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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卷二十二

印光法师的突然造访,比头顶上的月亮出血,更让人意外。

梵义策马跑了一程,已是大汗淋漓,不由得慢了下来。管家苏食骑着另一匹马,追撵而至。苏食一番绍介,说约摸吃夜饭时,家里的门被叩响了,丫鬟去应门,见一老一少站着,手里捧着食钵,便以为是坊外的乞丐。收秋前后,自新疆和河西一线跑来的乞丐不在少数,敦煌人少粮多,容易活命,谁也不嫌弃谁。丫鬟从灶房里端了一碟子馓子和油饼,又单另装了一袋子葡萄,交与了对方。刚要闭门,却被胡白氏发现了,硬是将两个人喊了进来。胡白氏依旧是一贯的说辞,在黄昏时放走客人,一定是一桩罪孽,胡家没这样的门风。这么着,丫鬟将饭桌摆在了廊檐下,支好凳子,礼让着客人们坐下。胡白氏喊了一下午的嘴干,丫鬟便做了酸汤面,又炒了包心菜和番瓜,拌了凉菜。另一张桌子上,码满了月饼和瓜果,还摆了香炉,当然是供给月亮的,眼下时辰尚早。岂料,热腾腾的酸汤面上了桌,客人们却并不动弹。胡白氏急了,催喊说:再不吃的话,面就软塌了,抓紧动嘴吧。年长者却说:还差一个人,等他来了,一块吃吧。谁,还差谁?胡白氏不明就里。对方说:还差胡梵义,梵义不来作陪的话,这清汤寡水的一碗面,让我实在难以下咽呀。胡白氏呆住了,审视再三,将对方打量了好几遍。

这么着,年长者除下了帽子,露出了僧侣的本相,冲着女掌柜弯腰一礼,喊了声嫂夫人。胡白氏借着油灯的亮光,当即认出了对方:印光,你是开元寺的印光法师呀?印光却谦逊道:哎呀,这个院子里没有什么法师,只有一个做和尚的弟弟,八月十五不请自来,来给嫂夫人请安的。胡白氏揩着眼泪,喜悦极了,忙让丫鬟撤走了寒酸的饭食,又问印光想吃点什么。印光亦不客气,回了家似的,直脱脱地说:反正要劳苦嫂夫人下一趟灶房,那我当然想吃肉了,最好是大鱼大肉,老规矩。胡白氏请对方自便,稍事歇息,又唤来了管家苏食,催他抓紧将儿子从党河边喊回来,快来陪陪客人。这么着,胡家坊的烟囱里,又漾起了一股柴烟,大有添酒回灯的架势。

闻听了这些,梵义一方面内心温热,觉得法师的造访,一定给胡家带来了佛雨法露,没准对爹老子的病状,有一番特殊的加持与勉励。但另一方面,梵义又疑惑不断,开元寺的住持乃一介高僧,化外之人,长期修持在莫高窟的那一片谷地里,甚少出门,遑论现身于凡尘人世。前不久,梵义送郭弦子夫妇去了千佛灵岩,本该当即回返的,却被开元寺叫住了,勾留了数日,也曾跟印光法师私下里密会了几次。这是一桩机密,除了僧俗二人外,无人获知。当初见面时,梵义从未听法师讲过,不日将有一次沙州城之行。梵义盯望着天空中殷红的月亮,心事浩渺,暗自思忖说,这么一个吉凶莫测的晚夕,法师突然前来,一定有他不可推却的道理。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法驾不辞劳苦,从远路上颠沛而来,这着实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苏食原本是一个稳重之人,此刻却一直喋喋不休,追问说:这个老和尚真的要吃肉么,这不是破戒么?梵义答:非名山不留僧住,是真佛只说家常,法师究竟破不破戒,等一下你就明白了。

刚入胡家坊,梵义便规矩地下了马,怕招来责骂,轻手细脚地进了门。这一时,法师也刚巧从高房子上踱下来,想必探视完了病人。法师,你咋来了?梵义轻喊了一声,遂抢上前去,扑在了客人的怀里,用额头触碰了一番印光身上的佛衣,算是沾了吉。梵义草率地说:法师,我给你行个礼性吧。孰料,摸遍了浑身上下,梵义一干二净的,竟连一角钱也没有。印光攀住了梵义的胳臂,制止住了对方,朗笑道:少东主,给你道喜呀。

未及说破,胡白氏率着丫鬟,早已布了一大桌子菜,招呼大家动筷子。印光和女掌柜坐在了上首,梵义自然是末座,中间夹着开元寺的小僧拖音。在莫高窟的几日,拖音随侍左右,照料着梵义,彼此并不生分。果然,七碟子八碗的,皆是大鱼大肉。印光一手揽住胡须,一手运箸,大快朵颐了起来。拖音本质上腼腆,此番见了住持的这一副饕餮相貌,简直骇然极了,觉得师父走出了莫高窟之后,换了一个人似的,居然还乱语三千,荤素不分,不再持戒了。胡白氏老认错人,一会儿喊梵义为拖音,一会儿认拖音是梵义,不停地替后生们夹菜递馍,叨念着阿弥陀佛,喜不自禁。印光道:再来一块红烧肉,哦,炖肘子也不错,烂透了,适合老衲的牙口。一边说,一边往口腔里填塞着食物,全然没有了往昔的岸然与持重,反倒轻浮而喧哗。稍顷,印光又嚷叫:快给我一块鱼肉,那一根猪尾巴卤得有力量,你们别动,老衲等一下用它来磨牙。薄暗中,梵义心里失笑不已,眼前的一切,再一次印证了爹娘老子的话,印光在别处是高僧,乃大德,但是一入了胡家的门,便脱却了佛国圣界的形状,堪比一个自家兄弟。虽然不谙详情,但梵义约略知道,父亲跟印光属故交,彼此间有一种很深的情分。否则,父亲也不会在每年的腊月里,冒着风寒,驱车去一趟莫高窟,专门探视对方,以至于去岁突遭厄运,险些将个人的性命都搭上。念想及此,梵义也山呼海啸地吃喝了起来,呼应着印光,依次叨念着一些荤腥的菜名。只可怜了身畔的小和尚,埋下头去,将一只热馒头掐碎了,也不肯下咽。

末了,印光吃毕,打了一个深长的饱嗝,肃然地说:这下你爸满意了,他解了馋,我也该办正事了。梵义讶异:我爸咋了,法师你?印光拍着肚皮道:老衲刚才去了一趟高房子,答应了你爸,要替他美美地吃一顿,唉,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不能不代他做一回你们胡家的主了。显然,胡白氏早就知道了底细,抿着嘴,一味地在笑。梵义回过了神,明白这是一场鸿门宴,却也奈何不得,遂揶揄说:法师,但说无妨,你这一趟出关,何必要假托我爸的名义,冒充他老人家的信使呢?印光发笑说:老衲不但是令尊的信使,另外还担当了世兴堂的说客,今天这个日子真不错,趁着月亮好,咱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是这,老衲此番专程来胡家坊,就是来给少东主你和沈破奴的女公子牵线做媒的。我刚才在病榻前,也给老东主绍介了一番,他点头答应了,一切照我的意思办。

梵义的身上一下子开了锅,赧然无比。胡白氏噙着泪,张看着透亮的夜空,语无伦次地说:菩萨下凡了,我胡家烧了高香了,我明早上就去朝佛,去磕一百单八个头。印光绍介说,前不久,世兴堂的沈破奴专门去了一趟开元寺,央请法师出面,玉成这一桩婚事。法师熟知这两家的门风和底细,又当即问了一双儿女的生辰八字,卜算之后,便痛快地应承下了,挑了今天这么个日子,衔命而来。印光果然不负所托,拍板说:少东主如今主持着胡家的大小事务,一天至晚在敦煌的世面上奔波,假如身后没个家室的话,旁人还只当他是一个娃娃,牙不硬,话不实,这是其一。其二,老东主玉山颓倒,缠绵病榻已经快一年了,吃了不少的方子,喝了无数的汤药,迄今也没有一个实质性的好转。这一门亲事,说不定还能冲一冲晦气,让胡家自此拨云见日,有一个优良的气象。嗯,至于性元那个女娃子,老衲就不必多言了,一方面跟少东主是青梅竹马,知根摸底,另一方面,性元又是女东主口中的活菩萨,早就入了嫂夫人的法眼。胡白氏终于哭了下来,泪水湿襟,用指头戳着儿子,催梵义赶紧起身致谢,不得无礼。印光笃定道:依老衲看来,这一桩婚事宜早不宜迟,反正是一前一后两个庄院联姻,不如收完秋之后,择一个日子迎娶吧,不必繁文缛节,走那一套虚妄的礼数了。此刻,结论已经确凿地摆在了桌面上,铁板钉钉。梵义慢慢地将心魂收束了回来,知道自己的脸,其实比天上的月亮还红。

巧合的是,院门一响,性元拎着半桶子药汤进来,身子趔趄。

见胡家来了生客,性元颇显尴尬,话至嘴边,忙咽了下去。胡白氏紧着跑了过去,依次绍介一番,说这是开元寺的印光法师,这是拖音,他们二位跟沈先生也有交情。性元鞠躬行礼,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声音小得像蚊子。胡白氏挥着泪,喜悦地说:性元你瞧,供给月亮婆婆的瓜果和月饼都在,谁也不敢动,单等着你来开张呐。性元羞赧了一番,方开了口,原来她爸沈破奴最近又寻获了一张偏方,照方下药,她妈花了一下午的工夫,用烧红的瓦片,焙干了龟壳、蝎虎子、蜈蚣和蛤蟆皮,碾碎成粉末,这才熬煮成汤,催着她过来给老东主泡脚。性元转述了沈破奴的话,今晚夕是阴历十五,天心月满,阴阳平均,这种药汤或许能将病人体内的毒素逼一下。印光法师首肯了这一说法,怕药汤凉了,给梵义递了个眼色。显然,供奉月亮的事退居其次了,一切以病人为重。梵义早就巴不得离开,抢上前去,匹手提起了木桶,一道烟地上了高房子。性元尾在了后头,追撵着,一路嗔怪说:你个大贼,仔细你的蹄子,别把汤洒了。

月夜下,印光法师和胡白氏相视一笑,心里像各自揣了一块明镜似的。印光感喟说:胡家的福报大了,嫂夫人,你就把心装在腔子里,歇缓下来享福吧。胡白氏叨念着佛号,好像夜空之上站着一尊神祇,需要膜拜,需要感恩。这一时,印光的表情突然敛住了,格外凝重,归位于一介僧侣的身份,似乎先时的那些颟顸与轻佻,不过是一些戏外之戏,现在已经一风吹净了。印光两手合十,拈着一挂深紫色的佛珠,不再言传。小僧拖音轻语说:师父,时辰不早了,恐怕天气有变,咱们还要连夜回莫高窟呐。印光斟酌一番:不着急,先让那一对神仙眷侣尽尽孝,过个中秋,等一下再请少东主出门,去安静处说话吧。

将爹老子的脚泡在了药汤中,梵义搓洗了一阵子,便被性元轰开了。

性元嗔怪说:你这是在熟牛皮呀,还是在钉马掌?看你这么草莽地下手,简直就像一个粗野的武夫。性元接了过去,仔细示范了一番,不是叩穴位,便是按摩经络,手法凌厉,不愧是世兴堂的嫡传。梵义仍带着刚才的羞臊,完全服帖了,性元指东说西,让其打下手,梵义利索得比猴子还快。性元问说:哎哟,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月亮发红,红得让人心慌,莫非这是个凶兆?梵义踱到了牛肋巴窗子前,瞭看了一番党河边,对面依旧火光烁闪,人影幢幢,便料想急递社的伴当们,一定还在忙碌,未曾歇息下来。其实,梵义个人也狐疑不解,甚至猜度,今晚夕敦煌头顶上的这一轮血色月亮,已经将二十三坊和整个沙州城,陷落在了一片惊恐当中。但眼前这个奇崛的月亮,究竟意味着什么,梵义也是一头雾水,难以判别。梵义心疼性元,毕竟是一介女子,胆子小,忙顾左右而言他了。很快,药汤就凉了,性元擦干了病人的脚,安顿老财东睡稳妥了之后,自己已是热汗蒸腾,喘息不定。

梵义蓦地发现,爹老子的嘴角上,挂着一枚笑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从容。梵义指给了性元看,性元也是开怀不禁,犹如自己第一次押了宝,终于押对了。梵义潮起了一份感动,在他幽深而缄默的内心当中,早已将高房子上的这一幕奇迹,归功于了性元。不错,敦煌有佛,天上有菩萨,但长期的病榻之畔,需要的却是一种笃信无疑的人工。这一刻,梵义终于松了口,心里答应了印光法师,应承下了这一门婚事。梵义不免激动,赶紧倒了半碗开水,吹了半天,才放心地递给了性元,顺便用袖子揩了揩对方额头上的汗珠。

四目相对时,梵义挑破了话题:性元,今天这个日子,你应该穿一件小花袄,让我记住你才是呀。性元一怔:今个天,今天是啥日子,不就是中秋么?梵义抚了抚性元的脸蛋,蔼然道:沈先生真是面子大,居然搬动了开元寺的大住持,走出了山门,前来胡家坊提亲说媒了。想必,这样天大的面子,在敦煌的地界上,惟独世兴堂一例了。什么?性元愕然一惊,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手里的碗掉落下去,尖叫了一声。性元追问:我爸让老和尚来提亲,提什么亲,给谁提亲?梵义抿着笑,误以为这只是女子的羞涩,忙伸手揽住了性元,将其拥在了怀中。梵义附耳道:下面的老和尚还敲定了日子,收秋后,至多在腊月里左右,要让你沈性元坐上八抬大轿,进胡家的门,挂胡家的户头。岂料,性元身子一挣,搡开了梵义,蓦地哭下了。哭声压抑,嘴上絮叨,仿佛有一万个不情愿似的。哭了半晌,性元方说:我爸急着把我嫁出去,这么撵我走,他一定是走投无路了,他到了绝境,他只想着给女儿找一条活路,放生我。性元的这一番话,犹如心荆肉棘,甚至比一地的碎碗碴子还危险。梵义再次拥住了性元,一边哄唆,一边究问其中的原因。性元哭噎道: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一种预感,世兴堂或许站在了绝路上,我爸只有攀住了你们胡家的高枝,才能在这一世里活人,也才能在敦煌站得住脚。面对这样无助的哀告,梵义嘴上不语,心中却出现了一只拳头,捏得嘎巴乱响。

恓惶中,梵义瞥望了过去,瞭见病榻上的爹老子依旧挂着笑,一切都心知肚明的样子。此刻,胡恩可像一具静谧的凡胎肉体,也像一尊瓷器,将人世上的万般尘嚣、哀怨与离愁,统统敛了进去,却没有发出一丝回声。梵义循着父亲的目光,突然发现对面的白壁上,多了一件东西。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在这一幅对子的当间,来自开元寺的印光法师,又用墨笔写下了五颗字。粉红色的绫子,端阔的颜体,梵义暗自猜想,装裱得如此精美的这一幅卷轴,一定是印光法师刚才挂在高房子里的。梵义搂住了满腔子哽咽的性元,默念着:

久坐衲衣寒

关门的一刹,孔执臣手上的灯苗,弯了弯腰。

印光法师立在庭院的槐树下,哑默着,似乎对眼前这个挂着孝带的女人并不诧异。或者说,梵义对孔执臣简单的绍介,多半来自他个人的信义,印光如果再追问的话,便显得多余。昏黑中,印光除下了帽子,脱掉了外面的那一件寒衣素服,只穿着一身冰凉的袈裟,令其法相凝重,眉头深锁。梵义催喊:执臣,天气凉,你快率了法师进去,别耽搁。孔执臣相搀着,立刻照办了。

此后,梵义和拖音兀立了半晌,耳食着街面上的动静,听见人渐渐地稀了,偶有车马的驰骋声。刚才印光吩咐过了,一切以机密为重,所以目下还不能开门。辞别胡家坊时,印光借口要对梵义有话讲,胡白氏满口答应,踮着小脚,送出了门。走出不远,拖音将鞭杆子交给了梵义后,跟印光法师上了车轿,听凭梵义驾车进入了沙州城,在城内左兜右转的,却一概不问。孰料,那个时辰上,在党河边看热闹的人们陆续回返了,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兴奋地谈说着义庄的老财东不幸罹难的场景。仿佛这个噩讯是一块冰糖,让大家的嘴里经久回味,上瘾了似的。到了守备署附近,梵义方停下车,观望了一番,才将师徒二人延请入内。

印光之所以如此戒备,寒衣素服地出现在世面上,多半是因为法师的名头太响,几乎大半个敦煌的人都去过莫高窟,聆听过他的法会。目下,梵义只猜到了这一半,但另外的一半,很快就会揭晓。在以后的光阴岁月中,梵义始终铭记着这个奇崛的夜晚,没齿难忘。每当忆想及此,梵义都会血脉偾张,舍身伺命,以一番烈士的心情,去完成一桩暗无天日的志业。因为恰恰是从这一天开始,莫高窟有福了,敦煌也有福了。

门外,几个碎娃子在点炮仗,一惊一乍的,令人出汗。

急递铺里的这一棵大槐树,落叶纷扬,肃杀声起,开始伸出了一些遒劲的枝条,支撑住惊颤的天空。见拖音寡着脸,表情瘦削,梵义道:忘了告诉你,刚才的那一桌大鱼大肉,其实是豆腐、粉条、洋芋和麦粉做的,师父并未破戒,可惜你还饿着肚子呐。拖音合十,善哉了几声,笑说:我也忘了知会你,今晚夕的月亮变色,红得像血一般,但它并不是什么噩兆。哦,不是噩兆,那又是什么,我自小至大还没碰见过这么诡异的天象?梵义究问。拖音口气淡漠:的确,秋天里刮特大尘暴,在敦煌也是一件稀罕之事,只可惜月亮太无辜了,月亮被天上的沙尘弄得灰头土脸,身世不清也不白。梵义懵懂,咂摸着这一句话,对方似乎在开示,又似乎在责难。这一时,在小僧拖音的脑海中,出现了上半年在胡家坊留宿的那一幕情状。那是春季,大地刚刚复苏,一场剧烈的罡风席卷着沙尘,吹开了花木与人心,替整个关外三县换上了一副新的表情。而有关诅咒的经文,有关黎明之际,自己在党河之畔悄悄焚毁的那些灰烬,拖音并不愿多想,更不愿提及。因为,眼前这一场荒凉而坚硬的秋天,令拖音骤然觉得,生命大不易,生命不过是两场吹刮而来的尘暴当中,一头喘息而惊恐的小兽,迈过了这一季,这一世,接着寂灭,接着轮替。这种刹那间的顿悟,犹若一丝看不见的电流,击穿了小僧,让拖音了然一笑。拖音道:少东主,现在恭喜你也不迟吧,惟独遗憾的是,胡家坊大喜的那一日,我不能来凑热闹了,讨不上你的一杯喜酒。梵义发现,小僧的眼底里,忽然起了火,有一种透明而灼亮的物质,格外醒目。梵义点头,慨然道:我欠你一杯水酒,今年还不上,将来一定会奉上的,我发这个愿。拖音交代说:少东主的婚房,可能就是你现在的睡房吧,我借宿过一夜,真的很干净,风气清白,再者,窗户外面便是党河水,水生万物,少东主一定要仔细守住呀。梵义不谙这些说辞的实质,戏谑道:见过咱俩的人都说,你长得像我,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雕塑出来的。拖音答:的确,我长得像你。梵义反问:你干么不说我胡梵义长得像你,并非你像我?拖音道:那你怎么就断定,我不是你胡梵义,不是另一个你?于是乎,两个人争执再三,各不相让。

鞭炮停歇之后,守备署一带悄静了下来。出了门,梵义将拐角处的车轿赶了过来,拖音撩起帘子,开始卸货。午夜时,万户阒寂,梵义只听见自己的心在狂跳,不可遏止。起初,印光法师说有一批东西,需要寄存在沙州城内,梵义没有多问,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当拖音站在车上,将一件件包袱搁在了对方怀里,梵义一趟趟地往里头输送的过程中,便渐渐明白了,此乃一笔宝藏,难怪法师会那么谨慎。搬了约摸半个时辰,结束后,拖音从车上跳了下来,梵义照旧将车轿赶回去,藏在了僻静处。

关门落锁,梵义一把拽住了拖音的僧衣,激动地说:法师终于信任我了,我知道,提亲说媒只是一个幌子,说给莫高窟的耳目们听的,这里才是法师真正的目的地。拖音抿着笑,好像答案都让对方一口气道完了,自己也无话可讲。梵义揭开水缸,舀了半瓢水,狼吞虎咽地灌了下去,煞是解恨的样子。梵义喜兴道:哎哟喂,我前一阵子去了莫高窟,好说歹说,几乎浪费了十麻袋的话,法师就是不吐口,不应承。真想不到呀,法师今晚夕突然找上了门,我有预感,法师信赖上我了,一定有托于我。梵义拽上拖音,相率而入,进了急递铺子内,突然间伸手不见五指,昏黑一片。

俄顷,梵义摸见火具,点了灯,待光亮缓缓升起来后,屋子内却是空无一人。拖音骇然一惊:师父呢,师父人在哪?梵义倒也不急,踱上几步,揶揄说:哼哼,师父远在天边,近在脚下,当初在莫高窟时,我就讲过一百遍了,这里安全无虞,人神不知,偏偏你们不相信,那现在就让你开开眼吧。言毕,梵义转动了一个机关,但见几排码满了急递包裹的货架子,訇然离开了墙面,打开了一条孔道。拖音愕然,但好戏还在后头,梵义领着他,抱着一大捆包袱,隐身入内,原来里面是一堵夹墙。夹墙上开了一扇门,两个人前后脚进去,又沿着梯子,慢慢地下到了庭院之下。梵义转动了另外一个机关,拖音猜想,上面的货架子一定复归原位,了无痕迹。这么着,又走了十几步远,拖音听见了师父的咳嗽,忽然发现亮若白昼,自己已然置身于灯火丛中。

这是一间密室,深嵌于整个敦煌的地底下。地表之上,月亮如血。

本来,这里是马院的地窖,专门储存一些尚未干透的皮革,阴干的皮子,质量才是上乘。大小地窖统共有三间,随着胡家车马挽具店的生意好坏,有时候启用,多半时候则弃之不顾,鲜有人操心。焉支山下的孔执臣到了敦煌之后,梵义决定修葺马院,这才第一次钻进了地窖,发现墙体垂危,地面渗水,简直成了一个老鼠窝。那一时,梵义已经想到了急递社的将来,便立志重修地窖,将其改造成一座密室,以备他用。梵义筹划缜密,怕走漏了消息,便给舅舅捎了一封信,舅舅迅速带着一帮表兄弟来了。果然,这一支精良的施工队训练有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留下几个人在院子里换瓦,粉墙,修补门窗,其余的大部分人则像鼹鼠一般,在地底下掘进。按梵义的意见,三间地窖打通后,又用炼砖砌了墙,用一抱粗的三根梁木做了支护。舅舅不愧是个老匠人,在夹墙内盘了一根烟囱,下达密室,有利于通风和干燥,而烟囱口则掩蔽在了大槐树下,让人难以察觉。这一桩工程动念快,完结的也早,又经过了一个夏天的晾晒,俨然成了一座稳固的地下堡垒,冬暖夏凉,清吉宜人。孔执臣入住之后,梵义并未第一时间告知对方地窖的存在,因为拿捏不住,也因为担心与煎熬。待一段观察期过了,急递铺的贸易越来越大,加之梵义发现了藏经洞的破绽之后,知道情势危急,倘若再不抢救的话,自己将会是敦煌的千古罪人。于是,梵义将个人的心愿和计划,悉数说与了孔执臣,意欲争取她,拉她结盟。不承想,这位家学深厚的孔大先生的女公子,竟然也早有此意,当即跟梵义一拍即合,无一丝一毫的异见。那一刹,梵义眼含泪水,冲着孔执臣鞠了一躬,心热得说不出一个字来。梵义引着孔执臣,下到了密室内,打火掌灯,四下里指给对方看。末了,孔执臣偎过来,轻轻地抱了一下梵义,哽咽道:

“少东主,你和敦煌收留了我,这下子我的心终于安静了。”

梵义答:“这是你的家,这一世的家。”

“不,这是你替我开的一座佛窟,一所赞堂,我此生知足了。”孔执臣终究没有哭出来,灿然道,“蒙上佛眷顾,我以后就在这里,虔敬地做供养的课业吧。”

灯光下,印光法师谈兴正浓,犹未作罢。一僧,一俗;一介化外之人,一位凡间女子;一个铁衣袈裟,一个孝带在身;一个口灿莲花,另一个扪心倾听。眼前的情状,让梵义深信,开元寺的大住持正在替这一座密室宣喻,正在弘法,正在加持,难怪今晚夕的灯火,显得如此缠绵,也如此静谧。梵义和拖音伺立一旁,不敢打扰,忙支起了耳朵。

孔执臣又奉上一盏茶,印光接续道:刚才老衲所讲的这些,前一向在莫高窟时,同样也给梵义全本说过,少东主应该不会忘却。概而言之,藏经洞的发现,业已是莫高窟迈不过去的一个坎,也是整个千佛灵岩天大的劫难,尤其今年为甚。每念及此,老衲都是五内俱焚,肝肠寸断,恨不得这一双眼睛里能哭出血来,以血供佛,以泪止伤。印光停顿下来,恓惶了半晌,又忽然莲花一笑,开心道:莫高窟的确太逼仄了,太挤了,那么多的窟子,那么多的龛笼,那么多的神仙和菩萨、魔鬼与供养人,简直就像一个损坏了的马蜂窝,嗡嗡营营的,让人无法清静,难以修为。可好,梵义上次临走前留下的话,等于给老衲醍醐灌顶,让我茅塞顿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所以我今晚夕唐突而来,只为了这一件事,还望你们二位宽谅。梵义尴尬,忙虚上一礼,辩白道:师父言重了,师父此番法驾光临,令这一座陋室蓬荜生辉,神佛空行,终成了一片彩缎与豆蔻之乡。今个天,法师一路上劳顿不堪,务请不要再夸奖梵义了,师父一身荷担正法,倘若有任何的吩咐,尽管示下,我跟执臣一定会照章办理,替你分忧的。说着话,梵义瞄了一眼孔执臣,瞭见对方也是一副首肯的表情,热烈无比。孔执臣接过了话茬,笃定道:法师降旨,我俱遵奉,你老人家也就不必客气了,只当自己是在开元寺里。印光听见了这一种天然的默契,恍惚中,感觉这才是一对真正的金童玉女,仿佛五百年间修下的一种缘分。不过,印光被这个尖锐的念头着实吓了一跳,心知此乃自己平生当中的头一回妄语,立刻自责了起来,怨怪个人的修持不足。眼前,一双俗世中的少年男女,面色红润,目光殷切地巴望着,印光抄起了茶碗,赶忙掩饰。

嗯,不错,坐密室如通衢,驭寸心如六马,真是难为你们二位了,印光搁下了茶碗,开腔道:老衲也未曾料到,在这沙州城的繁华之所,熙攘之地,梵义竟然瞒天过海,开了这么一处兰若之乡。不过呢,依老衲的看法,这根本不是一座密室,此乃少东主开出的一条路,或者说一条善道,也是你我这一世里需要去供养的福田。梵义一凛,本来重修地窖,不过是一种隐秘的冲动,一份稀薄而模糊的愿景,可目下经由印光法师的金口一讲,竟然超拔到了如此的高度,如此圣洁的地步,也是自己料想不及的。印光感喟道:唉,这敦煌的土地,原本是上佛加持过的,但我中华国命运多舛,变乱纷起,外强凌弱,中原一片焦土,至今犹不停歇。在这样的一个末法时代,莫高窟当然也是在劫难逃了。其实,劫难并不可怕,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如同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全似幻象。但惟一可怖的,只怕是人们在这一场大变局当中,纷纷生出了厌离之意,丧失了笃信之心。这不,一想起天下分崩,散若流沙,老衲便如坐针毡,因为走投无路了,我才破例走出了山门,进了沙州城,前来求告少东主了。印光合十,冲着梵义虚了一礼。梵义稽首,哀恳说:

“法师,你就吩咐吧。”

印光目光逡巡,截铁道:“一旦发了愿,这一座沙州城地下的佛窟,将要闭关静修,结界森严,除了在场的这几位,概不与外人道。我事先声明,这虽然是一桩有情的业行,但也是一件天大的苦差事,说不定会让大家守护到白首之年,也可能没个尽头。”这一时,四壁间香氛缭绕,三洲感应,连澎湃的灯光也布满了摇曳的力量。

“师父,我应许下了。”梵义答。

孔执臣道:“照师父的话,在这里度一切有情,利益今生来世吧。”

拖音口诵佛号,弯腰一揖。

“嗯,那么好吧,贫僧与你们三位少年俊杰,让我们一道披挂起无上慈悲的坚忍甲胄,在黄金的仙途中,结成金刚伙伴的关系吧。”印光汗水涔涔,一袭袈裟也湿透了,贴着肌肤,隐约中露出了一副清癯的骨骼。印光畅想说:“将来,在这一座石窟中,在兰扎经卷堆起来的山上,一定是佛尊的宝座,也一定是我们大家的福德与证悟。”法师吐气若兰香,仿佛给炼砖箍就的这一道弧形的穹顶,开了光,降赐了祝愿。

梵义求请说:“法师,请给这个陋室,赐赠一个名号吧。”

“伽蓝。”

印光脱口而出。

末了,印光示意了一下,拖音会意,赶忙将先前抱进来的那些包袱,依次码在了桌案上,果然是一座小山。印光绍介说:这些佛经、文书和卷子,是我从莫高窟下寺的王圆箓师父手上借来的,总计有八十九件,期限是三个月,阅毕归还。我今日里打扰了二位的中秋雅兴,只想急切地让你们亲眼看上一遭,了解一下藏经洞的底细,也好明白千佛灵岩与整个莫高窟所面临的险境。唉,一个老和尚,早就不问世事了,但是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我不入地府,谁还会舍身取义。梵义捧过来一卷,搁在了光亮处,开始解包袱疙瘩。孔执臣忽然按住了梵义的手,悄语说:慢点,金贵死了,别那么毛糙,让我来吧。梵义愧然,让开了手,也不忘揶揄一句:哦,你是拿墨笔和医书的手,你自然够格。孔执臣羞臊道:你呀,满嘴都是不打粮食的话,你想吃打呀?梵义吐了一下舌头,立时规矩下了。这一幕,印光全都看在了眼里,一面欣慰,另一面却表情复杂,乱云飞渡,一时间现出了疲倦之色。孔执臣净了手,在诸人的注目下,打开了束绳,解开了包袱疙瘩,将里头的绢帛、纸叶和佛像画,仔细地捧将出来,款款放在了面前。这些秘籍,印光显然是率先看过的,熟稔于心,所以并不惊诧,只是疲沓地倚在了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绍介着。

跟着法师的一番描述,梵义看见了这一具残卷,大概九尺长,高约一尺,全卷共有七纸,首尾皆无。残卷是浅棕色的麻纸,双面书写,均无乌丝栏,正面乃《地志》,背面首绘《紫微垣星图》,其后则是《占云气书》。梵义不擅此道,搞不懂这些诡谲而神秘的图文究竟意义何在,只知道它金贵。孔执臣却不同,像一只书蠹,趴在了桌案上,细究慢察,好像这七纸文书乃一册山河,尽在她个人的掌握之中。

这一具残卷上,《地志》文字仅存一百六十行,记述了唐代陇右、关内、河东、淮南、岭南五道、一百三十七府、六百一十四县的州、府、县名,以及去京都的里程,内容翔实而细致。观摩毕,孔执臣款款翻到了背面,兴趣陡增,眉开眼笑,因为《紫微垣星图》是彩色的图画,描绘在了两个直径约一尺的同心圆内,一行行红黑两色掺杂的圆点和圆圈,分别描述了石申、巫咸、甘德三家星象,犹如一片密密麻麻的针脚,煞是费解。另一侧的《占云气书》,大约包括《观云章》和《观气章》两部分,云气一概用彩色绘出了象形的纹路,上下两列,上列四十一幅,下列三十九幅。瞭见印光法师歪在了椅子上,恹恹欲睡,梵义对孔执臣使了一枚眼色,意思是时辰不早了,一切从速。岂料,法师肯定长了第三只眼,欺瞒不过,嘟哝说:不急,二位慢慢赏析吧,窟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让老衲闭目观想一阵子。孔执臣合上了这一具卷子,原样放在了包袱中,打了结,绑了束绳。梵义又单另拿来了一件,交给了孔执臣,后者照例打开了,俯身上去。不出意外,这亦是一件唐写本,属宫本性质,麻纸质地,檗黄色,装潢极其精致,纸叶轻薄却韧性强,覆有光泽。孔执臣捧读了几遍,见乌丝栏一带,首题:妙法莲华经嘱累品第廿二,尾题:妙法莲华经第六。这一具卷子存纸七张,品相略好,甚至能嗅见一种残剩的墨香气息。孔执臣识读出了尾款,意思大略是:咸亨三年二月二十一日经生王思谦写……使太中大夫守工部侍郎永兴县开国公虞昶监,云云。印光法师丢了个小盹,或者说,在这一节短暂的睡梦中,法师的心魂远游了一趟,去问了卦,朝了佛,做了一番功课。待再一次睁开眼眸后,印光偷偷地觑见,在温热的灯光下,在这一座弧形穹顶的秘窟中,孔执臣和梵义肩并着肩,头挨着头,仿若一棵并蒂莲,一对栖落的天鹅,纤尘无染,天造地设。这么一思想,印光忽然发现眼角湿了,手心里也捏住了一把汗,唏嘘不止。也许,人世上的一些感情,就像这残损的卷子一般吧,惟其旧了,破了,才会明白时光急切,当初的来路一定有另外的可能。此刻,印光见证到了,但也被这一个黑暗的念头惊了一跳,忙咳嗽了一下,起身而立。孔执臣闻声,开始整理桌案上凌乱的卷子与文书,梵义忙沏了一杯热茶,奉给了法师。到底是半夜了,空气微凉,拖音解下了身上的罩衣,披给了师父。

需要额外脚注一笔的是,这日晚夕,出现在沙州城这座秘窟当中的两具唐代写本,一件是《地志》,另一件则是《妙法莲华经卷第六》,均出自莫高窟之藏经洞,目下为敦煌市博物馆所珍藏,属镇馆之宝。大概九十多年后的一个冬日,《敦煌本纪》的作者叶舟曾在当时县属的博物馆内,有幸观瞻了这两件法帖,如沐佛云慈雨,香氛缠身。是日,整个关外三县天雨雪,旱雷翻滚,霹雳声下,天象殊为奇异,难以一一描摹。此乃别话。

印光蹒跚了过来,语气沉重道:这八十九件藏经洞的宝物,通读一遍花去了我半个月的工夫,现在期限只剩下了两个多月,老衲舍不得它,更不忍心见它飘失在世面上,要么被洋大人买走,流落他方,要么让敦煌的妇人们铰了鞋样子和衣服样子,要么当冥亡钱一样,烧在灵堂,灭失一空。所以,老衲今次携卷而来,只干一件事,就是求请二位施主伸出援手,搭救莫高窟一把,也搭救敦煌一把,好在佛祖的恩泽下,全美了贫僧的最后一点心愿吧。孔执臣探问:师父,你心里肯定有了筹谋,也有了主意,你不妨直言,我跟少东主照办就是了。一时间,印光热血攻心,激愤道:嗯,老衲想请孔大小姐出手,用你那一手娟秀灵慧的墨笔字,将这些卷子与图画,统统誊抄上一遍,分档归类,替千佛灵岩留下一个底稿,也为莫高窟留下一颗心魂。誊抄?孔执臣讶异一叫,又瞥望了一眼梵义,明白法师刚才的嘱托,一定缘于这个少年的力荐与渲染,不由得面若桃花,羞涩了起来。梵义却道:师父,我以为誊抄不妥,再说对莫高窟来讲,也至为不敬,想必将冒犯了千佛灵岩。咦,看来少东主已经思想好了,老衲这就洗耳恭听吧,印光拈着佛珠,开心一笑。在孔执臣目光的怂恿下,梵义立时脱胎换骨,恢复了急递社当家人的样子,果决,截铁,一身英武。梵义笃定道:

师父,这藏经洞乃是千佛灵岩上的一座秘窟,与其他的明窟一样,属于莫高窟,也属于整个敦煌。既然宝物发现于此,那它就归属于莫高禅林,各个寺,各位僧人,应该都有观瞻的权利,他王圆箓一个炼丹的牛鼻子老道,凭什么给开元寺的大住持设定期限?哼,依我的主见,与其让王道士将这些卷子、文书和佛经,巴结了衙门,跟洋大人换了银锭,或者飘失在外,让百姓糟践一空,还不如现在就扣下,免得流散。印光颔首,对这些话不存异议,却试问说:少东主,我曾借了王道士的光,去见识过一回那座秘窟,恕老衲眼拙,知道藏经洞中的宝物叠天垒地,成千上万,犹如恒河沙数。那么今天扣下一件,明日再扣下一件,养羊的人,到底赛不过吃羊的狼群,这总归不是一个办法吧?这一时,拖音也颇感委屈,附和说:就这八十九件,师父还打了借条,可现在期限未到,王道士便三天两头地派徒弟们来,催着还账呐。法师点头称是,悲戚地说:少东主,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老衲身着这一件佛衣,自然不能随口诳语,自食其言。倘若这一批卷子按时还不上的话,王道士定然心生警觉,以后恐怕就会求告无门,难以借阅,你跟我也将和这一大批宝藏失之交臂,错失最后的一线机会。如此荒凉且无奈的口气,好像让灯光也黯淡了几寸,一干人哑默了起来,只听见灯花炸裂,劈剥不已。梵义心知,接下来的一席话将袭人面门,伤筋动骨,但少年的意气与血勇,仍旧让他脱口而出:

师父,容小侄放肆一次吧,我以为,千佛灵岩上大大小小的明窟与秘室,几十辈子人以来,始终暴露于流沙和旷野中,无人打理,少有维护,让莫高窟这样一座庄严的坛场,现在破败凋敝,哀鸿遍野。如此的危局,应当是包括开元寺、雷音寺、法门寺和所有禅林的惰怠所致,也是你们全体出家人的重大失职。印光立时开口,喝彩道:说得好,少东主这是在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老衲受教了。梵义又道:恰恰是有了这样的惰怠,如此大面积的失职,这才给了王圆箓一个可乘之机,让他发现了秘窟,找见了藏经洞,于是出现了后来种种不堪的事例。简直太讽刺了,一个供奉太上老君的道士,一个炼丹的外乡人,居然鸠占鹊巢,将莫高窟当作了一间杂货铺子,该卖的卖,该送的送,该偷的偷。而所有寺观里的大小僧侣,除了在背地里咒骂上一两句而外,屁也不敢放,一个个噤若寒蝉,尽去做一些无关现世的课业。咱敦煌的百姓更是不识好歹,尤其这一两年来,他们知道卷子、文书和佛经可以卖大价钱,便纷纷加入了劫掠当中,不是土匪,却胜似强盗。师父,倘若我们再不动作的话,一切都将悔之晚矣,人去楼空。孔执臣怕梵义的话太重了,恐伤及住持的颜面,忙端了一碗水过去,打断了梵义。印光释解道:少东主所言极是,自打上一回你去了莫高窟,跟老衲密谈过几次后,我也一直困在愁城,反复检讨了个人。不错,身为出家人,不能单单顾及自己身上的羽毛干净与否,却忘了天下,背弃了苍生。所谓的洁身自好,其实只不过是一个脱略了形迹的遁词,无益于千佛灵岩,更无助于藏经洞当下的险境。少东主,老衲是带着一种求援的心情来的,这也是我今天惟一的目的。印光盯望着孔执臣,举手之间,竟然将傍晚前后,自己提亲说媒的那一幕,一笔勾销掉了。又道:哦,至于那个王道士嘛,少东主大可不必动怒,他烧他的丹炉,我供我的香火,太上老君和我佛未必不是一家子人。俗话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王圆箓现在守着一座藏经洞,寸步不离,私下里却在兜售这些宝物,可老衲也亲眼见过,王圆箓在大佛的膝下设了坛,发过愿,声称他要用卷子和文书换来的银两,重修窟子,重修他自己的太清宫下寺,所以从回忏和宽谅的角度上讲,他也有他的难处,万般的不得已吧。

梵义悉心聆听着,在恍惚的光晕中,似乎也认出了这一位高僧的懦弱与迁就。事实上,这种懦弱不仅仅是一份避世的态度,更来自对方内心当中深刻的无奈,回天无力,所以一任落花流水,白云苍狗。但是,作为煊赫一时的开元寺的大住持,印光在话里话外,对道士王圆箓的这一番明显的迁就,仍然让梵义百思不得其解。梵义暗忖,一定有别样的缘故,别样的因果,就像今晚夕这一场突然的尘暴,将敦煌掩蔽在了黑夜当中,难以究问罢了。

据《敦煌市志》记载,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鼠年,亦即公元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六日,莫高窟道士王圆箓,率人“以流水疏通三层洞沙”,秘室始现于世,并谓之“藏经洞”。室内满贮有关宗教、历史、文学、艺术、社会文书、绢画、刺绣、法器等各方面之重要文献资料约五万余件,被誉为“中古时代的百科全书”。文字有汉文、藏文、梵文、于阗文、龟兹文、粟特文、突厥文等,汉文最多,藏文次之。内容除大量佛经、道经、儒家经典之外,另有史籍、诗赋、小说、民间文学、地志、户籍、账册、历书、契据、信札、状牒等。这批材料中,最早纪年是苻秦“甘露之年”(三五九年),最晚为南宋庆元二年(一一九六年),延续时间长达十二个世纪,珍藏了从十六国、北朝、隋、唐、五代及宋朝的历代文书。如此内容丰富、卷帙浩繁的历史文物,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四次大发现之一(另有古文经书、汲冢竹书和殷墟甲骨文),亦堪称二十世纪人类文化史上的一次重大发现。自藏经洞文物流传于世后,一门世界性的显学“敦煌学”,由此形成。

梵义探问说:所以,师父就想到了誊抄这个策略,让执臣用她的墨笔,一叶叶地抄写下来,留下一份样稿,保存一套底子吧?印光长吁了一口气,宽释道:少东主说得对,除了誊抄而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只是,只是劳苦了孔大小姐,此后要让你夜以继日,青灯黄卷下去了。孔执臣未及开腔,梵义却道:照师父的意思,执臣抄写完毕,这些善本原件还是要归还给王道士,借一批,抄一批,如此循环往复下去了?印光笃定道:也只好这样了,能多抢救一叶纸,一卷经,便能为莫高窟多积攒下一份精气神,留给后世,有待来日。闻听此语,梵义却哈哈哈地大笑开来,笑得狼伉、顽劣与不屑,令在场的两位僧侣一头雾水,莫所适从。笑毕了,梵义方说:师父,再容小侄放肆一次吧,师父刚才的话,未免太书生气,也太君子了,既然王道士做贼寇在先,那么对付一个贼寇,何必去讲温良恭俭让之道,又何必礼尚往来,干那一套虚妄而无谓的把戏呢?印光料定,眼前的这名少年,一定早就有了他个人的主张,他自己的算筹,忙问:少东主,你有何良策,让老衲了却了这一桩深重的心愿?梵义抛下了他们,径直踅到了孔执臣的身畔,将一只手搭在了后者的肩上,用表情询问。孔执臣红着脸,一再摇头,对梵义的建议表示反对。梵义却道:执臣,你放宽心吧,法师又不是外人,再说了,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让法师鉴定一下,以后你的心里也就有了一把尺子,可以放开胆子干了。孔执臣踟蹰着,犹疑不定,但又拗不过梵义的暗中使劲,被推送了过去。不一时,孔执臣捧着一只包袱过来,搁在了印光的面前。

拖音轻缓地打开了,原来也是一卷发黄的纸叶,斑驳,古旧,布满了细尘。

印光一时愕然,扫视了一眼这一双男女,突然迫不及待地抄在了手上,展示在眼前。印光潦草看了几眼,便断定道:此乃藏经洞中的东西,应该是《三界佛法发愿法》的写经,一定是,少东主,但不知这一份卷子,你是从哪一条路上获得的,又是哪一位神仙给了你这么大的福报?梵义抿笑着,不慌忙答复,惹得法师捧住了卷子,浑身惊颤,好像看见了佛祖本尊似的。末了,梵义接过孔执臣送来的另一份,徐徐展开,呈示给了法师。印光移步过来,只瞄了一眼,便钉在了地上,一时间魂飞魄散。

桌案上,两份《三界佛法发愿法》的写经卷子并列着,无论是纸张、墨迹、字体、颜色和规制大小,几乎一模一样,难以辨识。印光从惊愕中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却又无法究问。见时机到了,梵义方绍介说:师父,这两份卷子当中,其中有一份是执臣昨日里摹写的,我不能说它惟妙惟肖,堪称上品,但至少可以乱真,一般人绝难分辨出来。印光沮丧极了,嚷叫说:不可能,决不可能,这两份卷子一定都是出自藏经洞的,在秘窟中藏下同一个人的几套抄经本子,这并不稀罕。梵义反诘道:但稀罕的是,同一份卷子上的墨字与笔画,几乎一致,就连纸面上的水渍、污点和香头烫破的瘢痕,也如出一辙,毫无异样。印光审看着,刚才梵义的话,逐一获得了验证。印光问说:少东主,这两张卷子用的都是旧纸,又如何释解?梵义答:的确,这都是唐纸,这些空白的唐纸,大概也是从莫高窟流失出来的,幸亏它们没有被糟践掉,我花了不少的钱,从沙州城和各个坊内收购得来的。这分明是旧墨,你又如何释解?追问道。梵义答:找这种墨锭并不难,鸣沙山书院里还藏着不少乾隆年间的墨锭,山长丰鼎文连一角钱也没要,慷慨相送了。印光沉吟良久,终于道出了盘磨在个人心中最大的困惑。印光逼视上来,问说:

“这件卷子,少东主你是如何到手的?”

梵义慨然道:“半路截下的。”

“嗯,记得在莫高窟时,少东主曾对我说过,这一座挂着急递铺招牌的店面,是你们这一帮精良的少年秘密建立的。老衲今日眼见为实了,知道你们走在一条善道上,开始修为,从此弘法,我心中着实欢喜。”印光的表情上,满是嘉许,犹若一朵盛开的莲花,“假如我猜的不错,有人来急递铺投邮这一件佛经,被你和执臣二人截留了下来,又誊抄了另一份。”

“确是这样。”梵义答。

“那就是说,将来不管有多少人来投邮宝藏,你们都打算截停下来?”印光追问。

梵义道:“中原一带战事已起,河西的官路早断了,恐怕也只有急递铺这惟一的渠道。”

“哦,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印光吟哦了一番,不禁感慨说,“常言道,宁做太平狗,不当离乱人。在眼下的时局中,有了你们一帮少年人这样的供养心,也算是莫高窟之幸,敦煌之福矣。但不知誊抄出来的这些卷子,少东主打算如何处置?”

“釜底抽薪。”

“什么?”印光身子一震。

“师父,少东主的意思是,”孔执臣款然过来,虚上一礼,接续说,“佛祖的,必然要还给佛祖,敦煌的,一定要留在敦煌。执臣摹写的这些文书、佛经和卷子,不管是赝品也好,还是新式的写经也罢,几可乱真,连法师刚才都走了眼,一般人更是难以辨识。所谓的釜底抽薪,便是将真的留下,让执臣伪造出来的这些墨字纸叶,统统流传出去,生起一堆虚妄的火,混淆于世,争取一个抢救的机会。毕竟,急递铺干了这样的贸易,买卖双方签立了契约,必须兑现自己的责任。”这一番淋漓之词,令梵义也大为振奋,踅步过去,充满信任地盯望着孔执臣,像是赞同,又像是声援。

印光朗笑:“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

“狸猫换太子罢了。”孔执臣道。

“梵义恳请师父,千万不要否决了这样的心愿,因为第一批作伪的卷子,已经在半个月前投寄了出去,一切无恙。”梵义心知,自打结社邑义之后,急递社的这一匹快马已然启动,停是停不下来了。这一项急递社最为核心的机密,除了胡孔二人外,现在又坦白给了开元寺的大住持,不外是为了得到印光法师的首肯,获得一份认同的加持力。又道:“师父,胆量是第一位的,好在小侄并不匮乏。执臣虽然是一介女儿身,却也心怀了荆轲之志。”

秘窟中,印光长久地观望着这一对少年男女,面色沉静,不为所动。

印光既不说是,亦不言否,将梵义抛来的这些问题,消泯在了漠漠的灯光中,留待了将来。不料,印光忽然一个趔趄,险些摔落在了地上,幸亏被拖音搀住了,蹒跚而来。印光盯视了一番孔执臣,轻缓地抬手,将后者头顶上的那一根孝带摘了下来,揣在了个人的怀里。印光解下自己的那一串深紫色的佛珠,亲自戴给了孔执臣,嘴里叨念了一句佛号。到了梵义跟前时,印光欲言又止,只是轻轻地抚住了这名少年的头,在梵义的额际上,贴了一下。梵义明白,这一场密会告毕了。

农历八月十五,子夜时分,一幕罕见的秋季特大尘暴,席卷了沙州城与关外三县。急递铺的庭院中,那一棵阔大的老槐树上,无数的遒枝聒噪不已,仿如一场喧哗而持久的法会,令人心悸。天地寒凉,气息呛人。梵义留下孔执臣,一个人出了门,将印光师徒二人送到了车轿旁,支起了脚凳。辞别前,梵义又扑了过去,再一次施了礼,说了吉祥的话。印光叮嘱道:少东主,我的金刚伙伴,两个月后,老衲会派人来取这些卷子的,同时再送来另外一批。梵义笃定地说:师父,梵义已经照你的吩咐,披上了无上慈悲的坚忍甲胄,你就宽心去吧,一路上安稳。印光上了车,落下了帘子。

黢黑中,梵义掉头,去前头跟小僧拖音道别。岂料,拖音突然哑默地哭下了,攀住了梵义的胳膊,泪水潸然。拖音哽咽地说:少东主,师父恐将不久于人世了,师父今日里拖着病体来看你,八成这是最后的一面。梵义按住了心悸,问说:大概还有多久?拖音道:长则三年,短则半年,像师父这般的功德与法力,他自己应该最知道个人的大限了。或许,梵义的眼睛被沙尘迷住了,昏暝一片,只闻听小僧告诫道:

赶紧!

头顶的挡板霍地打开了,日光像一块冻结的水银,碎在了地坑里。

索朗整理了一番地坑周围的枯枝、麦草和柴禾棒子,辟出一条孔道,以备他用。末了,待索朗站在地坑旁,瞭看下头时,见爹老子蜷缩在一角,露出了锈黄色的牙齿,一味地痴笑。地坑幽深,砭人肌肤,这个季节的潮气能拧出一把把水来。好在完工之后,索朗料知不妥,便采取了补救措施,往里头扔了一张狼皮,一张生牛皮,一件皮袄和一床棉被。目下,这些隔潮防寒的东西,不是衬在爹老子的尻子下面,便是穿在了义庄当家人的身上,没一件多余的。索敞的鼻脸煞白,好像被石灰水粉过的那样,痴笑中布满了一种谄媚的表情。儿子索朗并不在乎这种讨好,解开手中的袋子,摸出了吃食,一疙瘩,又一疙瘩,节奏均匀地丢了下去。索敞接住头一个时,问也不问,直接塞入口腔内,滑进了肚子里。到了第四个,索敞方缓过劲来,讶异道:肉的,猪肉胡萝卜包子呀,可惜有些齁,盐重了,你妈这个该死的货。听见爹老子开始打饱嗝,索朗停下了喂食,用一根麻绳吊住了水囊,缓缓地缒了下去。索敞灌了一口水,漱了漱嘴,喷在了地上,而后才慢慢地啜饮开来,行止之间,依旧携着义庄老财东的那一番不俗气派。

这一日的下半天,索朗是专门来送吃喝的,现在结束了,便百无聊赖起来。

索朗坐在坑口上,从怀中摸出了一杆烟枪,认真地填上了指甲皮大小的一枚烟膏,打着火具,抽吸了起来。爹老子在下头嘀咕道:前些日子的那一场尘暴,着实太恐怖了,沙子要埋人呀,哎哟喂,天老爷是明眼人,天老爷一定知道,这人世上有了磨盘大的冤屈,所以才动怒了吧。今次的这一批烟膏相当不错,当然价钱也贵,吃在嘴里时,索朗舍不得吞下去,让它漾荡在唇齿之间,用舌尖撩拨着,搅动着。一种醇厚而绵长的气息,慢慢地渗入了血液中,产生了一丝微醺。中秋之后,管家丁荣猫歇缓了几日,养好了伤口,复又回到了义庄。老财东的失踪,令妻子索柳氏美美地哭死过去了好几回,待醒转后,拿着一袋子大洋,包下了净土寺一个月的祈祷法会,吃住也在寺里,由家里的丫鬟们左右照应着。母亲索佟氏却被别的事情绊住了,大白天的,净说夜里的胡话,声称一只黄鼠狼告诉她,要来家里捉母鸡。索佟氏踮着小脚,拎着抽子和剪子,站在了鸡窝前头,样子俨然是秦叔宝或尉迟敬德。索朗头疼极了,坐在堂屋里学着喝罐罐茶,丁荣猫闪身进来,将一块烟膏立在了桌案上。索朗抽吸了头几口,便知道是细粮,乃上品好货,自己以前吃过的那些不过是杂粮罢了。问了价钱,居然贵了三倍半,索朗也不计较,迅速将钱交给了管家,又预订了下一趟货。

喷吐中,索朗玩转着指头上的玉石扳指,瞭见敦煌的天蓝得发黑,一切都像这角楼下的地坑,深不可测。爹老子又絮叨说:自古而今,有人被罢黜,就一定有人龙袍加身,弦索不断,阔阔气气地登基上朝,左文臣,右武将,分列两厢。那样的大阵仗,那样的戏本子,其实哪一个朝代里都上演过,不稀奇,唉,真应了那句老话,人是一疙瘩肉,实在看不透。地坑里的这些絮语陈词,丝毫引不起索朗的关注,在这位大少爷的眼中,爹老子不过是一只困兽,牙齿还在,胃口还好,一旦纵身上来,放虎归山,自己就会被对方撕成一堆肉片,连一粒骨头渣子也不剩。果然,吃饱喝足了的索敞,在地坑下头徘徊着,踱着碎步,絮叨说:猫子,我日你先人了,你是我雇下的管家,但在紧要三关的时候,你却把我给扔下,让我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这么着,索敞蓦地拉开了哭腔,嚷叫说:我知道你丁荣猫,你忠心,你能干,这下子你可寻不见老东家了,你心里一定空荒得很,你肯定哭过了好几回,你还给我点了香火,烧了冥亡钱。

这一锅子抽毕了,索朗再次填上了新的烟膏,一口下去,力道更足,也更冲鼻。当初开挖这一座地坑时,丁荣猫心思缜密,怕土石会塌方下来,便买来了九马车的炼砖,一砖到顶,箍在了四壁之间。后来,又担心猎物会攀爬上来,所以用拌了米汤和麻头的紫泥抹了三遍墙壁,现在光滑得像一面铜镜,连一只蚂蚁都站不住脚。地坑挖好后,在上面布置伪装时,索朗跟管家再次起了争执。索朗怕爹老子被闷死,建议在上面罩一个芦苇编织的席子,既能透气,又可以遮人眼目。但丁荣猫不干,连夜将义庄前不久解下来的红松板材拉来,还设计了一套轨道,将挡板铺了上去,方便开合。丁荣猫体恤老掌柜,知道索敞爱吃独食,平日里拉屎撒尿,也有专门的一间茅厕,所以特地买了一口平底的缸,安置在了坑里头,旁边堆着一些草木灰和炉渣,有利于清洁。索敞张着脸,瞭望着远处城墙上的角楼,听风辨音,确定方位。索敞笃定道:这是在城外的西北角吧,像这个地段的价钱,比沙州城里的起码少上一半,便宜许多。哦,我从青海那边挣的那一袋子银元,应该够了,买下这一座庄院绰绰有余。这一时,索朗将一口烟喷在了空中。刚开始,烟带像一条蛇,慢慢蠕动着,而后又幻化开来,变成了一枚枚蝌蚪,在眼前游动着。索朗思忖,这人世上的事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一物降一物罢了,就像这些恍惚的小蝌蚪,一定是被这一条蛇排泄出来的,自生自灭去了。索敞蹒跚累了,一屁股坐在了狼皮上假寐,又叨念道:对细君抓周的这件事,我的意见是不求金,不求银,只要娃娃能抓住一些针头线脑,等将来长大了,能过上平实的日子就好。其实呀,什么大富大贵,山珍海味,都抵不上布衣暖,菜根香。岂料,细君的话题就像掉下来的一粒火星子,令索朗立时炸了。索朗断喝道:老东西,嘴快夹紧,仔细我三四天不来,断了你的口粮。索敞巴兮兮地盯望上来,哀告道:大少爷,老朽自始至终都不敢提及你的名讳,小心维护着你的地位,你只当我这是在胡言乱语,千万别气坏了你的身子骨呀。类似的求请,让索朗听出了一种讽刺,一种潜在的不服帖的抗议。索朗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后院的门端说:老东西,你信不信,外头的林子里有几座荒坟,我随便挖开一座,就能将你填埋了进去,让你跟他们去做伴当?地坑中,索敞抱拳一揖,相告说:大少爷,老朽自打被囚禁的第一天开始,就跟院子外头的这几个孤魂野鬼做了伴当,彼此熟悉得不得了,你要不要见识一下呀?呵呵,这么些日子来,有赖于野鬼们的热情,野鬼们不嫌不弃,不分白昼黑夜地跟我说话,我才没有疯掉,我才慢慢地活了下来。闻听此语,索朗的头发干脆奓开了,脊背上孵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锥刺似的。这么着,索朗扛过来了一架梯子,放入了地坑中,吆喊说:你上来吧,上来轻松一下。

索敞撅起尻子,乖顺地爬了上来,又尾在了儿子的身后,穿过柴禾棒子、枯枝和麦草围堵的那一条孔道,进入了前院。索敞蹙住鼻子,嗅了一嗅,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草气息。果然,右侧围墙下的那一根晾杆上,挂着一丛丛霉变的植物根茎,颜色发乌,八成早就坏掉了,丧失了药用价值。索敞跟着儿子,不错脚步,生怕自己的一点点闪失,立刻招来对方的一阵疾风暴雨,一顿暴力。这时候,索朗摸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堂屋的门,回头说:快进去吧,小心着了凉。索敞依言,跨过了门槛,忽然间眼底里一黑,嗅见了一股陈腐的灰尘味道。不必问,这个房子久无人气,椽子和四壁之间挂满了飞扬的尘索,窗牖破损,各处漏风,空气就像一块放坏了的豆腐,令鼻子一紧。儿子扯拽着索敞的袖子,将爹老子带到了厅堂的中央,站在了一只夸张的新柜子跟前。索朗照例拿出了钥匙,打开了柜门,叮嘱道:进去吧,里面安静,外头简直太吵了。索敞盯看了一眼儿子,痛快地说,哎,我这就进去了,大少爷你不必费心。

柜门大概只有小臂那么宽,索敞侧下身子,收腹缩胸,将自己变成了一张纸似的,款款喂了进去。儿子关闭了柜门,插上销子,又认真地落了锁,将钥匙揣在了身上。索敞藏在柜子中,漆黑一团,挺了一番脊梁骨,伸了几下脖颈子,却发现柜子不够高,自己完全被匣在了里头,不得不躬身弯膝,仿佛一只被拉紧的弓弦那般,煞是吃力。忽然,柜子上开了一扇窗户,一块茶盘大小的光亮扑入进来,让索敞挨了一记老拳似的,闭了闭眼。待适应之后,索敞趴在窗口上,瞭见儿子站在外边,一个人孤独极了,不由得惜疼了起来。索敞笑说:大少爷,这可真是请君入瓮呀,柜子原本是我花了钱,请印经院的匠人们打下的,不承想,现在倒用在了我个人的头上,真是太讽刺了。儿子纠正道:不对,你原先想做一只柜中柜,藏你的金银珠宝,但后来我让匠人们改了一下,装一个大活人也没啥问题。咦,大少爷的意思是说,那兄弟两个,一开始就被你收买了,暗中服属了你?索敞问道。儿子竟有些不耐烦,嗔骂说:你个老贼,钱的话,谁都能听懂,即便老成了棺材瓤子,他俩也一样爱钱。索敞后悔极了,恨不得掐死自己,心知儿子的火一旦被点着的话,势必将燎原开来,殃及一切。索敞忙释解说:大少爷,老朽认输了,不是老朽运气不好,实在是我技不如你,你就宽谅我吧。俗话说,新茅厕也有三天的香,况且是一只柜子呐,上面涂刷的油漆,分明有一种异样的清香,让索敞煞是惬意。这一刻,儿子将一盏灯台举了过来,挂在柜子的檐角上,用火具点亮了。在熹微的光芒中,儿子叮咛说:你最好别动弹,万一把灯台打翻了,点着了油漆,你肯定就会被火化了,化成一堆死灰的,那样划不来。索敞愉悦地应承下了:大少爷,你去宽处喝茶吧,我保证不动弹,老朽连一个屁也不会放的。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不像鹞子和鹰打架,也不像麻雀炸群。声音灌输在了柜子中,甚至有一种放大的效果,清晰无比。索敞辨识了出来,原来是一帮碎鬼正在巷道中吵架,各说各的不是,一个个都是有理的大爷,非要争个上风头不可。视野中,儿子忽然有一丝惊恐,赶紧锁闭了堂屋的门,他自己也消失不见了。昏暝中,惟有一灯如豆,照着这一具新鲜的柜子,照着小窗口内索敞的鼻脸,四下里一派死寂,犹若暗夜。

俄顷,义庄的奶妈姗姗而来,站在了柜子前,一副寡落落的表情。

这一刹,索敞的身上突然开了锅,汗下如浆,忙探出了一只手,想抓住对方。索敞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喋喋地说:娥娘,娥娘你怎么会在这达,你是咋来的?奶妈并不接话茬,始终肃穆着表情,一只手递来了两颗丹丸,另一只手端着水,哄唆说:老东主,快把这个药服下去吧,等一下,你就会好受一些的。索敞咧着笑,再次追问:哦,你实话让我知道吧,你究竟是仓鼠街上的娥娘,还是那个给细君喂奶的宫法麦?奶妈不回答,一直瑟瑟着,仿佛在附近的阴暗处,潜伏着一头危险的豹子,随时会扑将上来,扼断她的脖子。奶妈催促说:老东主,外头太吵了,吃了这个药的话,你什么也听不见,你安安心心地睡一觉吧。索敞自然不肯,从怀中摸出了一只纽襻,扔了出去,好像它是证据,又一味地追逼说:那么,那就让老朽猜一下吧,是这,在义庄时,你叫宫法麦,到了仓鼠街的话,你就是我的娥娘,我猜的不错吧?在这样一个机密的时刻,奶妈淡漠地点了点头,送上了水和药。索敞接了过来,迅速吞服下去,声音湿漉漉地说:哈哈,索朗你这个狗儿子,你这个逆子,你现在终于输了,全部都输光了,因为我有了娥娘这个伴当。

由此,在悠长而单调的囚禁岁月中,义庄的老财东彻底悄静了下来,并获取了一份别样的踏实与满足。这一座僻静的庄院,成了索敞的囹圄,亦是他一个人张灯挂彩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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