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性元携着梵同,早就跟一帮子马警吵成了一团,各不相让。
性元显然是带着一肚子火来的,发泄完后,从马车上抽下了一只板凳,拦腰坐在了张家的门槛上,阻止对方继续搬家。二棍子心知,这个世兴堂的千金又在积攒力气,等待下一趟的发作,这么一想,他的头皮就麻下了。见辩白无果,二棍子便将毛病看在了一旁的连公子身上,赳赳然地冲上去,在对方的脊背上来了一脚。连公子本来打算置身事外,左右两手各薅住了一只大羯羊,怕牲口逃脱,冷不防挨了这么一记重创,当即就委屈了。班头,你可不能走火呀,即便是家里的一条狗,狗也有户头的,虐待不得呀,连公子哀告。二棍子恰在气头上,干脆听不进去话,一把解开了身上的皮带,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连公子也不是吃素的,一个蛤蟆跃水,钻在了羯羊的肚腹下边,避闪开了,满耳中只有疼痛的咩咩声。过了大半天,连公子才从羊群中露出了半张脸,做证说:你们大家都听着,这两只羊正是张班头的,张班头临时抓差,支使我去一趟苦艾街,想把羊给卖了,换成现钱的。闻听此话,性元哈哈哈地大笑,笑得眼泪也淌了下来。梵同挖苦说:二棍子,你真是贼喊捉贼呀,你辩白了大半天,结果让这一只破喇叭脱掉了你的裤子,暴露了你屁股上的屎。二棍子灰败不堪,目光逡巡了一圈,幸亏同僚们都在院子里喝茶,无人听见。
天光下,二棍子盯望着性元,目中有一丝畏惧,亦有一种火辣辣的倾慕。
性元此番打上门来,实在出乎二棍子的意料,羯羊只不过是个借口,真正的苦衷,才是背后杀人的刀。今日乔迁,消息走漏后,同僚们也不客气,纷纷前来相助,让班头的脸上煞是光彩。为了酬答同僚们的盛情,二棍子早早就在红门楼订了一桌夜饭。岂料,搬迁刚进行了一半,却平地生雷,性元吆喝着两只硕大的羯羊,三七不问,呼啦啦地闯进了院子里。不待二棍子开口问好,性元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耳朵,将其扯拽到了墙角里,动弹不得。
事实上,毗邻而居了这么久,二棍子没有形成多少优良超拔的品质,反倒养出了一种病。这种病只有一个症状,一旦见了性元,二棍子便像缺了油的灯,撒了气的胎,跑乏了的牲口,气焰全无,只有乖乖地听凭对方的发落和摆布,现在自然也不例外。二棍子谄笑道:性元,你们沈家前脚搬走了,张家也是秃子借了月亮的光,我后脚也要搬家,你今天怎么来了?性元涨红了脸,抢白说:我咋来了,我看你是明知故问,我今天专门来治你的病的。世兴堂的大千金一向温雅知礼,却惟独对这个从小玩到大的伴当颐指气使,戾气十足。可怜了这个县警,一再歉疚道:哎哟,我爹娘老子唠叨过好几回了,让我率上他们,去胡家坊的新宅子给沈先生贺喜的,只怪我懒病犯了,一直拖宕着,现在可倒好,你先来治我的病了。性元阴郁着:你个小贼,你真是瞌睡装死呀,沈家的新宅子你去的还少么,你半夜里偷偷摸摸的,不是往院子里扔脏东西,便是在门扇上抹大粪,你居然连柴草房也一把火烧了。说着话,性元的眼泪哗地下来了,挂在鼻脸上,好像一座水帘洞似的,又道:前几次,我只当你是风气犯心,迷了心窍,不予以追究,不承想,你却变本加厉,在中秋节的下半天,居然钻进了沈家的灶房,将一窝死老鼠扔在了铁锅里,那我问问你,天下四大恶究竟是什么?二棍子懵懂极了,回说:这个我知道,一个是挖别人的祖坟,一个是踢寡妇的院门,一个是咒旁人的子孙,再一个,嗯……性元接续道:刨邻居的锅台,这第四个正是你的功德,你赖都赖不掉的。
当面鼓,对面锣,这一桩桩骇人听闻的勾当,着实难坏了这个年轻的县警。二棍子心中盘磨了一遍,迅速撇清了个人,一脸清白地说:性元,我脸色发黄,你总不能断定我刚刚吃过屎吧?我在县署里天天当差,起码有四五年了,我也没去过胡家坊一带,沈家的新宅子大门朝哪边开,我至今还不知道呐。性元松开了二棍子的耳朵,讽刺道:哼,你是刀子来了棉花接,在我跟前故意示弱,一味地装可怜,其实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出另外的人选。二棍子揉着耳朵,探问说:俗话讲,捉贼捉赃,捉奸捉床,性元你把这么一大盆子屎泼在了我的头上,你总得拿出一个证据来,让我服帖吧?性元揭发说:你以前上过房,揭过瓦,一双贼眼睛不老实,你还当我不知道呀?这一时,县警快慰地说:性元,你可不像你妈生下的,你真不是个人。见对方的耳光迎面而来,二棍子忙补充说:你呀,你简直就是桃树顶上结的小桃花,也是千佛灵岩的窟子里供养的菩萨,我能不偷看你嘛。
院子里,两只大羯羊逃窜了半天,终于被桌子绊倒了,梵同趁机捉住了一只,连公子也捉住了一只,拴在了大门外。羯羊们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叫得比狼还难听。这是两个活证据,性元诡笑着,二棍子便开始慌了,但虚荣心和窘迫,又让这名县警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性元挖苦说:偷鸡摸狗,下三滥的货,你嘴里没个实话,让我如何信赖你?二棍子思忖一番,艰难地说:性元,其实咱们是一伙子人,一个社里的,你可千万别窝里斗呀。性元突然警觉了,探问道:一个社的?什么社,你现在把话说开?瞭见附近无人,二棍子哀告说:既然急递社接纳了我,我成了大家的伴当之后,我就马上改掉了偷偷摸摸的毛病,否则我会吃惩牌的,性元你就相信我一次吧。
急递社,这三颗字一经说出,就像在性元的心上扎了三锥子,血是看不见的,但身上的气息,开始一泄而空,有了一种虚妄和失重的感觉。性元猜度,在胡家坊,在沙州城,甚至在整个敦煌,自己显然被孤立了,也被一个无形的团体拒之于外。
这么着,性元一下子恼了,拦在门槛上,中断了张家的乔迁工程。
将近大半个月前,张喜群正在县牢里当差,忽然接获了一封口信,让他紧急去见县长。县长马仲选,甘肃河州人氏,廪生出身,快人快语,一腔子的磊落与豪气。见了张喜群的面,马仲选捶了县警一拳,喟叹说:尕娃,这下子你把天捅破了,兰州城都知道你了,《劝业公报》的主笔捎了信来,还专门打问你呐。张喜群害怕了,究问原因,马仲选却不慌忙回答,换上了便服,率着他出了门。
在县府门前的广场上,车马喧嚣,人头攒动,沙州城的百姓争睹着满墙的求请书,地上扔满了鞋子和帽子,不亦乐乎。年轻的县警认不得多少字,但对自己的名字却默会于心,此时瞭见大大小小的纸张上,几乎都是张喜群这三颗大字,一下子就毛了。马仲选徜徉来去,一路看了个遍,末了夸赞说:哎呀,真看不出来,你这个尕娃平时是一个蔫人,到了紧要三关时,顶得上一颗天雷。又道:你瞧瞧吧,这都是沙州城和城外二十三坊的百姓,轮番给你贴的表彰信,大家为你披红,给你挂绿,纷纷在替你请功。当然了,你也给老夫的脸上搽了粉,装了金,我改日再给你作揖,专门嘉奖你吧。县警的茫然,让马仲选误认为这是一份谦逊,一种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相匹配的涵养,于是更加赏识了。马仲选在前头开道,礼让着张喜群,一路将其引到了县府右侧的戏台下。
这么着,张喜群瞧见了敦煌最著名的那一只破喇叭,正在眉飞色舞,唾星四溅,讲述着一名杰出的县警和悍匪头子朱十三,于沙州城内遭遇的血腥一幕。毕竟是连公子,好像牙齿上膏了油,舌头上开过光,手里张着一把扇子,仿如一介说书先生,一时间惹得众人喝彩不断,捶胸顿足的。在聆听的过程中,年轻的县警并未觉得故事中的那个张喜群就是自己,反倒像是南侠展昭再世,可以收五鼠,定军山,平襄阳,跟个人没有一根毛的关系。临到了终章,连公子啪地合上了扇子,做哭泣状,痛诉道:哎哟喂,可怜了张班头带去的黄侍郎呀,竟遭了朱十三的暗算,殒命当场,含笑九泉。不过呐,咱沙州城的好汉张班头,虽说也虎齿崩落,脏腑寸裂,昏厥在地,但他替天行道的一番豪举,终究感动了天上的金刚大力士,一座金钟罩自天而降,笼盖在了张班头的身上,将大英雄庇护住了,得以生还。嗬,再说那可耻的土匪头子朱十三,连爬带滚地逃出了沙州城,遁匿在了寒天冷地的北部大滩上,与狐狼野鬼做伴去了,日后恐怕再也没有力量,犯我敦煌,扰我百姓了。
在沸腾的掌声中,县长马仲选老泪纵横,情难自禁,但碍于自己的官方身份,始终不曾登高一呼,将身边这位英雄县警及时地推介出去。那一刹,张喜群偶然瞥见了急递社的苏食,闪了一下,立刻消失不见了。戏台上,连公子自如地拿捏着节奏,一下子将说书的气氛推到了极致,作结道:诸位父老,还真应了诗仙李太白的那句话,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话说这张班头醒过来之后,简单包扎了一番,竟一语不发,当天夜里,他又默默地回到了县牢值更去了。试问,天老爷在上,这偌大的敦煌,尔等不去为好汉张班头请功,难道要让英雄既流血,又要流泪不成?连公子的慷慨演说,犹如一根霹雳般的鞭子,催撵着众人蜂拥而去,将县府的大门围堵得更死了。张喜群撇下了县长,一直在广场上寻望着,却再也没有发现苏食的影子,不免伤感了一番。
事实上,在内里深处,张喜群明白,这一切都源自少东主的主意,也是急递社替他自己设置的一道防火墙,一幕坚固的屏风,一场大戏。那天夜里,当这个看似懦弱而恍惚的年轻县警,带着黄侍郎的尸骸,前去县牢里销账时,梵义便叮嘱道:兄弟,你宽心去吧,往后你身边没有麻烦,头上不顶乌云,你尽管往宽处活,往明亮里看,整个急递社都是你的上马石,也是你的金銮殿。日光下,张喜群忆想起这些琐碎的细节时,禁不住心中一热,知道自己从此靠住了半座祁连山。祁连山亘古地沉默着,这个年轻的县警也决定守秘下去,独自消化这一份特殊的信赖和温暖。
岂料,喝凉水也须防着塞牙,何况是升迁。
这事过了没多久,张喜群又被唤到了县长的议事厅,另外还有一群同僚,眼神中已经将其打入了另类,风凉的风凉,挖苦的挖苦。不承想,马仲选签署了一纸调令,将马警班的班头田虎子跟张喜群对调,并立刻生效。清末时,田虎子便是关外三县有名的捕快,现在穿上了警察制服,仍旧是一员悍将,令贼寇们闻风丧胆。谁都清楚,县牢是一个清水衙门,天天跟犯人们打交道,身上晦气的很。而马警则是一桩肥差,吃香的,喝辣的,游走各处,没有人不买面子。师爷诵读完了命令,一人一份。田虎子接过自己的,咔嚓立正,给马仲选敬了一礼,掉头赴任去了。擦身而过时,张喜群从对方的眼底里窥见了一把刀子,心下一凉。这把刀子虽然静默着,但张喜群知道,一旦出了鞘,开了刃,它就会吃肉喝血,叫自己尸骨无存的。马仲选接着又签发了一道命令,将马警班抬升了半格,由班改为队,成了马警队,张喜群自然是队长。出头的椽子先烂,原本均是班头,皆为中华民国效力,这下子张喜群出挑了,一马当先,将这个层级的同僚们全部得罪光了。惟一庆幸的是,田虎子乃一介酷吏,对属下也吃干榨净,当张喜群走进马警队时,一帮警员得知头上的活阎王不见了,欢呼雀跃,直接将新上司拦腰抱起来,抛向了空中,以示友好。张喜群压得住,一再叮嘱说:还是喊我班头吧,喊班头让人舒坦。
真的,也不知走了什么样的狗屎运,反正好事频频。隔日,师爷亲来了一趟,传马仲选的话,着张喜群即刻入住县府旁边的公家大院,并非只他一条光棍,还须将爹娘老子一起接过去,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是待遇,亦是马仲选的高明之处,一来省却了属下们的奔波,可以勤勉尽职。另一个,家眷们天天在县长的眼皮子下晃悠,俨然成了变相的人质,凡大小事情,班头们莫敢不从。搬家的前一夜,张喜群去了红门楼订饭,交了订金。踅出门后,饿得前心贴后背,张喜群想买一块油糕,一个葱花饼,却发现囊中告罄,连一角钱也摸不出来。无奈,张喜群只得回家,家里好歹还有一口剩饭。
不料想,刚走到了徐尺子裁缝店门口时,一匹快马杀了过来,拦住了他的脚,气势很凶。不待张喜群发作,骑马的汉子殷勤地喊了一声二棍子,人也跟着跳将下来,鼻脸上挂着喜悦。灯下一瞧,张喜群认出了游击陈小喊。
急递社的成员陈小喊,日前跑了一趟远路,去了万里墙城和马鬃山一带的老家,方才返回。简叙了一番后,这名游击动作麻利,从马脊上卸下来一只长条口袋,竟从里面拽出了两只大羯羊,立在了县警的面前。羯羊颠簸了一路,惊魂不堪,此时才吸上了人世上的一口真气,忽地醒转了,咩咩咩地叫唤开来。陈小喊抓住了县警的手,携着对方在羊的身上乱摸,嚷叫说:看看这个膘,这个肥实,呵呵,足够张家的叔父和姨娘吃一个冬天的了。又绍介说:目下北疆已经进入深秋了,正是宰牲的季节,所以挑了这么两只,特地送给县警的。张喜群心知,这个烈火心肠的游击有情有义,一定念着自己的好,所以才风尘仆仆而来。不,我不能要,我心领了,县警婉拒道。陈小喊一下子火了:二棍子,这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花了十天半月替别人盖了一座马厩,凭力气换来的,你别以为我当了贼。张喜群坚辞不就,几次三番地欲跑,均被游击一把揽了回来。没了辙,陈小喊便拉下脸说:二棍子,你是不是想吃惩牌了?实话让你知道吧,这也是少东主的意思,梵义让我来的,你胆敢不从么?张喜群仰看着夜空,仿佛天是白的,星星上挂满了祥云。张喜群抓住了羯羊身上的绳子,哀恳道:你别乱嚼牙齿,少东主看得起我,我笑都来不及呐。
是夜,这个幸福的县警步伐高迈,穿过了沙州城,尻子后头跟着两只肥硕的大羯羊,仿佛是自己的焦赞与孟良,踅出了西门外。早起后,在同僚们登门之前,张喜群忽然心念一动,觉得晚上红门楼的那一桌饭钱终于有了着落,忙吆赶上羯羊,打算去一趟苦艾街。出了巷道,在西门外,张喜群恰巧碰见了连公子,少不了说一说闲章。连公子释解说:今个天是农历初一,我天不亮便去了一趟净土寺,果真抢到了头一炷香,这不,好事便在眼前了。张喜群一番狐疑:什么好事呀,看把你给高兴的,简直屁都快淌下来了?嗯,差爷贵为马警队的队长,又是我在戏楼上说书颂扬出去的一介好汉,你现在一不骑马,二不持枪,却率着两只大羯羊去城里头巡逻,这话说出去,恐怕就难听了,连公子要将道。张喜群红下了脸,似乎心事被窥破了,一时发窘。连公子又道:看差爷的方向,一定是去苦艾街的牛羊肉市场吧,不如这样,我乐意替班头跑一趟腿,把羯羊卖了,下午一定把钱数给你。
对沙州城里这只著名的破喇叭,张喜群并不陌生,因为连公子也是县牢里的常客。
以往,连公子倒是没有大的罪行,吃亏就吃在他那一张破嘴上,不是被赵家告了,便是让钱家扭送了进来,禁闭上几日,又去了街道上煽风点火。但是,因了连公子的那一幕说书,张喜群对其不免滋生出了一番好感,且暗自猜度,苏食一定给了他唱本,而唱本肯定是少东主亲自撰写,又仔细敲定的。见县警迟疑,连公子道:差爷,我觉得你看不起我,区区两只羊,我就能试出人心。县警一时尴尬了,忙道:大清早的,你又刚刚烧了头香,千万别讲晦气的话。连公子口才绝佳,释解说:哼,沙州城的人都嫉恨我,说在下是三姓家奴,这的确不假,问题在于,具体是哪三姓,这还得看我连某人如何下注了。俗话说,时也,运也,命也,就眼下的运势来讲,索家仍占据着敦煌的头牌,别看义庄的老掌柜横死在了党河水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义庄地底下的金银财宝,估计比整个凉州城里的钱庄还多。索家算一姓,我甘愿为奴。另一姓,当然是胡家坊的胡恩可了,虽说老财东目下是一个活死人,但他躺在那里,本身就是一块神主牌,况且他的那一双儿子,大的像蛟龙,小的似虎豹,绝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差爷,实不相瞒,我连公子属鸡,天生就是在地上刨食吃的,在下也打算服属了胡家,给自己求一个好前程。
连公子的话,犹如一场席地而来的劲风,一下子廓清了张喜群眼睛里曾经的迷障,让他一瞬间认清了沙州城和敦煌的人间山水,运程起伏,以后将裨益无穷。张喜群像吃了一把仁丹似的,犹不过瘾,探问说:那第三家呢?哦,差爷就是第三家呀,在下也准备做张家门下的一匹狗,但凭班头的使唤,连公子快慰道。张喜群咧笑:你个奸贼,你别给我戴高帽子,灌米汤了,人家都说我脑子里缺一根弦,你姓了我的姓,那让我姓什么呀?连公子打开了扇子,扇面上有一行字,无事去静坐,忽闪忽闪的。连公子回说:差爷你不是缺一根弦,而是缺了七八根弦,但你天生就是一员福将,堪比程咬金和牛皋。要紧的是,你背后站着贵人,一伙子贵人,你将来不是县长,便是署长,这句话兑现不了的话,我连某人宁可再上一次戏楼,不用说书了,我当众吃屎。
话已至此,张喜群突然警觉了,知道连公子阴险极了,在试探,在诱供,在逼问,这分明是冲着急递社和少东主来的。张喜群赶忙松开了绳子,将两只大羯羊交给了对方,哄唆说:不管贵贱,卖了就成,劳苦了连公子,多谢。舌头上另有一句话,本打算邀约对方晚上一同去红门楼,张喜群想了想,硬是忍下了。
这一切,活该要犯在性元的手上,被当成一桩铁证,问罪而来。
在党河之畔的家里,性元终于受不了母亲沈戴氏的悲戚,更见不惯父亲吊丧着脸,便决定去一趟警察局,解决掉眼前的危局。但是,一念及牢狱,那些想象中的惨叫、镣铐和囚笼,性元不由得心生恐惧。性元放眼望去,偌大的敦煌,也就只有梵同弟弟可以依赖了,于是找见了这个少年,和盘托出。梵同眉毛也不皱,当即尾在了性元的身后,一口一个嫂子的,煞是亲热。路过世兴堂时,性元悲哀地说:你瞧瞧,歇业的牌子都快晒白了,我爸却一直在怠工,也不知父亲的心里到底是个啥想法?诊所门口,一些病人徘徊着,还搭在窗缝上往里窥视,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梵同附和道:你家里的那些乱象,一定是有根由的,假如真是二棍子干下的,我今天就敲碎这个贼的脑壳,但如果不是他所为,那么还得请二棍子带上马警队来一趟胡家坊,驱一驱邪祟,起一个震慑的作用也好。梵同又绍介,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的人们都在传言,说那个半脸汉二棍子,居然成了县长马仲选眼中的大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今天正好去见识一下吧。
刚拐过了马王庙,斜刺里冲过来了两只大羯羊,连公子踉跄地拽着绳子,目光搁在了性元的胸脯上。梵同讥诮道:这是偷的,还是养的?连公子一向对胡家有巴结的心,见梵同主动开口,忙答复说:不是偷的,也不是养的,专门是卖的。梵同嘻然,揽住了绳子,当即说:那我买下了,两只都要。孰料,连公子却冷下了表情,拒绝道:不卖,真的不卖。
管家苏食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安排梵义的婚事了,采买是第一位的。梵同跟着苏食,去了几趟苦艾街的牛羊肉市场,却连一根牲口毛也没见到。虽说在关外三县的牧场上,宰牲节刚刚落幕,但今年的春节早,眼看着就要进入腊月了,商家们一起抱了团,囤积居奇,等着价钱飞涨。连公子也在打他个人的算盘,半路上卖掉,价格将被杀掉一半,除非脑子瓜了。双方戗了半天,谁也不让步,连公子只好道出了原委,承认这是马警队队长张喜群的羊,他自己只是个掮客,不过想挣一点跑腿钱罢了。闻听此话,性元哈哈哈地大笑开来,快意道:我刚想抓这个贼呐,他倒先栽在了我的手上,走,看我不拾掇他才怪了。
此刻,性元郁闷而尴尬地坐在门槛上,一时间下不了台。
二棍子既不承认这两只大羯羊是贪污来的赃墨,也否认了沈家新宅子里的乱象乃自己所为,样子无辜极了,却也舍不得性元生气下去。二棍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去了去,转身回来后,拿着一封信,讨好地说:这是义庄的二少爷给你的信,我差点忘了。性元接了,却没打开,沮丧地说:我现在谁也不信,谁都在欺骗我,我的心凉了。这天,性元打出的一组拳,显然打在了棉花垛上,不仅伤了个人的颜面,还险些闪了腰,退无可退。突兀的是,从这个自小玩到大的伴当嘴里,性元获知了急递社的存在,先时带来的所有问题与不快,几乎统统消失了,不重要了,急递社俨然成了头等重要的课业,一个亟待去破解的难题。性元天生好奇,没有什么能难得住她的,狡黠一笑,问说:梵同,我现在是你的啥?姐,当然是姐,梵同答。将来呢,将来又是啥?又问。梵同咧笑:过一阵子就是嫂子了,到时候你不再是沈性元,该喊你胡沈氏了。性元进一步究问:俗话说,长兄如父,下一句怎么讲?梵同接续:长兄如父,长嫂自然如母了。旁侧里,年轻的县警听见了这一番对话后,简直不敢相信个人的耳朵,尻子一松,蹲在了地上。二棍子羞臊极了,觉得自己的这张脸,像一口烧红的铁锅,马上就要炸了。言毕,梵同方明白这是个大陷阱,却已经来不及了。果然,性元笃定道:既然长嫂如母,那我问你,你要实话让我知道,别瞒着我好么?
院门外,两只肥硕的大羯羊挣脱了绳子,发足往巷道口跑去,仿佛旷原上的风滚草,一道烟似的。在连公子看来,那根本不是两只羊,而是两锭白花花的银子,岂容撒手,于是一路狂奔,追撵了上去,错失了身后的这一幕机密。见梵同点了头,性元便问:你跟二棍子是一伙子的人,你们都是急递社的伴当,对吧?梵同一怔,犹如被一颗钉子,钉在了地上。性元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哥是挑头的人,这一切都是梵义的主张和筹谋,连那个焉支山下的孔大小姐也在列,只单单瞒住了我一个人?梵同不说是,也不言否,用仇恨的目光逼视着二棍子,分明觑见对方脸红了,心虚了。这一刻,性元可能看见了自己此生的命运,一种无助且无力的预感,顿时攫取了她。性元潸然道:结社邑义,必定就是跟官府作对,我本来想嫁给一个踏实过日子的人,我不想陪法场,我沈性元也陪不起。
这话一脱口,性元便知道不需要答案了,起了身,朝原先的旧院子走去。
怔忡了片刻,梵同突然一挫肩膀,豹子般地扑了上去,将二棍子骑在了裆下。梵同的拳头犹如一阵雨点,劈头盖脸地落下了,直接将县警的鼻脸开成了一座染房。意外的是,二棍子既不抵挡,也不躲闪,一任梵同凶恶地发泄了出来,将浑身的暴力全部使光了。梵同打累了,逼问说:你个狗日的,急递社跟你沾了什么亲,带个什么故,你干么这样佛面剥金,迎头泼粪?县警惨笑着:秀才,你这样子打我,让少东主知道的话,你一定会吃惩牌的,相反我却能拿到一块劝牌。如此机密的内部术语,从这个县警的嘴里说出来,令梵同愕然不已。梵同忽然忆及了一桩旧事,诘问说:二棍子,上回我央求你,安排陈小喊跟他的仇人匡随见个面,对质一下当年的恩怨,结果如何了?县警挣扎着站起来,抹了抹鼻脸上的血水,红彤彤地说:少东主有过交代,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也不会告诉你,得罪了。梵同张看了一眼空旷的巷道,其实没有风,但脊背上很冷。
另一厢,性元叩开了大门,看见是宫法麦,知道对方是义庄的下人,细君的奶妈。
宫法麦表情镇定,站开了,礼让着性元进去,又仔细地关门落锁。旧地重游,院子里的一切都那般熟悉,甚至空气中漾荡的一股股药香,也像缠绵的小兔子,攀附在身上,有一种亲切的记忆。但性元没有心情,更不想四处观瞻,打扰了宫法麦的清静。事实上,性元只是来借道的,慢慢地穿过了庭院,绕过了堂屋,一直踅到了后院里。瞭见地上堆满了大量的麦草、枯枝和柴禾棒子,性元叮嘱说:仔细这些东西,天干物燥的,万一有个事,那可就麻烦大了。宫法麦感激地点了点头,相跟着过去,见世兴堂的千金打开了后门,道了辞谢的话,然后埋下头径自走了。半晌后,宫法麦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封书信,揣在了身上。大概三年之后,义庄的老财东偶然阅读到了这封信,这才知晓了次子索乘的具体下落,但那时候早已物是人非了。
折转过身子,宫法麦刚走到了灶房旁,门帘一挑,索朗闪了出来。
索朗的手中攥着一把菜刀,缓慢地松弛了下来,冷然一笑。索朗喟叹道:天老爷,今天真不是杀生的日子,你饶过了沈家的女子,也饶过了我,我给你磕头。索朗扔下菜刀,突然拦腰抱住了宫法麦,掉头进了灶房,将奶妈安顿在了宽展的案板上,开始剥衣服。昏暗中,索朗哀恳说:让我日弄一下吧,我身上开了锅了,我快让烧死了。
婚礼的前一日,梵义彻底变了卦。
管家苏食张罗着这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大小事情看似无虞。提前半个月,苏食便给天水坊的毛平钧下了帖子,邀他出任总厨,掌管所有的饮食。毛平钧跟老财东胡恩可乃故交,一听是少东主的大婚,当即就答应了。在关外三县,毛平钧的厨艺当属第一,自光绪年间起,但凡县衙里来了过路的贵客,便会有一顶轿乘衔命而出,接了他去掌勺。遗憾的是,毛平钧喝了一辈子的冷酒,到了晚年,手却抖得不成,后来干脆封了刀,退隐江湖。苏食不计较这个,只看重毛平钧的名头,知道这个人一坐镇,剩下的问题便简单了。果然,毛平钧出山的消息不胫而走,门下的弟子们雀跃无比,纷纷往胡家坊的方向上靠拢,包括红门楼和醉仙楼的大厨们,也不忍失去这一个尽孝的机会,一个个告假而至。毛平钧事先征询了一下胡白氏的意见,又采纳了梵义的建议,拟定了一份菜单。苏食也不输礼性,带着菜单,去了沈家的院子,请梵义的外父外母审阅。沈破奴夫妇瞭看了一眼,愧怍不止,连称太破费了,应该裁撤上一半,方能对得起亲家的美意。苏食婉拒了,释解说,九是一个至尊的数字,两个九,九九一十八,才能配得上少东主的身份,胡家的贸易联手们也才不会小觑。
十八碗,此乃沙州城以及敦煌一带待客的最高礼遇。毛平钧替弟子们分派了任务,各自一摊,他自己倒像一位决断官似的,一面喝茶,一面丢盹,偶尔品鉴一番,心明眼亮。婚席设在了胡家坊的祠堂内,不管是有亲缘的,抑或是外姓人家,大家抢着来帮忙。男将们开始砌神仙灶,剁肉,拉煤,支帐篷。女人们蹲满了一地,有的择菜,有的在蒸花馍馍,有的在擀长面,炸丸子。地上的十几只木盆中,发了黄花、木耳、粉条和豆芽什么的。胡白氏挥着泪,一面道谢,一面踮起了小脚,给各处的人塞冰糖,送花生和红枣,口诵着阿弥陀佛。苏食还专门跑了一趟陇西坊,呈上了红帖,邀请李豆灯大人做主婚人。李豆灯痛快地答应下了,又以敦煌文和事老协会与武和事老协会的名义,拟定了一封贺信,让苏食提前捎了回来,交给了少财东,满篇皆是锦绣之词,祝福之语。
腊月初七,阴,罡风凶烈,天地肃杀。大概下半天时,管家苏食率着一帮伙计,从乡学里借来了几十张板凳和课桌,驶出了沙州城的西门,朝胡家坊而来。不料想,梵义策马过来,截停了这一支车队,交代说,婚席和仪式全部取消了,凳子和书桌原还给总教去吧。苏食听罢,一时间哭下了。
夜黑了,待管家返回祠堂后,发现天没有塌,地不曾陷,人们都还在。厨子们做出来的各种碗坨子,按食材的不同,密密麻麻地码在了墙根下,早就被寒风冻住了。苏食旁敲侧击,究问不出一个答案,心更悬了。眼瞅着胡白氏还在忙乎,乐呵呵的样子,苏食将其拽到了僻静处,探问说:嫂子,梵义这么干,八成是悔婚吧?天呐,这要是悔了婚,胡家在敦煌还怎么活人,老东主最看重脸面了,脸是要用一辈子的。胡白氏却说:梵义现在当着这个家,你去问梵义吧。苏食的脑子里乱象丛生,一个蹦子跑进了院子里,却被眼前的一幕看呆了。
性元跳着脚,哈着手,嘴里怨怪着梵义。梵义则站在高房子上,失笑不已。见管家闯了进来,梵义催喊:叔,你快帮性元把土坯扔上来吧,她手上没力气,她这辈子只能当女秀才。苏食往上扔一块,梵义接一块,忍不住揶揄说:少东主,你明天就要当新郎官了,这么大兴土木的,你究竟是想盖一间洞房呀,还是要盘一座婚床?原来,见天气突变,梵义惜疼爹老子的冷暖,一直想改造一下牛肋巴窗子,今天倒是个机会。梵义在高房子的窗户外拆卸那几根木条时,被隔壁的性元窥见了,忙跑了过来打下手,结果越帮越忙。苏食哄唆着性元离开了,一再威胁,说前三天,新郎新娘是不应该见面的,否则一辈子苦楚,以后有淘不完的气,吓得性元直吐舌头。待高房子上只剩下了主仆二人时,苏食一边用土坯砌窗户,一边又开始追问。梵义搪塞说:你自己瞧吧,我爸躺了快一年了,我这个长子如果没高没低,大张旗鼓地办婚事,胡家的先人们可都在祠堂里听着呐,非戳我的脊梁骨不可,我不想因小失大。苏食一气恼,瓦刀错砍在了手上,嘴里直抽冷气。梵义又释解说:急递社的兄弟们全撒出去了,这个年根里,来投邮的人简直太多了,他们到现在也回不来,天象坏了,晚上的气候恐怕会更加不妙。如此浮皮潦草的话,带着敷衍和欺瞒的性质,自然过不了管家的眼睛。
很快,牛肋巴窗子就被封住了,像一堵完整的墙似的。
苏食荒凉了一阵子,探问说:少东主,我不想再打听了,你吩咐什么,苏食照办就是了。但是,不管你现在碰到了什么样的难心事,你一定不能输了自己的气,有一口气在,人就在,什么也都在。梵义苦涩地点了点头,这更加坐实了苏食的猜测,眼前这名少年的身上,一定揣着一桩难以启齿的机密,一项棘手的事情,千万不能去触碰。末了,苏食问说:你取消了婚席和典礼,性元如何看?梵义答:哦,性元毕竟单纯,她还参不透这里头的水深水浅,性元刚才也答应了我,明天一不放鞭炮,二不坐花轿,她自己走过来便是了。那你外父呢,外母呢,性元可是他们两口子的掌上明珠呀?再问。梵义咧笑说:看把你缜密的,沈先生人家可是饱读诗书的文明人,不会纠缠这些烦琐无聊的细节,我已经当面请教过了,得到了世兴堂的首肯。苏食松开了表情:这就好,千万不能让沈先生一家坐下病,也不能亏了性元。
祠堂内,毛平钧获知了这一变故后,不但不怨怪,相反却频频竖起了大拇指,连番称道。毛平钧对弟子们夸赞,什么叫孝子,少东主梵义便是一例,因为爹老子尚在病程中,梵义不忍心独自欢乐,这是发愿救父,跟古时候的卧冰求鲤一个道理,堪称典范。后来,这一番话传入了陇西坊李豆灯的耳中,亦作如是观,且被郑重地记录在了敦煌文和事老协会的功勋簿上。毛平钧师徒连夜撤离后,梵义喊来了家中的全部伙计,又央请来了坊内的男将们,开始分送碗坨子。幸亏天气寒冷,十八种各色吃食早已被冻实了,冰块一般,只需要搁在笼屉里蒸热,便是一桌酒宴。按着亲疏远近,东家三碗,西家六碗,胡家坊的人们拎着食盒,要么入沙州城,要么走村串坊,一直干到了后半夜,迅速将墙根下的那一座小山搬空了。几只狗在地上嗅闻着,默然无声。
午夜之际,壬子年的第一场暴雪狂泻而来,祠堂内外白了,敦煌也白了。
晌午时,梵义方醒来,瞭见窗户透亮,家里却阒寂无声。
新房就安置在了梵义原先的睡房。管家此前率着一批匠人,重新粉了墙,糊了仰衬纸,油漆了窗棂,甚至剐掉了热炕炕洞口上的一圈陈年烟垢,新箍了一道炼砖,简直就像一间刚刚落成的大瓦房。后半夜归家后,梵义疲累极了,仰头便睡。此刻睁开了眼,梵义突然觉得,这一天将有所不同,这一天之后,自己将要面对另外的一份课业,面对别样而陌生的日子。一种空荒的心情,逐渐占据了梵义,犹如将他一个人扔在了旷野上,始终也走不出去似的。目光踅摸中,门扇和墙面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靠墙的炕柜上,也糊上了一幅幅剪纸的鸳鸯与童子。迎门的厅堂内,一桌清供简洁雅致,香烟缭绕,中间立着一尊瓷观音,是胡白氏在农历十五的那天,从净土寺里请来的。胡白氏嫌颜色太素,寻了一块红绸子,照模画样,亲自缝了一件小佛衣,披在了塑像的身上。梵义再瞧,炕面上已经换上了新毡,新褥子枕头,新被窝,炕角旮旯里也塞满了红枣,核桃,葡萄干。一摞新郎官的行头叠放在炕头上,衣裳是徐尺子裁缝店的手艺,鞋子则是彭家靴子坊出品的,皮革的气味很大。下了炕,换到了一半,梵义便改了主意,将昨晚夕的旧衣裳重又穿上了,啃着一只苹果出了门。
天还在下,院中的积雪几乎快淹了脚脖子,高房子对面的花坛中,两株干枯的牡丹突兀地摇曳着,煞是刺目。这是紫斑牡丹,爹老子早些年从河州一带捎回来的根茎,如今发成了一棵棵树的样子,家里人异常偏爱。按说,牡丹和葡萄藤一样,要掩埋过冬,防止冻伤,可前一阵子太忙乱,竟然疏忽过去了。梵义握着扫把,在院子里开开了一条路,又将积雪覆盖在了牡丹的根部,用铁锨拍实了,不失为一个御冬的办法。
这一刻,院墙外的巷道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鞭炮声,一团黑雾漾荡着,缭绕在了胡家庄院的上空。待梵义扔下扫把,迎出了大门后,瞭见新娘子沈性元一身红衣,戴着一顶花盖头,被众人抬举着过来了。
梵义噗嗤一声,失笑了出来。明摆着,这一幕把戏是管家撺掇出来的。梵义不让抬轿子,苏食便用一匹大红绸子,将一张条凳包扎起来,架在前后两个伙计的肩上,性元偏坐在了上面,忽闪忽闪的。梵义不许牵马,另有一名伙计走在前头,脖颈子里套着笼辔,做驰骋状。怕惊扰了爹老子的歇息,梵义事先一再叮嘱,不许放炮,不许拉弦弹索,但眼前一地的碎红,再想发火也迟了,无济于事。梵义鹅立着,一袭旧衣,冒雪顶风,简直乐开了怀,仿佛这是隔壁坊间的一场典礼,与自己毫无牵扯似的。这么着,娶亲的队伍回到了胡家的院门前,大红凳子尚未落下,性元便先自跳了下来,盖头差一点让风刮跑了。两个做饭的丫头抢上前去,一左一右,叉住了新娘子,叮嘱性元如何迈腿,如何进婆家的门。苏食点着了火盆,火顺着风的方向,一下子埋住了头,让空气中扑卷下来的雪花,发出一丝丝牙疼般的气息。性元撩起裤脚,迈过了火盆,一切都是在丫头们的帮衬下结束的,一气呵成。
末了,院门外的喜客们大致走干净之后,梵义觑见母亲才从巷道里踅了出来,小脚摇曳着,却很轻盈。胡白氏每走出一丈,便用手中的一把菜刀,拦腰在地上砍一下,砍出一道清晰的印痕,还不忘叨念上一句。梵义拦住了娘老子,究问这是干么呢?胡白氏咧嘴说:火盆子不管用,还是菜刀让人放心,万万不能让那些外面的邪祟,跟着性元混入家门,坏了胡家的风水。梵义揶揄道:好我的妈呀,你以前不是说性元是咱胡家的菩萨么,哪有邪祟敢去打搅菩萨的道理,你快进屋去吧,别冻下了。胡白氏并未动弹,伸手掸了掸儿子头顶和衣服上的落雪,嗔怪道:唉,有钱没钱,先剃个头了过年,你看你,今天比过年还要紧,你居然连胡子也不剃,长了一下巴的乱草。梵义探问说:妈,这下你满意了吧?胡白氏慨然道:怎么会不满意,我简直满意死了,就算天老爷让我现在闭上眼,我真是一个字的怨怪也没有。梵义也扫了扫母亲身上的积雪,知道她冻透了。
孰料,先头进了家门的性元,一眼就发现了异常。
天上刮的是乱风,游走无定,灌入了墙上的热炕烟囱中,将煤烟倒逼了进来,霎时将高房子闷成了一只烟罐子。性元一下子吓傻了,不管不顾,丢下周围迎护自己的人,跑了上去。管家苏食头皮一麻,也紧着跟了过去。门打开了,性元撩起了帘子,但见一道道烟雾,犹若张芝墨池里的墨水,一马平川地狂泻了出来,与天空中的雪花搅拌在了一起,充满了不测。苏食抓起瓦刀,将前一日刚刚砌上的土坯统统拆掉了,窗口洞开,一阵猛烈的罡风灌了进去,立刻让高房子里亮堂了半截。梵义上来时,情况已经大为好转,只有性元的鼻脸被熏黑了,毫无一点点新娘子的模样。几个人围在了病榻前,端详了半天,瞭见老财东一如既往地发着呆,既没昏厥,也无抱怨,一番置身事外的态度。梵义道:怪我,我太粗心了,差一点就酿成大祸呀。苏食哽咽说:我原把牛肋巴窗子安上吧,再钉一块能上下活动的毛毡,随时可以通风透气。性元打了水,替病人揩了脸,净了手,又督促两个男将赶紧出去,声称要给公公换尿褯子。恰在这时,胡恩可突然咳嗽了,咳了一声,又跟着咳了一声。
天呐,性元惊呼了一下,泪水满面,攀住了梵义的肩膀,啜泣开来。
假如这还不算奇迹,那么敦煌真的就没有奇迹了。这一声天赐的咳嗽,仿佛病木逢春,也好似大旱甘霖,携带着新婚的喜气,在胡家的庄院内,另外点亮了一盏灯,掘出了一口泉,让众人目睹了生之希望,以及佛光的恩遇。梵义和苏食跪在了炕头下,支起耳朵,巴兮兮地等着听第三声,第四声,却终究未能遂愿。性元撵他们快点下去,别打扰了病人,让公公好生歇息一下。性元截铁地说:够了,咳上这么一嗓子足够了,其实爸没有病,爸比谁都清楚明白,爸只是不想吭气罢了。梵义盯视着自己的女人,用手巾擦掉了性元脸上的烟灰,见她双颊红润,眼眸清纯,遂恳切道:胡家的灯没灭,灯一直亮着,这一切真是拜你性元所赐。性元捂住了梵义的嘴,制止住了对方。性元催促道:你不是要出去一趟么?快去吧,雪这么大,路上一定当心,早去早回呀。梵义答:正是,李豆灯大人还在陇西坊等我呐。
腊月初八的中午,梵义在一辆车轿内备了三套十八碗,喊上一名伙计,出了胡家坊。
这阵子更冷了,下在地上的不是雪花,而是沙子般的雪渣子,让轮子打滑。临到了岔路口时,梵义喊停了车,仔细交代伙计,让他先去一下陇西坊,再跑一趟鸣沙山书院,给李豆灯和丰鼎文先生各送一套十八碗,略表心意。辞别后,梵义拎着剩下的一套,拐进了沙州城的西门,又雇了一辆车,驶抵了守备署门前。
街道对面,急递铺还在营业当中,到了年关附近,来投邮的人的确很多,走马灯一般。梵义也不着急,躲在守备署的廊檐下,避了避风雪。半晌后,估摸着客人们走光了,梵义这才踱了过去,闪身入内。梵义搁下了食盒,掉头摘下了门框上的皮帘子,又将门板逐一上上,在外面挂了一块打烊的牌子。
孔执臣从偏门里进来,讶异道:少东主,你咋来了?梵义一面帮着将柜台上的大小包裹整理到货架上,一面叨念:这么冷的天,关门歇息吧,你也别累着了。哦,你不该来的,少东主,今天这个日子你应该待在胡家坊内,专心去陪新娘子,孔执臣怨怪着,忽然有了一份局促感,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尽力掩饰着个人的不安。铺子里生了炉子,火很死,梵义重新填了炭,温度一下子上来了。梵义坦言相告,说祠堂里的婚席和典礼一概取消了,不折腾最好,何必那么招摇呐。获知这一讯息后,孔执臣简直呆住了,忙躲在了柜台后面,抄起了一根鸡毛掸子。孔执臣斟酌道:少东主,这下子你的错犯大了,你赶紧走吧,今个天,你尤其不能待在这里,不能跟我碰面的。梵义轻蔑一笑,觉得孔大小姐依旧是那个脾气,太小题大做了。孔执臣变色道:人抬人,僧抬僧,你胡梵义既然做了急递社的当家人,就应该时时处处做典范,恪守规矩,堪当楷模,而不是由着性子这么乱来。哦,你看你,大婚的日子里,你丢下沈性元,丢下所有的喜客,一个人在沙州城里晃荡,又跑来敲我的门,这成何体统呀?梵义被对方的话说毛了,顿时生出了一种叛逆的心态,辩白说:我没有去处,待在胡家坊里不安生,去干五角一块的买卖又不甘心,去烧香拜佛也不是一个好日子,我只有待在这里,我的三魂六魄才踏实,也才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你别撵我走。孔执臣见劝止不住,一时气馁了,忙将头巾包上,穿上了棉布的外罩,意欲开门。孔执臣道:梵义你不走,那只有我走了,我可不想助纣为虐,给敦煌留下一个千秋的话柄,我担负不起。梵义慌了,突然抢上前去,拦住了对方:
“执臣,我真的恐惧,我害怕极了。”
愕然。
“呃,你快坐下来,你先听我说嘛。”梵义扯拽住孔执臣,将其摁在了火炉旁的凳子上,却语无伦次,心里塞了一团乱麻似的,不知该如何开口,怎么述说。思忖了片刻后,梵义干脆和盘托出,一股脑地说:“执臣,我先前杀过人,杀过一个该死的家伙,一个可怕的牧羊人。我没有办法,当时我真的没了活路。”
“少东主。”哀告道。
梵义说:“当时在东巴兔,也是一个下过大雪的天气。我只不过是经过,我迷了路,结果我钻进了那个魔窟般的山洞,想避上一夜。天杀的,我就碰见了牧羊人,他好像是从阴曹地府里跑出来的一个恶煞。”梵义拿起了火钳子,捅在了炉膛中,一些火星子炸裂开来,飞溅在眼前,让昏黑的四壁间,霎时布上了一层血色的光晕。对过往这耻辱不堪的一幕,梵义真是难以启齿,去悉数袒露给他人,尤其当对方还是一位异性时。梵义本以为,这一块心上的暗疮愈合了,康复了,了结了,但这一天的狂雪与罡风,包括即将面临的婚姻,以及几个时辰之后的洞房之夜,突然撕开了旧日的伤疤,令梵义的心中,无端地涌出了一股罪恶感,一种遁逃的欲念。事实上,梵义的确没有去处,也无处诉说,如果说沙州城以及关外三县,还有一个人能体面而宽容地接纳梵义的悲哀,包容梵义的败北,分享梵义的机密,那一定非孔执臣莫属。刚开始,梵义真是来送十八碗的,想让孔执臣尝一尝毛平钧的手艺,但也不知咋了,一种倾诉的念头,忽然攫住了梵义,让梵义一时间泪下如雨。迷离中,梵义判断,这或许就是一份天然的信赖吧,一无因果,二无缘由,而对方只不过是另一个自己,不用遮掩,也不必哀求,心贴得很近,几无罅隙。于是,在这样的述说中,梵义获得了刮骨疗毒般的释然,一种与过去慢慢和解之后的空明与澄净。
“就这样,我当时迫不得已,杀了那个牧羊人。”
“哦,他的确该死。换了我,我也会替天行道的。”首肯道。
“但是……”
“不,少东主,没有但是。”孔执臣忽然扑将过来,伸手捂住了梵义的嘴,打断了这些黑暗的谈话。梵义瞥见,就在自己刚才絮叨不休的诉说中,孔执臣竟然将一根鸡毛掸子全都拔光了,一地的乱羽。有几根鸡毛拂荡了上来,掉在了炉口上,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燎焦的味道。孔执臣截铁地说:“少东主,你这样干了,才不愧是儿子娃娃的冲冠一怒,也才是河西司马的快意恩仇,更是当世护法的光明作为。”
梵义攥住了对方的手:“执臣,你能宽谅我吧?”
“哦,少东主,宽谅你是天老爷和菩萨的事,至于我,你真的不必在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呐,时间才是最好的判官,你和我活在了今生今世的这一场大光阴中,一切都将有鉴别,有一册明晰的账目,所以心急不得。”孔执臣松开了梵义,眼眸中嵌着一粒粒烁闪的泪滴,忽然绽笑道,“十八碗,听说十八碗最有名了,你别舍不得呀?”
“罪过,太罪过了。”梵义道。
孔执臣赶忙拿来了蒸锅和笼屉,架在炉子上,将十八碗悉数搁了进去。等待中,孔执臣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多点了一盏油灯,打开一册账簿,开始汇报急递铺近日的流水。梵义心知,对方的态度明显是在抵触,以防他自己再次陷落于凌乱的往事中,不可自拔。这或许就是女人天性中的慈悲与怜悯吧,因为女人和菩萨太过相似。这么一想,梵义便稍有解脱,三心二意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捡拾着地上的鸡毛。
孔执臣绍介,进入了腊月,尤其接近年关之际,前来投邮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虽说贸易量激增,但也都是一些过水的钱,没几个挣头。像现在货架子上积攒的这些包裹,绝大多数是百姓投寄的吃食、衣物和春节的拜帖,酒资上不去,只能分区划片,集中派送出去,将成本降至最低。鸡肋,弃之可惜,吃在嘴里又没多大的滋味,却也不能不将业务揽下来,装点门面。既然开了这么一座店铺,急递社便失去了挑肥拣瘦的道理,上门的都是客,只有笑脸迎人了,梵义判断。
这一时,孔执臣在柜台上摆出了四颗碎石子,绍介说:李无亏负责北路,马鬃山和万里墙城的那边地广人稀,投邮量也不大,费时费工,但他也已经跑了三个来回了。敦煌西侧,从沙州城延伸至南湖、阳关和玉门关,接近新疆一线,则由昆莫独自担当,两天一个往返,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歇停了。因为这一带毗邻绿洲,农田相间,庄院稠密,投邮量颇为可观,自不必提。项楚承担了南向的使命,这个区域太广袤了,一个人当两个人使,要么往东南方向,进入祁连山北麓的牧场和山区,要么走西南通道,越过当金山口,下苏干湖和托素湖,将邮品送入柴达木或祁连山南麓的游牧部落中,十天一趟,或者更久。目下的困境在于,项楚在大柴旦附近邂逅了一场暴雪,险些丧命,幸亏被一伙转场的蒙古牧民兄弟及时搭救了,还派人专门送过了当金山口,这才回到了敦煌。项楚冻伤严重,鼻脸上开了花,一条胳膊也不听使唤了。梵义道:要快,抓紧送到世兴堂去,安顿他住在里头好好歇缓上一阵子,请沈先生仔细疗治,哪怕花再多的钱,也要让项楚的身上囫囵着,一个零件也不能少。孔执臣纠正说:少东主,你也该改口了,沈先生现在是你的外父,你应该知道怎么称呼他的。梵义的脸霎时红了,似乎对这个话题了无兴趣。孔执臣接续说:事实上,项楚的确去了一趟世兴堂,但只是擦了一些药,带了一些帖,又率着一批邮品上路了。往东,包括瓜州和肃南一带的大小村落,自然归茹老二管辖,他本来就是玉门镇黄家湾的人,对那一块地盘上的猫道狗道,最烂熟于心了。不幸的是,越有把握的事情,越会出现故障。一抵近年关,河西四郡上的各路贼娃子异常活跃,茹老二在一个腰站打尖时,捆在马背上的几件包袱便不见了,气了个半死。没了辙,茹老二守在周围,踅摸了两三天,这才找见贼娃子扔掉的其中一件,原先是一套寿衣,卖不出手,而其余的邮品早就不知迹象了。茹老二悻悻地回来后,马上认领了三块惩牌,等着年终决算时,从他个人的薪俸中扣除。按照契约,急递铺给几家失主赔付了三倍左右的款项,这才息事宁人,双方各不追究。梵义补充道:有罚,必定有赏,你给项楚追加五块劝牌吧,等到了春节之前再重赏他也不迟。
哦,至于蒋斧和卡利班二人,近一段时间,埋头专干一件事情,目下尚不知归期,孔执臣释解说:少东主忙于大婚,我不忍打扰,加之这一桩贸易又来得十分急迫,所以我们私下里一商量,便迅速接下了,因为回报比较丰厚,急递社这一趟可以挣两匹大马。什么,两匹大马?梵义惊问。原来,玉门镇养马的大户左家,于秋天时在蒙古的法王寺牧场购买了一批马,足足有上百匹之多,却一直没有去交割。前不久,俄境一带的寒潮横扫下来后,牧民们急于转场御冬,便捎了一封口信过来。左家势大业大,不巧却碰上了一位亲房长辈下世,忙于葬礼,一时间腾不出人手来,只好央告到了急递铺,酒资是两匹大马,任意挑选。蒋斧当即高兴死了,好像一块金子扔在了他自己的脸上,让卡利班随他同去。孔执臣与左家的人签了契约,并给两名游击支付了足够的川资,连夜送他们出了北门,消失在了荒天漠野中。孔执臣道:掐指算来,他们现在应该过了锁阳城,正在去左家的路上,估计二十三日前后,也能返回沙州城,误不了大家一起过年。果然,这一桩丰厚的贸易,让梵义脸上的沉沉阴霾,零打碎敲地消失了,渐呈喜悦之色。梵义感慨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呀,要是咱们的急递铺能这么持续地红火下去,等翻过了年天气一好,就得壮大人手,抓紧招兵买马了。孔执臣却说:我倒不盼望着一口吃成个大胖子,细水长流才叫好,我记得家父生前教诲的一句话,说宁可十年不要将,不能一日不拱卒,正是这个道理。梵义一拍柜台,慨然道:毕竟是孔大先生,梵义受教了,这一句圣贤话,堪称天下真理。
锅早就开了,蒸汽四溢,弥漫在了空气中,十八碗的各色香味混杂着,但距离蒸透还早。孔执臣接续说:剩下一个陈小喊,如今真成了名副其实的游击,充当了急递铺的机动分子,最急难险重的活计,一般都归了他,旁人恐怕也胜任不了。这一向,陈小喊匹马单枪,已经干完了七八桩贸易了,前脚一到店里,后脚就离开了,顶多在沙州城里逗留一两个时辰,从不懈怠。梵义一番欣慰,问说:陈小喊现在何处,我可真有点想他了?哦,他可能过了猩猩峡,正在回敦煌的路上吧,孔执臣答。梵义一惊:陈小喊去了口外,我怎么不知?这么寒天冻日的,路上太危险了,他起码应该拉上一个伴当,相互有个照应才是。孰料,孔执臣诡谲一笑:少东主,有些琐事就不必泼烦你,下面的人料理了就行,你是掌舵的,又何必事必躬亲呐。说着话,孔执臣取出来一只首饰盒,打开盖子,搁在了对方眼前。梵义一瞧,原来是一对精美的玉镯子,雕工细腻,色泽温婉,材质大概是中上品的昆仑玉吧。孔执臣叮嘱说:待陈小喊回来,少东主你亲自将这一副镯子送给他,再不送的话,你可就输了礼性,大家都不答应的。梵义纳罕极了:笑话,给一名游击送玉石镯子,这跟给李逵送绣花针有什么区别,你们最好别戏弄我,也千万别在那个家伙的头上点火,否则有大家的好看。呃,是这,准确地说,不是给陈小喊本人送镯子,而是给他的女人,因为陈辛氏有孕在身,快三个月了。
孔执臣的这番话,犹若一颗天雷,炸响在了头顶上。梵义惊愕道:陈辛氏,有孕三个月?哎哟喂,那个贼娃子什么时候服的软,干了这么一桩像人的事呀?孔执臣突然澎湃大笑:女人是杂庄的,陕西流落过来的,名字叫辛仗和。事实上,在干掉了仇人匡随,陈小喊告假,去万里墙城的北边给爹娘老子烧纸时,就偷偷地捎上了辛仗和。跪在坟前磕完了头,发完了愿,两个人便结拜成了夫妻。一介常年在外漂泊的游击,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能回来给急递社的门面人物孔执臣告知一声,也还算守规矩吧。梵义收下了玉石镯子,答应择机转赠给辛仗和,又不免带着一些失落,哀怨道:如今生米煮成了熟饭,陈小喊肯定自有他的一套说辞,只怪我上梁不正,也没能给他们一个热闹红火的婚席,搞得像娶了一个再醮的寡妇似的,低人一头。孔执臣劝慰说:少东主,你也别太责难自己了,大家都在埋头干事,谁也不想分神,好在现在路已经开开了,急递铺有了一个优良的开端,一切向好。
“路真的开了?”
“开了,彻底开了。”孔执臣早有预备,铺开了一卷《西北舆地图志》,用指尖梳理道,“少东主你来瞧,自敦煌往西,穿猩猩峡,过哈密、鄯善和吐鲁番,一直可以抵达迪化。这一条甘新大道,如今尽在急递社的掌握之中。照你的吩咐,陈小喊数次拜见了尊贵的哈密王,对方已经答应,口外的那一段路程,向急递社全面开放,也由他们出面襄助,利益共享。”又转向了图志的右侧,继续绍介道:“少东主虽然坐在幕帐之中,但决胜于千里之外,果然算筹无遗,一切都兑现了。目下,梵同一直身在肃州城的洪门家中,切磋再三,传来的消息说,洪门的新当家人洪皮海已经答应了敦煌开出的条件,愿意设立急递社的分舵,再由洪门分舵号令甘州、凉州和红城子一线,长驱直入,直接打通兰州城。”末了,孔执臣将这一卷图志仔细地收束起来,藏在了柜台下的一只暗匣内,锁闭了机关。又道:“少东主,如你所愿,也仰仗急递社的各位兄弟披风戴雪,奔波东西,这河西四郡以及整个甘新大道,如今的确是千里一脉、长风浩荡的局面。哦,菩萨有知,上佛庇佑,这一条路终于开开了。”
梵义凝望着对方,内里潮起了一股滚烫的汁水。
“往后的日子里,少东主端坐中军帐,施令于外,须万般仔细,千般疼爱这一种得来不易的大好局面,断然不能前功尽弃,更不可毁于一旦。”这一刻,孔执臣仿佛乡学中的总教,殷殷嘱托道,“执臣是一介弱女子,以后恐怕也帮不上少东主了,你就好自为之吧。”
“不,”梵义沉静地说,“没有了执臣你,这急递社一文不值。”
“我只想兑现给印光法师的承诺。”哀恳道。
“执臣,还记得我托付给你的那一方古印么?整个河西大道,整个敦煌,惟有你才有资格执掌它,其他任何人都不配,也包括我。”见孔执臣一身肃穆,出神地盯视着自己,梵义截铁地说,“你才是真正的河西司马,我离不开你,执臣。”
对方哑默着。
“执臣,你才是我的女司马,我知道。”
这一刹,孔执臣不再吱声,突然撂下了梵义,跑到了炉子旁,下了锅,揭开笼屉,将热腾腾的十八碗捧了出来,依次端在了柜台上。扣肘子、粉蒸肉、百合八宝饭、腐乳糟肉、甜面夹沙、丸子粉条什么的,一只只海碗里油光四溢,香气扑鼻,惹人馋涎。
不承想,孔执臣擦净了一双筷子,并不下箸,担在了碗沿上,却催赶着梵义,让其抓紧回家去,别再逗留了。梵义仍沉浸在刚才的心境中,不忍心这么走掉,故意戏谑说:不,等你各样吃上一口,我亲眼见你吃饱后,我就马上滚蛋。闻听此语,孔执臣肃然地回答:少东主,自打家父下世,尤其是见了印光法师之后,执臣已在心中发愿,此后终生吃素,不再沾染荤腥了。这十八碗我已经心领了,少东主你快回胡家坊去吧,性元还在等你呐。梵义的不快立刻挂在了脸上,一气之下将食盒拎了过来,打算将十八碗悉数带走,不想去冒犯一个茹素者的戒律。岂料,梵义的手被当即拦下了,孔执臣揶揄说:少东主太小气了吧,执臣不吃,难道别人就吃不得了?梵义狐疑半天,猜想不出究竟还有谁会在这个风雪之日,来急递铺子里做客,居然还要饕餮一番。孔执臣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后院,相告道:许岩楷师傅在里头忙了快一整天了,十八碗留给他吃吧。许岩楷,那个沙州城里的彩绘匠人,棺材铺子的大掌柜?梵义惊问。孔执臣点头:不错,许岩楷也是少东主你开具的名单当中的一位,他不但擅长彩绘,更精于雕刻印版,因为事发太突然,执臣已经提前用上了他,比当初料想的要好,估计一天就能刻出一块经版来,简直如出一辙,几可乱真。道路纷传,这个许岩楷上半年疯掉了,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吞食了狗屎,梵义忆想起了这些碎语闲章,话到了嘴边,却也没有问出口来,生怕玷污了孔执臣的一腔美意。
大概两天之前,打了烊过后,孔执臣照例在检查急递铺当日接收的投邮品,却在一只麻布包裹内,意外地发现了两块雕版。雕版古旧斑剥,一块残损了,另一块严重皲裂,但分量很沉,似乎是樱桃木的质地。吊诡的是,上面铺列的一行行文字,既非孔执臣所熟知的汉字,也不是似曾相识的藏文与蒙文,而是一种奇特且华丽的字迹,无法识读。细察之后,孔执臣断定,它们一定出自莫高窟的藏经洞,去向可疑,因为收邮的地址乃是兰州城内的甘肃织呢局,一位洋大人的名讳。孔执臣犹记得印光法师的托付,当即决定狸猫换太子,遂以急递社的名义,迅速召来了隐姓埋名的许岩楷,连夜起用了他。梵义闻听了这些绍介后,踏实了许多,心知孔执臣即便不是另一个自己,也绝对堪称是左膀右臂。纵然是其他任何人,也绝难取代这位焉支山下的奇女子。
孔执臣又催说:少东主,雪下大了,天气更坏了,你快回去吧。梵义抱憾说:哎哟,我无缘一见,我也的确太碍手碍脚了,否则许岩楷师傅等一下吃了冷饭的话,你非戳我的脊梁骨不可。言毕,梵义卸开了一块门板,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雪花,一股脑地灌了进来。原来天色已经黑下了,街道上杳无人迹,空气中发出了一种嗖嗖嗖的响音,类似于冻僵的金属声。梵义刚要仄身出门,却突然折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孔执臣的手,捂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内里沸腾着无数的言语,竟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一日,敦煌冷寂,沙州城也空荒着,四目相视了一番后,孔执臣赧然推开了对方,俯下身子,将空荡荡的食盒,交在了梵义的手中。末了,孔执臣叮嘱说:
“少东主,快回家去吧,家里暖和。”
“嗯,等一下你把门板上严。如果上面冷,你就去伽蓝秘室里歇息。”梵义道。
“梵义,你心里的一切,执臣都懂,比谁都懂。但你千万记住,往后这样的话,还请免开尊口,不要再讲了。”孔执臣双目婆娑,那一种透亮烁闪的泪滴,又一次流淌了出来,“是这,我已经决定了,等明年清明节,待我去甘州城祭扫完了家父后,我要把自己嫁给苏食。执臣的这一点浅薄念想,还盼少东主多多宽谅,予以首肯。”
半晌后,梵义却后几步,抱拳一揖,寒凉地说:“我答应你,婶子。”
壬子年,腊月初八日,夜。就在胡家坊的胡梵义提着一只食盒,踅出了急递铺的大门,迎着扯天漫地的风雪,趔趄地往西门外走去时,在斜对面张洋瓜子店的廊檐下,管家苏食突然哭下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哀鸣不止。苏食瞭见,从那一扇门板内扑出来的灯光,居然那么亮,那么发烫。
睁开眼睛后,梵义发现自己躺在炕上。
梵义浑身僵硬着,仿佛一块被酒精和寒冷控制了的石碑,动弹不得。这一时,梵义知道,眼睛还活着,眼睛是最可靠的伴当,从不背叛。窗台上的清油灯跳跃着,目光逡巡中,梵义瞭见了炕柜上的鸳鸯与童子,门扇和墙上的大红喜字也安然无恙。那一桌清供上,香火熄了,但灰烬的味道很大。身畔,挨着梵义的脑袋,另有一只花枕头,样子凹陷,似乎一个人刚刚离开。梵义干脆糊涂了,想不起前头发生过什么,与谁见了面,跟谁斗过酒,一切都像手中攥住的一把沙子,以为在握,其实早就流失一空了。头发在疼,眉毛在疼,每一根骨骼上长满了毛刺,似乎要将这一具皮囊戳破,变成一张作废的黄表纸。恍惚间,门开了,又闭上了,性元提着一只马灯进来,冻得嘴里直抽冷气。性元刚要吹马灯,瞥见梵义醒了,便一个蹦子跳上了炕,将马灯照在了对方的脸上,咯咯咯地先笑了一气。笑毕了,性元方说:酒是一种不要脸的水,你昨晚夕舍下了我,去跟不要脸的东西鬼混了,看把你弄得鼻青脸肿的,到头来还是我伺候你,让你像王爷那样舒坦。梵义顿生愧疚,忍着不适,伸手揽住了性元的腰肢,回忏道:酒的确是不要脸的水,我今生可能和它无缘吧,它不要脸,但我得要。
大概睡到了后半夜,性元让旁边的呼噜声吵醒了,定睛一瞧,这才反应过来,原先不在自己家里,而是在粉饰一新的洞房内。梵义的鼾声又粗鲁,又尖锐,呼啸来去。性元心知,这不光是酒闹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才是梵义肚子里凶猛发酵的真正原因。
眼前,这个胡家坊的少年,胡恩可家中的长子,终于做了自己的男人,性元半是喜悦,半是惊悸,偷偷地落了一阵子眼泪。喜悦的是,曾经在乡学里跟梵义算得上同窗共读,一种幻想中的青梅竹马,如今修成了正果。欢喜是轻薄的,因为惊悸无所不在,纷至沓来。子夜刚过,管家苏食自己打开了院门,将梵义扛了进来,丢在炕上。临出门前,苏食居然趴在地上,用袖子擦净了脚下的脏雪,拭去了鞋印。性元急了,拦挡下苏食,不许管家这样卑微地操心。苏食灿然道:少女主,这可是洞房呀,我保证少东主的身上是干净的,我也不会带进来一点点脏东西。性元没问自己的男人何以醉成了一堆软泥,问了也白问,因为男人们是互相打遮掩的,乡学中的碎娃娃早就这么干了。苏食告辞后,性元安顿梵义睡安稳了,这没什么难的,与在高房子上照顾病人一样,驾轻就熟。花烛之夜,盯望着熟睡中的男人,性元分明知道,梵义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一块陌生的旷野,对自己锁闭了,对自己哑默了,严禁她涉足。这个念头令性元心荆肉棘,骇然不已。不过,性元很快就说服了自己,男人嘛,谁的心中没藏着小九九,偷偷地拨他自己的算盘,打他自己的粮食,这反倒是一份顾家的品质吧。目下,这个心仪已久的男人横陈着,身上的肌肉疙瘩,犹若一捆捆紧凑的盘绳,让性元感觉踏实。梵义沉重的头颅,又如一块镇纸,压住了性元的慌乱,让她在这个寒夜里不必继续独守空房。另一份惊悸,则来自对这个初夜的忐忑,毕竟是童贞之身,性元的羞涩与张皇无以复加,不知道梵义醒转过来后,究竟将发生些什么。性元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沓白手巾,梵义送的,一直没舍得用。早上婆家来迎娶前,还是母亲沈戴氏塞给了女儿,又如此这般地叮咛了一番。后来,性元摸了摸炕面,凉了,便匆匆披衣出门,在门外的炕洞中填了锯末和麦草,接续了火,紧着回来了。听罢了梵义的赌咒发誓,性元鼻子一哼,手突地钻进了被窝,掐住了丈夫胸膛上的一坨肉。性元通牒道:不光是酒,这世上不要脸的东西太多了,你一样也不许招惹,听见了没?
事实上,正是性元的这么一掐,梵义才彻底醒来了,而前头的那些不适,显得矫情且浮浪。梵义哀告了几声,点头答应了,忙将性元一把揽了过来,往怀里塞。性元抗拒着,忸怩着,似乎刚才带进门来的寒意越发凝重了,牙齿也在打架。梵义道:快让我焐一下你,你会冻僵的,快来呀。岂料,性元仓皇地挪移了一下,意欲下炕。这么着,梵义从被窝里冲天而起,几乎赤裸裸地跃了过来,兜头抱腿,硬是将性元摁在了自己的枕头上,他自己也顺势躺在了旁侧,忽地拉上了被子,将双方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阒寂中,彼此的呼吸打头碰脸,声息可闻。性元感觉到了,梵义就像一块烧炭,正在冒火,火星子说出来的话,每一句她都听懂了。性元的手探摸着,触到了丈夫的下巴和嘴,一夕之间,胡茬子居然孵出了许多,很硬,也很扎手。喝的是苞谷酒,我闻出来了,对吧?性元问说。梵义道:的确,我也收过秋,我死活就不明白,那些老苞谷棒子,看起来没什么名堂,但酵了酒之后,别说是我,就连一头牛也能撂翻,真是太神奇了。性元释解说:这就是学问,天底下的每一桩每一件事情,其实都藏着学问,只怕你不去究问,这就好比甘草、荨麻、金银花、黄连、蒲公英一样,平时喂牛,牛也懒得吃,但它们熬煮成汤药的话,却能治人间的百病。梵义思忖一下,夸赞说:你呀,你不愧是世兴堂的女公子,满舌头满牙齿都是学问,一张嘴便让人信服。暗中,箍紧了性元的腰身,梵义又道:这不要脸的水虽然好喝,但收秋之后晾晒苞谷,尤其是剥苞谷,却是人世上最头疼的一份苦活,谁也不愿意去干。性元不谙稼穑,一时间好奇极了,究问原因。梵义忽然厌倦了与酒有关的一切话题,避而不谈,手却摸上了性元的前襟,攥住了一枚纽襻,开始拆解。梵义冲动地说:其实剥苞谷和脱衣服一个道理,冷了湿了最难伺候,只有等热了干了,两样衣裳自己就裂开了,还不费人工。性元蓦地扼住了丈夫的手,赧然道:马灯还亮着,你快去吹灭吧。梵义回说:马灯在外头亮着,被窝里只有你的眼睛是明的,不管它。
虽然填了炕,但等着烧烫起来,还有一段工夫。
性元喟叹道:我喜欢天冷,天一冷,你就对我仔细,还能带着我去千佛灵岩上捉冰蜻蜓,可一旦到了夏天,你的心思就在外头,敦煌都圈不住你。性元的脑海中,出现了冰封的宕泉河与莫高窟,两个人策马而行,费尽周折,站在了密密麻麻的洞窟下,徜徉无比。紧随着这个画面的,则是天热之后,梵义率着一帮子游击从河西一带回来,居然没有进城,没有回家,公然住在了北门外的客栈中。当性元闻听,那一伙男将中间多出了一个挂孝的女子时,心便裂了,碎了,不由得将所有的病,看在了梵义的身上。好在菩萨施舍下了天大的美意,洒下了甘露,一切都有惊无险,走到了今日。梵义箍着女人,发愿道:咱们去年没看上冰蜻蜓,可能是气候不对,抽了空,我今年再带你去找找,我偏就不信看不见它。性元努嘴说:我不想去了,真不想去,看着你让一根绳子缒在崖壁上,我的心就提在了嗓子眼里,我害怕。嗯,尤其后来,你钻进了一座破窟子里,喊你也听不见,叫你也不吱声,我在下头简直……性元停下了话头,不愿再复述了,这些寒凉的记忆,显然不宜于这一个良夜。
梵义愣怔一番,突然惊坐起来,抬头盯看着屋顶,问说:谁糊的仰衬,我怎么不知道呀?新房的仰衬是用上好的粉纸糊下的,平整光滑,毫无缝隙,在马灯的辉映下,布满了一种高贵的腔调。性元揶揄说:你忙的周游四海,只好我来打理了,我请了南门外林经文店里的裱糊匠,重新打了檩条,先背了一层麻纸,这才将粉纸糊上去的。梵义孟浪道:你个瓜女子,事先也不知道说一声的,我原先在梁顶上搁了一个包袱,现在包袱呢?性元的表情空白一片:包袱,什么包袱?梵义忆起了千佛灵岩上的那一座秘窟,那一件偷盗而来的陈旧包袱,嘴上跌绊着,却又无法坦言相告。性元释解道:林经文店里的裱糊匠干活仔细,按着婚房的尺码和要求,将每一根梁木,每一根椽子,全部用净水擦了好几遍。再说了,我还从法门寺里请回来了几匣子经书,让匠人们分别装在了梁木上,保证家里干干净净,外面的邪祟和脏东西不敢进来,也根本进不来。梵义明白,这一层浅薄的仰衬纸,将自己跟那一只神秘的包袱隔绝了,当初没来得及查看,以后恐怕也机会难再。天命如水,一切都像是前定。梵义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开春的那一场席天卷地的沙暴中,恰恰是开元寺的小僧拖音,悄悄带走了那一包诅咒的文书,并在黎明之际,焚化在了党河之畔。那位年轻的僧侣圆通深沉,专使携愿,也由此将日后报应的恶果,嫁接在了他自己的身上,一个人去捐献,一个人在荷担,并因此拯救了梵义。多年之后,在沙州城,在关外三县,乃至河西走廊一线掀起的一幕幕腥风血雨,一场场杀戮和征伐,莫不与此有关。这一刻,见究问不出什么结果来,梵义便沮丧地躺倒了,将性元慢慢剥开,团在了怀中,覆上被子。
“你去把灯吹了吧,我怕。”
梵义附耳:“灯在外头呐,灯看不见咱们。”
“哦,太热了,我刚才填了三背篼的柴草,我出汗了,你也是。”性元好像不适应,一直挣着身子,呢喃道,“窗子在响,雪一定下大了。几点了?”
“辰时吧,天快亮了。”回说。
梵义的手,此刻像一介唐突而莽撞的少年,睁大眸子,在暗夜中跑过了山岗,跃过了丘陵,一马平川地驰奔到了山脚下。喘息中,梵义停了下来,探摸着女人的脐心,感觉到了一块异物。异物是凸状的,大概巴掌大小,贴在了性元的肚脐上,梵义甚至嗅闻到了一股隐隐的药草气息。梵义讶异了,以为性元受过伤,正在疗治当中,忙不迭地起了身,扯开被子去查看。性元确实怕灯,一手捂住了眼睛,另一根胳膊遮护在了胸脯上,呈怔忡之相。梵义发现,那不过是一块狗皮膏药状的东西,颜色新鲜,温软无比,好像刚刚贴上去的。吊诡的是,那上面印着一枚神秘的画符,画符的周围是一道法轮,周围放射着光芒,熠熠不绝。梵义忽然失笑开来,问说:哎哟,好我的性元,你前世里究竟是姑子,还是一个灵婆子,你怎么还在炕上设坛作法呀?半晌后,性元方羞臊道:早上临出门前,我妈把我悄悄喊进了房子里,硬是压住我,往我的身上贴了这么一块,还让我三天之内不要揭掉,一直要戴在肚脐上,否则会招灾。梵义像灌了一锅米汤似的,怨怪说:你妈的嘴里不打粮食,说话简直连毛带草的,就这么一块破膏药,画上一道神符,难道就能驱邪赶祟,把你当一桌清供伺候呀,真是的。性元毕竟是一个女子,少不更事,且心无城府,直脱脱地说:不防别的,主要是为了防男人,防梵义你的。听罢此话,梵义发笑了,一下子抢过去,捧住了女人的颊脸,爱抚着,盯看着,又惜疼地问:好我的性元,防我,防我做什么呀?性元呼应起来,张开臂膀,攀住了梵义的脖颈子,耳语道:我妈说了,男人都是钉子,女人一过了门,就会让男人身上的那一根钉子给钉住,以后一辈子也就安生了。性元一脸的清白,无非是在鹦鹉学舌的转述罢了,又坦承道:我肚脐上的这个药,其实是我爸专门配制的,这个画符,也是我爸亲手画在上面的,三天之内有灵效,千万不可揭掉,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是听我妈私下里讲的。
灯光下,梵义的表情陷在了一片迷雾当中,难以清晰起来,狐疑道:沈先生这样子干,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外父他在算筹什么,打的什么主意?性元松开了男人,眸子烁闪,讶异地说:你个贼疙瘩,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你忘了去年收秋的季节,你跟公公一起到我家里来,三七不问,就要给沈家赠一座新宅子的事么?梵义自然记得,但内里的详情,爹老子却不吐一字,实难探究。在这个风雪交织的新婚之夜,梵义张看着,等待着答案。性元慢慢偎了过来,样子哀戚,犹如一只鸽子找见了巢穴。性元道:
“我们家住在隔壁,钉住了你们胡家的风水,公公当初就是这么个用意。”
梵义:“胡家的风水?”
“嗯,去年收秋时公公那么一说,我爸当时就猜破了,也答应下了。”性元的话,仿佛秘窟中的一卷经文,依次呈示了出来,“原先,你们胡家的墙外头是白花花的党河水,还有鸣沙山上刮下来的流沙,将运程和钱财全都冲走了,一直不能兴旺,所以需要钉住,把周围的风水钉牢靠了,才能翻身,也才能在梵义你这一辈子上光宗耀祖,显赫一世。”
“所以,我爸去央求了沈先生?”梵义迷惘道。
“不。”
梵义的手按在了女人的肩胛上,知道这一卷经文翻至了末尾。性元咧笑,纠正道:
“应该是丁先生。你外父本来姓丁,不姓沈。”
“丁先生?”
“对,姓丁。”性元璀璨地说,“钉子的钉。”
这一刹,梵义突然抱起了性元,双双摔落在了炕上。炕火肆虐着,让这一对少年夫妻的初婚之夜,犹如一座沸腾而热烈的坛场,身披了这个人世上的全部恩遇,又充满了一种年轻的好奇与欲望。梵义翻滚着,激荡着,努力让个人所有的身心和力气,衍变成一枚温良而爱恋的钉子,去钉住性元,钉在自己这一世的命数里,钉在自己未来的风水中。性元仰躺着,呻吟着,一任男人虎气豹声,将自己的魂魄慢慢地抬升了起来,摇曳不已。一种翩然欲飞的心情,像温热的流汁,在性元的身体中波来荡去,一圈又一圈地扩散着涟漪,直到云霄的尽头。迷蒙中,性元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开始像世兴堂里的那一座庞大的药柜,梵义立在前头,拉开了这个抽屉,合上了,又拉开了另一只抽屉,复又合上了,如此抽抽合合,循环往复。性元的鼻翼中,充斥着一股股药草般的馨香,简直快陶醉了过去。
半晌后,梵义已是汗水淋漓,头上冒烟,缓慢地直起了腰身,将旁边的窗户裂开了一条缝隙。梵义瞭见,天其实亮了,风停了,雪也打住了。整个胡家坊一带,包括远处的党河与鸣沙山,完全掩蔽在了一派肃穆的苍莽当中,没有差别,也没有任何一条歧路。视野中,这一角敦煌的天地,仿如一座雪白而透亮的宽大赞堂,穹顶高挂,四壁空空,静待着人们扪心而去,去描画菩萨,去点灯奉香,去镂刻莲花藻井,从而将人世上所有的贫寒、泪水与张皇,款款地安顿进去,求得一桩桩现世的福报。
瞥望中,梵义看见了院墙旁的那一座高房子,毛毡落下来,牛肋巴木条钉在窗户上,显得稳定而实在。念及玉山颓倒、病程绵远的爹老子,梵义的内心一阵酸楚,情难自禁。梵义忆想起来了,恰是去年收秋的那几个晚夕,爹老子率着自己,求告了义庄,拜访了世兴堂的沈家,许了一堆的诺,吃了一路的愿。当时,梵义尚蒙在鼓里,问及爹老子时,父亲只丢下了一句话:我这是在给你们铺路呐,路铺好了,以后你们自己去走,去闯。此刻,梵义醒悟了,不管是替义庄开窟造像,抑或是给世兴堂慷慨赠予一座新宅院,此乃父亲的精心算筹,也在父亲的全盘掌控当中。风水,这个高邈的辞藻,虚幻的说头,爹老子为了改变它,竟然差一点赔上了老命,如今也只不过是在苟活罢了。一念至此,梵义的眼泪收不住了,簌簌而下,思想说:我偏偏就不相信什么风水,这一世剩下的日子里,风水将是我的仇家,也是我的死敌,我笃定要去跟它搏上一命,哪怕遍体鳞伤,哪怕一败涂地。
枕头上,性元被梵义掉下来的泪滴激醒了,迷离地问:你哭了,你怎么哭了呀?梵义截铁地说:我没哭,我身上没有眼泪。言毕,梵义在女人的眉心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先是胡家坊的一只公鸡叫了,接着,门外面传来了管家苏食的轻唤:少东主,少东主你快出来一下呀。梵义昏沉着,打着哈欠,从性元的身上沉沉地爬将起来,给女人掖好了被角,又亲了一下额头。苏食还在催喊,急吼吼的口气,好像他身衔了十万火急的使命一般。梵义下了炕,穿戴齐整,开开门,闪身出去,又轻缓地掩上了,生怕坏了女人的瞌睡。岂料,性元本来就醒着,双目圆睁,从被窝里慢慢地抽出了胳膊,将手里的那一块手巾打开,仔细去瞅。
手巾原先是白的,比雪还白,但现在不是了。在手巾的中央,一块湿润的鲜血,犹如腊月天里的干枝梅,殷红,刺目,刚刚绽开了似的。这么着,性元莫名地哭下了。
门外,管家苏食迎了上来,停在一步之远,抱拳一揖:少东主,有喜了,喜从天降呀。梵义立刻恢复了素常的表情,沉静地说:昨天的喜事,今日不提也罢。苏食咧笑着,从怀中摸出来一张纸,递给了梵义,热络道:执臣让我来的,催着我必须马上面见少东主,让你亲自过目。梵义展开了,眉头一皱,瞭见是一张药方,上头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各种药名与剂量,煞是费解。苏食却像一个娃娃似的,雀跃着,烂漫着,绍介说:这个方子是孔大先生临终前教执臣背会的,总计四十九味药,是开给老东主的,专门疗治风气犯心,心窍迷失。梵义愕然极了,战栗着,捧住了那一页纸,好像捧起了一个脆弱的婴孩。苏食又释解说:执臣一直忘了其中的两味关键药,简直忘死了,幸亏菩萨开了眼,她今早上才想起来,赶紧誊写在了纸上,让我来给少东主报喜讯的。梵义恍然道:
“当时在甘州,我亲眼见到的,执臣的确说不出来其中的那两样。”
苏食哽咽说:“你爸有救了。”
“叔,请受小侄一拜。”梵义不作他想,撩开了袍衣,扑腾跪在了雪地上,磕下头去,“这另一个头,让我磕给执臣。不,磕给苏家小婶子吧。”
【上卷毕】
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