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豆灯和解的惟一一次机会,竟归于失败,这让索敞黯然神伤。
天色将明时,索敞早早地下了炕,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容拖宕。妻子索柳氏跪在炕上,翻箱倒柜了一通,从柜子里挑拣出了一套新衣裳,嘱咐老掌柜换上。羔子皮的小背心,毛质细腻,柔软光滑,手指抚过去时,竟有一种格外的暖意。下身也穿了一件薄棉裤,索柳氏绍介说,这个用的是新疆的长棉,差不多有一斤半,至少不会让膝盖受寒。索敞一辈子不事稼穑,当惯了甩手的掌柜,却不知为什么,偏偏患上了老寒腿的毛病,稍不注意,便不良于行,两个关节上好像各揣了一块寒冰似的,疼痛入骨。袜子也是新羊毛织的,带着膻腥气。一双靴子,前天刚刚从彭家靴子坊取来,尚有些夹脚,估计穿几天就踏实了。索柳氏蹲在地上,相帮着丈夫穿毕了抿裆裤,又用一丈左右的腰带,缠了三圈,掖稳妥了。索敞怨怪道:太热了,我身上开了锅,汗都下来了。妻子却说:十单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缠,热乎了好,总比你头痛脑热的强,况且今日里要去莫高窟,三危山的那个山口子上风厉,是个鬼都站不住的地方呀。索敞坐在炕头上穿鞋,不悦道:哼,不去开元寺了,已经让人给印光法师捎了话,辞了那边的法事,今天只去北面一趟,很快就把事情办了。不去了,那你究竟去哪达给细君抓周呀?开元寺可是最灵验的,半个月前就托付了印光法师,总不能在佛跟前撒谎吧?索柳氏惊问道。穿了半天,索敞也没穿上,索柳氏拿过去,竟从鞋窝子里掏出了一把麦草,原来是楦靴子用的,也难怪了。
许久了,夫妇俩都没像今天这样仔细地说过话,索敞便有了认真的念头,探问说:你告诉我,细君究竟是谁生养的?谁生养的,当然是大儿子了,你这个话问的怪,让我的脊背里发毛,妻子道。索敞蔼然地说:这么着就对了,既然细君是那个大贼生养的,那么抓周的事,也就遂了他的愿望吧,我不过是一家之主,充个门面罢了,一切由他说了算。穿完了一只,索敞踮着脚,金鸡独立地试了试,颇为愉悦。又道:开元寺的法事取消了,那个大贼另外找了一个灵婆子,据说也很灵验,方圆几十里的人都去求签,我答应了他。索柳氏立时闭上了嘴,明白自己在白费唾沫,又抓起了另一只靴子。这个空隙里,索敞发现妻子的头发花白了不少,蓬乱着,好像扔在地上的那两团凌乱的麦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唉,你也老了,这人世上的光阴禁不住过,一眨眼的工夫,你跟我都白了头,连细君也快一岁了。索敞喟叹着,用手托起了妻子的下巴,瞭见对方婆娑着眼泪,嘴角抽搐不停,颊脸上也布满了一层暗癍和黄锈,忙问咋了。索柳氏嗫嚅着,含混不清,后来在追问之下,恓惶地说:昨晚夕我梦见索乘了,一个人寡落落地站在街道上,像个没娘娃一样,一下子就把我给疼醒了,现在心口窝子上还怦怦怦地乱跳呐。闻听此话,索敞勃然动怒:那个小贼娃子,他还有脸回家呀,他偷了我一袋子的大洋,恐怕早就在外头挥霍一空了。哼,只要他敢进这个门,老子就敢抽了他身上的筋,打折他的腿,养他一辈子。索柳氏哇的一声嚎哭了出来,枕在丈夫的膝盖上,哀告说:你别这样咒娃娃,他出门在外,活人也不容易,身上一定扛着天大的难肠呀。索敞的膝盖湿了,便不再作声,但心中升起了一团阴云,阴云比一盘磨石还重。
这日晌午,索敞先去给母亲请了安,问了问吃喝和睡眠。索佟氏衔着烟杆子,刚吸完一锅,又在填另一锅。索敞哀告说:你的气管不好,天气也凉了,万一肺上出现了毛病,这一冬天就难过了,你少抽为妙吧。母亲翻着白眼,顽劣地说:我这样子抽,其实是在联络你爷爷,给你爷爷发了消息,让他抓紧给阎王爷说一声,快把我领走,人世上的饭我再也吃不动了。显然,索佟氏在说胡话,也认错了人,让索敞一时间瘆得慌,忙撩起了门帘。门帘挑起的一刻,一大块光斑仿佛白石板似的,栽在了地上。索佟氏觑见是儿子,又说:烟草是补气的,《本草》上也写明了,你快来把这个抽上,提提神吧。索敞借口去查阅《本草》,离开了那个充斥着酸腐气息的房间,一口气跑进了前院内。
这一时,管家丁荣猫正在备车,见了老财东,忙问:天凉了,干脆带个炉子吧,你一路上烤手?索敞却道:哎呀,怎么是蓝呢子的轿厢,红的呢?管家怔忡一番,瞭见老财东的颊脸上,带着夜晚的痕迹,便料想他一夜不踏实,回说:老东主,你八成忘了吧,又不是过寿,也不是娶新媳妇,干么要装红呢子的轿厢呀。索敞背了手,绕着车轿兜了一圈,笃定道:
“义庄许久没这样喜庆过了,细君今天去抓周,就破例一次吧。”
管家也痛快:“好吧,我照办。”
“嗯,再说了,今个天是八月十五,等抓完周回来,夜里大家一起赏月,一个也不能少。”索敞仰首看天,秋日的天际,有一道深邃而蜿蜒的弧度,布满了凉意。又问说:“中秋节的点心和瓜果都齐备了吧?另外,替我准备一些零碎钱,我晚上要发红包。”
“你快去宽处喝茶吧,别操心了,有我在呐。”管家哀恳道。
“猫子,你脸上的伤?”
管家咧笑,表情像一块被压扁了的咸菜:“不打紧,幸亏没伤着眼睛,让我成独眼龙。等一下送完你们去抓周,我得去一趟世兴堂,换一换药。”
“抓紧才是,千万别感染了。”叮嘱道。
昨日午后,义庄的老财东正在打盹,院门外忽然嘈杂一片。索敞踅出了门。他愠怒的样子,并未让左邻右舍住上嘴,他们一个个像老鸹似的,谈议着党河里发生的一桩奇迹。闻听了半晌,索敞方醒悟过来,原来有人捕获了一条大鱼,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的人们在两岸围观,热闹极了。掩上门,索敞偏偏静不下来,瞌睡也没了,对一条鱼的想往,令他熬到了下半天,几乎快气馁了。恰好丁荣猫回来,也是一副诧异万分的模样,描述说,捉到的那一条鱼起码有一个人的双臂长,红颜色的,每一片鱼鳞比麻钱还大。索敞采信了管家的说法,原本是一个深居鲜出的人,却急吼吼地骑上了马,让丁荣猫在前头引路,打算一睹稀罕。
入了秋,党河就到了洪水泛滥的季节,整个河面宽了差不多有半里地,浑浊的泥沙裹挟着枯木和落叶,仿佛一个醉汉从山顶上滚落了下来,皮开肉绽的样子。敦煌话讲,若要知道,经过一遭,待索敞站在了山呼海啸的党河河滩上时,这才发现管家太吝啬了,牙齿上根本没有膏油,对这条鱼也显得太刻薄了。关外三县的人不会做鱼,也很少去吃,但索敞是见识过党河里的鱼虾的,不外是一些灰老鼠似的生灵,啃着泥沙,在水里栖身罢了。眼前,当几个赤条条的精壮汉子,用石块砌出了一座低坝,将大鱼困在了滩头上时,索敞的目光一瞬间亮了,兴奋莫名。
在索敞看来,这条大鱼披着一件火焰色的袈裟,脚穿登云靴,头戴玲珑帽,好像法会已毕,一介刚刚从法台上走下来的高僧,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了似的。日头下沉了一寸,光线从鸣沙山上拂荡而来时,这条大鱼通体红亮,熠熠光华,又仿佛一整块从天堂里伐下来的红宝石,布满了流水式的波纹。那几个捉鱼的汉子歇缓够了,有的执斧,有的带刀,扬言要将大鱼剁砍了,捎回去打牙祭,晚夕里对月畅饮,提前过一个滋润的中秋节。索敞立时急了,忙打发管家去询问,究竟得多少钱,才能赎下这条大鱼,免遭杀身之祸。丁荣猫问完后,伸出了一个巴掌,意思是五块大洋,比买一头牛的价格还贵。索敞眉头也不皱,将钱袋子悉数交给了管家,让丁荣猫抓紧去放生。
义庄的善举,顿时博得了众人的欢呼,大人娃娃们蹚着水,蜂拥着拢了过来,争相目睹这一幕慈心善事。那一刻,索敞当仁不让地成了焦点,听见赞誉和溢美之声,犹如党河里的一排排浪花,拍打着,匍匐于自己的脚下,膜拜不已。很有几个年头了,义庄随了老掌柜的脾性,悄然为人,低调内敛,几乎快被人忘却了。即便前一向诸事泼烦,家中出现了一些不堪的事例,闹得沙州城内外风言风语,让门头上的那一块匾额也逊色了不少,但眼前的盛况,令索敞深信,义庄的颜面仍在,底子还厚,乡邻们依然记得索氏一门的万般恩典,这一支势力依旧是强门豪族,不曾衰败。念想至此,索敞傲然地仰起了脸,像一只头羊那样,盯望着自己亲手擘画的这一场大戏。丁荣猫游说了一番,那几个捉鱼的汉子也相当痛快,一手拿钱,另一手拆除了石块,几铁锨下去,很快便挖开了一道沟渠,推送着大鱼游了出去,一刹那淹没在了湍急的河水中。
索敞吁了一口气,叨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知道鱼在最深处的水里磕头,在涕零不已。
岂料,过了没一杆烟的工夫,捉鱼的汉子们又开始雀跃,开始尖嚷,一个个鬼祟了起来。索敞瞭见,泥浆色的河面上,竟然出现了一片红色的鱼鳍,尾巴甩打着,径直地游了回来,又窝在了先前的那一片浅滩上。索敞的心暗沉了下来,一再嗔骂,不识抬举的畜生,难道你非要进油锅,塞人的牙缝,让人把你的骨头全都剔出来,你才会甘心嘛。丁荣猫也不干了,上去跟捉鱼的汉子们戗了起来,一方单薄,另一方人多势众,险些动起了拳脚。对方辩称,明明放了生,这么多的眼睛看着它游走了,但它自己又游了回来,那就怨怪不了我们了。丁荣猫一头怒火,争辩说:我花了五块大洋买下了它的命,快些闪开,我有权处置它,跟你们八竿子也打不着了。天杀的,也不知对方是从哪达冒出来的一帮子杂种,逞凶斗狠,手脚凌厉,让丁荣猫连吃了几个跟头,湿漉漉地从水里爬将起来,眼珠子都红了。对方声称,五块大洋买的是刚才的鱼,现在要买的话,再涨两块,一共是七块。见此情状,索敞喊住了管家,喝令说:不就是钱么,用钱能办的事,不在话下,猫子你快给他们,别费唾沫了。丁荣猫依言,将钱袋子掏空了,委屈地上了岸,挨着老掌柜站下了。捉鱼的汉子们并没有食言,照着刚才的办法,再次放了生,大鱼消失不见了。
党河的水面上,那些紊乱的涟漪,仿佛谁也辨识不了的一大卷经文,漫漶着,蝉联着,往下游里倾泻。也就怪了,在那一帮杂种的吆喊声中,红宝石一般的大鱼,又一次去而复返,趴在了浅滩薄水当中,张合着嘴,乱语三千。
索敞恼恨无比,犹如被人当众扇了几个耳光,痛斥道:你们这是搞什么把戏,算抢劫,还是在讹人?几个捉鱼的家伙开始不吱声了,有人还骑在了鱼脊上,做出抽鞭子的姿态。哦,那就讹吧,看你们的耐心大,还是我义庄的大洋多,索敞气炸了,吩咐道:猫子,你这就回家里去,好歹把我的钱柜子拉来,我倒要瞧瞧,一帮吃屎的,能奈何了我这个拉屎的嘛。管家哀告说:算毬了吧,党河里扔石头,多少才是个够呀,就算把咱们义庄整个填进去,水不是照样还在哗哗哗地往下流嘛。
悠忽间,麇集的人群喧哗开来,一阵响锣过后,陇西坊的李豆灯率着文和事老协会的乡绅与耆老,漫下了坡岸,乌泱泱地拢在了索敞的附近。李豆灯怕是患上了伤风感冒,一面打喷嚏,一面攥住了义庄老掌柜的胳膊,制止住了纠纷。索敞犹记得不久之前,自己跟这些七老八十的神仙之间的过节,此番不期而遇,突然生出了一种和解的念头,忙躬身一揖,问了吉祥。彼此礼毕,索敞表情夸张地说:诸位贤达,目下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宜于登高,宜于望远,这样对身体有百益而无一弊呀。是这,改天我义庄做东,邀约大家共同去爬一趟鸣沙山,看北雁南下,听古刹钟声,而后再去一趟红门楼,大家吃一顿百叟宴吧。不承想,李豆灯伸出了手,做乞讨状,哀恳说:老东主,我等就是来化缘的,你不如舍掉这一顿百叟宴,直接把现钱赏给我们吧。
“化缘?嗬,这玩笑可开不得,在下岂敢佛头动土呀。”
“不错,我们正是替佛陀和菩萨化缘来的,求老东主施舍出一些,也好抓紧缝制一批佛衣,送到莫高窟去。”洵不虚言,秋深送佛衣,此乃关外三县的民俗,敦煌尤盛。李豆灯又道:“看样子,今年又是一个寒冬,千佛灵岩上的菩萨和佛像们,往后的日子一定难过,所以必须提前披红挂衣,为沙州城和二十三坊求得一个吉兆。”
索敞登时锁住了表情,冷然道:“抱歉,我设的是人间的酒宴,你却在谈玄弄虚,指天说地。如此看来,咱们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诸位的路宽,我尽量往窄处走吧。”话很委婉,却分明是一种拒绝,不容置辩。
“老东主的大洋可以往党河水里撒,偏偏就忘了供养?”李豆灯道。
“哼,那些大洋是义庄的,每一块都姓索。”
李豆灯讥诮道:“的确姓索,但大洋上却闻不见一点点义字的味道,相反……”
“嫉妒罢了。”截住了话头。
“老东主,你尽可以斗你的富,炫耀你的钱财,在下却不想跟你逞口舌之快,争一个高下。”李豆灯理冠整衣,虚上一礼,笃定地说,“你瞧瞧吧,这党河的两岸站了上百个子弟,一个个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少年,全是属鸡的命,也是在土坷垃里刨食找吃的贱命。试问老东主,你刚才这么胡乱撒钱,连一个响声也没有,那么从今以后又该如何教化他们,让他们惜疼五谷,珍视劳作,孝敬爹娘老子,去一心维护沙州城和关外三县的乡约村规,以及老辈子先人们传下来的朴素民风呢?”文和事老协会的首领咄咄逼人,言毕了,又却后几步,朝着义庄的老掌柜弯下了腰,鞠躬再三,叨念说:“老东主,索氏一门向来是敦煌的典范,治家有方,父慈子孝,人人艳羡,堪比莫高窟中的金刚不坏之身。老朽今天当面奉劝一句,错一步,将来会步步错下去的,还望三思呀。”
“言重了,在下也不知道究竟错在哪达了?”索敞虽然心中灰败,但碍于乡绅和耆老们在侧,又有那么多的子弟在场,遂耐下了性子,释解道,“我一片苦心,打算买了放生的,不料却惹了众怒,让诸位大动肝火。是这,我下下一世的后人叫细君,虽然是个扎花的,可我也视若掌上明珠,从没有过男尊女卑的轻贱。哦,细君快一岁了,明个天就要去抓周,我刚才许了愿,将这一条放生的鱼许给了她,我只想讨一个好彩头,却让诸位失望了。”
“原来这样呀!”李豆灯一怔,颊脸像烧红的烙铁,“可是,老东主你也放生不了它。”
占了上风,索敞便傲慢了起来。
“老东主,你且听我说。”事情机密,加之周遭人多眼杂,李豆灯蹒跚了过来,附耳道,“咱们敦煌百姓自古以来跟官府就是两张皮,不合作,不曲迎,但也不能撕破了脸皮,引来祸患。你瞧瞧,那几个捉鱼的家伙,大多是南方口音,善游水,一个个都是浪里白条。他们可不是路人,他们恰恰是革命军的兵士,在这里设了计,挖了坑。你以为那条大鱼不愿意偷生么,你错了,只因为鱼的身上拴着一根细绳子,脱逃不了。我劝你趁早收手吧,纵然你义庄富可敌国,想必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吧。”
索敞狂怒了:“革命军又能怎样?他们狠了来薅老子的毛呀,我不信就没了王法。”
“问题是,这天下偏偏就没有王法。”
“哼,那就用钱说话。”
“老东主,没有王法,但至少佛法尚在,报应犹存,算筹着世上的一切因果。”劝慰道。
索敞蔑笑:“妇人之见,倘若我见佛杀佛,遇鬼杀鬼呢?”
“可惜了,你又错了一步。”答复道。
索敞当即放弃了争论,张开了葱白的指头,将一枚硕大的金戒指,慢慢抹了下来,递给了管家。丁荣猫即刻会意,主弱奴贱,自然也不愿意咽下这一口恶气,耸着肩胛上去了。革命军的兵士们玩累了,除了明晃晃的大洋,现在又拿到了另一笔意外之财,遂将一根不起眼的细绳子,交给了管家,由他去做主。众目睽睽之下,丁荣猫趴在了鱼肚下,用牙齿咬断了那一根细绳子,搬开石块,将大鱼推送了出去。泥沙翻滚,水势强劲,就在大鱼即将淹没的一刹那,又仿佛突然间吞下了一口生气似的,腾空跃起,锋利的尾巴豁喇一声,击打在了丁荣猫的颊脸上,跳进了湍急的河水中。管家哎哟一声,捂住了鼻脸,鲜血像一根根殷红的绳子,掉在了河中,迅速洇开了,染红了一大片水域。
索敞并不在意管家的生死,目光凝望着宽阔的水面,瞭见那一块巨大的红宝石,半隐半沉,起伏无定,最终供养给了这一条敦煌的母亲河。那一时,索敞的眼中储满了热泪,蓦地忆及了索氏一族的不堪身世,以及上几辈子老先人留在敦煌的壮烈传说,不由得抽心一烂,暗自发颤。管家的血水浮现在河面上,丝丝缕缕的,渐渐地漫漶成了一幅清晰的图景。在索敞看来,它不是别的,它就像一件流逝的血衣,一册以生换死的法帖,现在终于被党河没收了,包括笼盖在义庄头上的一切厄运,也该告毕了。
念想至此,索敞的膝盖一软,跪在了河滩上。李豆灯见状,也率着文和事老协会的耆老与乡绅,齐刷刷地拢了过来,好像在声援。索敞不肯为伍,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心境中,对着广漠的秋天,对着接天壤地的党河水,认真地磕下了一个头。索敞默念说:
“天老爷,你又接纳了义庄的一件血衣,你够本了。”
李豆灯劝慰说:“索兄,已经放生了。”
“哦,这是天老爷在开示我,不孝的我,现在做到了。”索敞兀自不顾,思忖说,“求你收下这一件血衣吧,让它去宽展处活人,去明亮里逍遥,再也不要来敲义庄的大门,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离开党河很久了,甚至穿过二十三坊,回到了义庄的家里后,索敞还在为刚才的那一幕惊悸不已,又暗自叫绝。怪道的是,这一日,索佟氏竟也有些回光返照,端着半碗苞谷榛子,站在后院里喂鸡,眉眼明亮,一句胡话也不讲。索敞生怕母亲有个什么闪失,一把抱住了她,抱进了堂屋,摁在了椅子上。索敞打来了一盆子热水,拆下了索佟氏的缠脚布,将三寸金莲泡在了汤水中,仔细地搓洗了一番。母亲捂着脸,一个劲地哀告:羞死了,羞死我了。
与李豆灯和解的机会泡了汤,索敞虽然惋惜,却也不后悔。
坐在堂屋中,丫鬟端来了早食,一海碗热乎乎的羊汤烩菜,索敞一边掰碎鏊饼,泡在里头,一边瞭看着门外。管家喊来了伙计们,将蓝呢子的轿厢撤下后,又装上了红呢子的。日光下,义庄的庭院内,突然焕发出了一种无法言传的吉祥。刚才管家的话有误,除了过寿和娶新媳妇之外,红呢子的轿厢还可以供佛。每年到了佛诞日的这一天,义庄的红呢子车轿载着佛像,要么去莫高窟膜拜,要么加入沙州城的行像队伍中,总归是一道令人啧啧称奇的风景,也让索门频频出尽了风头。每想起这一点,索敞便格外踏实,知道义庄的根子很深,根须广布,荫蔽关外三县,一般人实难撼动。
这一时,儿子索朗抱着细君进了门,粉白的娃娃,嘴里叽里呱啦的,内容不明。索朗催喊说:叫爷爷,爷爷给娃点朱砂。细君尚不知道阳世上的礼仪,小嘴吧嗒着,盯住了那一只海碗。索敞吮净了筷子,蘸了一滴羊汤,喂在了娃娃的嘴皮上。细君哇地一下哭了,好像这种陌生的液体刺激了她,让她不快。索朗释解道:爸,你快吃你的,别凉了,细君早上吃饱了奶水,她这是撒娇呐。索敞吸溜着,身上慢慢地出了汗,转而说:你到底听了我的话,把奶妈子留住了,让娃娃美美地吃吧,义庄是吃不穷的。这日晌午的索朗也喜气万分,煞是开怀:对,让细君吃到七岁八岁,吃到十几岁都行,爷爷说了算,让爷爷把老底子全都拿出来。末了,索朗蹲在了爹老子的旁侧,让细君站在自己膝头上,一挣一挣的,像个旱獭。索朗自语说:那个灵婆子,可真不是一般的人,她一没有法器,二不设坛城,只要你在她跟前一站,她就能看透你的前身,也能子丑寅卯地说出你的后世,一张嘴上天入地,驱灾辟邪,挂号的人几乎排到了明年的下半年。一旦开了腔,索朗便恣肆漫流了,越说越亢奋,全然没有了平素里的孱弱与腼腆。又绍介说:临洮坊里的一个穷后生,夏天时得了一种莫名的异症,明明站在了大太阳底下,地上却没有影子。一个人丢了影子,等于失了三魂,丧了六魄,把他自己吓了个半死。没了辙,这个后生就去问灵婆子。灵婆子见他落怜,也就起了惜疼之心,当着很多人的面,让他站在了日光下,替他疗治。结果,灵婆子发现了病因,脱下了这个后生的鞋子,用一把菜刀剁烂了。奇怪的是,剁烂的鞋子竟然淌出了血水,流了一地,还冒着热乎乎的气息。后来血淌完了,影子也突然出现了,跟在了后生的尻子后头,甩也甩不脱。这个后生承认,鞋子是他在红柳堡子一带捡来的。这么着,灵婆子便断定,一定是一个过路的人遇了害,被人杀了,葬埋在了戈壁大滩上,将冤屈灌输在了鞋子里,于是这件事就了了。
讲完了一件,索朗犹不罢休,开始讲第二件。
话说沙州城里有一个小铁匠,买卖兴隆,手艺一流。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有一段日子里,他抡起锤子打铁时,锤子自己就跑掉了,每每打偏,根本落不在砧子上。这倒也罢了,要命的是锤子好像长了眼,不是砸了铁匠的指头,就是敲了他的腿,让他生不如死。这么着,灵婆子在一个有月亮的晚夕里,跟着铁匠来到了他家的祖坟上,发现一对老夫妻蹲在地上,一边用锤子砸着墓碑,一边叫骂。灵婆子一点也不惧怕,上前去究问原因。那个男将说:我活着的时候养下的那个狗儿子,竟然连老子的名字也刻错了,老子正在改正,改回来。灵婆子回说:这么辛苦的,你也不必改了,你们赶紧去坑里歇缓吧,我去一趟阳间,让你的狗儿子重新立一块便是了。半个月后,新的墓碑栽上了,铁匠铺子也就恢复了正常,锤子是锤子,砧子是砧子,这事也便了了。索朗笃信,既然灵婆子身具如此巨大的法力,有关女儿细君的抓周一事,肯定也不在话下,绝对会有一个满意的结论。
对这些怪力乱神之语,索敞一向排拒,不以为然。但目下的良好氛围,分明让索敞觑见,父子之间曾经有过的隔阂,正在索朗的喋喋当中,无形地消弭了,归于愈合。索敞乐见此事,儿子毕竟是儿子,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没有揉不开的疙瘩,也没有化解不了的仇怨。讲毕了,索朗余兴未消,从怀中摸出来了一只玉石扳指,哀恳道:爸,这是你上回送给细君的,她一个扎花的碎娃娃,消受不起这么大的福报,还是你戴上吧。索敞让羊汤呛了一口,婉拒了,故意变色说:咋了,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你让我这个当爷老子的脸面往哪达搁?索朗还要让,索敞干脆说:哦,你自己戴上吧,将来等细君大了,到了出阁时,你再给她当嫁妆也不迟。这句话就像一声炮仗,惊得索朗目瞪口呆:爸,这可是咱义庄当家人的信物呀,旁人没有资格,关外三县的人谁不知道,见了这个扳指,便等于见到了你,山要开路,水要让道,就算送进了典当铺子里,起码也可以抵押到一百两黄金吧。索朗央告说:哦,儿子德行浅,服不住这个,还是父亲你继续掌舵吧。
礼多人不怪,如此谦逊而虔诚的道白,让索敞顿觉眼前这个晴明的早上,人世祥瑞,万物有义,一切都像头顶上这一片深蓝的天空那般,泌出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恩情。索敞搁下了碗,揩净了嘴角,理了理胡须,一把拽住了儿子的胳膊,直接将玉石扳指箍在了索朗的大拇指上。索敞叮嘱说:让你戴,你就乖乖地听话戴上,反正这个家,这么大的一座庄院,迟早都是你的,你就提前温习吧。转过身,索敞接住了细君,叉住了娃娃,哄唆说:快来拔爷爷的胡子,乖,来给爷爷尿一泡吧,爷爷的嘴干了。
丫鬟端着小碟子进来,上头是一摊泥浆般的红曲。索敞拿起了筷子,筷头蘸了一滴,先在细君的眉心上哈了一口热气,而后稳稳地印了上去。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一刹那,细君粉白的脸上,好像开开了一只天眼似的,娃娃也乐得咯咯咯地乱笑,一个劲地扑腾。索敞觉得,有了这一枚朱砂痣,细君俨然就成了一位和平童子,一个良好的媒介,让自己跟儿子的关系成功转圜了,功莫大焉。这么着,索敞赏给了细君一记亲吻,这一个美好的月圆之日,就此拉开了幕布。管家过来催促,说车轿和吃食都已经预备妥了,炉子也抬上去了,尽快赶路吧,早去早回。临上车前,索朗还拿来了一块羊毛毯子,让父亲护住膝盖,别着了凉。索敞瞭见,红呢子轿厢的门帘上,用金线镌出了一颗硕大的汉字:义。此乃义庄的标识,亦是索氏一族代代演义下来的一枚徽章,一旦走入了沙州城中,走在了敦煌的地界上,山川为之增色,天空也将抛撒下馨香的花雨。坐在车内,驶出了义庄的大门,索敞觑见,一辆灰黑色的车轿跟在了后头。无疑,那是细君和奶妈的专属,而索朗和丁荣猫各自骑在了一匹高马上,一左一右,护持在自己的身边。
按着佛诞日行像的规矩,索家的这一支队伍来到了西门,围着沙州城转了三圈。礼仪毕,车队北向,穿过了皋兰坊和靖远坊,又绕行了米家堡子,在一家腰站的水井旁,给牲口饮了水,喂了饲料,歇缓了一段。重新上路后,车子明显地稳静了许多,颠簸少了,路旁的一些树枝剐擦着车篷,发出沙沙的声响。索敞心猜,一定是上了甘新大道,否则没这么平坦,也没这么多的树木。至于上了甘新大道之后去哪里,灵婆子又在何处,索敞不想操心,也不愿过问,那都是儿子的计划。沙沙沙的声音越发激越了,索敞忍不住好奇,撩开了窗帘,忽然间一种悲秋的情绪攫取了他,令他情难自禁。
果然是炉渣和碎石铺就的大路。两旁间,高大的左公柳和新疆杨婆娑着,枝条逶迤,满目苍凉,可以隐约地瞭见远处的戈壁大滩,飞驰的风滚草,以及地平线上疙瘩状的风。因为身处郊外,毫无遮挡,杨树的叶子已经率先枯黄了,而左公柳迎风的一面金黄,另一面则肃杀着,叶片上结了一层蜡,生气皆失。这个季节上,从万里墙城和马鬃山一带拂来的罡风,犹如一只看不见的巨大纺锤,一丝一缕的,抽走了人们身上的温度,让人料峭,让人的牙齿间咬住了一份惊颤,开始慌乱。索敞忆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在私塾里读过的一首诗词,不由得叨念了出来: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叨念了三遍,索敞撂下了帘子,伸手烤火。
火略微灰败了,旁边有一个木炭匣子,索敞扔了几块。祁连山的红松烧制的木炭,无烟,无味,火势强劲,一瞬间漾荡出了一种凝重的温暖。看见了红炭,索敞立时想起了那一枚朱砂痣,开始揪心细君的冷暖,忙喊停了车轿。一问之下,后面的轿厢里果然没备炉子,管家疏忽掉了。索敞当即说:让奶妈跟细君一趟子过来,坐在我这达,别冻坏了娃娃。儿子索朗答应了,刚要照办,却见丁荣猫拨转马头,拦在了前头,不许这样。管家断喝道:不能乱了规矩,哪有一个下人跟老东主同车的道理,这要是传了出去,敦煌人不戳索家的脊梁骨还怪了。索朗哀告说:太冷了,这个风能把下巴吹掉,让奶妈抱着娃娃烤一下火,哪个规章条陈里不准许呀?管家明白自己反应过度了,跳将下来,打算将炉子拎过去,搁在后面的车上。岂料,索朗也不允许,因为爹老子的关节不好,万一受寒的话,旧疾复发,谁来担当这个罪孽。管家面若冷铁,牙齿很硬,始终不松口,总之不能让一个奶妈子上车,跟老掌柜平起平坐。索朗见哀恳无果,登时恼怒了,斥责道:猫子哥,你也别忘了,你自己就是一个下人,跟她一样吃的是义庄的俸禄,活的是索家的精神,别癞蛤蟆小看了蝎虎子。闻听此言,管家的脸霎时白了,一种失败的表情,让他迎风咳喘了起来:对,大少爷,我就是下人,我就是奴才,但奴才也有奴才的本分,这个口子我不能开,奶妈子不能上车,除非你辞退了我。
索朗二话不讲,一鞭子抽将过去,打在了管家的颊脸上,恰巧揭开了前一天的疮疤。鲜血像一脸盆水,泼在了丁荣猫的鼻脸上,衣服上也湿透了。管家忍着疼痛,仔细抬望了一眼,终于放弃了:大少爷,怪我多嘴,你就宽谅一个奴才的冒犯吧。末了,管家蹒跚了过来,对着索敞说:没事的,血就是用来打架的,等一下送完了老东主,我就去世兴堂里包扎一番,回程的时候就不陪你了,你千万小心。索朗对这一鞭子并无愧疚,丢下管家,径直走到了后面,将奶妈和细君领了下来,支起了脚凳,直接塞入了红呢子的车轿内。
在这一番争执中,索敞自始至终也不曾开口,仿佛一个局外人似的,瞭看着窗外的一切。一方是儿子,另一方是义庄所倚重的管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偏袒哪一个,势必要伤及另外一个,只有作壁上观,糊涂过去罢了。
车队再次启动了,索敞别住了窗帘,将罡风拒之于外,轿厢内忽地升了温,一团和气。索敞记得,奶妈姓宫,叫法麦,此刻包着一块头巾,浑身臃肿地坐在对面,怀里搂着细君,不吭不哈的。一路上,宫法麦始终埋下了头,像一个正规人家出身的女子,懂得礼数,不敢造次。细君先时还睡着,现在有了暖意,仿佛冬眠过后的一只幼兽苏醒了,爬来滚去的。索敞心情大好,开口问:小东西,给你做了这么大的排场,你今个天到底要抓针线包,抓胭脂盒,还是想抓书本呢?细君一脸无知,对这些问话充耳不闻,嗷嗷嗷地乱叫。索敞捋着胡子,开怀说:哦,爷爷有一个建议,你最好去抓书本吧,将来做一个女状元,考到兰州城和西安城,要么考到北平,给咱们义庄挣一个脸面吧。宫法麦噗嗤一下笑了,很短促,及时收煞住了。炉火正旺,索敞拿出了铁罐子,注了半截子水,开始熬茶。茶汤滚沸后,轿厢内弥漫着一股股蒸汽,似乎更热了。索敞除下了外套,挂在钩子上,回头叮咛说:你也把外衣脱了,小心等一会下了车着凉,这个鬼天气,必须仔细对付才是。奶妈或许误解了老掌柜的话,只给细君脱下了外罩,忘了她自己的,继续牵扯住娃娃,怕她有个闪失。索敞嘱咐说:大人一定要当心,大人万一头痛脑热的话,奶水也就作废了,不能传染给娃娃。宫法麦哦了一下,低眉耷眼的,又系紧了头巾,在下巴里绾了一个结。薄暗中,索敞倒了半碗茶汤,举在嘴边,吸溜吸溜地喝将起来,惬意地看着细君,也不知窗外的世界,究竟起了什么样的变化。
兴许是这种喝茶的声音,诱惑了细君,勾起了她的饥饿。娃娃忽然疲沓开来,不想玩了,一骨碌跌在了奶妈的怀中,吧嗒着嘴。宫法麦也不害臊,解开了襟前的纽襻,将细君的头塞了进去,让娃娃叼住了奶头。这一刹,索敞分明觉得,有一坨羊脂般的白光倏忽一闪,又迅即熄灭了,快得让人来不及思想。索敞别过了头,尽量保持着一种应有的距离,一份老财东的自尊,加之喉咙里一阵阵焦干,只有服下了手中的茶汤,方能让身心稳静下来。路上单调,摇晃的车轿,带来了一阵阵困倦,让索敞陷落在了昏黑中,唏嘘不已。索敞自语说:唉,人活着真是不易呀,一眨眼,自己这一世的光阴眼看就要过去了,落得个一贫如洗,将要破产关张的地步了。饮了一口,又暗自喟叹道:其实我以前也富过,手里头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但当初不懂得惜疼,撒钱一样地乱花,老了老了,这才明白,一个人的花销是有前定的,多不了一分,也少不了一角。瞥望了一眼,见细君仍像个幼兽一般,贪婪地吸吮着,索敞感喟说:我只觉得大儿子前天还在吃奶,二儿子昨天在吃,你看看,到了今个天,隔辈的细君竟也这么大了,到了抓周的年岁了。唉,这人世上的光阴呀,连毛带草的,真是不值钱了。
事实上,连索敞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心里的哪一块暗疮掉了,惹起了如此喧哗的回忆和絮叨。一派昏暝中,索敞只想继续讲下去,掏心挖肺,将这一生的跌仆和感慨悉数道出,一吐为快,不留下任何的遗憾。尤为重要的是,索敞对眼前的这个奶妈子,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信赖,知道对方只是个下人,对方也伤害不了自己。没错,宫法麦就像一尊静谧的瓷器,即便填满了三千乱语,一世的烦恼,也绝不会发出半句抱怨。索敞耳食着细君的吮吸声,想象中,一股股乳白而温烫的奶水,自宫法麦的身体里涓流而出,灌输在了娃娃的口腔内,仿佛一片薄瘠的田地里,落下了一场清明过后的春雨,即将鹅黄浅绿起来。末了,索敞作结道:其实吧,世上的人们只有一个属相,你属羊,我也属羊,大家都属羊,天老爷站在头顶上,时刻牧养着我们这一群羊,谁也逃脱不了的,这可能就是命,命吧。
细君吃毕了,依旧卧在宫法麦的怀中,懒洋洋的。索敞伸了手:来,我抱一抱,你歇缓一下,你丢个盹吧。奶妈撩开衣襟,将娃娃抱了出来,递给了老财东。不巧的是,一枚纽襻崩掉了,吓得宫法麦猛地按住了胸口,跪在地上探摸了一番,最后也没寻见。宫法麦蜷缩在轿厢的一角,喘息着,继续埋下了头。索敞猜度,奶妈的脸一定红透了,红得像凉州一带特有的猪大肠辣子那样。这一时,索敞盯望着奶妈滚圆的胸脯,臃肿的坐姿,蓦地问:我见过你吧,你来义庄快一年了,我也没请你吃过一顿饭,我失礼了。宫法麦哑默着。索敞迫切地说:我好像在哪达见过你似的,等今个天的事情了了,我在义庄专门为你设宴。
突地,车轿刹住了,里面的人猛地一晃,细君也被惊醒了,尖哭了出来。索敞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撑住了车篷,幸亏没有摔倒。这个间隙,宫法麦一把接住了细君,悄声道:小心,你不会……抱字尚未脱口,车厢后面的帘子打开了,索朗吆喝着两个车夫,支起了脚凳,伺候大家下车。索敞木然着,刚才奶妈的声音,犹如在他的脑子里,打开了一扇小天窗,自己探望了几眼,却一无所获。驾车的辕马拉下了一泡粪,响鼻不断,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草料腐烂的气息。索朗道:爸,外头风厉,你抓紧进院子吧。索敞偏不急,将罐子里剩余的茶汤倾了出来,慢慢地抿着。管家也一再催请,手上拎着一张牛皮,拦挡着罡风。终于,对奶妈的那种特殊的声嗓,索敞思想不出一个结论来,便将心中的不快撒在了伙计们的身上。索敞质问说:你两个是谁,怎么这么面生?儿子索朗接住了话茬,绍介说:是这,家里的老把式们一个害了病,另一个回去收秋了,他们是临时雇下的,以前也使过,你就宽心吧。管家又开始催请:好我的老东主,风这么大,你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话,我死的心也就有了。嗬,你个贼疙瘩,你的脸上还在淌血,别光顾着伺候我了,你赶紧去世兴堂一趟吧,千万别破了相,我自己能动弹的。一边说,索敞一边抬起了身子,趁机捡起了脚下的那一枚纽襻,揣在了身上。纽襻是宫法麦刚刚落下的,虽然只有一根指头那么长短,索敞却觉得,它简直就像个人身上的一根肋巴骨,让自己蓦地有了底气,可以去直面一切。索敞理冠整衣,掸了掸肩上的细尘,低首跨了出去。
站在了车后的脚凳上,索敞突然变色,喝问说:怎么了,绕了一趟甘新大道,干么又回到了沙州城边上,这究竟是哪达呀?眼前,一堵高大危峙的城墙横亘着,墙面上爬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在这个季节里萧瑟异常。城墙的拐角顶上,坐落着一座角楼,破窗烂牖,油漆剥落,只有一大群老鸹缭绕着,好像在说人间的坏话。胡同很逼仄,仿佛一根细长而蜿蜒的鸡肠子,紧贴着错落有致的一座座庄院。周遭阒寂一片,风像一个无形的人,在眼前踉跄不已。索朗释解说:爸,那个灵婆子的生意好,半途中听说她到了这家来作法,所以我当即掉了头,追了过来。索朗表情磊落,一直玩转着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后来跟在奶妈的身后,径自进了旁侧的这一家院门。管家拎着牛皮上前,遮护着老财东,索敞示意不必了,催他赶紧去世兴堂治疗,千万别破了相。这一时,管家哽咽开来,哀告说:老东主,你别撵我走了,让我再伺候你一阵子吧,最近沙州城里风声紧,人们都在疯传,说一个叫朱十三的土匪把子进了城,不是杀人,便是请财神,闹得人心惶惶的,我只揪心你。闻听此语,索敞的内里潮起了一股感动,抚住了管家的肩膀,劝慰道:瞧瞧,你嘴里又不打粮食了,这么大的个人,莫非要像细君那样哭鼻子?不承想,管家真的落下了泪,鼻脸湿湿的,恓惶不止。索敞慨然道:猫子,你来义庄的年头太短了,你真的不知道索家的底细,哦,凭着我老辈子先人们的功德和施舍,别说是几个打劫起哄的蟊贼了,纵然是前朝的府衙和官兵,包括目下所谓的革命军,也不敢对我说三道四,来戳一根指头的。是这,你就早早宽下心,骑上马抓紧去吧,我看着你走出了胡同口,再去帮娃娃抓周也不迟。迟滞了一番,管家的身子有些发软,忙扶住了旁边的砖墙,暗自神伤。丁荣猫道:
“土匪们已经请走了一位财神,赎金是一块狗头金。”
索敞一怔:“财神是谁?”
“一个不值钱的瘸子,废人,猪嫌狗不爱的东西。”管家为了强调自己的话,渲染说,“老东主,胡家坊的胡恩可你也认得,财神恰恰是他的三儿子梵海。你想想看,一个瘸子都能开价这么高,我跟着你出来,不得不提防呀。”思忖了一番,又补充说:“这件事本来是保密的,走漏消息的也是他们坊上的一个瓜娃子,平时跟梵海是狗皮袜子,前两天被朱十三的人灭了口,吊死在了胡家坊的牌楼上,算是警告吧。”
“哎哟,那胡家的老东主怕是不得活了,寿数也该到头了。”索敞惋惜道。
管家说:“谁也没见过朱十三,只有他找你,你却看不见他。”
“不,猫子,问题不是这。”索敞盘磨着,谨慎措辞,“问题在于,就算把胡家的人全都活剐了,连皮带肉地卖掉,骨头熬成了精油,也绝对炼不出半根金条来,遑论是一块狗头金了。我估计,胡家过不了这个坎,我得抽空去看看。”
“老东主,你别蹚这个浑水,这跟义庄无关。”
“住嘴,你青皮寡脸的,你懂个什么。”这一时,角楼上的老鸹群东移了过来,飞上掠下的,聒噪不止。索敞的嗔怒,既是对丁荣猫的不悦,也是朝着这一群黑衣行者的发泄。停顿一番后,索敞再次叹息道:“其实呐,我最明白了,胡家根本没有钱。唉,世兴堂的沈破奴倒是占了便宜,已经搬入了那一座新宅院,可惜胡恩可许诺给我义庄,要在千佛灵岩上打一座家窟的话,恐怕要成了无头的账,死无对证喽。”
管家仍插嘴:“另一种可能,就是与胡家结了仇,朱十三专门来打他们的算盘。”
“结仇?”
“老东主,你再仔细想想,倘若是土匪请财神,专门为了讹钱财,干么不绑一个囫囵人,却偏偏请走了一个瘸子呢?”管家心思缜密,剖析说,“但凡要对仇家下手,一般会软处取土,不是剜心,便是断肠,梵海自小就是他爹娘老子的一块心病,这个药下得重。”
索敞失声道:“惹祸的,一定是河西司马。”
“河西司马?”
丁荣猫咂摸着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主仆二人谈不下去了,一名伙计出来,延请老财东尽快,说抓周的典礼即将开始,灵婆子早就泼烦开了。管家解开了缰绳,纵身上了马,盯望了一眼老财东。管家问说:老东主,你最想让细君抓到什么,将来做什么样的人?这一句问话,几乎难倒了索敞,怔忡说:我这一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血,你看你,你像个红脸关公似的,就差一把青龙偃月刀了。怪道的是,昨天的那一条大鱼是红的,今早上给细君点的朱砂痣是红的,坐的轿厢是红的,烤的炭火也是红的,这几晚夕我做下的梦更是血光四溅,场面不祥,我不明白这究竟咋了。这一世的光阴里,我命犯血色,够了,真的够了。所以说,我只盼着细君听话,最好能抓上针线,将来做一个月白风清的人,也就不枉了我对她的一番惜疼。管家矮下身子,在马背上鞠了一躬,拜忏道:对不住了,让老东主你受惊了,我这就去把脸面修复好,等一下来接你吧。言毕,管家拨转了马头,一道烟地跑出了这一条幽闭的巷道。
伙计在前头引路,索敞埋下头,尾在身后,跨过了门槛,听见门扇嘭地一下,当场锁闭了。想象中,灵婆子所到之处,应该是人声鼎沸,前呼后拥,生意热闹极了,但这样的景象并未出现。索敞觑见,这一座干净而素朴的院落,除了静谧,甚至有一种蚀骨的荒凉,好像许久都没有人气了,急需要一场巨大的喧哗和惊险才可以填满,也才能配得上今天的仪式。伙计将老财东引入了堂屋,安顿他坐下,稍事歇息。另一名伙计捧着茶盘过来,在茶盅里搁了茶叶、桂圆、葡萄干和冰糖什么的,又注了开水,奉给了老财东。末了,两名伙计一左一右,端立于两旁,夹峙住了老财东,哑默不语,犹如佛陀身畔的弟子阿难和迦叶一般。
索敞并未深想,腰杆子挺直,气度雍容,表情上弥漫着一种浅浅的笑意,尽量保持着义庄的当家人应有的风范,绝不容他人小觑。稍顷,索敞问说:大少爷呢,他去了哪达,怎么不见他的面?旁侧的人答道:灵婆子正在后院里作法,义庄排在了下一轮,大少爷正在布置仪式,等一下会来给你请安的。又问:怎么听不见娃娃的哭闹了,细君呢?快抱过来,让我跟娃娃亲热一下吧。伙计回说:娃娃早就睡熟了,有奶妈子照看,你就别扯心了,快喝茶吧。其实,这一早上,索敞早就喝饱了罐罐茶,茶瘾过完了,脑子里格外清醒,真不愿意再泼烦自己了。然而出于礼貌,索敞仍然端了起来,吹了吹茶汤上的干玫瑰,轻啜几下,品咂了一番。果然,这种大路货俗不可耐,味道寡薄,气息轻佻,不如茯茶那样力大势沉,可以让人滋生出一种生无可恋的快感来。索敞抿笑着,喝完了一水,伙计又沏满了,多搁了一块冰糖。门端外,刚才角楼上的那一群老鸹终于疲累了,纷扬着栖落了下来,站在庭院中,好像一伙子从黑夜中挣扎出来的家伙,唉声叹气的。或许,近些日子见惯了太多的血色,索敞忽然觉得,眼前的漆黑,才是一种真实而贴切的暗示。
这一刹,索敞手上的茶盅突然掉了,摔烂在地上。
索敞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咽喉,身体塌方了似的,瘫在了椅子上。疼痛像一把看不见的针,密密匝匝的,扎在了咽喉中,令索敞身体内的生气一泄而空,再也支撑不住了。转瞬,这一把尖针又变成了一块烧炭,顺着喉咙滑将下去,直抵肺腑,骤然间燃起了一片燎原大火,接天壤地,几乎要将索敞烧成了一捧死灰。索敞明白,这一具沉重的肉身现在漏洞百出,覆水难收,再也无法收拾起来了。但索敞犹不甘心,挣扎了几番,将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积攒了起来,趔趄地问:
“是灵婆子给我作法了吧?”
“不,是哑药。”
“那你们是朱十三的人了,想请我去当财神?”再问。
“抱歉,现在是大少爷说了算。”
在索敞栽下去的那一刻,门外庭院中的黑老鸹们受了惊,扑棱棱地飞将起来,乱羽纷呈,让天空猛地暗沉了一寸。索敞瞥见,儿子索朗的那一张嘴脸短暂地出现在了窗口上,一边探望,一边阴鸷地咧笑着。索朗玩转着大拇指上的玉石扳指,玩毕了,认真地箍在了指根上,悄悄闭上了窗户。
傍晚前后,当索敞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陷在了一座地坑中,深达数丈。索敞想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仰首问月、抢天哭地罢了。是时,一轮又一轮银子般的光辉,照耀在了沙州城,照耀在了关外三县,以及秋风吹拂的万里墙城与河西走廊沿线,仿佛人世上默然运行的无数个天命那样,一切都鲜为人知,全无朕兆。
自此,长达十余载的囚禁时光,降临在了义庄老当家人的身上。
这天夜里,月亮也被惊吓了,月亮像一盏白灯笼,被天空提在手上,无辜地照临着党河两岸。咆哮的河水中,一辆红呢子车轿倾覆着,颜色刺目。驾车的辕马早已溺毙,尸首浸泡了之后,这牲口几乎壮硕了一倍,被牛皮挽具拖拽着,随时都有滑脱下去的可能。
梵义跪在牛皮筏子上,一手打着火炬,一手攥住了白蜡杆子,这里戳一下,那里搅腾一遍,不错眼珠子,认真地查勘着党河的底细。除了砾石,河床的底部均是板结了的粗砂,上头覆压着一层湿滑的河泥,令梵义危险至极,时刻会被抛下来。身后,上下精湿的弟弟嚷叫说:筏子漏了,漏得很厉害,这可咋办呀,舀是舀不完的?梵义挥着火炬一照,果然,牛皮筏子里的积水,足足有半尺厚了,河水还在继续往内灌涌,筏子也不像先时那么灵便了,身子滞重。梵义催喊道:别用手舀,快把鞋子脱下来,用鞋子舀。梵同嘻然一乐: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偏就不信,我制服不了它。言毕,梵同脱下了自己的大号鞋子,舀一窝子,又舀一窝子,迅速倒在了筏子外,干得十分欢实。
这一时,梵义又发现了新的危险,火炬烧到了中途,开始冒油了。着火的油滴溅落在牛皮上,一烫一个洞,快得像热刀子切酥油。敦煌一带的火炬,大多是皮革和乱麻缠裹的,临到了使用前,都要在火油桶子里蘸一蘸,不仅耐久,火力也强。火油亦称黑油,另一个名字叫石油,来自玉门镇老君庙的地底下,价格不贵,常年有火油贩子们在四处兜售。无奈之下,梵义将火炬按在了水中,熄掉了。梵义交代说:再去前头找找吧,前头是一个回水湾,幸亏月亮还亮着,义庄的老东主也许命不该绝呀。
党河的右岸上,急递社的一干成员,分别拉扯着两根粗麻绳,一根牵住了筏子的头,另一根拽住了筏子的尾,松紧适度,听凭着梵义的手势。这一季,党河上游肯定下过不少的暴雨,临近沙州城外时,河面突然像一捆打开的铺盖卷,再也合不上了。广漠的月亮光下,胡家坊的牛皮筏子,犹若一片惊颤而单薄的枯叶,一忽儿消匿了,一忽儿又隐现出来,让蒋斧诸人的身上开了锅,惊魂不定,又须臾不敢马虎。卡利班眼尖,拔长了脖颈子,催喊说:快快快,往前头拉,梵义已经发令了。蒋斧瞭望过去时,果然看见梵义举着白蜡杆子,一再示意。前一根绳子用来赶船,后一根则是掌舵的,以防被河水冲跑了。岂料,岸边上看热闹听笑话的人,比星星还繁稠,让人干脆下不了脚。卡利班一下子火了,肩上背着绳子在赶船,大声嚷骂说:好狗不挡道,好狗不挡道,谁挡了爷爷的道,爷爷的蹄子可不认人。纵然骂了一路,卡利班的唾沫几乎快干了,但服帖他的人很少,更不愿挪脚。这么一个难得的月圆之夜,义庄的老掌柜居然连人带车马,颠覆在了党河中,迄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比这个事情更大的意外了。敦煌二十三坊的乡邻,包括沙州城内的行商坐贾,纷纷丢下了月饼和瓜果,也忘了给月亮献供,齐聚在河岸上,谁也不肯错失这个机会。暮色沉降时,希望像扔进了河里的石头,一个个破灭了。目下,连月亮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了凉州、甘州和肃州,孤独地站在了敦煌的头顶上,义庄的老掌柜却仍旧下落不明,这不免令眼前的秋夜,如同一只失手打碎的净瓶,坏了人间的念想。人们一半忧心不已,一半叨念着义庄的种种好处,甚至有一小撮耄耋老者,当场跪在了滩涂上,说起了古今。慢慢地,人们嘴里的闲章,逐渐衍变成了一些怪话和迷信,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风靡了整个右岸。
或曰,义庄的老东主昨日里善心大发,花了大价钱,放生了一条大红鱼。事实上,那根本不是鱼,乃是东海的龙王爷幻化来的,在微服巡游,一不小心失了足,被革命军的兵士们拿获了。显见,为了感激索敞的恩德,龙王爷今天拦住了他,请他吃席去了。或曰,是龙王爷不假,但拦住老财东并非请他去吃席了,而是龙王爷要索回自己的车辇和龙驹。明摆着,那一辆红呢子的车轿,不是一般人能降服住的,孙猴子那么大的本事,也对龙王爷忌惮三分呐。事发时,有一个麻眼的老乞丐,恰巧在河边喝水吃馍馍,也过来帮腔说:骗你们不是人,我眼睁睁地听见了,豁喇一声,党河水破了,从里头跃起了一头怪物,一口将老东主吞吃掉了,连骨头也不吐,后来怪物又匿身在了水中。旁侧的人问:你一个瞎子,你怎么就判断出是一头怪物呀?麻眼嘻然道:乖乖,你脸上有一道抓痕,恐怕是昨晚夕梁寡妇家的猫划下的吧?这人慌了,捂住脸不见了。这些怪话和迷信,好比麦草点着的火,燎原在了月夜下,迅即就被李豆灯获知了。李豆灯拍案而起,对着身畔的耆老和乡绅们断喝说:散了吧,你们各管各的坊,哪个坊的再敢胡说八道,嘴里不打粮食的话,等这件事了了之后,我非去砸锅倒灶,拆了他们的门楼不可。
事发突然,一切都令人猝不及防。
下半天时,李豆灯正在陇西坊的家里掰苞谷,门一响,义庄的大少爷扑了进来,猛地抱住了他的腿,尖嚎不止。哭了半晌,索朗方释解说,他爹老子乘坐的车轿,在党河边颠覆了,连人带车马被洪水裹挟后,已经冲到了下游的天水坊一带,幸亏被石头卡住了,目前情势危急,所以来央告李豆灯,哀求他即刻召集人马,前去救援。李豆灯大骇,用苞谷棒子敲了一下索朗的脑袋:老东主呢,你爸如何了?索朗蓦地跪在了地上,绝望地说:搜遍了车里车外,我爸连一个影子也不见,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了。李豆灯逼问:这一阵子党河里发了洪水,你爸究竟犯了什么病,居然让车轿驶到了岸头上,这不是找死么?再说了,你身为人子,干么也不劝阻他?索朗凌乱地释解了一番,称今个天去给闺女抓周,返回的路上,他爹老子瞭见秋色连绵,景致大好,于是让车轿驶上了党河岸边的滩涂地,打算游玩一下,不承想……娃娃呢,车里另有谁?李豆灯再次追问。索朗道:娃娃和奶妈均无恙,幸好坐在了后面的车上,但是和爹老子一起失踪的,还有家里的两个伙计。李豆灯喟叹说:哎哟喂,整整三条人命呀,党河这下子作了孽。李豆灯让五个儿子停下了手,叱令道:赶紧点烟,抓紧去敲锣,让二十二坊的当家人朝我集合,一刻也不许耽搁。
在这一届的文和事老协会中,陇西坊属于总坊,李豆灯当仁不让地挂帅,总绾各项事宜,各坊间惟他马首是瞻。三个儿子带着铜锣和响锤,出去敲打了,另外两个将掰完的苞谷棒子堆成了山,灌了火油,扑的一声点着了。黝黑的烟柱挂在了天上,像一匹长练,纵然百里之外,也会一目了然的。响锣,再加上烟柱,此乃重大事件的特急信号,约摸有七八年都不曾出现过了。然而,李豆灯早就等不及了,救人一命,须臾之间,忙唤来了伙计,将一套桌椅搬到了党河岸边,坐镇指挥。很快,各个坊的耆老和乡绅聚齐了,商议之后,拿出了一个紧急方案,分派下去实施。其实,这一个方案也了无新意,李豆灯抱着最坏的打算,将事发地点下游的河段划分了,每个坊承包一截,抓紧打捞。当着索朗的面,李豆灯并未说出打捞尸体这样的话,但谁都意会了,不能让义庄的老财东死无葬身之地,起码要捞上来,葬埋在索家的老坟内吧。
黄昏像一根颀长的孝布,从河西三郡的方向上吹拂而来,罩在了党河的两岸,天色开始慢慢黑了下来。见希望渺茫,一切都无能为力时,索朗突然跪下了,磕了一地的头,又让管家拿来了香烟烛火和冥亡钱,当即点着了,开始了祭祀。索朗一跪,丁荣猫也跪下了,奶妈尾在了身后,率先饮泣了起来。只有怀中的细君酣睡着,仿佛人世上的事情与己无涉,哪怕失踪的是自己的老先人。岂料,索朗刚焚了几张纸,哭也没哭疼,李豆灯却气冲冲地踱了过来,撩开罩袍,一顿乱脚便将香火踩灭了。李豆灯喝令道:不许烧,谁叫你这么哭丧的,还有没有体统?索朗涕泗横流,哀告说:我爸身上没带钱,万一去黄泉的路上被小鬼们拦住了,少不了遭罪的,让我先给爹老子送上一笔花销吧。李豆灯审视一番,逼问说:谁说你爸下世了?你这么迫切,真让我疑心你先前的话,别以为你现在戴着老东主的这个扳指,你就可以当义庄的家。索朗的气焰,一霎时消泯了不少,却又挣长了脖子,反驳说:车翻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我爸被水冲走了,我嘴里但凡有一个字的谎言,那就请天老爷扔斧头,干脆劈死我算了。偏偏这一时,细君可能尿下了,呜咽地哭将起来。索朗的气没处撒,只好捡软柿子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薅住了娃娃屁股上的肉,拧了几把。索朗叫骂道:你个小克星,小丧门星,你先前克死了你娘,现在又让你爷爷生死不明,我真想掼死你。细君痛彻地尖哭着,但索朗一直不肯丢开,险些让奶妈脱了手,将娃娃摔在地上。宫法麦忽然急了,护犊心切,一口叼住了大少爷的胳膊,咬住不放。索朗一把攥住了奶妈的头发,抬手便是几个耳光,嗔骂说:你个娼妇,你再多嘴的话,小心我敲烂你的狗牙。宫法麦哀叫不已,幸亏管家跑了过来,强行分开了双方,才让奶妈死里逃生,但大半个脸早已红肿了。不承想,索朗的枪口又对准了丁荣猫,一拳上去,管家的鼻血哗地淌了下来,开成了一座染料店。索朗怒斥说:你一个下贱的麦客子,要不是端上了索家的饭碗,你能人五人六么?可倒好了,你们现在都想吃里爬外,一个个替外人说话,难道义庄的人全都死绝了么?
义庄的这一场内讧,甚至比敦煌六合班的折子戏还精彩。党河两岸的看客们,犹如秋叶一样地纷扬过来,谁也不想错失这一幕热闹。眼前,一向威冷而神秘的义庄,那个传说中的索氏一门,竟然也像一尊皲裂的器皿,出现了罅隙,让人们得以窥见它的内部,洞悉它的狼伉与不堪。这么着,人们的嘴里又生出了更多的闲话和迷信,谣诼不断,再次传入了李豆灯的耳中。李豆灯发了火也不管用,一点点地气馁了。薄暗中,各个坊的首领老眼昏花,谁也认不清自己的人,后来也就偃了旗,息了鼓,任由义庄的大少爷站在河滩上,一个人跳着脚开骂,像一幕独角戏。人群越挤越多,李豆灯的那一张桌子几乎快被掀翻了,人也摇曳着,几乎快窒息了。
这个关节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人群豁开了一条孔道,一支革命军的马队赳赳然地扑了过来,控制住了局面。
骑兵们各擎着一支火炬,马队逡巡了几趟,形成了一个圆弧状,将文和事老协会的诸位首领,圈禁在了当中。李豆灯支好了桌案,心下大骇,但表情上仍旧维持着一种稳静,知道革命军来者不善,八成是来问罪的。不一时,人群中又飘进来了几匹马,其中一匹枣红色的高马上,坐着驻防营的营长娄炳承。
一见娄炳承,李豆灯当即松了一口气,款款立了起来,先自抱拳致礼,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娄炳承,甘谷人氏,少时在家务农,荒凉度日。及长,经由参加了同盟会的舅舅绍介,考入了一所新式步校,响应革命。毕业后,娄炳承仕途顺利,一路西行,而今驻防在了关外三县,贵为营长,受肃州驻防团的节制。大概十天前,娄炳承带着副官,一身便装,辗转打问到了陇西坊,求见李豆灯。亮明了身份之后,李豆灯心肠火热,马上置办了一桌酒席,款待了对方。席间,娄炳承开口央告,大倒苦水,声称驻防营最近的日子难过,中央拨付的后续给养与辎重迟迟不到位,现在天气渐渐凉了,兵士们还是单衣单裤,仗着年轻御寒。尤其是到了晚夕里,温差巨大,罡风肆虐,已经撂倒了一大批站岗放哨的人,不是伤寒,便是高烧,实在是将就不下去了。娄炳承还透露说,逃兵也有几例,那些江南出身的兵士,最耐不住边地的气候,带着枪支和弹药就跑了,一旦在肃州一线被逮捕,统统枪毙,概不宽赦。听完了客人的絮叨,李豆灯大致猜出了八九分,问说:此番你是来找我个人帮忙,还是专门寻求文和事老协会的资助?对方答:两者皆可。又问:从文和事老协会的角度上,你需要多少件皮袄,多少双毡靴?营长思忖后,保守地说:大概二三十件就够了,先保证夜间执勤的战士吧,此乃当务之急。李豆灯道:哎哟,这话说出去太伤脸了,也不是本协会应有的风范,干脆给你一百件吧,容我三天之内备齐,再一发送到兵营里去。又补充道:新皮袄不热,老衣裳才像炕,我这一百件不全是新的,但绝对保证干干净净,一无破绽,二无虱子和虮子。末了,李豆灯又讲:从我个人的角度上,我送你们一人一件细羊毛的夹袄吧,原本这是为我几个儿子新缝制下的,看你们的体量和尺码差不多,千万别客气了。
临别前,娄炳承的脚后跟一磕,立定后,恭敬地致了一记军礼,久久不肯放下。娄炳承说:老先生,我代表国家感谢你,代表各位战友的父母家人,铭记你的这一番恩德。李豆灯却拦挡下了:且慢,劳驾国家来感谢我,那老朽的罪孽可真就大了,这个不敢当,实不敢当。娄炳承慷慨地说:共和之国家,倘若每一个人都能像老先生你这样,何愁天下不定,我中华国开不了太平之盛世。
此后,李豆灯将五个儿子派遣了出去,打着自己的旗号,分别在二十三坊内劝募。
次日晌午,党河岸边便出现了一座小山,半新半旧的皮袄和毡靴纷至沓来,比预想的还要踊跃。陇西坊的女人们也被动员了起来,缝补之后,又在河水中逐个淘洗干净,晾晒在了石头上。那两日,党河的滩头上一片羊脂白,羊毛晒干后,竟如一朵朵蓬松而硕大的白花,煞是耀眼。择了一个后半夜,李豆灯率着儿子们,赶着几辆大车,将御寒的衣物和毡靴,送进了驻防营。又趁着公鸡打鸣之前,悄然回到了陇西坊,一切都干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自始至终,李豆灯之所以缄默异常,不愿意透露这些东西的用途和去向,当然是因为文和事老协会的那一条古老的禁忌使然。协会创建之初,先贤们就立下了一则规矩,官民永远是两张皮,各端各的碗,各吃各的饭,绝对不能在同一个锅头上纠缠。此刻,娄炳承率着人马,荷枪实弹地闯了进来,分明是这天夜里的惊变,让驻防营产生了某种警觉,惟恐民众聚集闹事,所以才发兵而至。
这一时,见李豆灯先行问候,一脸的客气,娄炳承立刻下了马,端正地敬了一记军礼。娄炳承问说:老先生,这么好的月亮光,这么好的秋夜,敦煌人不在家里赏月,却成百上千地纠集在这里,难道这是个风俗?哦,倒也不是什么风俗,只因为今日下半天时,义庄的老财东驾车经过河滩时,不料发生了重大的意外,打捞到了现在,竟也没个什么结果,令人焦心呀,李豆灯如实相告。这一番言辞,让娄炳承立时松开了表情:难怪了,我先前得到的情报有误,居然说敦煌的几座坊因为争地,双方约定在这里械斗,边防不靖,则国家不宁,所以我就赶过来了。
李豆灯瞭见,娄炳承一身戎装,但领口处露出了一圈细羊毛,料想自己赠予的那一件小夹袄,一定就穿在他的身上。悠忽间,李豆灯突然心窍大开,忙作揖道:老朽有一件事紧急相求,万望营长能出手相助一下?老先生,你尽管吩咐吧,娄炳承答。是这,昨日里你的手下在河里头捉鱼,我亲眼见下的,他们一个个都是浪里白条,出水的蛟龙,不比我们本地人,天生就是旱鸭子,一碗水就能呛死。李豆灯先恭维,后求请:营长,可否将那几个江南来的兵士借来一用,趁着这个不错的月亮光,去河里头打捞一趟,虽说死生有命,可万一有个奇迹呢?娄炳承的脸色垮了,摸出来一根纸烟,叼在了嘴上。副官找来了一支火炬,很夸张地点着了烟,娄炳承一味地抽吸着,半天也不吭气。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旁的索朗挣开了革命军的警戒线,疯狂地冲了过来。索朗指着李豆灯,情绪败坏地说:你个老贼,我爸明明已经被党河水收走了,已经上了路,你还这样的不罢不休,惊动他老人家的亡魂,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肠?你摆的什么坛场?依我看,你才是整个敦煌最大的妖孽。副官拦住了索朗,任凭对方踢打,始终不曾还手。李豆灯气血攻心,瞭见几个儿子跃跃欲试,几乎快爆炸了,忙用目光制止住了,休得无礼的意思。李豆灯释解说:老东主遭遇不测,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局面,令人痛心,可眼下,活着要见人,死了要见尸,你生为人子,不去河里搭救,却急于发布噩讯,忙着烧纸祭奠,我倒想知道你的心肠,你的坛场是什么?索朗虽然语气激愤,但他的一双手却心平气和,一直在把玩着玉石扳指,仿佛那才是命根子,才是根本。这一切,均被李豆灯收入了眼底,疑窦丛生,可是又找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索朗冷笑了一番,尖声道:整个敦煌,欠我索家的还少么?我的先人们穿上了血衣,捐出了性命,不是被官府剖心,便是让衙门斩首,可你们一个个都活得好端端的,现在却忘掉了义庄的好处。此言一出,李豆灯忽然泪水敷面,伏在了桌案上,哭了一遭。稍顷,李豆灯艰难地起了身,抬望着头顶上的月亮,笃定道:义庄的恩德,就像这清白的月亮光,照在每个敦煌人的身上,谁也没有忘,也不敢忘。但是,你身为义庄的接班人,断然不能这么红嘴白牙,满口喷粪,玷污了百姓的情分。末了,李豆灯指天发誓:我的这些话,月亮也听见了,等一下月亮一定是红的,月亮也会哭出血来。大少爷,假如月亮不红的话,我跟着你去义庄的祠堂,我来当索家的孝子吧。
索朗显然被激怒了,趁乱脱下了鞋子,扔向了李豆灯,又用肩膀撞开了副官,龇牙咧嘴地扑向了对方。这一时,娄炳承发了令,骑兵们朝天放了一排子枪。枪声刺耳,一刹那撕破了夜幕,惊得月亮也跳了几下,匍匐在了头顶。娄炳承身手利索,遮护住了李豆灯,对着索朗的面门来了一枪托子,将其击倒在地。索朗狗一样地趴在河滩上,口鼻中喷血,诡笑说:我的门牙,我的门牙呢?寻摸了半天,索朗也没找见自己的牙齿,满手上攥着碎石子,笑得更凶了,也更加瘆人了。娄炳承实在气不过,喝令副官马上将索朗绑了,拉回兵营里去,美美地治一下他的病,灭一灭他的气焰。
当着列位耆老和乡绅的面,李豆灯血勇地说:千万不可,你们都是带枪拿刀的人,吃着国家的俸禄,口衔天令,来这里是防边的,切莫插手地方上的事务,此乃我敦煌的家事。娄炳承收起了枪,狐疑地盯视着,万般不解。李豆灯道:不管咋样,大少爷索朗毕竟是咱敦煌的儿子娃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即便他现在失心疯了,也有文和事老协会替他托底,给他寻方问药,营长尽请放心吧。哦,天也不早了,夜太凉,诸位还是请回吧。娄炳承本来就不打算蹚这一道浑水,见此情状,遂就坡下驴地说:在下原本还想派几个兄弟下河,帮着打捞一番的,但是刚刚见了这个次品的货,我觉得太不值了,告辞了。言毕,娄炳承翻身上马,像来时一般迅疾,转眼便消失无迹了。不送,李豆灯悄然送出了这一句后,方知道自己的身上早已开了锅,汗下如浆,遂慢慢地收回了失散的心魂,清晰地瞭见了月色下的党河两岸。在这个惊变的中秋之夜,李豆灯截铁地说:
“义庄的老东主还在,还活着,除非让老朽亲见了他的尸身,我才死心。”
索朗仍在找牙,膝行过来,抱住了李豆灯的腿。
“是这,”李豆灯的目光逡巡一遭,吼喊说,“只要找不见老东主,不论是生人还是尸首,他都不能算是亡人,义庄也不可烧纸,不能祭奠,更不许摆设灵位。一日无功,那就等他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人世上的一条命,不能就这么草率了,必须要一张白纸黑字的结论。”
门牙掉了,索朗喷着气息,却说不出话来。
“我的这些话,自然也是本协会的判断,各坊周知吧。”作结道。
像一种冒犯来临了似的,河岸边突然炸了群,人们纷嚷着,找见了,找见了。李豆灯不敢怠慢,忙率着文和事老协会的一干人马,在火炬的光耀下,踉跄地奔到了下游的一处回水湾旁边,打问究竟。
清癯的夜风中,梵义举着白蜡杆子,一忽儿撑船,一忽儿向岸上示意,指示方位。急递社的成员们,分列两厢,卡利班和蒋斧各自领头,扛着前后两股子绳子,慢慢地将牛皮筏子拉拽到了岸上,稳妥地停在了河滩地带。歇缓了一下,梵义和梵同犹如两只矫捷的鹞子,跳下了筏子,又督促卡利班诸人扛来了一扇门板,将一具肿胀的尸体搬下来,款款地搁置在了上头。急递社的人没有一丝喧哗,轻手细脚的,好像对亡灵充满了敬意与哀伤,不能去亵渎。蒋斧摸出了一张黄表纸,仔细苫在了死者的脸上。李无亏和昆莫脱下了外罩,一件覆在了身上,另一件盖在了腿上。至此,亡灵和这个明月沸腾的人世间,彻底割断了牵扯,失去了联系,完成了一次真正的舍离。
急递社的诸人马不停蹄,立刻拆下了筏子上的十几根梁木杆子,将一张庞大的牛皮摊开在地,横竖对折,认真地包卷了起来,捆扎停当了。在这一系列的动作中,各成员分工明确,井然有致,配合默契,好像拥有同一只手似的。末了,大家拢住了梵义,听候少东主的吩咐,一个个都是恭敬而耐心的表情。在河滩的另一侧,义庄的大少爷蹲在水中,一边洗刷着嘴里的血水,一边训斥着管家,而奶妈搂着细君,瑟瑟地站在风中。这一刻,娃娃的哭声,像一只碗碎了,十只手再也拾不起来那样。显然,索朗对刚刚发现的这一具尸首毫无兴趣,如果往深里一思想,等于对他爹老子的生死不闻不问。孽障呀,李豆灯的内心暗吼了一声。
事实上,这高下立判的两种情状,一方面让李豆灯心念如灰,禁不住替义庄的老财东惋惜,似乎也勘破了人世上所谓的血脉与亲情,并进一步质疑起了索敞真正的死因。但另一方面,当李豆灯直击了胡家坊的一对亲兄弟,率着一群少年人,置生死于不顾,浪里来,水里去,做着有情有义的课业时,他的心里潮起了一种苍老的激情。不错,在李豆灯的眼中,这是一股年轻的力量,新生的果敢,要说他们是豹子,那就是豹子,要论他们是鹞鹰,他们便是鹞鹰。李豆灯思想,一辈人有一辈人的光阴,眼下自己这一辈尚未凋落,天可怜见的,也不知在哪一个时辰里,这敦煌的土地上,竟然呼啦啦地冒出了这么一茬子人,如此英勇慷慨的一群俊朗少年,明晰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仿佛横空出世一般。与此同时,李豆灯也分明确信,此乃一股异己的势力,野生的呼啸,他们没有任何的服属,天不惧,地不怕,犹若一把刚刚打制出来的刀子,需要淬火,等待开刃,才可以一试风霜,有所报偿。
身为当家人,李豆灯渐渐明白了过来,这一群少年,其实跟文和事老协会是两股道上的车,是鸿鹄与燕雀,也是蛟龙和鱼虾,不可同日比拟,更不能放在同一张桌子上去论尺码,道短长。倘若还有一点点欠缺的话,李豆灯思忖,那或许就是梵义诸人尚未经过鲜明的磨洗,历练不足,翅膀还轻,经验还嫩。然而,年轻从来就不是一种致命的病。相反,惟其年轻,才可以化毒为药,让身心天开地阔,一派澄净。
一念至此,李豆灯的心中,蓦地失笑了起来,笑得眉飞色舞,四脚朝天,几乎快陶醉了过去。在这一个深沉广漠的月夜,因为窥破了如此核心的天机,敦煌的奥义,李豆灯突然滋生出了一种巨大的宽容心,一番疼爱,一幕敬意。李豆灯仰首望月,暗自盟誓,在自今而后的一切光阴中,不仅要守住这一项机密,也要用自己的余生去庇护这一群少年,替他们牵马拽镫,为他们结筏筑桥,开前面的路,蹚前头的河,哪怕将这一把老骨头捐了出去,也宁死不悔。这一刻,见梵义抛下了众人,端直地小跑了过来,李豆灯赶忙肃穆了表情,目光热烈地迎了上去。
“李家叔父,你受累了。”梵义躬身一礼。
李豆灯抱拳:“少东主,受累的是你们,我全都看在了眼里。”
“事情不妙呀。”
“且慢,先休说。”见梵义在夜风中瑟瑟战栗,李豆灯忙吆喊周围的人,“快拿酒来,让少东主暖一暖身子。另外,把我的那一张桌子劈了,架一堆火。”
黑烟挂在天上,响锣传遍了城外二十三坊时,乡邻们涌出了各家的庄院,站在河滩上看热闹。蜗居于大漠戈壁之上,虽说有一条河流穿过绿洲,但敦煌人大多不识水性,一个个束手无策。下半天时,梵义带着弟弟,去了自己家的一片洋芋地,挖了七麻袋后,结束了今年的收秋。回胡家坊的路上,梵义邂逅了李豆灯,以及一路上嚎丧的索朗。问清了缘由后,梵义让弟弟抓紧去一趟沙州城,将急递社的成员们统统喊来,一刻也不许拖宕,他自己却返身奔向了党河。急递社的成员,比一般人都多长了四条腿,当蒋斧诸人策马而至后,这一股异己的力量,立刻脱离了李豆灯的掌控,根本不在他的算筹之内。人是梵义的,擘画也归梵义。一群骁勇的少年人,风一般地拉开了阵势,开始向党河要人。
很快,急递社的干将们,唱着号子,用绳子将义庄的那一辆红呢子车轿,拖拽着拉上了河滩。一只轮毂爆了,另一只沉在了河底,驾辕的大马早已溺毙,伤口还在淌血,似乎是被河底的砾石开了膛,破了肚。梵同和卡利班跳进了轿厢,不一时,便抬出了一具尸首,款款地搁在了沙地上。李豆灯拽着索朗,一溜烟地跑过来认尸。索朗捂住了鼻子,只撂下了一句话,他不是我爸,这是雇来赶车的伙计,而后便蹲了下去,吐天哇地的,恶心了一阵子人。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去辨认的,躺在地上的尸首,五官几乎破碎了,好像被铁匠铺子里的大锤迎面砸过一样,成了一张软柿饼。梵义警醒地盯视着,思忖道,一个赶车的伙计,为何会死在掌柜的轿厢内,况且这么结实的车厢,老财东即便溺亡了,尸首也不至于下落不明,留下如此大的疑惑吧。想归想,梵义却并不声张,让梵同和卡利班抓紧回一趟家里,将牛皮筏子拉来,打算泅渡到河道的中央,再去寻摸一趟。
在关外三县,行商坐贾们大多备有筏子,小的用羊皮,殷实人家才用得起牛皮的。筏子拉来了,已经有好些年不用它了,干涩,皲裂,打开后已经不成样子。幸亏梵同带来了一桶子胡麻油,一干人相帮着,用抹布仔细地擦了上去,浸润了一遍。也就怪了,上了胡麻油之后,牛皮软塌得就像一张纸,颜色透亮,韧劲十足。大家在下端套上了六根杆子,田字状,又在上边绑起了四根,口字状,将筏子捆扎完毕,放入了水中。蒋斧断然拦住了梵义,不许胡家的兄弟俩登船,说水大浪急,太危险了。梵义却不在乎,翘望了一圈岸上的乡邻们,见大家都在巴兮兮地盯看着自己,便明白没有了退路。梵义笃定道:是不是儿子娃娃,就看这一趟了,我偏就不信,党河上盖了盖子,我胡梵义揭不开它。蒋斧诸人撤了下来,将两根长长的麻绳拴在了筏子的头尾上,远远地牵掣住了,这才宽下心来。
此刻,梵义灌了两口酒,烤了火,缓了过来,将救援的细节悉数道出,讲给了李豆灯和列位耆老乡绅。梵义说:这也是个伙计,两个伙计都死了,好在这一个的鼻脸还在,将来能让亲属们来认领。李豆灯喟叹道:可惜了,不会有人来认领的,临时雇来的帮工,从衣着相貌上看,想必是路过敦煌一带的下苦人,我这就安排人手,送去化人场吧。或许,梵义被一种深切的悲情攫取了,噙着泪说:他们才十七八岁的样子,按说车翻时,应该利索地跳下来,不至于丧了命。李豆灯吞了一口烈酒,却不下咽,而是喷在了柴火堆上。火焰像一个巨人,突然从里头跃出来,站在了半空中。李豆灯沉痛地说:天知道。梵义偎了过去,悄语说:
“这个伙计是被勒死的。刚发现时,他的脖子上有一根绳子。”
“不,”李豆灯突然伸手,一下子捂住了梵义的嘴,制止住了,停顿了半晌,李豆灯仔细说:“少东主,你最好什么也没看见,你就到此为止吧。你刚才想说的话,一定要烂在肚子里,彻底烂掉。你记住,一个儿子娃娃成熟的标志,就是要学会守秘。”
梵义急了:“可我明明看见了,我就不能不管。”
“你千万别插手。义庄的这些事,交由本协会来料理,只要老财东索敞的尸身一日不见,索朗便不能举丧,更不可能登堂入室,去做义庄的当家人。”李豆灯根本不剖析原因,只道出了结论,“少东主,你快走吧,党河里的泥沙太多,别弄脏了你的鞋子。”
“我不怕。”
“听着,敦煌的地盘够大了,敦煌的这个天,也够高了。”李豆灯将残剩的苞谷酒,全部浇了下去,那个火焰般的人,飞升而起。李豆灯截铁道:“假如我没有说错的话,河西司马就应该去旷野里驰骋,去高天上撒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婆婆妈妈的,简直泼烦死老朽了。”
梵义愕然,惊在了地上。
恰在此时,一匹快马从河岸上狂奔而来,停在了梵义跟前。管家苏食滚鞍下马,簌簌簌地跑将过来,附耳低语了一番。梵义犹在震惊中,但苏食的话,又像另一块被伐倒的碑石,迎面砸了下来,令其猝不及防。不作他想,梵义忙躬身一礼,辞别了李豆灯和诸位耆老乡绅,跳上了苏食的那一匹坐骑,扬长而去。
拨转马头的一刹,梵义瞭见,整个月亮都红了,红得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