藏和青海的方向上吹来,带着祁连山上的清寒,落在了关外三县。这时的风是绿的,携着水汽,犹如一介油漆匠,昼夜不舍,将天地之间粉刷了无数遍,陡然一新。不出多少日,连绵的绿洲上生机盎然,一派怒放。党河开了,梨花飞雪,仿佛天空中翩然的飞天娘娘,往下界里抛洒着清明和谷雨的消息。这个季节上,敦煌的人们最喜欢漱口,吞上一口水,在齿舌间涮来涮去,噗嗤一下,吐在了地埂上。挨了整整一冬,人们的嘴里灌满了沙子,现在清吉了,便吆喊一声:狗日的,光阴又来了,世上的光阴又来讨伐了。
索敞没漱口,大概也忘了漱口,忘了有七八个年头了吧。这日晌午,索敞精赤着上身,立在院子当间,仰看着沙州城西北方向上的那一座角楼。义庄的当家人早已不复当年的英姿了,威仪沦丧,精气殆尽,浑身上下就像一扇单薄的门板,随时都可能垮塌下来,摔成一地的烂劈柴。在漠漠的囚禁岁月中,索敞的五官也逐渐狰狞了起来,颧骨凸出,牙齿松动,鼻脸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暗癍。手脚上的冻疮,几乎令索敞举步艰难,虚弱的拳头肿胀了一倍有余。自始至终,索敞没见过一个待诏,花白的头发锈成了一团,挂在苍冷的脊背上,状若乞丐。盯看了半天,索敞伸出了指头,数着天空上的动静,叨念说:三个,两个,一个。数错了,索敞便重新开始:两个,一个,三个。结果越数越乱,一遍遍地推倒重来。索敞是服过哑药的,虽然没有彻底沦为一介哑汉,但声嗓受损明显,发出的声音犹如一堆摩擦的碎瓷,随时会让人孵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一时,长子索朗从门外头踱了进来,背兜着手,并不曾关上门,故意敞开着。索朗不是单独来的,脚下头还跟着一个伴当,四处嗅闻着,不时地举起后胯,溺下一丝浑浊的尿液,让清凉的空气中多了一种腥臊味。索朗用脚拨弄了一下伴当,又扔远了一块石子,催喊说:李豆灯,快去磨牙去吧,别泼烦我,小心我抽了你的筋。伴当一挫身子,嗖地一下跑远了,知道舔一块石子,总比被剥皮抽筋的要好。伴当是索朗从祁连山的猎户家里讨来的一匹土狗,颜色像焦糖,脖颈子里生出了一圈红绒,仿佛戴了一条围脖。伴当属杂种,性子凶烈,四个蹄子犹如判官笔,连狐狼也要畏惧三分。不过,当初在取名时,索朗畏惧的并不是狐狼和熊罴,而是那个盘踞在陇西坊里的李豆灯大人。因了李豆灯的缘故,更因为李豆灯经年把持的敦煌文和事老协会的暗中作梗,坚不吐口,身为大少爷的索朗,终究得不到认可,当不了义庄的家,做不了索门的主,依旧是在沙州城一带各处打秋风的一介纨绔子弟。念及这个丑陋的名字李豆灯,索朗心知,自己不但吹不灭他,也还打不垮他,只好怒从心生,牙齿都快咬碎了,干脆将土狗命名成了李豆灯,天天带在尻子后头,游街串巷,发泄着不平。
这一时,土狗突然哀嚎了一声,夹紧尾巴,簌簌簌地跑将过来,蜷卧在了索朗的脚下,恐惧无比。索朗盯望了一眼远处,墙根下风平浪静,空气中漾荡着一些杨花和柳絮,再无异常。索朗猜度,李豆灯一定窥见了什么,否则就不会如此规矩,身上的肉都在抽搐似的。又进一步想,土狗看见的,人未必能一目了然,因为中间隔着好几道轮回呐。
事实上,土狗刚才真的遭遇了不测,吓了个半死。
天色微明时,胡恩可的元神便离开了胡家坊,先去了庙里,又去了一趟集市上散心,不料在北门外,邂逅了这位义庄的大少爷。原本,索朗是入不了胡恩可的法眼的,但后者手上那一枚硕大的玉石扳指,烁烨光华,煊赫一气,令元神一下子忆及了旧友索敞,于是便跟了一路。胡恩可讶异地发现,那个多年前意气飞扬的索门少年不见了,那个曾经面若朗月的义庄大少爷消失了,眼前的这个人衣衫凌乱,外表邋遢,浑身散发出了一股股臭味,连脚上的鞋子也提不住。胡恩可的元神飘失了那么久,不明白敦煌的变故,更不了解强门著姓的索氏一族,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居然落魄到了如此地步。城墙下的那一扇院门打开着,元神并不想尾随入内,偏偏骑在了墙头上,盯望着另一个更邋遢更苦楚的角色。胡恩可相信,在索敞仰看那一座角楼时,也一定瞭见了自己,发现了故人。岂料,更大的意外接踵而至,当索朗吆喊了一声李豆灯,又给土狗抛出了一颗石子后,胡恩可的元神惊了一跳,从墙头上摔落下来,砸在了土狗的脊梁上。元神是不怕疼的,分量也比不上一根羽毛,但土狗分明感觉到了,一时间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幸好,在摔下来的一刹,元神摩挲了一番土狗的皮毛,及时安抚住了。胡恩可知道,这只是个畜生,索朗之所以喊它李豆灯,一定是恶咒,也一定埋伏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索朗没看出土狗的毛病,却发现爹老子仍旧津津有味,盯看着角楼一带。
爸,你望啥呢?索朗探问了几遍,索敞并未答复,依旧叨念着:两个,一个,三个。其实,爹老子的目光是痴呆的,浑浊的,零散的,但在索朗看来,这样的态度无异于不屑和轻慢,对自己构成了挑衅,带来了伤害。索朗逼上前去,再道:天上干干净净的,连一根毬毛也没有,你到底看啥呢?爹老子不动声色,接续道:三个,一个,两个。这么着,索朗突地恼怒了,拾起地上的一根细柴,端直地扎向了爹老子的眼睛。索敞一不闪避,二无惊惧,老驴拉磨似的,还在絮叨着。细柴像一枚箭矢,破空而来,距离索敞的眼珠子大概一拃左右时,突然断了,掉在了地上。索朗看了看手,又盯了盯脚下,一脸的狐疑。此刻,胡恩可的元神就站在义庄老掌柜的肩头上,终于松了一口气,款款坐了下来,庇护着故人。索朗惶惑完了,犹不甘心,接续道:爸,你脑子瓜下了么,你看毬啥呢,天都快被你看塌了?索敞嘻然一乐,指着城墙上的角楼,吼喊道:燕子,燕子回来了。
果真,燕子来了,在角楼上筑巢。至于今年的燕子是不是去年的那一群,索敞并不关心。
对爹老子的突击拷问,索朗已持续了数年,哪怕到了今天,他的心也放不进腔子里去,始终疑神疑鬼的。囚禁发生后,爹老子的身上蕴藏着戾气,心中有怒火,每一个骨头缝里都埋伏着仇恨,欲伺机逃跑。约摸有大半年,索朗一方面在外面装人,不仅屡次三番地雇人去党河下游里打捞尸首,还带了各色厚礼,频频拜访李豆灯与文和事老协会的各位耆老乡贤,求对方松口,央他们首肯,尽快扶正自己,却每每无果,铩羽而归。另一方面,索朗又胆寒无比,生怕爹老子意外脱逃,纵虎归山,从而东窗事发,自己落得个大不孝的恶名,就此在敦煌难以苟活下去。揣着这一份巨大的惊悸与恐慌,索朗使尽了十八般手段,饿过爹老子,啐过爹老子,揍过爹老子,还险些杀了爹老子,无非是想让爹老子彻底服软,乖乖认命,把这一世的牢底坐穿,不要再有一丝非分的企图。索敞虎落平阳,自然不肯就范于逆子,也曾经绝过食,咬过舌,上过吊,抹过脖子,但终究因为怕疼,怕死得一钱不值,也就放弃了这个愚蠢的主张,暗无天日地活了过来。父子俩对峙与抗衡了一段时间后,索敞忽然间偃旗息鼓了,逆来顺受,身上的火气与生气了然无存,目光痴呆了,举止滞涩了,成了一介标准的罪囚,开始领受命运的差遣,在这个偏僻的院落里打发余生。但是,作为义庄这一幕惊变的主使,索朗也老练了许多,深知爹老子的驯服,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一场敌我之间脆弱而危险的平衡罢了,随时都可能破裂,战火重燃。是故,每一次莅临这个院落时,索朗都有一份君临天下的心态,犹如大猫戏耍老鼠,也好像典狱官在提审犯人,绝不放过任何一次试探,任何一次侵害。今个天尤其如此,索朗今日身衔重大使命,对爹老子的盘究与审视必须更加缜密,一点也马虎不得。瞥见爹老子满脸的喜色,仍在张看着天上的燕子,索朗玩转着手上的玉石扳指,蓦地道:爸,这群燕子是义庄的,发现你不在家,它们来这达找你了,你想不想领上它们回义庄呀?索敞瘪下了嘴,嘟哝道:坏蛋,你别动它们,燕子可是我插在天上的香火,一只燕子一炷香,我舍不得。索朗讥笑道:即便供佛,那你也回义庄去供吧,给咱们索家积攒一些功德,这么个狼不拉屎的地方,你供得再多,也是枉费心思呀。索敞蹒跚了过来,举手合十,笃定道:我哪达也不去,我的佛龛就在这达,我求你了,别让我一个人落怜。索朗狐疑说:你的佛龛,你的佛龛在哪达?这一时,索敞露出了满嘴的锈牙,指着头顶:我的佛龛在天上,天上都是我的佛龛,你是看不见的。闻听此语,索朗不动声色,但内里泌出了一份杀机。
赶早,宫法麦便埋身在了灶房中,一直在和面揉面擀面,经营着今个天的这一顿饭食。索朗进了一趟灶房,舀了一脸盆开水,偏过头,蒸汽四溢地端了出来,搁在了地上。索朗咧笑说:爸,今个天是你的寿辰,你快洗一下鼻脸吧,洗净了,等一下多吃几碗长寿面。爹老子依言,乖乖地蹲在了脸盆旁,将两只冻伤的拳头塞入了开水中,表情抽搐了一番,却强忍着,并没有缩回去。这一刻,索朗分明感觉到了那种灼烫,几乎跟烫猪毛是一个效果,发现爹老子的拳头松开了,融化了,惨白得就像两张嶙峋的皮革。索朗催喊说:洗脸,快把鼻脸洗了。爹老子俯下了身,双手捧住水,开水浇面,五官上登时腾起了一股股沸腾的热浪,皮肤霎时红透了,犹如一只烧红的锅底,随时都会炸裂似的。索朗尖声道:快洗,快把脸上的垢痂都搓下来,洗完了再吃捞面。终于,爹老子憋足了一口气,将整个鼻脸埋在了开水中,彻底放弃了自己。索朗又一次感觉出了那份痛楚,恍惚中,猜想爹老子的脸皮一定烫没了,不要脸了,脑子也瓜掉了,根本不知道开水是什么东西。索朗阴鸷地盯望着,突然一惊,一把薅住了爹老子的头发,猛地将其拔出了脸盆。这么着,索敞歪在了儿子的身上,失去了气息,真的没脸了,整个五官殷红一片,好像敦煌六合班的戏子们搽了胭脂,准备粉墨登台似的。索朗恼怒开来,左右开弓,扇了爹老子一顿耳光后,申斥道:这样子让你死,我就便宜了你这个老贼娃子,你快醒来,醒来了再吃几年的寿饭吧。见爹老子软作一团,索朗立时慌了,忙开始掐人中。
这一回,索敞真的生无可恋,咽过气去了。身外的这个人世,禁锢,冷漠,幽闭,整整囚禁了义庄的老财东长达七个年头了,仍旧漠无涯际,没了指望。索敞本来打定了主意,要像一匹狗那样活着,活到天老爷来收人的那一日,也就一了百了。但是如此卑微的念想,却被一脸盆滚烫的开水浇熄了,成了梦幻泡影,也成了难违的劫数。索敞猜度,儿子今天专门是来取命的,自己这样苟且地活着,分明成了一种累赘,一种危险的存在,让索朗形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不如就此放弃吧,干脆搭上一己之命,成全了这个逆子,将索氏一族的这一桩重大丑闻全部抹平,维系住义庄的荣誉,延续下这一座百年老宅的传奇。死是容易的,当索敞将鼻脸埋在了开水当中,发现一不用流血,二不必痛楚,仅仅一滴水就足以呛死自己时,心中的那一番快慰,犹如烈日下的一块酥油,轻易地融化了,于是迎头而上,慨然领受了这一份归宿。
此刻,索敞死了,热身子还在,歪在了儿子的身上,魂魄却像一缕自由的轻烟,从灵窍中逸出,袅娜而上,浮在了半空中。索敞怆然地瞭见,这个囚禁了自己七年之久的庭院,业已破败了许多,瓦脊上落满了去冬的沙尘,围墙上的枯藤,渐渐有了一丝青铜的颜色,春天循着旧历,再一次复苏而来。这一时,索敞忽然发现,墙根下的那一畦田地上,一些零星的绿芽从泥壤中萌发了出来,点缀在天光下,不久之后将连绵成片,茂密成林。索敞简直恓惶坏了,在这么一个万物盎然的季节,自己却要毙命,死得无声无息,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不甘的事情。目下,灵魂已然出离了,一切似乎都为时晚矣。
幸运的是,胡恩可的元神瞥见了这一幕,驭风而至,及时地抢了过来,拦住了索敞。索敞的魂魄轻如一粒芥子,哀嚎着,悲泣着,一步三回头,被胡恩可稳稳地托住了,搂在了怀中。胡恩可猜想,义庄老财东的魂灵还没有凉下来,还是烫的,或许还有一丝挽回的可能。这么着,胡恩可将颊脸贴住了索敞,给他体温,向他断喝,欲将这一位敦煌故人,从一派深渊般的昏暝中慢慢唤醒,请他再世为人。胡恩可连连哀告说:老东主,你跟我其实是一样的结局,我们都无路可走了,倘若还剩下一条路的话,那必定是死路。但是,在踏上死路之前,你我还得把人世上欠下的债一一偿完,否则,死并不是一种完善的解脱。果然,索敞的魂魄听进去了,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胡恩可。
民国八年,阴历四月初二,早春时节,晌午。在一场清癯而广大的春风中,胡恩可一手牵拽着索敞飘忽无助的魂魄,一手作桨,从半空中逶迤下来,将后者款款地安置在了他于这一世的肉身当中。
索朗一直掐住爹老子的人中,喊叫再三。索敞逐渐凉下来的身子,并不让儿子沮丧,因为这一幕迟早都会发生,早一天,晚一天,意思都不大。况且,后院外的一切已经布置妥当,义庄的这一桩丑闻,随时可以画上一个句号,翻过篇去。不承想,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一匹名叫李豆灯的土狗跑了过来,咬住了老掌柜的裤脚,撕扯着,吠叫着,喊魂一般。是时,索敞的魂魄重又回来了,灌输在了肉身当中,身心一下子复原了。索敞突然张开了嘴,将先前吞进去的开水一股脑地喷射了出来,顿时接续上了这个人世间的生气。水是绿颜色的,带着这么些年的酸楚和磨折,也裹挟了索敞内里深处的不平与愤懑,吐了个一干二净。儿子索朗一贯粗枝大叶,竟然忽视了这些细小的异常,以为这顶多是父亲的驯服与放弃,一个阶下之囚,自然兴不起什么风浪,也就随他去吧。索朗一脚踢开了土狗,替爹老子系住了脖颈子下的那一枚纽襻,哄唆说:爸,今个天是你的生日,我吩咐宫法麦给你做了长寿面,羊肉臊子的。索敞收住了神,咧笑说:大少爷,我刚才做了啥,我的脸咋这么烧呀?索朗笃定道:哎哟喂,你的脸不是烧,那是发红,比猴子的尻子还红。闻听了这一句夸赞,索敞笑得更凶了:大少爷说的是,老夫前世里就是一只猴子,老夫的脸就是一张猴子屁股嘛。
但是,一切尚未完结,这样的试探仍在持续当中。
宫法麦从灶房里出来,将一张木头桌子摆在廊檐下,又布上了一碟咸菜,一碟凉拌洋姜,一碟腌韭菜,另有醋水、油泼辣子和蒜瓣。不一时,两大碗捞面也端了过来,上头覆着一层黄花、肉丁、胡萝卜丁和葱花,香气四布,惹人馋涎。这是一顿稀罕的饭食,在饥饱不定的囚禁日子里,义庄的老财东曾经千百遍地幻想过它,却又怕吃上它。按着敦煌人的说法,除了年头节日,红白两事,只有上法场的人,才有资格单独享用这么一桌子捞面,所以也叫杀头饭。现在,索氏父子分坐两端,四目交织着。索朗口气厌倦,催喊说:爸,面都坨住了,快咥。索敞拿着筷子,将面条捞了起来,举在半空中,一边吹,一边回说:你也咥,不要饿了肚子。面条凉了,索敞吞进了口腔里,忽然一收肚腹,犹如长鲸饮水一般,几乎将大半碗吸溜了下去。索敞来不及回味,打算吃第二筷子时,却被儿子拦挡住了。索朗拿起了盐罐子,抓了半把盐粒,撒在了爹老子的碗里,叮嘱说:饭没盐了赛过水,人没精神赛过鬼,你最好多吃一些盐,身上就有精神了。索敞嘻然,附和道:人没盐了赛过鬼,那我多吃一些盐,我才不当鬼呐。在爹老子饕餮的过程中,索朗一面抠着鼻孔,一面叨念说:爸,忘了告诉你,我太老奶死了,几年前就下了世,再过上一半个月的话,她坟头上的草也就该绿了。顿了顿,又道:我太老奶是哭死的,自打你淹死在了党河后,太老奶就哭天抢地,收拾不住她自己了。哎呀,我发现,人其实是靠眼泪养着的,眼泪一淌完,人也就该走了。索敞的嗓子里已经冒火了,齁得劲大,半把盐所带来的刺激,类似于一把铁刷子,在刮骨,在割肉。索敞不敢泄露个人的张皇,生怕引发儿子的不快,一味地吃喝着。索敞抽空道:死了好呀,你太老奶早就想死了,这下子她就踏实了。见爹老子捧起了第二碗捞面,索朗照旧撒了半把盐,倒了半壶醋,搁了半罐子的辣子,弄得五味杂陈,完全丧失了面条的本相。索朗又道:我妈疯了,我妈天天梦见你,说你要来领她一搭里走,我妈吃喝在炕上,屎尿也在炕上,六七年了,连门也不敢出,成天披头散发的,好像一个厉鬼。眼见着效果不佳,索朗便加重了语气,又道:我也是没了办法,我妈的身上藏着一把剪子,动不动就要扎她自己,戳她自己,浑身上下没一处囫囵的地方,伤口上也生了蛆,蛆是肉白色的,一个个有小拇指这么粗,天天在吃她身上的肉。索敞夹了一筷子咸韭菜,吞下了一口捞面,嘟囔说:人吃了五谷杂粮,吃了鸡鸭牛羊,到头来人被蛆给吃掉了,这就是天道,公平的很呐。索朗冷笑,又抛出了另一个话题,绍介道:你那个小贼索乘,已经好多年没露面了,听沙州城里的人讲,他先是去了兰州城,上了一所武校,后来又去了西安和北平,扛起了枪,吃上了皇粮。土狗蹒跚在饭桌下,索敞丢了一块羊肉,扔了几根面条,但这个畜生嗅了嗅,很快便踅开了,样子倨傲。索朗哀叹道:现在军阀混战,中原一带板荡不止,我其实不怕别的,我就怕哪一天弟弟躺在一口棺材里,被送回敦煌,送到咱们的义庄来,你说我该咋办呀?索敞的胡子上洒满了汤汁,肮脏极了,抬头盯视了一眼儿子,哑默下了。末了,索朗面色放晴,夸耀道:爸,要说现在义庄最幸福的人,当属你牵心不下的细君,这娃娃也长大了,到了该念书的年岁了,我寻思着,你给她起一个官名吧?索敞吃毕了,抬起了袖子,擦拭着胡子上的污渍,没听进去儿子的话。索朗不计较,直言说:干脆就叫一个梅字吧,索梅,反正她是个扎花的,将来也不指望她有啥出息。胡子是很难打理的,土狗见状,突然偎了过来,吐出一根血红色的舌头,相帮着老财东舔舐了起来。
索敞终于恼下了,一把扼住了土狗的颈项,惊颤道:狗日的,谁欺负我都可以,但你不能,你不过是一只畜生罢了。冲着这一句指桑骂槐的话,索朗知道,爹老子并没有瓜掉,爹老子的不平与仇恨,其实一直沉潜在内里深处,慢慢地发酵着。索朗断喝了一声李豆灯,土狗乖乖地跑开了,但它身上的灾难并没有解除。
索敞也暗吃了一惊,刚才不经意的一句话,暴露了个人的真相,亦将这么些年来精心编织的伪装,撕了个粉碎。索敞急了,想到了补救,遂埋下身子,捡起了地上的那一块羊肉疙瘩,喂在了嘴里,又抓住那几根肮脏的面条,开始吸食。这个关节上,宫法麦端着一碗面汤过来了,嚷喊说:原汤化原食,老东主,你快趁热喝了吧。突见老财东趴在地上,像一只鸡那样猥琐不堪,宫法麦失声一叫,手上的碗也摔了下去,碎了一地。宫法麦嗔怒说:大少爷,这是要遭报应的,你不能对你爸这样,天老爷还没死,天老爷就在头顶上看着呐。索朗扔出了一只碟子,宫法麦避开了,又抓起了盐罐子,吼喊说:娼妇,你最好夹住逼嘴,小心我撕烂了它,喂了李豆灯。宫法麦的泪水刷地下来了,恓惶地说:我不干了,我真的不干了,我一直在助纣为虐,一直在帮着恶人造孽,我将来也不会有好果子吃,我会下油锅,我会被碎尸万段的。索朗鄙夷地盯望着对方,不明白这么一个下贱的奶妈,这个原本言听计从的女仆,何以怒火中烧,竟然斗胆来冒犯自己。自从四年前女儿细君彻底断了奶之后,索朗并没有辞退宫法麦。义庄有的是下人和丫鬟,但因为这一桩秘密的囚禁任务,索朗依了管家丁荣猫的吩咐,将宫法麦安置了下来,让她在义庄和这座院落之间来回奔波,除了隔天送一趟饭食外,还对爹老子起着一种监视的作用。对于这个胸脯丰硕的女人,索朗渐渐地失去了兴趣,这倒不是宫法麦有了一把年龄,人老珠黄,而实在是因为索朗自打被鸦片控制了以后,胯下那一件男人的东西,便丧失了英气,没有了蠢动的欲望。宫法麦一面哭,一面痛斥着索朗的不孝,将这些年的旧账统统翻出来,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索朗佯笑着,心知这个女人压抑了许久,每一句话都无异于一把火,要将自己挫骨扬灰,打入十八层地狱似的。这么着,索朗觉得裆里发烫,一股岩浆般的炽烈攫取了他,便腾地站了起来。索朗詈骂说:娼妇,你个挨毬的货,既然你不肯闭嘴,那就让老子给你塞上一个肉橛子,让你消停一下。
这一刻,胡恩可的元神就栖落在墙根下的那一棵牡丹树上。牡丹在旧历四月里醒了,挂满了指头蛋大小的芽苞,开始抽枝散叶,酝酿着一场怒放。刚才索氏父子斗法时,胡恩可并不想插手,毕竟,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可目下,当索朗一道烟地扑将过去,薅住了宫法麦的头发,劈头盖脸地行凶时,胡恩可想管,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接下来的一幕,着实令人不堪。胡恩可怏怏地闭上了双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索朗一边扇着耳光,一边吆喊说:快让老子日弄一下,日弄一下吧。
宫法麦踢打着,抗拒着,却拗不住男人的凶恶,一步步退缩下去,被堵在了窗台下。索朗卡住了对方的脖颈子,将宫法麦压在了墙上,另一只手拉拽住她的腰带,奋力一扯,便将她的下身剥了个精光。宫法麦挣扎着,两坨浑圆而敦实的臀部袒露在外,一任索朗的蹂躏,义庄大少爷的践踏。
廊檐下,索敞吃完了地上的面条,满嘴是土,惊愕地瞭见儿子褪下了自己的裤子,举起他那一件男人的粗大东西,攮进了宫法麦的身体中。宫法麦痛苦地弯下了腰身,扭动着,闪避着,哀嚎着,却也最终无果,气息奄奄地跪在了墙根下,连哭的力气也一干二净了。索朗被自己今天的勇武刺激坏了,一面动弹,一面吼喊说:敦煌的街道上走一遭,赛过我索朗的有没有?停顿了半晌,索朗答复说:没有,一个也没有,全敦煌只有义庄为王,老子才是索门的长子长孙,真正的当家人。索敞啐完了嘴里的土,膝行着,慢慢爬了过去,哀告说:大少爷,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你不能拿她当牲口,你自己也不能干畜生的勾当。爹老子的服帖和求请,不仅没有让索朗罢手,相反却激起了儿子的气焰,干得更凶烈了起来。索朗叫嚣道:老贼娃子,你根本没瓜掉,你一直在跟我装糊涂,暗中败坏我的筹谋,看我日弄完了这个娼妇,再怎么拾掇你吧。见求告无果,索敞终于横下了一条心,再次有了死的念头。索敞扑将过去,一口咬住了儿子的大腿,将牙齿扎进了对方的肉里。索朗跳了几下,挣脱不得,又见那一匹土狗冲了上来,叼住了他的裤子,撕扯不停。没了奈何,索朗只好将身上那一件男人的东西退了出来,退出了宫法麦的肉体,发现自己早已鲜血淋漓,浑身刺痛。宫法麦逃脱了魔爪,蜷卧在了墙根下,用衣裳遮护住下体,一味地筛着糠,仿佛身体内储满了腊月里的寒冰。这一时,索朗腾出了手,鄙夷地盯看着爹老子,忽然喊说:爸。索敞闻听儿子在喊自己,忙松开了嘴,目光迎了上去。索朗怔了怔,厌倦布满了整个表情,怨怪道:爸,虎毒不食子,你现在都成一个老货了,你凭啥跟我斗?你凭啥让我野鸡无名、草鞋无号地活着,让我在整个敦煌丢尽了人?血是咸腥的,索敞的舌头咂摸着儿子的血,笃定道:你个狗儿子,畜生投胎来的,你想给义庄顶门立户,替索门张罗天下,只怕你不配。索朗咧笑开来,玩转着手上的玉石扳指,探问说:
“老贼娃子,你一直在装疯卖傻,骗了我六七年了。”
索敞快慰道:“我就是要看看,谁死在前头,谁最后输给谁。”
“哦,你果然没有瓜掉,你的脑子里一直在打算盘。”索朗顾不得疼,一脚踹开了土狗,逼到了爹老子的跟前,“爸,那你一定知道,这些年我在院子里种的那些秧苗是怎么死的吧?本来,我打算种上几年,多收集一些花籽,等将来机会成熟了,再播到大田里去,但你暗中做了手脚,让我的这些心血全部枉费了。爸,你真不该这样,我也是为了咱们义庄呀。”
“义庄的户头上,从来没有这一项贸易。”索敞答。
“老贼,你也不睁开眼瞧瞧,自从你被我关在这达后,敦煌已不是原来的老样子了。”索朗激愤极了,手中的骨骼嘎巴乱响,“知道么,现在的敦煌人人在抢钱,家家在做贸易,只有可怜的义庄还守着那几座破油坊,坐吃山空,端着以前的架子。尤其是,这些年敦煌境内杀出了一票人马,人称河西司马,在东西两侧的路上都吃得开,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下子坐大了,旁人很难分上一杯羹。我要是再不追撵的话,咱们义庄的盘子,迟早会典当出去,把这个家彻底败光。”
闻听了这个久违的词,索敞会心一笑:“你赢不了他,你赢不了河西司马。”
“咋了,你知道河西司马?”
“正是。”
索朗的表情登时垮了,一记猛拳挥了过来,端直地落在了爹老子的鼻脸上,立刻开了花。索敞抹了一把血水,讥笑说:狗儿子,你种了好几年的花花子,你想知道为啥长势不旺,为啥结不出罂粟,割不了烟膏么?索朗扼住了爹老子的颈子,将其撂翻在地,又一把攥住头发,拖行着,拖到了墙根下的那一片地里。索敞完全放弃了抗争,像一具绝望的尸体似的,任由儿子糟践着,踢打着,仍快意地说:狗儿子,实话说给你知道吧,没别的缘故,我隔三岔五就给你的花花子浇一泡尿,一棵苗子一泡尿,我的尿虽然烧不死它们,但也要让它们像我嘴里吃下了那么多的盐一样难受,一样的生不如死,毫无指望。索朗不再计较口头上的得失,一脚踩住了爹老子的颊脸,像踩住了一块烂柿饼。索敞四肢瘫软,眼冒金星,浑噩地趴在了地头上,恍惚中,瞭见了一层脆弱的绿意,敷在了地皮上。像往年那样,儿子撒在地里的花花子,已然破土萌发了,结出了零星的嫩芽。如果不出意料,这两个月,它们便会抽了疯似的,摇曳在院子里,连绵一片,开出猩红色的花朵来。这一时,索敞仍旧肉烂嘴不烂,喋喋道:狗儿子,就算你今天杀了我,把我剁成八块,沤烂了埋在地里施肥,你也休想在敦煌种出一棵罂粟花来。天老爷在上,菩萨也都睁着眼睛,只要有李豆灯的文和事老协会在,这一片上佛嘉许过的土地,便不会让你得逞,我发誓。
爹老子的这一番诅咒,恰好戳中了索朗的痛处,遂尖嚎了一声,将父亲的五官几乎踩碎了。在昏死过去的那一瞬,索敞龇牙咧嘴地说:老子太高兴了,老子宁愿义庄死在李豆灯的协会手上,也不愿意看见整个索家被你拖累,堕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你快杀了我吧,狗儿子,你给老子一个痛快的。
日上中天时,索敞方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泥浆中,污浊不堪。
就算日光很亮,但这个季节的风,仍好像是从磨石上磨过的那样,刀刀见血,一瞬间便能将一具热身子,变成一副冰冷的肉胎。索敞蜷住了身子,瞥见旁边扔了几只空水桶,自己完全浸泡在半尺厚的泥汤中,从头到脚被抽了筋、拆了骨似的,动弹不得。索朗不见了,儿子在宫法麦的身上发泄完了兽欲,又在爹老子的头上点完了火,像一头牲口那样,消失无迹了。索敞的内里,其实滋生出了一种后快,在这么漫长的幽禁岁月中,今个天第一次占了上风,赢了一口气,痛骂了那个逆子,哪怕肉体上遭了不少的罪,疼痛难当,但一切都是划算的。恍惚间,索敞瞭见宫法麦蹒跚过来,扑腾跪在了地头上,一边饮泣,一边将一件棉袍盖在了他的身上。宫法麦不问问义庄的老财东是死是活,又不敢放肆,只有一种痛彻的悲声,横亘在了她的声嗓中,轰鸣不已。宫法麦抓起一只摔烂的水瓢,舀一下,泼一下,打算将那一片泥水戽干。索敞觉得,自己渐渐浮出了水底,浮出了阴曹地府,浮了上来,又活在了这个宽大明亮的人世上。
索敞惜疼着这个女人,蓦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对方:娥娘,娥娘你在呀,你可怜我,你在等着替我收尸吧?宫法麦并不畏惧,也不退缩,撩起袖子,擦了擦索敞鼻脸上的血迹。宫法麦哀恳说:老东主,娥娘给你下跪了,娥娘求你一件事,你就答应了大少爷吧,比起你挨打,比起你这么孽障到死,别说种上这半亩地的花花子,就算整个党河两岸,整个敦煌全都种满了罂粟花,也总比不上你自己的命金贵,你又何苦来着?索敞苦楚地笑了,心里不怨怪这个可怜的女人,心知对方跟自己是一类人,均被裹挟进了这一个巨大的陷阱当中。索敞挣了挣,抬起了肩膀,指着门框上挂着的一根烟杆子,叮嘱道:娥娘,现在门开着,你快拿上那个吃烟的家什,速速去一趟陇西坊吧。
闻听此语,宫法麦一时怔忡,面色顿失。
索敞急迫地交代说:只要李豆灯看见它,一定会猜出来我没有死,文武两家和事老协会也一定会来搭救我,还义庄一个晴天,还老夫一个自由身的。娥娘,我原先的确想死,但现在我乐意活着,我剩下的这半辈子,就是为了不让一棵罂粟花发芽,不让义庄背负上万世的恶名。蹊跷的是,索敞的慨然,并不曾引起宫法麦的呼应,后者盯视着老财东,目光中掠过了一片片阴翳。索敞催喊说:娥娘,快去,等那个畜生发现的话,你就走不脱了。不承想,宫法麦却问:老东主,过去的这么些年,我有时候故意将门开开,给了你一次次逃脱的机会,但每一次你都视而不见,自己又把门关上了,你究竟在算筹个啥?索敞猜度,如果今个天不把话说干净,说彻底,这个女人是不会幡然醒悟的。索敞仔细道:先前,我知道娥娘你的用意,但我并没有乘机逃脱,我要是跑掉的话,索朗那个畜生是不会放过你的,他现在是一个鸦片鬼,他没了魂灵,他对付我的手段,同样会加倍用在你的身上,我害怕,我怕你被他点了天灯。
一定是鼻梁折了,语气一激愤,血水像瀑布一般,挂在了索敞的面门上。索敞又哀告:再说了,义庄出了这么大的丑闻,我即便逃出了这个门,我又能去哪达?我怕丢人,更怕毁了我索家的名声,我这一生的路断了,所以我不敢逃,也不能跑。宫法麦去了去,拿来了半把香灰,敷在了老财东的伤口上,暂且止住了血水。此刻,索敞一吐为快,霎时释然了,作结道:娥娘,今个天我改了主意,咱俩一起逃,先去陇西坊,然后再回义庄。哼,在我手上失去的那些东西,我要一个不差地拿回来,谁也休想再从我的身上拔一根毛。
宫法麦沉吟着,噙满泪水的眸子,始终盯视着老财东,令索敞一时错愕,不明就里。索敞慌张道:娥娘,你咋了,你倒是开口说话呀?这么着,宫法麦终于破涕为笑,绝望道:老东主,你走吧,我命苦,我只有待在这达,等着大少爷来点天灯,了断了娥娘的这条命。索敞从泥水中颓坐了起来,苦涩一笑:呃,我忘了,你叫娥娘,你也叫宫法麦,这么些年来,我从来不敢问你的底细,我只记住了你对我的好。宫法麦嗫嚅说:老东主,我从来没对你好过,我对你做过的大小事情,都是我身不由己干的,你千万别觉得亏欠。这个关节上,索敞忽然拼着力气,身子挪移了过去,蓦地搂住了宫法麦,将其揽在了怀中。索敞痛彻地说:娥娘,在仓鼠街,在你的家里,我活得才像一个人,才有了欢喜,我当初如果下手早的话,要不是可恶的李豆灯从中作梗,你现在就是我的女人,我户头上的一员。宫法麦避开了老财东的亲昵,也阻止住了对方不着边际的忆想,坦言道:
“老东主,我儿子在他们的手上,你救我一下吧?”
索敞一惊:“你儿子?他们是谁?”
“唉,这些你都不必过问了,即便问了,娥娘也不会讲。”宫法麦怆然至极,伏下了腰身,仔细地磕了三个头,“老东主,你不但不能逃,你还要把地里的那些罂粟花侍弄好。如果今年的这些花花子再有个闪失的话,我儿子死了,娥娘也不会活在这个人世上。”
索敞终于让步了:“娥娘,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算老死在这个院子里,我也心甘了。”
“娥娘另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索敞慨然道。
“细君也大了,不需要我了。往后,就让我像对待义父那样,好好伺候你吧。”宫法麦的哀恳如此由衷,又如此卑微,“只要义父不插手大少爷他们种植罂粟花,终有一天,我就能见到我的儿子,了却我这一生的惟一念想。”
索敞突然炸了:“不,娥娘你是我的女人,你的儿子才能喊我义父。”
胡恩可的元神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些悖逆纲常、践踏人伦的言行,竟然出自声名显赫的义庄老财东之口,着实令人肝肠俱裂,难以置信。在索敞抱住了宫法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陈述时,胡恩可的元神离开了牡丹树,跃过了庭院和灶房,轻盈地落在了那一匹土狗的脊背上。土狗在墙根下嗅闻了半天,一无所获,便怏怏地踅入了后院,用鼻头顶开了偏门,闯进了那一片茂林中。
这一时,胡恩可觑见管家丁荣猫仰躺在椅子上,手中攥着一根绳子,刚刚打出了一只绳套。管家的膝下,跪着大少爷,索朗拿着一只鞋,不停地用鞋底子抽自己的颊脸,半个腮帮子都红透了,仍停不下来。林子的西侧,刚刚挖开了一眼墓穴,大概有一尺半宽,半丈深,旁边堆砌的新鲜泥土,散发出开春的气息,有一丝清新,也有一种不祥。索朗终于累了,扔掉了鞋子,撅起尻子趴在了地上,巴望着管家。丁荣猫其实不屑,一直仰看着树枝上的一对花喜鹊,突然怒从心生,一甩手将绳套抛了出去,抛在了密林深处,却失算了,眼睁睁地看着两只喜鹊弹射了出去,头尾相衔,躲入了天空。事实上,丁荣猫是见不惯幸福的,哪怕是一只鸟的幸福,也会对他构成莫名的伤害,让他憎恶万分。管家收回了绳套,一再掂量着,忽然发现索朗的脖子一直梗着,对自己充满了哀怨与求请。管家咧笑,再一次抛出了绳索,像预期当中的那样,绳子直接兜住了索朗的头颅,箍在了大少爷的颈项上。
管家开始收绳子,一截一截地往回扯,索朗猛然踉跄在地,四肢并用,像一只驯服的野兽似的。土狗也瞭见了这一幕,煞是不解,惶惶然地尾了上去,觉得稀罕极了。
猫哥,我真的下不去手,毕竟他还是我爹老子,我杀了他,你也会瞧不起我的。索朗趴在管家的脚下,哀告道。丁荣猫冷笑说:你个贼娃子,我花了半天的工夫,挖了这一座坟,至少要葬埋一个活的吧?索朗见没了指望,将玉石扳指从大拇指上摘下来,递给了管家。又叮嘱道:猫哥,干脆让我死吧,我太不争气了,害得你这么失望,这个东西麻烦你交给细君,长大了留个念想吧。丁荣猫也不客气,款款取过来,径自戴在了自己的指头上,仿佛浑身有了光芒。言毕,索朗闭上双目,拔长了脖颈子,只等着管家一勒绳子,自己身首异处,魂魄惊散,一了百了。
岂想,等了半晌,索朗没等来料想中的死亡,却闻听到了丁荣猫的啜泣声。管家一边挥泪,一边惜疼地说:大少爷,你我是换帖的兄弟,割头的交情,你现在让我送你上黄泉路,我咋能忍下心来?索朗苦涩地说:猫哥,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我在拖你的后腿,年年种花花子,年年败,除了李豆灯那条老狗盯防着咱们,除了我爹老子暗中使坏之外,也怪我不够精心,让猫哥你犯难了。管家止住了哭噎,截铁地说:大少爷,我做的所有这些事情,其实是为了你,为了索家,我想让义庄重新发达,在沙州城,在敦煌,在整个关外三县,成为真正的豪门强族,说一不二。索朗一再点头,求请说:猫哥,还是让我去死吧,等你葬埋了我,你就去义庄做主子,当掌柜的,这一枚玉石扳指便是你的凭信。管家真的干了,慢慢地收起了绳子,勒紧在手中。索朗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五官肿胀,仿佛吹开的一只猪尿脬,随时要爆炸似的。突然,索朗抓住了绳套,示意管家停下:
“猫哥,临死之前,你给我一块烟膏,让我过个瘾吧?”
管家厌倦地松开了手,知道这不过是诈死,对方又一次得逞了。
“另外,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不吐不快。”索朗接住了烟膏,熟练地装填在了烟枪中,擦着了一根洋火,接续说,“猫哥,是不是罂粟籽本身就有问题,只开花,不结果?”
“你意思是?”
“嗯,猫哥啥都明白,猫哥才是人尖子。”恭维道。
丁荣猫突然恼了,将索朗身上的绳套解下来,远远地掷了出去。那匹土狗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捕获了,连一声惨叫也发不出来。管家将土狗拖将过来,踩在脚下,慢慢地勒毙了它,而后一脚踹进了墓穴中。索朗喷吐着烟雾,陶醉地说:李豆灯今晚夕会做噩梦的,我发誓。
也许是命不该绝,见此情状,胡恩可的元神跳进了坑里,出手搭救了土狗。
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
土匪朱十三的小老婆姓蔡,叫蔡三女,但朱十三喜欢叫她蔡饼子,喊得满天下的耳朵都听见了,失笑不已。光绪三十二年,在马鬃山以南的八个滩和葫芦井一带,突发了一场地震,山势走形,地面下沉,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恰巧那些年雨水丰沛,灾祸骤歇,一片汪洋之海便镶嵌在了大漠戈壁当中,俨然是一块游移的绿洲,蔚然成林。最早发现绿洲的是蒙古商团,过往打尖、补充给养时,便将这一片救命之所称为查干淖尔。消息走失后,一些来自关外三县的汉人成团结伙,纷纷来这里打探,又发现了诸多祥异的事迹。先是有人声称,在查干淖尔的水面上,瞭见了一匹黄龙,长三丈以上,髯须光丽,头目精明,首向北斗,尾垂南下。后来,又有人传言说,在湖畔的台地上,发现了一茎五穗的野谷,苗高二尺以上,四散似蓬,果实如葵,色赤黄,肥而有脂,倘若大面积种植的话,可收数百石,以充军粮。渐渐地,所谓凤凰集于郊谷,芦苇荡中频频发现了白狼、黑狐、黑雉、九色鹿等,以至于甘露降于树上、垂流于地、昼夜不绝之类的闲章,迅速传遍了沙州城乃至敦煌全境。时任县令黄万春,举人出身,云南保山县人氏,对这些新新顿起的说法深以为然,在约摸四五年的光阴中,陆续迁徙去了二十七户人家,税赋皆免,鼓励农桑。岂料,辛亥年之后,清帝退位,中华国乱如一盘散沙,尤其是河西四郡乃至玉门关、阳关两座要塞以远,荒芜加剧,凋敝日深,呈现出了一副自生自灭的情状,走马灯一般的官府鞭长莫及,当然也懒得去打理。至民国一十三年,查干淖尔一带已成气候,庄院毗邻,村树绵延,百姓杂居,其中最具实力的当属蔡氏一门。
在蔡火灶当家的头一年,干脆将查干淖尔的核心地带改名换姓,叫作了蔡家口子,一下子便叫开了。后来,有人琢磨起蔡火灶的死因时,将其归纳为冒犯了山神和湖神,惹怒了天颜,所以才搭上了个人的一条性命,但蔡饼子从来不相信这样的屁话。作为蔡火灶的独生女,一向骄慢无常的她笃信,爹老子是被同一个庄子里的异姓人给暗害了的,否则就无法释解,为什么爹老子的尸骸被打捞出水时,脚脖子上绑着一根车轴,鼻脸也让鱼虾给吞吃了,白骨森森,惨不忍睹。蔡饼子接承了父亲的位子,对内将蔡家人笼络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子,对外则剽悍无礼,恃强凌弱,几乎将这一带的人全都惹完了,犹不罢手。
的确,蔡家口子这个地名,形象地刻画出了从八个滩至葫芦井之间的山川形胜。
北疆一线山峦横亘,天马怒龙,气势雄伟。自马鬃山南下,数百里的道路山容破碎,石骨崭露,拳石当道,始终是东来西往的商团最为头痛的一段区间,厉鬼出没,死伤频发。不承想,一俟驶出了隘口,抵近查干淖尔时,眼前豁然一亮,天空如鹰隼之弧脊,大地平坦如砥,犹若一只敞开的大口袋,将路人悉数吸引了进去。查干淖尔乃草湖,物产富足,草木味甜,不论多大规模的商团,在这里均可以尽兴逗留,一方面歇缓手脚,交流贸易消息,另一方面则趁机驱遣牲口换水土,增膘长肉,以备余下的路途。环湖的这些庄户人家,平时除了经营田地、务劳庄稼外,更多的力气用在了各路商团的身上,钱挣得比啐唾沫还容易。这当中,尤以蔡饼子为甚。自蔡火灶那一辈起,蔡家便在查干淖尔的北侧开了一家老醋坊,又开了一家百货局。仗着这两样红火的贸易,蔡饼子在守孝三年之后,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突然崛起,在查干淖尔说一不二,其中的缘故,自然大有深意。
土匪朱十三在北疆横行了多年后,渐渐地心生惰怠,棱角不再,滋生出了安顿下来的念想。先时,这一支强悍的武装频频席卷关外三县,如一场场飞沙走石的罡风,来无踪,去无影,每每留下了狰狞的传闻,杀人如麻的事例,令整个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闻风色变,不堪其扰。每次劫掠得手后,朱十三要么率众去了俄境一带逍遥,要么化整为零,潜入河西四郡过平头百姓的日子,窥伺新的时机。寒暑易节,秋去春来,朱十三慢慢地改变了方略,不再大规模地长途奔袭,也绝不进城,常年带着这一票人马,在蔡家口子以北的群山里打游击,吃红利,名声也逐渐地消偃了下去。为此,朱十三跟手下的几个拜把子彻底翻了脸,砸上了一大笔银两,统统将他们逐出了队伍。朱十三如此动念,且行为决绝,表面上看,似乎是挂上了蔡家口子的那个风骚女子,但是究其里,实则是在为自己的义子铺路,打算将个人这半生的心血交付给胡梵海,以期将来获得一个善终的结局。
蔡饼子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间,却始终不动声色,又在私下里,率着蔡家的叔伯兄弟们,按着自己的机密算筹,悄然进行着。蔡饼子虽然没有戴过花盖头,没上过花轿,但她给朱十三做小的事情,早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这一年刚刚入伏,蔡饼子派人进了一趟山,去给朱十三捎了话。朱十三闻听之后,惊掉了手上的药碗,哈哈哈地乱笑了半天,打算下山去探望一趟。
蔡饼子捎去的话很简短,也很喜悦:我怀了你的娃,身子累赘,上不了山。
初九日的后半夜,一轮上弦月挂在天边,广漠的清辉照着草湖,照着芦苇荡和岸边的沙子,也照着附近的庄院。白昼里的喧嚣业已寂灭,一派昏暝的夜色,渐渐地泌出了一种鲜为人知的危险。先是飘来了一支打前哨的快马队,蹄子上绑了皮革,口鼻上装了笼辔,一行人犹如篦子一般,将蔡家口子左近细细地梳理了几趟。末了,快马们进入了庄子,又挨家挨户地搜看了一圈,见无异常,方宽下了心来。领头的梵海跃下马,从皮囊中拔出了一支羽箭,旁边的伙计们赶紧撕下来一根布条,缠在箭头上,喂了火油,又喂了一根洋火。箭头燃烧开来,梵海遂搭箭引弓,朝着东南方向上送了出去。这一时,夜空被烫破了,也被划伤了,留下了一道滴血的伤口,开始缓慢地复原。待四下里阒寂下来后,梵海令伴当们止步,自己一个人踅了上去,叩响了蔡饼子的院门。
蔡饼子闻声出来,隔着门扇问:哪个鬼,半夜三更的,不让人消停?梵海道出了自己的名字,里头却噗嗤一笑:呃,原先是金疙瘩呀,稍等一等。几乎每一趟见面时,蔡饼子总要揶揄再三,将梵海唤作金疙瘩,而从不称呼他是少把子。因为上上下下的人都清楚,朱十三的这名义子,当初是用一块狗头金换来的,目下是太子,是储君,迟早要承继老把子的衣钵。兀立了片刻,门开了,蔡饼子掌着一盏羊皮灯笼出来,梵海忙躬身一揖,说了吉祥的话。一团光晕中,蔡饼子妩媚端方,衣饰鲜亮,一双毛眼睛扑棱棱的,好像刚从莫高窟的壁画上走下来的神仙娘娘。梵海不敢抬头,也不愿去瞧,怕失了礼性,只简略地说:老把子快到了,走了大半夜的山路,你快去换了被褥,烧上洗脸水吧。蔡饼子瞬时拉下了脸,戳了一指头梵海,嗔怪说:你个小贼,没大没小的,连一句婶子也舍不得喊呀?梵海思想了一下,嗫嚅道:小婶子,老把子最近一直在吃药,浑身不舒坦,你抓紧去呀。蔡饼子讥讽说:你虽然叫金疙瘩,但要从你的嘴里抠一点金粉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言毕,蔡饼子掉头进了门,摇曳的腰肢,好像一只小母鸡的尻子上穿了一件罩裙。
半晌后,朱十三携着精干的扈从们下了马,一支车队也驶停在了门端里。
近些日子,朱十三始终在喝药,入了伏天之后,脊背上的病灶恶化了,不是流脓,便是淌血,瘙痒得令人疯狂,恨不得一头碰死在石头上。早年间,朱十三在祁连山北麓,刚刚拉起这一支土匪武装时,曾经一枪干掉过一只麂子。枪响过后,朱十三立时后悔了,因为那不是一只下贱的牲口,而是金麂子,毛色油亮,散发着一种异香,堪称神兽,猎人们见了也不敢咳嗽一声。要命的是,伴当们将金麂子大卸八块,一锅炖了,朱十三忍不住嘴馋,不仅吃了肉,啃了骨头,还喝下了三大碗浓汤。是日晚夕,其他的伴当们均好端端的,惟独朱十三的身上起了一场火灾,心里烧得慌,几个时辰之内,满头的青丝竟如墙屑一般,纷纷脱落下来,成了一名秃子。当年,朱十三也不过四十啷当的岁数,血气方刚,骁行西东,可自打金麂子事件后,一张英俊勇武的嘴脸,开始逐渐变了形,失了神,恍若一介苍髯匹夫,持续到了现在。
事实上,这些皆为表象,尚可以忍耐,真正对朱十三构成致命打击的,则是脊背上的那一块烂肉。为了治愈它,朱十三成了一只药罐子,经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味,问遍了天下的奇方,尝遍了地上的百草,甚至还斩杀过几个郎中,均告无效。忍痛易,忍痒难,有时候痒到了上吊抹脖子的地步时,朱十三也会撩开衣裳,让一两个亲信瞧瞧,究竟是什么邪祟,什么妖灵,令自己生不如死。亲信们忌惮老把子的喜怒无常,敷衍上一眼,便宽慰说:癣,一块癣而已。类似的蒙蔽终不是长久之计,待到朱十三用一块狗头金,赎买来了胡家坊的梵海,并纳为义子,双方渐渐地熟稔了之后,朱十三照例亮出了伤口,让梵海端详。梵海毕竟岁数小,口无遮拦,轻率地说:这不是癣,此乃恶疮,牛马羊的蹄子上经常生这种烂肉,我最熟悉了。朱十三骇然极了,忙问:究竟是个啥样子,你实话说给我知道,让我死也死个明白么?梵海瞄了半天,含混道:像个鹿,流血的鹿,鹿在哭。那一时,朱十三才恍悟了,知道天下仍有一道不变的法则,叫因果,也叫报应。朱十三哭丧道:好我的儿子,那根本不是鹿,那是一只金麂子,我害了它的命,它是不会饶过我的。
就在老把子心灰意冷,对这个人世生无可恋之际,人小鬼大的梵海却说:这个简单,牛马羊的蹄子上害了烂疮后,用陈醋泡上一泡,一切就解决了。朱十三猜度,这个半路上收养的儿子,或许真是天老爷降赐的,接续了个人以前失去的那一份因缘,转世而来,专门报偿自己的,于是越发地喜欢上了梵海,里里外外,十分倚重。朱十三知道查干淖尔附近有一家老醋坊,遂单独带上了梵海,化装下山,以一名客商的身份,入住在了客栈中。梵海天天打来半桶子的醋,替义父上药,虽说恶疮仍旧难以愈合,但一切就像预期中的那样,瘙痒止住了,朱十三的表情上有了笑意。土匪毕竟是有野心的,朱十三生怕蔡家老醋坊关张停业,失去这个救命之所,便有了霸占的企图。择上一日,朱十三亲自造访了蔡火灶,扬言说:你只管将醋做好,做地道,至于你那个不挣钱的百货局,我来想办法给你填满吧。一旁的蔡三女挖苦道:哼,不打粮食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除非你是土匪,否则这么大的百货局,焉能填满?不出半个月,朱十三用实际行动兑现了承诺,于是一下子拉近了跟蔡家的关系,直到把蔡三女悄悄哄上了热炕,收服在了自己的裤裆里。蔡火灶溺毙后,蔡三女掌控了整个查干淖尔的盘子,双方的关系逐渐明朗化了,一个倚仗对方的实力,另一个贪恋对方年轻的肉体,顺便也占有了那一座老醋坊,当成了他个人的药局,疗治旧疾。
闻听老把子到了,蔡饼子重新搽了粉,抹了胭脂,一手掌着羊皮灯笼,另一只手嚼吃着胡萝卜,蹒跚出门。朱十三盯望了一番女人的肚腹,款笑道:这是今天的第几根了?第三根,前头还吃了一把芫荽,蔡饼子答复。呃,你看你,吃得牙齿都红了,像啃了一个死娃娃似的。言毕,朱十三进了门。
之所以唤其蔡饼子,就在于这个女人太奇特了,方圆几百里的路上,哪怕在整个关外三县,也很难挑出这么一个尤物来。头一回见面时,朱十三便从这个女人的身上,嗅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菜蔬气息,还误以为她的茶饭手艺好,天天趴在案板上砍瓜切菜呐。蔡饼子天生不食荤腥,一吃便吐,甚至还会昏厥过去,反倒对各类菜蔬充满了欲望,来者不拒。大葱,生姜,芫荽,洋芋,甜菜,萝卜,包括各种瓜果,但凡能入口的,一般都会在她的牙齿间,泛滥出一道道颜色迥异的汁水,陶醉不已。有时候,蔡饼子刚刚从老把子的身上滚下来,袒胸露乳,尻子精光,也会拿起一根萝卜,躲在被窝里啃食,就像一只牙口锋利的母鼠似的。朱十三开始喊蔡饼子以后,心中笃信,这个女人是吃斋念佛的料子,前世里八成是姑子,说不定还是沦落在凡间的菩萨。抱持了这一念想,朱十三对蔡饼子好得像一碗冰糖水,几乎有求必应,异常宠爱。当然,在关乎继承人的这个问题上,朱十三另有考虑,对自己的一切算筹三缄其口。目下,朱十三提兵而至,不单单是为了身上复发的恶疮,更要紧的在于,这个节骨眼上,蔡饼子捎来的那一封口信。进了门,蔡饼子相帮着老把子脱下鞋,招待上炕,又沏上了滚烫的罐罐茶,端来了一碟子花馍馍。朱十三不饿,也没有吃的心情,径自趴在了枕头上,解开腰带,将整个脊背呈现了出来。蔡饼子打开包袱,抽了一把新疆产的阿拉伯棉花,缠在棍子上,又蘸了醋水,仔细涂擦在了老把子的患处。醋水很蜇,漫流在伤口上,让老把子的皮肉一抽一抽的,牙齿在打架。涂擦了三遍,蔡饼子方歇下手,老把子的牙口也松弛了下来。这一时,蔡饼子另外拎出来一只包袱,叮当作响,银子的声音,释解说:上一趟你派人送来的百货卖光了,我留下了三成,这七成是你的。又絮叨说:这几日家里忙疯了,先是来了一个表舅,过后又来了两个生人,自称是我爹以前的磕头兄弟,住了好些天了,没走的意思,我等一下去给他们做早饭,顺便也给你打两个荷包蛋吧。老把子始终不语,趴在炕头上,目光焊在了女人的肚腹一带,不离左右。末了,蔡饼子央告说:你先睡一阵子,等中午时,你陪我去一趟韩湘子庙,咱们一起去供香吧。朱十三哈欠声起,倦怠道:要拜就去拜大昭,去拜佛,狗屁的韩湘子,老子偏不信他。蔡饼子忸怩而来,捂住了老把子的嘴,怨怪说:可不能乱嚼舌头呀,在蔡家口子一带,如若让自己的女人生养下一位翩然公子,必定是要拜韩湘子庙的,别的都不灵。朱十三攥住了女人的胳臂,轻易地将其撂倒在炕上,手从衣襟下摸了上去,按住了蔡饼子的肚腹。朱十三喝问:你个贼婆娘,你慌里慌张地捎了口信,说你怀上了,老子刚才盯看了半天,没看见你肚子大,也没发现啥成色,你实话让我知道吧?蔡饼子一点也不恼,继续嚼吃着半根胡萝卜,咔嚓咔嚓的,回说:你到底是一个鲁莽人,拎着脑袋找食吃的,不懂得女人家的事,哦,你上回把我日弄完了,提上裤子走掉了,你灌给我的那一滴浆液,就好比发面用的酵头,你以为一脸盆面随便能吹起来,花馍馍就那么好吃呀?说着话,蔡饼子忽然呕吐了起来,一股胡萝卜的味道打头碰脸,挥之不散。又叨念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红了,前一向心里发潮,开始恶心了,所以才泼烦你的。
这么着,老把子松开了手,将刚才的那一包袱银两原交给了蔡饼子,叮嘱说:这些钱你自己使吧,尽量吃好些,喝好些,毕竟你现在有两张嘴了嘛。思忖了一下,又改口说:不,你现在是三张嘴,我可不希望再多出一张嘴,生下一个扎花的。蔡饼子听懂了这些淫邪的话,笃定地说:放心,你去宽处喝茶吧,如果生下来一个两张嘴的,我自己去把她扔进草湖里,淹死算了。朱十三打着哈欠,躺在了枕头上,松懈道:我先睡一觉吧,等睡饱了,我陪你上一趟韩湘子庙,看将来灵不灵。
临走前,蔡饼子瞭见,朱十三将两支短枪打开了机头,掖在了枕头下。
这个季节上,天亮得太早。天还没有彻底亮开时,查干淖尔的水鸟就已经欢腾了,翔集在庄院内外的树梢上,啁啾不止。瞥见蔡饼子出了门,梵海丢下手里的麻袋,一瘸一拐地跑了过来,又额外行了一礼。每次见到这个小瘸子时,蔡饼子便在心中失笑万分,思忖道,朱十三真是瞎了狗眼了,让这么一个残缺的碎鬼做了义子,将来还要把衣钵传授给他,天作孽的,天杀的。虽说鄙夷对方,蔡饼子还是笑脸迎了上去,让梵海不必拘礼。梵海奉上了一册账簿,绍介说:婶,这是这一批百货的清单,前不久,我们在山里截获了一个大商团,足足缴获了几十个麻包,大体上全部送过来了。像以往那样,蔡家口子作为北疆的一条东西通道,既是行商们落脚休憩的要津,也是土匪们销赃敛财的关键地点。蔡饼子收下了账簿,违心地喊了一声少把子,瞭见梵海的脊背上挎着一把砍刀,腰带上插着一支短枪,苏维埃制造。梵海将一只布袋交给了蔡饼子,释解说:这是老把子这几天的药,你先煎上,别耽误了。药味很冲,一下子混淆了黎明前的空气,蔡饼子忙掩住了鼻子。梵海又央告说:婶,等一下你给我腾一间干净的屋子,我要早晚供佛的。蔡饼子爽快道:哎哟喂,这不用少把子吩咐,我早就洒扫干净了,还是马院里的那一间,老规矩,谁也不敢打搅你的。梵海一揖,言了谢,转身又要去卸货。蔡饼子从怀里摸出来一根胡萝卜,莞尔一笑:昨晚夕才摘下的,少把子你也吃一口吧?梵海不想授受不亲,似乎该说的话说完了,彼此再没了瓜葛,便婉拒了。薄光中,蔡饼子将胡萝卜喂在了嘴里,咔嚓一声,咬断了半截,慢慢地嚼吃起来。盯望着梵海一瘸一拐的背影,蔡饼子告诫自己说,常言道,瘸子不瘸了能上天,但凡身体残缺的人,一般都是身疾心烈之人,目下看来,这个来自敦煌胡家坊的小瘸子,才是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天光笼盖了下来,土匪们纷纷将手中的松明熄灭了,抓紧搬运。
这些年,朱十三的武装盘踞在北疆以南的群山中,时紧时松,看似漫不经心,飘忽东西,像一股流寇般地出没,实则用心太深,牢牢地扼住了这一条咽喉地段。水至清则无鱼,这一浅显的道理,也是朱十三慢慢参悟出来的,尤其将梵海收为义子后,这个冷脸寡言的小子,带给了老把子无数次的惊喜。时至现在,朱十三仍然暗中喟叹,这个一条腿不利索的家伙,简直就是一介天才,天生是做土匪的料子,至于将其收在麾下,一定是天老爷的降赐,自己不过是归顺了天意而已。倘若将横亘在北疆的这一条贸易通道比作一条河流,那些穿梭东西、昼伏夜出的大大小小的商团、驼队和零担,其实就是一条条活鱼,看得见,摸得着,分明无比。朱十三的属下们,过惯了这种刀尖上嗜血的日子,主张竭泽而渔,寸金不留,一个也不放过。后来到了梵海这里,却是违千人之诺诺,做一士之谔谔,声言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梵海只念过几年的乡学,后来辍学了,但这半瓶子醋,已经足够让一众土匪去省悟半天了。梵海释解再三,长流水,流长水,如此方能让日子滋润下去,绵延有序,不至于顷刻间砸锅倒灶,就像马鬃山北部的另一股强匪那样,成为众矢之的,屁滚尿流。因为唱了这样的反调,梵海逐渐地从上百号伴当之中凸显了出来,开始有人喊他少把子,也有人尊奉他为朱十三的另一个化身。朱十三本想设坛献祭,让梵海更名换姓,挂在朱家的户头上,但是往深里一思想,又怕重挫了这个少年人的雄心,也就慢慢地放弃了,闭口不谈。直而不肆,光而不耀,自从梵海被迫离开了胡家坊,离开了爹娘,又心甘情愿地做了强人后,始终匿身于朱十三的光环之外,耐心,隐忍,肃然,哑默,一直引而不发,替自己预备着将来的道路。
梵海的天才,果然在日后展露无遗,一飞冲天。在这条路上盘磨了数年后,梵海的心中,渐次有了一张算盘,一幅贸易的季节图,于是按图索骥,从无任何一次失手,每一趟出击都满载而归,所获颇丰。当时,经行此路的以蒙古商团居多,梵海掌握了其中的规律,蒙古人一二月卖皮张,三四月卖绒毛,五六月出羊,七八月马牛,九月茶马毕,岁以为常,相当确凿。除了北地的蒙古之外,来自京、津、陕、晋、甘、新、川、豫等地的行商们,将沙州城以北、查干淖尔以南的这一片广袤区域,当作了西北的转运之场,货物往来,从无间歇。那些年,诸如牛皮、羊皮、杂皮、驼毛、羊毛、羊肠、杂骨、甘草、水烟、枸杞、哈密瓜、哈密杏、吐鲁番棉花、盐碱之类的货品自西而东,源源不断,又如洋布、海菜、火柴、煤油、茶叶、手巾、镜子、腿带、肥皂、皮夹、化妆用品、烟壶、绸缎等百货,埋首西行,足足有上百种之多,其中也不乏东洋货。是时,通用的货币以现洋、小角、制钱、中交钞票为主,此外有钱票一种,多是补充军饷,维持市面之用。现洋,市价合一吊九百,每吊合实钱八百文,合小洋十二角。铜元,每文当实钱十文。恰是因为扣住了这一条路的脉息与心跳,朱十三的这一支土匪武装,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过着一种相当裕如的生活,虽然略显封闭,但也扬扬自得。每次劫掠了大宗的货品,能当场转手的,便迅速销赃,至于像百货之类的东西,蔡家口子的这个百货局,便担当起了出口,将一切消化得一干二净。
这一时,梵海吆喊着伴当们,已经将大车上的麻包全部搬光了,召集众人说:留下四条枪就够了,其余的连人带车,即刻撤回到隘口里去,待老把子忙完了这达的事,再一起会合,大家一趟子上山。眼前的土匪们个个剽悍,人人神武,却对梵海的话毫无异议,视若天宪,于是乎一道烟地消失了。
附近的公鸡一打鸣,庄院的门便陆续开了,查干淖尔的人经见过世面,打头碰脸时,对一个瘸子和几个伙计装束的人并不诧异,咳着痰就过去了。见周围悄寂了下来,梵海掉头,冷下脸说:别跟着我,你们去蔡饼子家门口溜达着,仔细老把子的安危,不必管我。伴当们不舍,打算分出两拨来,各自跟定老少把子,防个意外。梵海却咧笑:哎呀,我这是去做功课,去拜佛,谁吃了豹子胆,敢碰佛祖罩着的人,你们宽心去吧。伴当们忽地释然了,少把子的这个习惯已经养了许多年,人尽皆知,也就不再缠磨下去,随梵海自便。梵海浪到了草湖边,择了一处僻静的水域,赤条条地跳了下去,洗净了身子,漱完了口鼻,又抓紧上了岸,穿戴整齐,簌簌簌地朝蔡饼子家的马院走去。这是梵海个人的规矩,每次拜佛前,总要将自己浣洗一下,有一份清吉之气。即便在焦山渴水的土匪窝子里,梵海宁可少喝几口水,也要将额头濡湿一下,让舌头轻快一番,方能诵念出内心的佛号,一偿思念之情。有一回,一个伙夫嘲笑梵海,恶语相向,梵海倒也不吭气,只将一根烧红的铁钎子,攮入了对方的屁眼中,让其乖乖地闭了嘴。
穿过马院,靠近百货局的后身,一间不大的厅房果然洁净无比。临进门前,梵海将短枪、弹夹和砍刀取下来,挂在了树上,这样的凶恶之器,断然不能带入佛堂。瞭见一桌清供业已布置完毕,一盏青莲做主,旁边簇拥着无数朵无名的野花,馨香四溢,梵海顿生了一份歉疚,觉得先时对蔡饼子稍有失礼,等抽了空,应该好好去补偿一下,多喊几声婶才是。脱了鞋,解下包袱,梵海将一尊观音像请出来,请上了供桌,又拈起三炷燃香,款款奉在了当面。末了,梵海叩完头,扑腾一下跌坐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叨念了一声:爸!
这一嗓子下去,梵海立时热泪敷面,再也控制不住个人了。
不单单梵海哭,此时,胡恩可的元神便藏匿在观世音像的后头,一边打望着这个碎儿子,一边挥泪,内里潮起了一股股难以遏制的冲动。的确,失散了这么多年,要不是阴差阳错,元神这回跟着走了一趟北疆的话,胡恩可就不会邂逅梵海,更不会目睹眼前的这一幕。盯望着儿子泪眼婆娑,叨念不休,在替远方的爹娘老子祈福,在替两个哥哥说着吉祥的话,在替整个胡家坊祝颂平安,胡恩可的一颗心简直快碎了,恨不得跳下桌案,一把搂住梵海,父子两个嚎哭上一场,诉说一番别离之苦。但是,胡恩可不能,其实也无力做出类似的举动,因为目下,胡恩可只是一介飘摇的元神罢了。尤为要紧的是,比起跟儿子梵海晤面,另一桩更为迫切的事,已经像旱天之下的火灾那样,开始燎原,开始蔓延开来。这么着,胡恩可匿身在观音娘娘的身后,陪着儿子哭了半程,这才止息了心上的悲戚,驾着香炉上袅娜而起的一缕青烟,跃窗而出。
梵海依旧沉浸在祷告中,这是他的天课,早晚一次,从不懈怠。
在一墙之隔的别院内,蔡饼子终于嚼完了胡萝卜,口气中散发着一股清冽的菜蔬气息。房前院外,蔡家的男将们守住了四角,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显见是一座机密之所。蔡饼子怨怪道:你吩咐我的,我全都干了,老把子就在炕上躺着,恶疮复发,中午前后,他答应跟我去一趟韩湘子庙,可你呢?廊檐下,一个俊俏的青年搁下了茶碗,忽地起身,答复说:好我的姑奶奶,事发突然,我也没料到老主子派来的刺杀队半路上耽搁了,到现在也不见一根毛。蔡饼子并不计较,端起对方剩下的半碗茶,灌在了口中,呼噜呼噜地漱了半天,扑地吐了出来,颜色十分诡异。蔡饼子讥讽道:哦,亏你还是个副官,黑喇嘛简直瞎了眼,派了你这么一个不打鸣的公鸡来,实话告诉你吧,你要是今个天不动手,我蔡家也不担这个恶名。副官急了,央告说:姑奶奶你就宽谅在下吧,我只是老主子的一个谋士,没动过枪,也从来没杀过人。这一时,蔡饼子突然发难,抢了过去,一把攥住了副官的下体,喝问道:让我瞧瞧,你这是张良的肉,还是诸葛亮的肉,这么不成器的,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思,你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是谋士?副官疼得弯下了腰,一头的虚汗,感觉自己的卵蛋快被捏碎了,忙哀告道:老主子派我来打前站,让我传话说,只要姑奶奶你将朱十三赚下山,杀了他的那个瘸儿子,就等于拔掉了朱十三的心筋,将来由你统领着这一支人马,名义上服属黑喇嘛,但还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蔡饼子忍俊不禁:哦,黑喇嘛倒是抬举我,也不知他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惦记着我的这块地盘。恍惚中,卵蛋真的碎了,裤裆内蒸腾的不是汗,更像是一枚流泻的蛋黄,副官挣扎道:老主子连你的番号都考虑妥了,称你为蔡姑姑,以后蔡姑姑扼守山南,黑喇嘛锁控黑戈壁一线的漠北,双方呈掎角之势,这一条长路岂不就是你的聚宝盆,我家的摇钱树嘛。蔡饼子松了手,怕脏似的,啐了一点唾沫,象征性地擦洗了一番,笃定道:棋真是一盘好棋,但这个黑锅我可不能背,我如果杀了少把子的话,老把子一定会怪罪我的,这个斤两我掂得清。
这一时,蔡饼子果真像个孕妇似的,靠在了门扇上,一手抚着肚子,另一只手指着布袋子,吆喊说:三叔,你快去把药煎上,等我跟老把子回来,就让他将今天的三顿一趟子喝了。三叔应命,欲转身离开前,蔡饼子悄然问:那三个敦煌鬼呢,壳子还那么硬么?三叔诡谲道:哼,在我的手上,别说壳子,连他们的牙齿我也能一颗一颗地拔下来,现在全都服帖了,让他们去宰了自己的亲老子,他们恐怕也不皱眉头。闻听此言,蔡饼子拍了一下肚腹,对副官说:我忽然改了主意,虽然我不愿背这个黑锅,但我找见了几个替死鬼,你也别闲着,干脆你带上他们,去把那个瘸鬼给埋了吧?副官怔忡一番,面呈难色:哎哟,老把子的护卫可都是百里挑一的枪手,那个瘸鬼更是一个厉害的角色,你让我带什么人,我能全身而退么?这个季节里,蔡饼子的身上有很多胡萝卜,但无人得知,这些胡萝卜究竟藏在何处。蔡饼子又摸出来一根,咔嚓一下咬断了,回说:你别一惊一乍的,那个瘸鬼此刻正在隔壁的院子里拜佛,可惜呀,他拜佛的时候,从不允许刀枪进入佛堂,这是个千金难买的机会。副官再没有究问下去,跟着蔡饼子指定的几个叔伯兄弟,仓朗朗地撤了。蔡饼子忽然追了一句:别活埋了,干脆扔在草湖里头去吧,将来老把子过问的话,就说瘸鬼是被淹死的。言毕,蔡饼子又拍了一下肚腹,嘀咕道:等中午了,我去韩湘子庙里给你供几炷香吧,这么糟践你,让你背上了恶名,我也是没了办法。
这个关节上,胡恩可的元神率先一步,抵达了蔡家的马厩。
马厩里的积粪足足有半尺厚,无人打扫,上面落满了杂沓的鞋印子,好像一场暴力刚刚结束。靠门的料槽上,拴着一排快马,有的发呆不动,有的嚼吃着,空气里弥散着一股豌豆的气息。最里梢是一间马夫的棚屋,墙面上爬满了青藤,间杂着无数的野花,一时间招蜂引蝶,看似没有什么危险。棚屋的门端外,蔡饼子的两个堂兄弟正蹲着下方格棋,一方拿着石子,另一方恰恰拿着一把豌豆,激战方酣。突然,一个抄起了枪,喝问道:谁?另一个应声抬头,四下里觑望了一番,揶揄说:没谁,刮风呐,你心里别发毛。呃,我刚才明明觉得有人进去了,蹭了我一下呀,遂放下了枪。另一个回说:恐怕是鬼吧,来索你七虎子的命了,当心些。七虎子也不客气,反诘道:就算阎王爷来索我的小命,临走前,我也要拽上你屎筐子做垫背。屎筐子笑说:死也可以,但你容我活到下半天,先解解馋吧,今天朱十三下了山,灶房里少不了山珍野味,鸡鸭鱼肉,我敢打这个赌。七虎子说:这个自然,每回老把子来庄子里,不是猪遭殃,便是羊送命,姐真是一个大手笔的女将,像梁红玉,也像佘太君。屎筐子点头称是,补充道:今个天不光是猪羊的难日,还要杀一个人,一个瘸鬼。方格棋下到了尾声,七虎子丢下了半把豌豆,认输了,附和道:我知道详情,那个瘸鬼一完蛋,朱十三的这一票人马,统统就归咱们蔡家了,姐真的是人中龙凤、马中赤兔呀,一般的男将也比不上她。屎筐子捡起几粒豌豆,指头搓了搓,丢在了口中,生豆子的味道像一股屁,登时喷了出来,唏嘘道:唉,听说那个瘸鬼是老把子用一块狗头金换来的,后来又做了朱十三的干儿子,预备着将来当头领的,万万没料到,今个天就是他的末日呀。七虎子用袖子擦着枪杆子,喟叹道:可怜了那个瘸鬼,现在还蒙在鼓里头,观音娘娘收了他的香火,也难保住他的那一条小命。话音未落,门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声,屎筐子惊喊:三叔来了,快站起来,小心挨打的。两个人慌忙持枪,一左一右地端立在了棚屋的门口,仿佛三叔这个词是一把铁榔头,谁也不敢去招惹他。
这么着,三叔率着副官等人,一道烟地扑了过来,冲进了棚屋内。
这一时,胡恩可的元神就蹲在棚屋的房梁上,捂住鼻子,几乎快被熏死了。日头太大,马粪发酵的气息倒灌进来,辣得睁不开眼睛。但胡恩可听风辨音,知道下面的柱子上被绑的三个人各是谁。先时,蔡家两兄弟在下棋时的那一番闲章,早已清晰地飘了过来,悉数入耳,让大家的心里头亮堂了许多,也当即算筹了一番,悄悄谋定了一项对策。果真,当三叔诸人闯了进来后,柱子上的那个碎鬼哇的一声哭下了,仿佛死了爹丧了娘似的。
显然,对这个碎鬼的哭喊,三叔早已习惯了,任由他继续哭了一阵子,嗓子终于哑了。被绑的三个人当中,碎鬼居小,所以三叔的目标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盯住了皮裤子和塌鼻子。三叔歉疚道:真是难为了诸位,又将你们慢待了一夜,但是千万别怨怪我,我也是没法子,你们擅入了这个码头,我身负守卫之责,当然要问个一清二楚了。这一时,塌鼻子开腔说:是这,我们思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了,如果不答应你,我们反正也走不脱,说不定还会死在这达,不如就低个头吧。三叔咧笑道:嗯,我开始信你们的话了,一般的买卖人,大多都通晓利害,认得时务,不那么一根筋地顽固下去。三叔示意一下,屎筐子和七虎子上前,给三个人陆续松了绑。碎鬼已经软得像一根面条,险些栽倒在地,幸亏被塌鼻子及时叉住了,不再丢人。皮裤子鼻青脸肿的,浑身是血,从头到脚都是暴力的痕迹。他款款地踅了上来,逼视着三叔的脸,笑问说:这位掌柜的,你在发财之前,一定是赶大车的吧?三叔一怔,嗅闻到了一种挑衅的气息,手摸在腰带上,按住了家什。皮裤子话锋一转,恭维说:掌柜的鞭子抽得可真准,每一鞭子都打在了在下的要命之处,所以我猜,你以前可能也是靠力气吃饭的。副官怕横生枝节,忙劝开了双方,止住了纷争。塌鼻子却道:掌柜的,这一桩贸易我们接了,这个人我们也杀定了,你尽管吩咐吧,杀完了这个贼,我们还要赶路呐。
僵持了数天,这三个游击模样的家伙彻底怂了,三叔的鼻脸上,飘过了一番得意的表情。塌鼻子道:不过,在杀人之前,我另有一个顾虑,等我们得手后,万一你们要灭口,这一桩买卖岂不是不划算,我们也死得不明不白么?三叔并不想接这个话茬,反问说:既然你们接下了这桩贸易,那就应该有一点点的诚意才是,四天前,你们骑马进入了蔡家口子,自称是买卖人,但你们的身上却连个针头线脑也不见,所以我才起了疑心,扣下了诸位。皮裤子插话说:掌柜的,我们的确是买卖人,只因半路上牲口误食了闹草,听说蔡家口子有一所老醋坊,醋能消毒解药,所以才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不小心惊扰了三叔的安静,还请多多宽谅吧。这倒是实情,三叔清楚,这些人带来的马匹单另圈禁着,目下已经疗治完毕,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但三叔的心里仍不妥定,直言道:这些年来,关外三县和河西一带出现了一股神秘的势力,忽隐忽现,渐渐地坐大了,外人实在难以测知,只闻听带头的那个人号称河西司马,始终也不曾现身。塌鼻子惊呼道:不错,还真有这么一个传言,我们在做买卖的一路上,旁人一听我们是敦煌口音,常常问起什么司马来着,可是难心死我们了。皮裤子也道:哎呀,听说这个司马长了三头六臂,赤发绿眼,嘴里头喷火,脚下是一对风火轮,百里开外,直取仇家的项上人头。对这些连毛带草的大话,三叔不愿意究问下去,截铁道:不是最好,可即便你们真是河西司马的属下,这一场误会结束了,我们还可以联手做买卖,一起发财,这就是事成之后,我放生你们,决不伤害诸位一根汗毛的原因。三叔忽然躬身一揖,哀恳道:是这,就算我结交诸位吧,日后如果见到了司马大人的话,你们千万替我问个好,祝他老人家福寿安康,鸿运高照。不料想,一旁的碎鬼蓦地失笑了出来,这一笑,更加坐实了三叔的猜测,虽然表面上平静,内里却早已杀心顿生。
塌鼻子和皮裤子双手合十,还上一礼,探问说:那个该死的家伙在哪达,现在就送他上路吧?三叔道:嗯,那个瘸鬼正在佛堂里打坐,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早晚各一次,听说在替他自己的爹娘老子和兄弟们祈福呐。闻听此言,塌鼻子骇然无比,惊嚷道:在佛堂里杀人?这可是永世不得超度的罪孽,这个断然不可,我不背这样的坏名声。三叔心切,立刻让步说:如果不在佛堂里杀,你们至少也要把他赚出来吧,我只要他死,我们蔡家人不会插手。皮裤子笑道:这个简单,看我的这一副口舌吧。
见众人蜂拥而去,胡恩可的元神也飘出了门,寸步不离。
是日晌午,蔡家人果然袖手一旁,只将马院旁侧、百货局身后的这一间佛堂,围了个铁桶一般,静待杀戮的开始。三条汉子摸进了院中,目光交汇,迅速会了意,分了工,动作开来。被扣押了数日,一俟松了绑,浑身上下积攒的力气这才爆发出来,况且又带着额外的惊喜,焉能不快马疾行,一试身手。碎鬼奔了过去,脚不沾尘,将树上挂着的短枪、弹夹和砍刀摘了下来,老手似的,立刻打开了机头,警戒在墙下。皮裤子拾起一根树枝,拨弄了三两下,竟然悄寂无声地将门销打开了。塌鼻子一点头,两个人首尾蝉联,跃进了佛堂。
这一时,梵海其实已经哭毕了,只剩下了漠无涯际的思念,笼盖在身上。梵海清楚,自己的内里深处,一直横着一道新鲜的伤口,血流不止。每过上一夜,伤口便溃烂了,需要用一场早起的泪水去浣洗,方可短暂地愈合。而在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白昼后,又需要一幕晚间的诵念来结束痛苦,如此周而复始,也才能宽释下来,求得片刻的心安。在梵海看来,这种噬心的思念不是别的,应该是盐,是碱,是针,也是刺,它们天天将自己磨折不堪,遍体鳞伤,却从不歇停。自从落草于朱十三的这一支土匪武装,尤其被老把子纳为义子之后,梵海便打消了逃跑的企图,战战兢兢,一门心思,彻底归顺了这种刀尖上活命的日子。但是思念像一介仇人,不请自来,同时也让梵海养成了早晚两次拜佛的习惯。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在恳切的祷告声中,整个胡家坊的旧日风貌,党河两岸的无限景致,包括亲朋故友们熟悉的面孔,在梵海的脑海中依次烁闪,亲爱如素识。伴当们也知道,这个身有残疾的少把子平时好说话,不拉架子,但惟独不要在拜佛的关节上去打搅他,否则够对方喝一壶的。倏忽间,梵海从禅定中挑起了眉毛,分明耳食到了身后的脚声,觉出了一丝异常。梵海忽然矮下身子,滚出了蒲团,从怀中摸出了一件小家什。
皮裤子飞身而去,本想一把扼住梵海,抢下先机,却不料眉心里挨了一记弹丸,金星四射,整个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哎哟不止。梵海出手如电,又喂上一粒石丸,拉开了弹弓,瞄准了另一人。塌鼻子见伴当吃了亏,立刻明白了对手的机关,忙从袖筒中抽出了一根细鞭子,蛇形地抛将出去,一下子缠在了弹弓的牛筋上,彼此僵持了起来。趁着这个空当,皮裤子负痛,一个鲤鱼打挺,突然从背后箍住了梵海,令其动弹不得。屋子里有些薄暗,梵海认不清袭击者的真面目,加之心里发急,便也不管不顾,一扭头咬住了皮裤子的胳膊,差一点撕扯下来一块肉。皮裤子妈呀一声,嚷叫说:你个小贼疙瘩,几年不见,你居然从一个好端端的儿子娃娃,变成了会咬人的臭婆娘,亏先人的。梵海不松口,皮裤子也不示弱,继续将其箍牢在了怀中,死不丢手。这一时,塌鼻子踅上前来,暗笑一番,猛地扇了梵海一个耳光,再扇了一个。塌鼻子笃定地说:前一个是替你爹老子扇的,另一个替你娘,你个无情无义的不孝子,我今个天不会便宜了你的。梵海蒙了,未及发问,却见皮裤子转过身来,又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皮裤子怒目道:一个是少东主让我教训你的,再一个是替你二哥梵同,这第三个是为我个人,我就不信掰不碎你的狗牙,去不了你咬人的毛病。皮裤子扬起了手,迟疑着,不忍心落下。
恰在此时,胡恩可的元神飞奔过来,用了冥冥当中的法力,制止住了这两个游击的颟顸和火气。胡恩可哀告说:大慈大悲吧,梵海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坨肉,即便他现在走上了邪路,成了一名土匪,但他好歹也是一条命,还活在这一世的光阴中,那就一定还有救,还有转圜的余地,求求二位了。果然,胡恩可的话立时见了效,皮裤子放下了手,蓦然一笑。刹那间,梵海醒悟了,也迅速认清了眼前的这个人,惊喊一声:小喊哥,咋会是你,你从哪个云朵缝子里跳下来的?陈小喊闻听后,颓丧地坐在了蒲团上,揉搓着胳膊上的伤口说:这个是蒋斧,卡利班在外头,幸亏我们三个来救你了,否则的话,你至多能活到中午。如此重大而危急的口信,并不曾引起梵海的警觉,相反却十分淡定,探问说:谁要杀我,谁敢来杀我?蒋斧虽也沉稳,但实在拗不过这句话的挑衅,直言道:我们当然不会杀你,杀你的是蔡家的兄弟们,半个时辰前,我们亲耳听见,他们密谋要宰了朱十三的义子,土匪的少把子,当然还是个瘸子。哦,我们一思谋,这样的人除了你胡梵海,不会另有旁人,所以……陈小喊的额头红肿了,明晃晃的一团,催喊说:火烧眉毛了,求求你们快别浪费唾沫渣子,蔡家的三叔和一个军人模样的正在墙外头等结果,再迟的话,恐怕会生变。梵海诡谲一笑,自语道:军人模样的?哼,这狗日的终于动手了,我等了他好些年了,看来今个天非要销了他的户头不可。陈小喊追问:那狗儿子是谁,我先帮你薅了他的羊毛,你再取他的小命?梵海活动着腕子,轻蔑地绍介说:这狗日的是一名三姓家奴,原本跟着基督将军冯玉祥扛枪吃粮,后来因为贪了赃墨,便跑到了马鬃山北部,摇身一变,做起了黑喇嘛的副官。不过据梵海掌握,这家伙还跟俄境一带的红胡子有关,红胡子是在更北的方向上落草为寇的汉人,自然也和苏维埃政权有所瓜葛。先时,副官携着黑喇嘛的拜帖,去过几趟山里,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收编朱十三的人马,但被老把子断然拒绝了,还差一点砍下他的头。末了,梵海截铁道:今个天决不能跑脱了这个副官,一旦跑脱的话,黑喇嘛将来也一定会死在这个杂种的手上,我敢吃这个咒。
一语成谶,隔了数年之后,一代枭雄黑喇嘛果真暴尸旷野,命丧黄泉。连同黑喇嘛的头颅一起失踪的,恰是这一名贴身副官。
黑喇嘛这个名字,犹如一根刺,卡在了两个游击的嗓眼中,让他们哑默了半天。梵海见状,忙催促道:是这,副官此番潜入了查干淖尔一带,必定是冲着老把子和我来的,与哥哥们无关,你们三位赶紧走吧,别蹚这一道浑水了。蒋斧变色道:红嘴白牙的,你说得倒是轻巧,蔡家口子岂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陈小喊也附和道:今个天宁肯把白身子变成血身子,我们也要将你这个小贼疙瘩领回去,交给胡家坊,交给你爹娘老子,交给你的哥哥们。蓦地,梵海热泪敷面,长叹道:
“我的路断了,我回家的路早就断了,我回不去的。”
蒋斧一脸怒容:“这是托词。家随时都可以回,除非你的心硬得像石头,早就忘光了。”
“不,我没有一天不想家,不想爹娘老子和哥哥们。”梵海趔趄一番,松懈地蹲在地上,捂住了鼻脸,“这么些年来,我天天都在求告菩萨,我快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淌光了。”
“别像个婆娘,胡家的兄弟们当中,不应该有哭鼻子的货。”陈小喊詈骂。
梵海哭丧道:“让我死吧。我一死,你们才能逃出生天。”
“呸,像你刚才这样的丧气话,要是放在急递社里,准会吃上七八张惩牌的。按少东主的脾气和手段,不仅会销了你的户头,你在敦煌也难有立锥之地,你根本吃不上一碗干饭。”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梵义、梵同和梵海皆为一母所生,胞衣兄弟,陈小喊也就不打算遮掩,直率道,“少东主如今擘画天下,咱们的急递社也如日中天,河西司马的名望在四郡两关,在关外三县,在猩猩峡以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不承想,胡家的血脉上,却出了你这么一个孬货,一个不成器的窝囊人。”这一刻,胡恩可的元神便立在供桌上,急成了一场火灾,一方面为游击们痛斥儿子的话击节赞叹,另一方面又替梵海的懦弱与不堪,灰心不已。陈小喊断喝:“你干脆死吧,你现在就死,等你死了以后,我一定割下你的头,剜出你的心,带回去交给少东主,也算是找见了你的下落,让胡家人从此不再惦记你这个逆子。”
梵海从愕然中清醒过来,探问说:“小喊哥,河西司马难道是?”
“没错。河西司马便是少东主,少东主就是梵义。”截铁道。
“求求你们,快给我说一说家里吧!”梵海挥泪,一瞬间又朗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