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坐衲衣寒。
像所有用旧的东西一样,糜子垫亦不例外,上面沾满了屎尿的痕迹,以及炕火熏烤过的呛人气息。胡恩可木讷着,微合上眼,从力气上判断,长子梵义架住了自己的肩膀,次子梵同抱住了腰。兄弟俩掌握着平衡,一前一后,彼此提醒着,将爹老子从炕上抬了起来。这一时,炕上空了,儿媳妇性元跪在下头,打算将糜子垫移除出来。要命的是,糜子垫本来就沉,加之病人在上面躺了大半年,夯成了石板似的,实难下手。梵义让女人喊几个伙计上来搭手,性元反说:今个天是啥日子,你忘了呀?性元张看了半天,忽然灵机一现,将几块压门槛的党河石捡起来,衬在了糜子垫下。滚圆的党河石恰好充作了滑轮,性元将糜子垫拉拽下来,移在了地上。刹那间,热炕的犄角旮旯里,腾起了一股股陈旧而腐烂的味道,灰尘簌簌,直扑鼻脸。性元也不计较,爬上去,用一只笤帚疙瘩蘸了水,擦洗了几遍炕面。性元自语道:高房子里还是不要让伙计们进来的好,这不光是病房,更是儿女们尽孝的庙堂,堂有堂的规矩,庙有庙的章程,让外人看见了实情,传出去不妥。这话像一句旨意,更是一声警告,仿佛性元已经在胡家划定了自己的疆域,旁人不得染指。梵同冲着哥哥吐了吐舌头,鬼脸一番。梵义也是莫可奈何,乖乖地答复说:照办就是了,今晚夕你们全都下去,去陪着妈守岁,我在这达守着爸,大家都趁机歇缓一下,明天好好过年。
火炕很烫,很快就干燥了,性元先铺上了一层厚毡,又垫了一床旧棉花褥子,再在上面苫了一卷芦苇席子。这个工夫上,梵同却执拗道:你跟性元下去,睡你们的大觉去,爹老子这里有我呐,我又不是街上拾来的,能不懂得惜疼他嘛。梵义抢白说:你个小贼疙瘩,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下午刚从河西一带回来,马都累得打哈欠了,你最好陪着妈去说说闲章,解一下她的心慌吧。梵同不从,又争执了几句。梵义忽然低下了声,威胁道:小心你的舌头,莫非你想吃一块惩牌了?闻听此话,梵同便没了辙,悻悻道:少东主,我下去就是了,千万别气歪了你的一对招子,将来给我生下一个斜眼吊睛的侄儿呀。拾掇停当后,性元站在了旁侧,指使着兄弟俩小心轻放,将病人送上了炕,款款地搁在了中央,盖上了一件长棉花的被子。悄静中,梵同又顽劣了起来,胳膊支在了嫂子的肩膀上,大咧咧地说:性元,你说我爸咳嗽了,咳嗽就证明了元气回还,那后来呢?性元怔忡着,蔑笑道:瓜娃子,咳一声就够了,要是时时咳嗽的话,就跟你这一张乌鸦嘴一般,乱语三千的,吵也吵死了。梵同喋喋地说:性元,哪怕听见他咳嗽一声,我也会觉得是我爸在说话,借了天上的甘霖,浇我心中的旱田,这个你真不懂。性元哄唆说:你快下去歇缓吧,要是爸咳嗽了,我一定叫你来听,让你知道这个人世上的菩萨并没有闭眼,还在照着咱们胡家,从不曾放弃。梵同手贱,撩拨着嫂子的鬓发,左瞧右看,发现这个新娘子并无丝毫的变化,还是那么妩媚可人,那么体贴知心。梵同恭维说:别的菩萨我不认识,我只认识一个叫性元的,她才是……话未讲毕,性元突然折身,一把揪住了梵同的耳朵,嗔怪说:你个小贼,左一声性元,右一声性元,这性元是你喊的么?你当着爹老子和你哥的面,今天必须改口,要不然我撕烂你的嘴。梵同被揪疼了,立时搂住了性元的腰,哀告道:改口可以,但你先给我一块糖,吃了糖才叫得甜嘛。性元挣脱不得,释解道:明天是大年初一,明天给,我现在身上没带糖。带了,我知道你身上带了,梵同纠缠着,见性元狐疑不解,又戏谑说:你的舌头是甜的,舌头就是一块冰糖,快让我舔舔吧。性元哎哟了一声,脸臊得彤红绯赤,拾起笤帚疙瘩,劈头盖脸地捶了下去,梵同忙着招架。一旁的梵义抿着笑,不持立场,反正结婚三天没大小,弟弟又刚从远路上回来,由着他戏耍吧。这一时,梵同嘘了一声,讶异道:快看快看,爸笑了,爸会笑了。
的确,胡恩可笑了。
但那只是一番浅显的表情,犹如刚刚冻结的一块薄冰,危险,易碎,充满了十足的惊悸。胡恩可的目光凝滞着,打在对面的白壁上,似乎在识读那些墨字,在吟哦,在参悟,并发出了释然于心的态度。兄弟俩赶紧上了炕,拢在了爹老子的旁边,笑得比病人还开心,还灿烂。梵同哀恳道:爸,今天是除夕,你该给我给压岁钱了,我候着呐。梵义也道:爸,苏食叔已经把这一年的账簿和流水都算筹完了,今年咱们家的各项贸易都不错,伙计们的分红也很肥实,正等着你过目呀。两个人絮叨了大半天,但等来的答复始终是那一幕寡落落的笑容,仿佛他倦了,他怕了,他疲累到了顶点。性元在旁边啃着一只冬果梨,不忍打搅兄弟俩的撒娇,心知像这样的温馨,在胡家已是一桩稀罕的事情了。真的,这一年的变故太大,江山易帜,皇帝下野,从中原传来的噩讯,一个比一个败坏,甚至连敦煌包括关外三县也震荡无比。胡恩可单薄而易碎的笑容,或许契合了这一年的风水,有些踉跄,也有些麻木。央告了半天,兄弟俩从爹老子那里一无所获,不免有些失望,便悻悻地下了炕。
恰在此时,隔着牛肋巴窗户,后面沈家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铜铃声。性元道:我爸在喊我,这么晚了,八成有急事吧。自从女儿嫁过来之后,沈破奴夫妇便用一只铜铃传递消息,丁零一声后,性元只需要站在高房子的平台前,喊说一番,双方算是交流了。目下,铃声奇特,声音密集,性元掀开窗子上的毛毡,支耳听了半晌,面露惊惧。性元折身出门,仓皇道:我爸喊我回家,我去一趟就回来了,你们最好悄静一些,别泼烦了病人。梵同拦住了嫂子,央求梵义说:哥,你送性元去吧,巷道里黑灯瞎火的,防个万一。梵义踟蹰着,推宕说:牙长的一段路,又不是上兰州城,快去快回吧。梵同瞭见,梵义的表情上挂着一丝厌倦,一层冷漠的外壳,一下子就火了。梵同嗔怒说:你个糊涂匠,你跟着去一趟身上能掉肉么,趁着这个机会,你就不能给你的外父外母拜个早年呀?梵义无语,抓起女人吃剩的半个冬果梨,塞住了嘴。性元披上了棉袍,嘶哑道:我能行,这么冷的天气,一没有狐狼,二没有土匪,再说我也值不了几个钱。性元下了高房子,梵同气得用指头戳了一下哥哥,也紧着跑出了门。冬果梨吃到了后头,瓤子竟然是黑的。梵义吐光后,漱了口,蓦地发现,爹老子脸上的笑意早就不见了。
梵义不解这内里的原因,忙脱鞋上炕,盘坐在了旁侧。梵义捧住了爹老子的手,先自哀告说:爸,我知道你受罪了,你心里乱,你没看见老三,所以才给我脸色。父亲的手枯瘦着,肌肤上的青筋,好像一团纷乱的麻绳。又道:你知道的,梵海那个贼疙瘩,自小玩性大,又不合群,前一向他上了一趟远路,浪世面去了,开眼界去了,过几天准定就会回来,你就宽谅了他吧。悲情像一簸箕沙子,一旦撒出去,便再也难以拾掇了。絮叨了几句,梵义不由得哭下了,哭得连自己也根本不认识了。
除了漆黑的夜色,巷道里风平浪静,一切无虞。梵同撵上了嫂子,尾在后头,巴兮兮地说着闲章,一改先前的顽劣之态。性元道:你这次回来,我的心也就落在了腔子里,你哥有几次在睡梦里还叨念你的名字呐。身上冷,但心是热的,梵同趁机说:明天大年初一,你跟我哥要专门给我摆酒,否则我可不喊你嫂子呀。性元呼哧着,口中喷着白雾:你胖了,脸上也长肉了,你这一趟是去吃席了,还是去做客?梵同思忖了一番,回说:大冷天的,谁会对我慈悲为怀呀,其实是家里的几桩贸易,到了年根了,我去肃州收款子。性元停下身,眸子一亮:洪门的饭好吃么,洪门有没有跟你般配的女娃子,有的话,将来嫂子给你去提亲?梵同复又追撵着性元,吆喊说:哎呀,你究竟是女张良,还是女诸葛,以后还让不让人活了?天下的那一张算盘,怎么就揣在了你沈性元的肚子里,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性元开怀道:所以么,你们大贼小贼的,千万别给我上眼药水,也别灌米汤,我见得不多,但我识得清。
不承想,刚站在了沈家的院门外,一个大炮仗突然爆炸了,声震天宇,魂都吓飞了。胡家坊的碎娃娃们纷纷从角落里闪了出来,叨念着口诀:一炸你头发,炸成光秃子;二炸你鼻子,炸成哈迷蚩;三炸你牙齿,炸成媒婆子;四炸你招子,炸成王瞎子;五炸你裤子,炸成精尻子;再炸你的卵蛋子,把你炸成一个女娃子。梵同揩了揩鼻脸,擦掉了溅过来的脏雪,将嫂子送进了门,又叮嘱道:性元你先去,我正好手痒,我今天要教一教这帮碎鬼怎么做人,一人给我背诵一遍《朱子家训》。言毕,梵同拧身跑了,巷道里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喧闹声。
沈破奴攥着一只铜铃,鹅立在院中,目光盯视着一墙之隔的高房子,若有所思。
见女儿进来,沈破奴松开了表情,急迫道:你怎么才来呀,我都快把这个铃子摇烂了。视野中,世兴堂的掌柜已经换上了下一年的新衣,徐尺子裁缝铺的手工,利利落落的,显得瘦削而精明。那只硕大的铜铃古旧斑剥,分量十足,光一个舌头,就有鸽子蛋那么大。腊月里,沈破奴去了一趟旧货市场,本来想挑一个煎锅,却买回来了这一只铜铃,并沿用了摊主的说法,笃信它是康熙年间的一支马帮遗失在九个井一带的。当时,沈破奴嘻然说出了个人的意图,以后再也不能扯着声嗓喊性元了,一是不礼貌,二者,也怕惊扰了高房子上的老财东,就用铜铃打信号吧。沈戴氏心知,这是丈夫思女心切,便一口气答应下了,又跟性元约定了信号的门类。此刻,性元问说:爸,你敲得这么紧急的,是房子着火了,还是灶房里又发现了一锅老鼠?沈破奴面色窘迫:你看你,大年三十的,说话也不客气。性元沉吟道:爸,我现在嫁给胡家了,遂了你的愿望,沈家攀上了这一门高枝,你尽管安下心来吧,你在外面结的那些仇家,想必也不敢再来招惹你,否则,胡家的兄弟俩也不是吃素饭的。沈破奴咧笑说:你看你,爸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在敦煌无亲无故,能有什么仇家呀?是这,刚才打铃子喊你来,是因为我下午把方子上最要紧的两味药找齐了,现在汤药炖好了,快端给你公公去吧。性元一时怔忡,好像被这个唐突的消息绊了一跤,缓不过神来。沈破奴笑道:今个天是年三十,抓紧把药喝了,整个正月里是不能动药锅子的,要不来年不利,这可是敦煌的风气,咱们也得入乡随俗吧。性元说:爸,我替我公公谢过你,也替胡家满门老少谢谢你,劳苦你了。沈破奴款然过来,拍了拍女儿身上的寒气,手上充满了温煦的情意。岂料,性元话锋一转,逼问说:
“爸,你说的那两味药一直都在,你只是先前不肯拿出来吧?”
沈破奴颔首:“嗯,不愧是世兴堂的后人,你早就能辨识百草了,我忘了。”
“这么多天了,你都不肯拿出来,是因为你嫉妒,你也在替世兴堂的将来揪心,惶惶不安。”性元的快人快语,仿佛脱了缰的烈马,践踏一气,“你不想用孔大先生的秘方,你害怕砸了世兴堂的牌子,从此在敦煌无容身之地。爸,女儿猜到了果,但我实在想不出因。”
“你长大了,性元。”沈破奴道。
“可惜的是,沈先生的这些忧虑和嫉妒,来得没有分寸,也毫无缘由。”性元盯看着父亲,感觉他的头发白了许多,下巴也尖了。又道:“即便是孔大先生的女公子来到了敦煌,身负家学,渊源深厚,想必孔执臣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其实,咱们世兴堂跟孔门都应该慈心于世,医世疗疾,普度苍生。这两家杏林高门合则两利,否则的话,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的百姓就有赎不完的罪,受不尽的孽障,吃不完的疾苦。”性元上前,系上了父亲脖子下的一枚纽襻,喟叹道,“爸,你尽管宽释吧,开给我公公的那一张方子,恐怕是孔门的最后一份诊断书了。孔执臣是何等聪明的人,又何等厉害,相信她再也不会出具任何一张药方了,她已经另择生路。”
愕然不止。
“据我所知,孔执臣弃医不干了,她不想冒犯了胡梵义的外父,她有另外的算筹。”
“哦,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我原本还想去拜访这位孔家的女公子呐。”沈破奴惋惜着,破笑道,“性元,我知道这一段你对父亲的误会很深,好在你现在抱怨了出来,没憋在心里,落下什么病。”思想一番后,沈破奴笃定道:“是这,我之所以扣住孔大先生的这张方子,一直没有落实,还给你们谎称缺其中的两味药,实在是因为它们是天下最凶的猛药,也是我平生仅见的烈药。我迟疑着,甄别再三,我怕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性元闻听后,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扑在了父亲的怀中。
“不过呐,今天晌午时,我终于想通了,拿定了主意,我敢用这两味天下最凶烈的猛药了。”沈破奴搂住了女儿,仔细道,“不是为父医术通天,也不是我才高八斗,我更不敢贪天之功,只因为我在翻检那一册莫高窟藏经洞里出来的敦煌医书时,忽然就醒悟了,参证了,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这一切,大概是天老爷降赐的机缘,上佛的恩遇,太神秘,也太不可思议了。”
性元忆想说:“就是有天夜里,梵义送来的那一册卷子吧?”
“对,就是它。”
“我错怪你了,爸。”性元哽咽道。
“这些真的都是命数,天道在上,谁也绕不过去的。”沈破奴惜疼着女儿,感喟说,“我刚才一直在看胡家的高房子,风水旺盛,祥光历历。其实,那不是一间简单的病房,它就是一座千佛灵岩外的窟子,盖在了这个红尘世上的一座佛堂。胡家的老掌柜,你的公公,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病程和劫难,所以他提前给自己寻了一张秘方,预先交在了我的手里。”
“胡家有福了。”性元的内里潮起了一片滚烫的感念。
这一时,弟弟性真踅出了堂屋的门槛,提着一只羊皮灯笼,远远地照着前头,催喊姐姐。天一寒,性真的旧疾便复发了,四肢疼痛,不良于行,斜倚在门框上。性真嘟哝着,索要压岁钱。幸好性元早就预备妥当了,摸出来一个小包袱,塞给了弟弟,后者欢天喜地地进去数钱了。父女俩相率而行,披着沉沉的夜色,进了灶房的门,蓦地被一团刺激而辛辣的气息淹没了,几乎呛得睁不开眼睛。沈戴氏从炉子上拔下了药锅,用一只干净的笊篱,将里头的药草悉数捞了出来。沈破奴取来一只瓦罐,又在颈口上罩了一块白布,相帮着,让沈戴氏将浑浊的汤汁,慢慢滗了下来,灌了大概有多半罐子。末了,沈破奴用一块棉毯子,仔细地将瓦罐包缠停当了,捧着它,先自出了门。
到了院门外的巷道后,性元果然瞭见,梵同拎着一根棍子,指指戳戳,叱令不断。一帮胡家坊的碎娃娃站成了一排,一边抹着鼻涕,一边朗声背诵着梵同下达的课业: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一个个细弱的声音,显得寒凉而战栗。性元咳了一声嗓,梵同赶紧丢下了棍子,一个蹦子跑将过来,忙给沈先生问了安,说了吉祥的话。沈破奴将手上的瓦罐,仔细地交给了女儿,叮嘱道:全部服下去,一滴也不要剩,半个月一个疗程,等过了元宵节,我接着熬煮吧。
子夜前后,这一张辗转而至的古老秘方所配制的汤药,突然间剧烈地发作了起来,让躺在高房子上的胡恩可难以自制,心旌曳荡,魂魄一路扶摇了上去。这一刻,整个沙州城和城外的二十三坊,整个偌大的敦煌,鞭炮炸响,喧腾不休。在历经了整整一年的沉疴与病魔后,这位胡家坊的老财东,终于肉身成道,将自己捐了出去,闯开了一条廓然而敞亮的大路。
这么着,胡恩可的一道元神飞将起来,离群避众,萧然远去,跃过了廊檐和屋脊,跃过了坊间与党河,也跃过了月牙泉、鸣沙山以及千佛灵岩之上的莫高窟,慢慢地悬立在了关外三县的穹顶之上。此去经年,胡恩可的这一道元神,乃是整个敦煌,甚至是西部边疆最鲜为人知的存在之一,看尽了寒来暑往,也阅尽了这个人世上的千般情义,万般变幻。不过,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是时,天庭灿烂,梵音四起,一群群飞天娘娘挑着星宿的灯笼,踏着银河水,朝胡恩可迎面走来。
而下界里的敦煌,火树银花,一派迷离。
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
事发突然,令开元寺的大小僧众谁也不曾料到,全都吓了一大跳。印光法师在闭关五年后,择了一个晴日,突然走出了禅房,立在院子里仰首问天。那一时,一帮碎娃娃站在鸣沙山上放风筝,风筝飘过了千佛灵岩的头顶,投下来一块扇子大的阴影,恰巧落在了住持的脚下。一个挑水的僧役路过斗门,瞭见了法师,慌忙扔下了水桶,抢了过来,却被印光伸手拦开了。僧役哀告说:师父,你屋里去吧,外头凉,小心法体。印光的嘴角上,淌出了一些血水,硬是用舌头吮了进去,咽在了肚子里。僧役吓坏了,折身去廊檐下搬凳子,等掉过头来,却惊异地看见法师的脚下有一块黑石头。印光的身子摇曳着,吃力地用袈裟擦了一番石头,而后款款地坐了上去,开始咳喘。僧役揉着眼睛,刚才明明是一坨影子,现在却变成了一块石头,便马上参悟了,这是法师在降示,在呈现妙果。僧役哭着跑开了,去喊人了。不出半个时辰,这一桩奇迹之事就传遍了整个开元寺,弟子们将印光拢在了当间,雀跃不已。
其实,明面上,印光法师在闭关修法,一切如素,波澜不兴。只要主心骨在,开元寺的晨钟暮鼓,梵音佛唱,比起敦煌禅林中的任何一家来讲,一点亦不逊色。但在背地里,惟有几个贴身的弟子和执事最清楚不过,法师已经来日无多,所谓的闭关禅修,只不过是在秘密调养,尽量拖住噩讯,别让那一个愁云惨雾的日子逼近。印光声望素孚,自从他法体欠安的消息走漏了之后,常有香客们来捐大大小小的法会,祈求上佛庇佑,再降赐一些寿数。弟子们更是不敢懈怠,一轮接着一轮,昼夜无明地做着法事,心都快烂了。悲哀的是,佛堂里的诵念声越响,往禅房里端进去的汤药就越多,连药碗也泡成了泥浆色。那一扇窗户中飘出来的咳喘声,像打夯的重锤,也像捣地鬼,令众僧心乱如麻,焦枯不堪。现在可好,法师自己走出了门,开始晒日头,又施出了法术,没有人不欢喜的。小僧拖音也夹杂在其中,拽住师父的袈裟,发现法师面色红润,双颊饱满,蓦地想到了一个词:回光返照。
“哦,老衲想上一趟三危山去。”
众僧婉拒,搬出了一大堆的理由。
“是这,当年乐僔和尚路过敦煌,在宕泉河畔看见三危山上佛光漾荡,气象奇异,遂发愿在三危山对面的这一块崖壁上开凿佛窟,倾心供养,这才有了这一片佛国丛林。莫高者,莫高于此僧之谓也,便是这个名字的来历。”印光的鼻脸上,没有一丝病象,仿佛在传法,在布道。又说:“老衲这一生最后的愿望,便是再上一趟三危山,去沾个吉,去磕个头。诸位不要再多说了,容老衲了却了这个心愿吧。”
这一时,一阵劲风从南方的青海境内吹了过来,令头顶上的风筝颠簸了几下。风筝一抖,投在地上的阴影便晃动开来,连累了印光法师,身子又开始摇曳,胯下的那一块黑石头也不稳固了。在这个危急时刻,胡恩可的一道元神恰巧发现了异常,忙驭风而去,扶摇直上,将风筝及时抓牢了,站在了空中,纹丝不动。作为多年的密友,胡恩可的元神一方面瞭见下界里的印光在开示弟子,另一方面,他自己却热泪翻滚,难以抑制内里的悲伤。不错,这一趟莫高窟之行,胡恩可的元神是专门来跟印光辞别的,因为终局快来了,法师也知道个人将要脱缁,从此泯然于这个大千世界。
胡恩可清楚,印光也明白故人来了,所以才打开了禅房。印光先时的仰首问天,其实是在跟故人打招呼,虽然没有只字半语的交流,但彼此都已经听懂了。
弟子们犹在争执中,攻讦不休。事实上,在印光法师发病的这五年中,开元寺的众僧已然分裂成了两派,一派属于土著,人多势众,熟知当地的风土人情,根须错节,结团成伙,且控制着庞大的寺产,由南湖人竺法歌充作领袖。另一派大多是异乡人,根浅缘微,不谙世故,只懂得念经习法,修身养性,属于彻底的少数派,由小僧拖音挂帅。谁都清楚,在那一道闭关养病的窗扇之后,印光法师一直在甄别,在掂量,在遴选,将来由谁承继自己的衣钵,披上开元寺的这一件庄重法衣。其实,内讧早就开始了,但在这个晴明的午后,双方都不愿意撕破面皮。竺法歌主张不能去,理由起码有三麻袋,总之是为了印光的法体考虑,孝字当先。拖音盯望着师父回光返照的那一张脸,心猜,这里头一定大有机密,所以一再顺遂着印光的心思,不仅要去,还必须立马兑现。
见事情僵在了当场,印光知道,只有自己才能解开这个疙瘩。印光淡然一笑,抬身而去,不发一语。这一时,众僧惊讶地发现,住持刚才落座的不是一块黑石头,竟是一坨影子,虚幻的光斑。这一桩异行和妙果,简直吓傻了在场的众人,慌忙伏拜下去,祷告不停。在广漠的天际上,胡恩可的元神瞭见了这一幕,便想添一把柴,加一把火。于是,胡恩可吐了一口气,吹断了那一根细线,将风筝吹了下去。待众僧礼拜毕,巨大的惊愕再一次压垮了他们。那一坨影子消失了,地上扔着一只风筝,原先师父身怀法术,竟是乘着一只风筝来去的,那么上一趟三危山不算个什么,这便是答案。小僧拖音仰看着天空,伸手抓住了那一根飘下来的细棉线,又想到了另一个词:命若游丝。
云端里,胡恩可的元神潸然泪下,因为终于替故人干了一桩实在事。
隔日晌午,一顶轿乘悠然驶出了开元寺,往三危山的深处进发。时值秋季,漫山遍野的野麻、红柳、碱柴、麻黄和梭梭金黄无比,一种漠然无涯的清凉,自天空中渗下来,从远处祁连山的雪顶上滚下来,覆压在了每一道沟壑,每一条羊肠小径上。民国六年,开元寺的大住持印光法师,率着一行僧侣,给自己布置下了一个秘密的道场。胡恩可的元神也没闲着,一路上,不是于风中逶迤而行,便是坐在轿子顶上,优哉游哉,不亦乐乎,几乎忘却了自己仍旧躺在胡家坊那一座高房子内的沉重肉身。这一组人在山中转悠着,毫无目的,也无方向,弟子们抢着抬轿,身上使不完的力气,全都当作了对高僧大德的一份供养。半途中,一只黄羊的蹄子卡在了石缝中,恐怕有好几天了,瘦得皮包骨头。弟子们救出了黄羊,幸无大碍,立马放生了。另一回,两只鹞子在天上打架,其中一个的翅膀折了,一头栽了下来,性命堪忧。印光指着路旁的一座窝棚,催促道:快去让那个种萝卜的婆婆收下它,用泉水擦洗一下,便可痊愈了。果然,半个时辰后,那只熟悉的鹞子盘旋在了头顶,久久不去。竺法歌问道:师父,那个种萝卜的婆婆到底是谁?印光哑默着,表情郁结。旁侧的拖音却道:婆婆正是菩萨,地里种的不是萝卜,其实是世上的因果。胡恩可的元神闻听了这些对话,心知一切已高下立判,有了分晓。
这么着,在山上浪达到了后半天,一行人停在了山坡上,歇缓开来。也就怪了,满眼都是地皮草,油汪汪的绿,偏偏在南面的山洼中,站着十七八棵红桦树,长势威冷,仿佛一群戴着斗笠的使团。竺法歌吆上几名帮手,拎着砍刀,打算伐下来一棵,劈成柴,好给住持煮水炖药。印光赶忙叫停了,召集弟子们过来,悲深愿重地说:你们千万不要砍它,将来你们砍它的时候,我也就管不了许多了。无奈,竺法歌诸人又拾来了枯草和落叶,刚摸出火具,又被住持拦挡下了。印光道:秋干风燥,天地转凉,这山上的大小生灵,如今又到了苦寒度日的季节,所以你们千万不要举火。等将来,你们谁替我举火,谁便接承了我的衣钵,我要将自己这一世的荷担,全盘交给他,由他来坐坛护法,也由他来光大开元寺。这些禅机密布的偈语,众僧全都闻听到了,胡恩可的元神也知悉了,但其中埋伏的深意与悲凉,却鲜有人能顿悟。
言毕,印光似乎受了凉,突然咳嗽了起来,嘴角渗出了血水。这一时,小僧拖音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皮囊,将温热的汤药倒在了碗里,伺候法师服下了,一切都滴水不漏。原来,怕汤药变凉,拖音贴身揣了一路,硬是用个人的体温保存下了。胡恩可的元神坐在不远处,对着拖音跷了一番大拇指,对方自然是看不见的。
当日夜里,印光住持于禅房内,分别面见了几位老僧侣、老执事,彼此说了吉祥的话,依依难舍。竺法歌是单独进去的,印光攥住了这个敦煌青年的手,在油灯下翻来掉去,查看了好几遍。印光哀恳道:你虽然是释门弟子,你拿刀枪剑戟,你拿笔墨纸砚,我一点也不稀奇,但将来你一定不要执花,任何花也碰不得,切记。竺法歌不以为然,冷言道:那拈花一笑如何讲,刀枪都拿得,岂有不能执花的道理?印光截铁道:拈花一笑,那是佛陀的圣行,上佛拿得,你却拿不得。最终,师徒二人谈崩了,竺法歌负气而走。
小僧拖音是最后一位,进了屋子后,这个异乡少年先自哭下了,伏在了法座旁边,饮泣不止。时间金贵,一旁的胡恩可的元神急坏了,却也无计可施,徒唤奈何。印光道:你从五台山来莫高窟这么久了,老衲也忘了问你,你在俗家时姓甚名谁,桑梓何处?拖音收住了泪,哽咽道:弟子在俗家时姓常,名鸿鹄,取鸿鹄之志的蕴意,弟子祖上乃东北关外人氏,日俄战争爆发后,一路南徙,流落在了江南一带,弟子恰巧落地于西湖之畔,自小想往禅林,十岁时便皈依了佛门。印光双目烁闪,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枚金刚杵,拖音赶忙低首,印光款款地寄挂在了弟子的脖颈子里,上下行礼如仪。印光沉吟道:你在胡家坊老掌柜家里的那个晚夕,在党河边刮了特大沙尘的那个早上,你所有的作为,老衲的心里都有一本明账,我记住了。法师停顿了半晌,又接续说:真是难为了你,你身上荷担的苦楚与磨难太多了,你竟然斗胆将那一份邪恶的诅咒,全都大包大揽地转嫁在了你个人的身上,菩萨心,霹雳手,连老衲也彻底服膺了你。拖音愕然极了,呈怔忡之相,如此机密的往事,法师居然也一清二楚的,显见佛法无边,上天有眼。这一时,比小僧更为惊愕的却是一旁的胡恩可的元神,倒吸一口凉气,贴在了墙壁上,久久无法安生。胡恩可全然不知那一幕的内情,心生好奇,打算继续旁听下去,遂屏声静气,支起了耳朵。岂料,印光法师似乎有所察觉,停下了这个话头,督促小僧研墨,他自己也铺开了一张古旧的唐纸,捉起了毛笔。印光皱紧眉头,思想一番,慢慢膏润了笔尖,援管而下:心不逃离,体奔何益。印光一直战栗着,写毕了这八颗小楷字,将唐纸卷起来,交给了弟子。印光疲倦极了,叮嘱说:这个卷子你千万保存好,将来一定要放在那个窟子里,自然会有人参悟的。小僧拖音捧住了卷子,狐疑道:究竟是哪个窟子,具体交给谁,还请师父明示?蓦地,印光趺坐了起来,双目闭合,手上的佛珠也掉在了炕头下。拖音不敢聒噪,忙却步出门,脸上已然是泪光一片。次日一早,待拖音再次入内时,发现师父早就坐化了。
金炉顿冷,钟磬无声,禅林花谢,般若舟沉。敦煌莫高窟开元寺第十一代住持印光法师,自此一期报尽,双林潜影,世缘已毕,示寂于中华民国六年阴历九月初三日,入大涅槃。
连续五天的法事告毕后,印光的遗蜕被迁延至宕泉河畔的荼毗台上。梵音不绝,唱诵缭绕,众僧伏地祷告,护送法师升天,从此魂归极乐世界。印光法师佛名远播,向有声威,恩泽广被,这一日,来自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的信众,几乎将宕泉河两岸挤了个水泄不通,执绋者多达数千人,哀声四起,填满了整个山谷。
不料想,又一桩真正的奇迹开始了。
原本,堆砌在焚化台周遭,将法体包裹起来的是一些大棒子木柴,清一色的祁连山里的松木,油脂大,火力强,晒了整整一个夏季了。意外的是,距点火尚有半个时辰,这些木柴突然渗出了水,简直将焚化台一带弄成了张芝墨池似的,无处下手。寺僧们扪着泪,赶紧拆了湿的,又换上了一批干柴,却眼睁睁地看见,这些干燥的木柴再次哭下了,竟比头顶上的铅云还要悲伤。几次三番后,小僧拖音忽然恍悟了,忙去找竺法歌商量,双方达成了一致。这么着,开元寺派出了一哨干练的人马,进了一趟三危山,将那一片红桦树统统伐下,悉数拉了回来。红桦树被剖成了木墩子,一律码在了台面上,再也没有出现过渗水的现象。众僧忆念着,回想起了住持曾经讲过的话:你们千万不要砍它,将来你们砍它的时候,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时间,众僧醒转了,原来这一句遗言,乃是法师对他个人身后的布置,从容,阔步,勘破了一切世间的魔障。
隔天后,仪式复又开始,当敦煌文和事老协会的首领李豆灯捧着一个托盘,将一只崭新的火具交给弟子们,让他们择人点火时,吊诡的一幕发生了。火具是完整的,在俗人的手上,在李豆灯的手上,次次都能打着火,但是囿于身份,他们没有这个资格。孰料,火具一旦到了僧人们的手里,全都失效了。这下子,开元寺上下登时慌乱了,僧侣们逐个上阵,可打来打去,竟然连一粒火星子也擦不出来,火具干脆哑默着。竺法歌偏偏不信这个邪,派了亲信,从寺里提来了一只羊皮灯笼,揭开罩子,将火舌喂将过去。自始至终,胡恩可的元神一直不曾远离,趺坐在柴堆上,一面流泪,一面盯看着下头的动静。当火舌挨近时,胡恩可吹了一口气,吹灭了,眼前只漾起了一缕淡烟,飘失在了虚空中。竺法歌犹不甘心,又让人提来了几盏灯笼,几支燃烧的松明,均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渐渐地,暮色沉降了下来,敦煌深秋的巨大凉意,笼盖在了这一道悲戚的河谷中,分不清此岸与彼岸,天地苍茫,一派混沌。无奈之下,竺法歌表情败坏,只好将火具递给了小僧拖音,自己踅在一旁,兀自冷笑开来。
啪地一下,一灯破夜。
将来,你们谁替我举火,谁便接承了我的衣钵。印光法师生前的叮嘱,犹若拖音手中的这一丛火,刹那间照临在了众僧的心中,有了光明,也仿佛重新拥有了全境之怙主,苍生之教亲。大小僧侣涕泪涟涟,伏拜了一地,几个执事赶紧跑了过来,将印光法师生前披挂过的一件旧袈裟,匆匆套在了拖音的身上。竺法歌率着几名亲信,椽子一般兀立着,不肯就范。李豆灯获悉了内幕,霎时不干了,带着一帮文武和事老协会的剽悍青年,将竺法歌团团围住,准备理论。
岂料,在这个关节上,拖音却嚎哭开来,嚷喊说:我不能干,我舍不得点火。李豆灯和几个老僧劝说了半天,拖音干脆扔掉了那一丛明火,除掉了身上的旧袈裟,蹲在地上,哭得更哀戚,也更无助了。拖音叨念说:我舍不得,我怕师父疼,我怕上师会弃我而去,一去不复返了。拖音的良善与慈悲,也让一向强势的李豆灯恓惶不已,哀告说:上师还在,上师就在佛陀的身畔,你去点火的只不过是一具皮囊,一副作废的肉胎罢了,这也是你将来的一桩功德。任凭李豆灯磨碎了牙齿,老僧们的眼睛里哭出了血,小僧拖音坚辞不就,一幕庄重而谨严的葬仪,眼看着就要泡汤了。没了辙,李豆灯让人传下话去,既然僧不点火,那就请敦煌的俗家子弟们来帮忙,尽快让法师驭火而去,前往西天。李豆灯还以文和事老协会的名义,当众悬红,谁点了这个火,便奖赏大洋十块,当即兑现。忧心的是,这一夜,问遍了宕泉河两岸麇集的信众,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应命,哭声填满了整个河谷地带,让秋水上涨了足足有一尺多高。后半夜时,先来了一个醉鬼,又来了一名乞丐,两个人逞能了半天,终究也打不着火具,败下阵来,还挨了一顿飞来的石头,从此丧失了在敦煌的立锥之地。竺法歌仰看了一眼夜空,一方面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实难挽回,另一方面却又不甘心,窥伺着新的机会。竺法歌猜度,一定有一种神秘而坚硬的力量,笼罩在焚化台上,犹如一道看不见的窄门,旁人近身不得。但这种力量究竟若何,依了竺法歌平素里的浮浪与蛮横,当然勘破不了。事实上,在这一过程中,胡恩可的元神一直蹲在竺法歌的两个肩膀上,像一对来自昆仑山的石头镇纸,力压千钧,让后者的气焰消泯于无形。胡恩可简直快急死了,元神也大汗淋漓,原本和故友在冥冥当中默契十足的这一场葬仪,却因为小僧拖音的一再抗拒,如今僵在了半途中。不料想,就在胡恩可思谋着另外的对策时,更大的变乱却猝然而至。
蓦然间,人群豁开了一道罅隙,莫高窟下寺的道长王圆箓闯了进来。
这一段时日,王圆箓率着一车一仆,奔波于沙州城和肃州城一线,被两地的官府推来挡去,炒豆子一般,始终也没个结果。上半年的佛诞日,阴历四月初八的晌午,王圆箓在千佛灵岩下设了坛,供了香,当着众多香客的面,发愿要重修莫高窟三层楼。愿心是善良的,可具体落实起来,就像麻袋里头装了一大堆锥子,漏洞百出,破绽连连。消息不胫而走,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的人们,将这件事当成了磨牙消遣的麻子,一边嗑,一边吐,人多处恭维,背地里失笑。人们纷纷究问,一个擅长炼丹和卜卦的牛鼻子道人,何以砸个人的锅,倒自己的灶,偏偏去插手佛门中的事。末了,人们归结说,王圆箓一定是投错了胎,披错了衣裳,这一世里亦僧亦道,就像搅团和馓饭一样,随他去吧。重修靠的是本钱,三层高的楼阁,需要的是一砖一瓦,一梁一椽,一榫一卯,王圆箓自此踏上了漫漫的劝募之路,这达求爷爷,那达告奶奶,几乎将脸皮抹了下来,掖在了裤裆里。碰壁就像天天喝凉水,喝惯了之后,王圆箓也就麻木了,继续坐在车轿上,周游列国,四处伸手。不过,鸡有鸡道,猫也有猫道,在颠簸的车厢内,除了王圆箓瘦弱的身子骨外,还码放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卷。包袱内是王圆箓从藏经洞中挑拣出来的一些卷子、文书和佛经,也有一部分历书、状牒、契据、信札与地志,一道烟地去,一股尘地来,叩官府的门,打点民国的各界官吏。王圆箓是浪过世面、开过眼界的人,心知这些灰头土脸的纸叶,这些易碎的绢帛,这些画符写经的古旧东西,肯定不如金银那么灵验,能使得动人,哄得了鬼。即便连连碰壁,没有获捐多少钱,但王圆箓渐渐发现,官府的门容易进了,大员们的脸色也放晴了许多,不仅有茶喝,偶尔还能蹭一两顿饭。这让王圆箓笃信,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慢慢发酵的过程,如果操之过急,蒸出来的馒头便是酸的。那日一早,王圆箓坐在肃州城西关的油茶摊子前,吃了一只欠碱的馒头,嘴里一阵酸苦,刚要埋怨时,忽听一旁的脚户们唠叨,说敦煌开元寺的印光法师下世了,过几日便要火化。王圆箓一时急了,薅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领子,怨怪道:放屁的话,那不是下世,印光那叫升天,叫圆寂,也叫脱缁。脚户们懒得跟一介道士纠缠,也就附和了对方。待王圆箓问清了事情的大致脉络,得知故友印光的确脱略形骸,离开了这个红尘凡世后,心里一下子湿透了,哭了一路。此刻,披星戴月的王圆箓闯将进来,乍见印光的遗蜕尚在,葬仪还未开始,遂吁了一口气,松开了表情。
李豆灯瞭见这位太清宫的法真道长后,突然一个击掌,对文和事老协会的耆老们低语说:有了,点火的人就在眼前。左右不解,探问个中缘由。李豆灯释解道:瞧瞧,一个是释门,一个乃道家,隔山绝水的,肯定没那么多的顾忌,请王道长去点火,他一定不会推辞的,待我与他仔细说知道吧。王圆箓喝了几口水,来不及歇缓,依了佛门的规矩,在焚化台下给故友点了香,献了供,叨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算是了结了在这一世的光阴中,彼此结下的这一场情分。这么着,王圆箓拉住了小僧拖音,站在宕泉河畔的一棵柳树下,扇了后者一个耳光。拖音捂住脸,狐疑地盯视着道长,满是委屈。王圆箓怨怪道:你个小贼疙瘩,上师都已经寂灭了,你哭了没,哭了几场?拖音哀告说:哭了,只哭了一场,从头哭到了现在,还要哭下去的。闻听此语,王圆箓忽然搂住了小僧的脖颈子,夸赞道:其实我最清楚了,你就是印光法师的小尾巴,将来的开元寺,还等着你去弘扬佛法,光大山门呐。道长的喜怒无常,令人难堪,但对方毕竟长了一辈,拖音也不便发作。王圆箓又悄语说:
“印光放命之前,对我有没有啥交代的话?”
拖音摇头。
“哎呀,这个贼和尚,竟然对我没有一言半句的交代,就这么死掉了么?”王圆箓面呈不快,沮丧地说,“今年夏至的那天,印光借了我半马车的卷子、文书和佛经,这次可是你拖音经的手,你拿着印光的借据来的,你可别赖账呀?”
拖音笃定道:“道长放宽心吧,藏经洞的东西都在,一样不少,改日一定璧还。”
“嗯,不错,就算这是印光对我的交代吧。贫道清楚,我这一世里结交的人并不多,如今一个一个地走掉了,把我扔在了红尘当中,让我恓惶,让我落怜。”王圆箓揩了一把泪,抚着小僧的额头,仔细道,“既然印光那么器重你,我也不能不对你另眼相看。是这,你干脆做我的小伴当吧,以后你修你的佛,我打我的卦,但整个藏经洞的门,对你一个人是开开的,你随时来。”
拖音合十,躬身一揖,带着一份机密的表情,应承下了。
李豆灯过来了,打断了王圆箓的絮叨。双方也算旧识,所以没有多少的客套话,况且葬仪摆在了那里,谁的心中都很灾难,生出了一种急迫的念想。李豆灯简略谈了个人的想法,敦请王圆箓快点出手,去把焚化台上的木柴点着,了却了僧俗两众的愿望。一时间,王圆箓惊愕不已,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个糊涂匠,你这是在摸我的脉,还是想升我的血压?你难道不明白印光是我的一位老伴当,我当初来莫高窟吃的第一碗饭,就是印光施舍给我的么?李豆灯劝慰说:恰是这样,印光在天上的魂灵,正等着你这位老伴当去举火,去送他一程。常言道,人抬人,抬出高人,僧抬僧,抬出高僧,你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印光的法体变成一堆腐肉,招来苍蝇和蛆吧?这些锥心的话,让王圆箓一边焦虑,一边踟蹰,叨念说:这个罪人我不能当,我还要在莫高窟混下去,我怕开元寺的人戳我的脊梁骨。忽然,王圆箓怔住了,咧笑开来:
“不过呐,有个人最合适,他肯定会答应。”
李豆灯和拖音静候着。
“他是个洋大人,英吉利的,叫斯坦因。大概一个月前,他从新疆那边过来,带着一支骆驼队,据说在给敦煌、阳关和玉门关绘制舆地图志。”王圆箓头头是道,仔细绍介了一番,归结道,“洋大人既不朝你们的佛,也不拜我的太上老君,他们有自己的天王老子。是这,容我半个时辰,抓紧去一趟下寺,将这个斯坦因大人请过来吧。”
“道长,你有把握么?”李豆灯催问。
王圆箓回说:“尽管放宽心吧,我会给他一些甜头的。”
天麻麻亮起了,但是厚重的铅云,连续数日锁住了头顶上的日光,令深秋的宕泉河两岸萧索,肃杀,阴郁,俨然一座广大而悲痛的灵堂。从马鬃山和万里墙城一带吹来的北风,夹杂着沙粒,犹如一根根大扫把,将河岸边的白杨、柳树和梭梭统统搜身,脱了个精光,兀立在一派荒凉中。或者不,那些在风中漾荡下来的枯叶,其实是一叶叶祭奠的黄表,刮向了焚化台上,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这一时,胡恩可的元神穿梭在纷扬的落叶中,瞭见了太清宫的法真道长,率着一个邋遢的陌生人,踅出了下寺的门,簌簌而来。胡恩可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元神栖落在了王圆箓的肩膀上,窥见旁边的这个洋大人高鼻深目,人高马大,一脸的惺忪睡意。的确,斯坦因是被王圆箓从热炕上一把揪起来的,另一头打鼾的翻译,也被及时喊醒了。王圆箓交代说:你告诉这个洋贼,让他跟我去一趟河边,事情简单,就点一把火,等一下再睡回笼觉吧。斯坦因听罢了翻译的话,一个蹦子跳下了坑,紧着穿衣戴帽。王圆箓心思缜密,除掉了斯坦因身上的马裤和皮衣,将翻译的那一套抿裆裤和棉袄扔了过去,又替他扣上了一顶棉帽,放下了耳翅。临走前,斯坦因还不忘带上了点火的工具,嘻然极了。胡恩可的元神一路相随,闻听着斯坦因叽里呱啦的说笑声,一个字也听不懂,但王圆箓的话,倒是悉数入耳,清晰无比。王圆箓一直在啐唾沫,一边啐,一边怨怪说:你个洋贼,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来打我的算盘,那我也要算一下你的伙食账了。快到了河岸边时,王圆箓解下了自己的围脖,箍在了斯坦因的脖颈子上,提了提,遮护住了那一张醒目的鼻脸。李豆灯率着拖音、竺法歌和一众老僧,前呼后拥,将这个臃肿的洋大人迎请上了焚化台,而后又像潮水般地退了下去,统统伏拜在了地上。
这一刻,千佛灵岩下悲声大作。北风拂过时,每一眼窟子都像土埙,呜咽不止。
竺法歌带着快意,一手拿着火具,一手拎着羊皮灯笼,款步上了台子,打算将火种交给斯坦因。不料,斯坦因当即拒绝了,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掏出来一只打火机,啪地打着了。一丛鲜红的火苗摇曳着,好像是从拳头里长出来的,充满了魔法。竺法歌虽不认识这个洋东西,但不管什么样的火,都是一样的火,只要不交在小僧拖音的手上,自然也无须计较。竺法歌下来时,恰巧跟跪在地上的拖音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的眼底里,嵌着一颗颗发亮的泪滴,浑身瑟缩着,冻僵了似的。竺法歌挨着拖音,慢慢地盘坐在了地上,双手合十,仰看着焚化台上的动静。竺法歌悄声说:你是个外来鬼,等将来的一天,你当初怎么来的,你原样滚回去吧。拖音不语,款款直起了身子,将脖子上滑脱出来的那一枚金刚杵,放入了怀中。
意外发生了,斯坦因手上的火,灭了。
斯坦因也不知何故,明明打着了火,哗地一下灭了,打一次,灭一次,屡试不爽。斯坦因急了,扯开了棉袄,将打火机放在了怀中,火照样灭了。王圆箓颇显尴尬,匆匆跑了上来,究问原因。这么着,斯坦因无奈地摊开了两臂,盯望着灰白的天空,意思好像是只有上帝才知道。事实上,胡恩可的元神就停留在了斯坦因的右手上,不论洋大人如何努力,胡恩可只需吹一口气,就能让它立刻报废,也让斯坦因功亏一篑。在这个清冷的早上,因为元神频频靠近了火种,远在沙州城外胡家坊高房子内的胡恩可的那一具肉身,出现了一阵阵间歇性的发烧,不过很快就消弭无形了。正当焚化台上出现了混乱,王圆箓和斯坦因开始口角时,小僧拖音突然站了起来,艰难地踱了上去,从斯坦因的手中,接过了那只打火机。对这种洋东西,拖音并不陌生,在五台山求法时,打火机是很俗常的工具,见怪不怪。拖音打开了盖子,拇指滑动着齿轮,心中刚刚默念完了一句佛号,火苗便吐了出来,犹如一朵清吉的红莲花那般,耀亮了敦煌的一角。
拖音将火苗凑了过去,闭上了双眼。
将来,谁替我举火,谁便接承了我的衣钵。印光法师的遗言,在身后终于兑现了。三年后,敦煌莫高窟开元寺第十二代住持拖音,正式登上了法座,从此福田广布,利益众生,开启了新一世的问道与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