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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

卷二十

胡锅子本是肃州的饮食,在沙州城开了第一家店面后,生意一直不太景气。意外的是,义庄的老财东索敞吃过一回后,竟欲罢不能,口舌上了瘾,见天便来光顾一趟。胡锅子就设在火神庙的附近,不能说这一锅汤就收慑了索敞的魂魄,其实隔着窗户,瞭看不远处仓鼠街上的动态,则是他的另一份使命。锅子端上来了,热腾腾的,索敞掰碎了一根麻花,泡在汤里,一股醉人的气息便直冲天顶。索敞不想吃独食,一再叨念,呃,要是娥娘在就好了,娥娘坐在桌子对面,喂她一勺,再喂她一勺,这个秋季就全美了。

天气凉却下来时,这种胡锅子不仅能发热发汗,贴膘,补气,还馈赐给了索敞一种锥心的思念。索敞觉得,思念或许就是汤水里头沸腾的胡椒粉吧,一边辣,一边却令人长太息,大呼过瘾。这不,靠墙角的那一桌席上,几位衣饰鲜亮的乡绅耆老,正在谈议着胡锅子的来历。有人说:之所以谓之胡锅子,乃是几个朝代前,一度占据了河西走廊的胡人们留下的饮食。胡人善战,在征战的间歇中,匆匆将头盔倒扣,下面生火,里头填装上一些干粮,一锅烩了之后,粗糙果腹,简便易行。这话引起了另一个人的不满,驳斥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哪一页纸头上写着这是胡人所创?究其源,莫高窟的壁画上,其实早有胡锅子的形象,那便是敦煌一带的羊肉锅子。不料,此番言论就像伙计们往炉膛里添了一块木炭,立刻溅起了一蓬火星,引得众人挞伐不休。又有人道:这胡锅子的神仙味道,恰恰来自于胡椒的点化之笔,没了胡椒,它只不过是一锅鸡汤罢了。又反问:胡椒从何而来,胡椒不正是胡人们从波斯国带来,从西路上捎来的么?一刹那,双方攻讦不断,势如水火。这么着,落了下风的乡绅啪地一下扔掉了筷子,立起身来,怆然泪下,决绝地说:老朽身为大汉民族的儿郎,又背着先人们的血债,宁学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难以跟大家在一张桌子上磨牙,我先行告退了,祈望诸位多多宽谅。一众耆老赶忙拢了过来,连扯带拽的,央请他不必介意,往事都老了,曾经那一世光阴里的恩怨,早就在那一世里了结了,何苦念兹在兹的。乡绅却一点也不通融,慨然出门,高吟说: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老子去矣。

如此心高胆烈的人,让一旁吃喝的索敞也刮目三分,不由得透过窗口,深望了几眼。恰在此时,索敞瞭见了那个眉目俊秀、一身骁勇的少年,骑着一匹快马,从街头闪逝而过。索敞忙拔长了脖子,外探了一番,却再也看不见了对方的影踪。少年不是别人,乃是不久前去义庄还马的梵义,那个来自胡家坊的少东主。梵义的形象,令索敞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在关外三县渐渐隆盛的传说,河西司马。不过,这一念头迅即湮灭了,消泯了。索敞吞食着芡粉过多的鸡汤,捞起了面筋和粉皮,忽然忆及了那名乡绅刚才的话,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哦,狗屁的河西司马,梵义不也姓胡么,跟眼前的这个锅子是一样的姓,无非是一碗发汗发热的汤汁罢了。索敞失笑了出来,一勺浓汤洒了。

喊了伙计,拿来了一壶水,索敞蹲在门外头,洗了半天胡子。揩净后,胡子蓬蓬勃勃的,仿若雪后的芦荻,一片霜白,迎风而拂。街面上的一群稚童,追撵着货郎,巴兮兮地看着新鲜。货郎立在了索敞的身畔,将担子支在地上,摇着拨浪鼓,吆喊说:半年庄稼半年跑,半年不跑吃不饱。卖乖了一番,又继续道:一买扎花针,二买花手巾,三买上胭脂四买上粉,五买梳和篦,六买花头巾,七买三环子和顶针,八买丝手帕,九买花线绣荷包,十买上扣线肩胛上挂。趁着心情好,索敞各样挑拣了一套,付了钱,接过货郎打好的小包袱,揣在了身上。既然找见了由头,索敞便不再犹豫,踱过了街道,朝着仓鼠街口款然而去。索敞笃信,娥娘会喜欢的,因为货郎刚才说过,这是从江南的苏杭一带进的货,光看那个颜色,便知道价钱不低。一想到娥娘的身上,穿了一件花线缝制的衣裳,索敞便暗自激动了起来,甚而觉得裆里也热了,有一种火烫的犯罪感。

俗话讲,人算,不如天算。

索敞进了仓鼠街,还没走出几丈远,却见右侧的围墙下,腾地站起来了两个人。日头很好,他们本来笼着袖子,圪蹴在墙根下晒太阳,听见动静后,原先的泥胎相,突然变作了恶煞一般。一左,一右,两个人拦住了索敞,催请他掉头,切莫入内。索敞讶异地打量着对方,从穿衣戴帽上看,无疑是乡绅或地主,再从年龄上判别,几乎比自己还老,老了差不多一倍。这么着,索敞不便发火,抱拳一揖,探问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莫非我打扰了二位的清梦,败坏了你们的财运?对方不语,只是进逼着,让索敞乖乖地退出了仓鼠街,荒凉地站在了路口。索敞不甘心碰壁,问说:仓鼠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一介素人,既不偷,也不抢,干么防贼一样地防我呀?对方答:你也别多心,这里头是中华民国敦煌县府的火药局,一向禁绝烟火,禁绝行人,并非只跟你过不去。闻听此言,索敞释出了一口浊气,仰首问天,自语说:天下易主了,只不过是换了一副新油漆的牌子,可仓鼠街还是仓鼠街,火药局仍是火药局,一切皆是旧的,连墙头上的草也锈黄了。这一时,巷道尽头的槐树上,突然腾升起了一团黑雾,又瞬时飘散了。索敞仔细一瞧,原来不是黑雾,却是一群乌鸦,在地上投下了一坨坨阴影。索敞笑说:二位,这火药局鸟去得,干么人去不得?对方肃穆地说:的确,鸟去得,偏偏你去不得,因为你不是鸟。索敞明白自己被绕进去了,玩笑说:你咋知道我不是鸟,因为我没有翅膀么?岂料,对方截铁地说:你不是鸟,你是义庄的老东主。

偏在这个关口上,从火神庙的东西街道上,乌泱泱地奔来了两拨人,将索敞围在了中央。索敞脱身不得,惊颤地扫视了一圈,竟发现周遭皆是一些七老八十的乡绅耆老。不错,刚才在胡锅子店里吵架的那几个人也在,连那个扛着货架子,游街窜巷的货郎,居然也摇着拨浪鼓,在一旁兴风作浪。索敞萧瑟地瞥望着,暗忖道,原来这些匹夫早就埋伏在了这一带,这些老贼事先已经封锁住了仓鼠街,只等着守株待兔,关门打狗了。一想到对方在暗处,自己无辜地站在明处,竟然像一个戏娃子那样,被人瞅了个一清二楚,索敞的脊背里,登时孵出了一层冷汗,血不流了,血似乎停了下来。遍地贼人,当初听说中华民国业已陷入了内乱,军阀割据,狼烟纷起,索敞还不以为然。目下,这些老匹夫对自己施加出来的手段,令索敞深信,中华民国的确乱了,敦煌也概莫能外。倏忽间,人群豁开了一条罅隙,索敞瞭见,那个该死的陇西坊的李豆灯,踅出了一顶轿乘,迎面而至。索敞率先发问:

“哦,原来贵协会的神仙们在此聚众秋游呀?”

李豆灯虚了一礼:“老东主,气色真好。”

“实话说吧,刚才还不错,但此刻在下的心情,差得就像一张黄表纸,幸亏你来了。”索敞阴郁着,不打算客套,“是这,我刚吃完了胡锅子,闲来无事,便在这附近溜达,也好消消食。不承想,贵协会的这几位神仙哥哥,偏偏封了我的路,断了我的方向。嗬,这大天白日的,地是民国的地,街是县府的街,也不知从哪达窜出来了几匹野狗,绊住了我的脚。”

“因为此路不通,怕老东主耽误了自己。”李豆灯道。

索敞一笑:“路明明开着,你千万别讲夜里的话。”

“嗯,路的确开着。不过,老东主或许还没发现吧,这是一条死路。”

“死路?”

“对,死路,走到了头,老东主你也找不见出口。”李豆灯须发澎湃,面露威棱,将手中的一根拐棍戳打着脚下,决然道,“这条街名叫仓鼠街,多几个老狗来逮耗子,恐怕也不算造反吧?”

“咱们都这么老了,阎王随时会来领人,谁先谁后,不就是一个死嘛。”

“老东主此言不虚,的确就是一个死。”李豆灯担纲着文和事老协会的首领,一向强势惯了,似乎此刻就是一座宣喻的课堂,不肯罢席,“死也有成百上千的方式,有的人死得磊落,死得典范,死得让后世景仰和追怀。不可讳言,有的死却很鬼祟,很小人,坏了敦煌的风气,也坏了关外三县的乡约村规。对这后一类,本协会的全体成员断然不能姑息,须严防死守,大狗小狗全都上了街,铺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索敞知道彼此杠上了,但又不甘心落败:“那么,我要说我去仓鼠街,走一趟亲戚呢?”

“呃,老东主莫非爱上了女红,要去学绣花?”

“笑话。我一天到晚都在研习圣人和先贤们的锦绣文章,哪有什么工夫去过问针头线脑,那不是丈夫所为。”索敞明白,没有秘密可言,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就被窥破了,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拿获在了大庭广众之下。这一刹,尊严也犹如一场不幸的雪,化得一干二净了。索敞维持着最后的一点镇静,掏出了怀里的小包袱,当众释解道:“不过呐,我刚刚买了一些女红的东西,家里的孙女细君眼看着快一周岁了,这不是要让娃娃抓周嘛。”

李豆灯赶忙抱拳:“老东主,多有得罪了,这都是误会。”

恰在这时,索敞偶然瞥见,一个戴着月白色头巾的女人,从仓鼠街里踅了出来,径直地往火神庙的方向上走去。女人高挑着腰身,挎着一只包袱,背影生动而干净。索敞从女人甩动的胯上,一眼认出了对方,忙在心里追喊了一声娥娘。李豆灯的这一句道歉,让双方最终没有撕破脸皮,各让了一步,各下各的台阶。索敞厌倦地说了一声告辞,一把拨开了人群,款步走了出去。走出去许久之后,索敞才意识到了疼,忙松开了握拳,发现手心里已是血流如注。刚才太紧张了,手也攥得太牢,包袱里的几根针扎了出来,刺在了肉里。

不过,这些皮肉之苦,很快就被索敞挥之而散了,徜徉在脑海之中的兴奋,就像这敦煌秋天的晴空一般,浩大,深广,分明泌出了一种陶然而醉人的气息,令人忘怀。索敞尾在了娥娘的身后,不疾不徐,也不愿惊动了对方,只是一味地跟着,心里便踏实了许多。这么着,一前一后的两个人,穿过了员外街、打铁巷、沙尕楞巷、坝口街,又绕过了守备署和草场,踅入了一条僻静的街道。索敞愕然地发现,娥娘埋着头,一门心思地钻进了旁边的车马店。索敞登时着了火,撒腿追了上去,伸手一扣,抓住了娥娘。索敞央求说:

“这么个龌龊的地方,娥娘你不能去。”

女人一转身,却不是娥娘。

“对不住,我眼花了。”索敞收回了手。

这一时,陈小喊正在气头上,无处发泄。

同样发怒的还有梵义,内心像一座崩塌的山体,乱石翻滚,灰飞烟起。但梵义已经有了一番历练,知道震怒即是悬崖,只会坏事,绝无一丝一毫的助益。梵义强忍着眼前的羞辱,表情上继续砌着笑,殷勤地巴望着对方,求告再三。陈小喊靠在炕墙上,跷起了二郎腿,哈欠不断,意思是说,这场谈话结束了,请自便吧。万般无奈之下,梵义使出了最后一招,将包袱搁在了炕上,解开来,掏出了一大块金疙瘩。梵义道:就是这块狗头金惹的祸,小喊兄弟,拜托你再辛苦一趟,将它尽快送还给朱十三,请他高抬贵手,好歹把梵海赎回来吧?狗头金颜色烁闪着,呈疙瘩状,成色一流,少说也有二斤半。岂料,陈小喊伸出脚,原将金疙瘩踢了回来,倦怠道:少东主,你说得倒轻巧,朱十三可是有名的土匪把子,杀人不眨眼的,哎哟喂,我这一趟去,险些连自己也报销了。见游说不成,梵义的身上开了锅,满头是汗,眼泪也下来了。梵义恓惶地说:小喊兄弟,你是知道的,梵海自小就残了一条腿,不比我和梵同,在我爹娘老子的心里,梵海才是胡家的宝贝疙瘩,一向偏护着他。哦,这回要是,要是让我妈听见三儿子被土匪绑走了,我有十成的把握,她老人家的寿数也就到头了。这一句掏心挖肺的话,已经卑微到了极点,设若不是走投无路了,万难从梵义的嘴里说出来。但是,陈小喊仍不吐口,翻着白眼道:姨娘真是个大善人,姨娘替胡家积攒了天大的福报,要不是她收留了一夜朱十三的人马,还赏了一顿捞面的话,梵海恐怕早就被剁下了脑袋,当了土匪们的尿壶了。一瞬时,梵义的眼底里彻底黑了。

眼底里发黑的时刻,车马店的这间大炕房也黢黑一片,有人站在门端里,遮住了日光,轻喊了一声:小喊哥。听见声音,陈小喊突然变了样子,一骨碌爬起来,跳下了炕,连鞋也来不及穿,便一头抢了出去。末了,一个戴着月白色头巾的女人被拽了进来,陈小喊用袖子揩净了炕头,延请她坐下。梵义料想不方便,起身欲走。陈小喊却绍介说:少东主,她叫辛仗和,杂庄的住户,来送衣裳的。梵义瞭看了过去,见女人羞臊地挂着一坨红晕,团脸,鼻脸上下充满了祥瑞,无风尘之气,一定是良善人家的女子,便也不再多想。

辛仗和摊开了包袱,逐一拿起了衣裳,揶揄说:小喊哥,你是穿裤子呢,还是在吃裤子。你瞧瞧,屁股上都破了洞,我衬了垫布,全部缝结实了。陈小喊搔着头皮,像个乖巧的娃娃那样,汗颜道:我一个骑马的人,最费的当然是屁股上的这两块布了。辛仗和撇嘴说:哼,你还没长大,跟个七八岁的娃娃一样,口袋里揣着弹弓,半口袋的石子,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呀?陈小喊辩白说:我是个瞌睡虫,你骂得对,我肯定没出息。梵义在旁边立着,一边听着这种浓重的秦腔,一边思忖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呀,谁能料到,平日里骄慢自负的一个游击,见了这女人,居然如此的服帖,如此的规矩。果然,陈小喊更孽障了,捧着辛仗和的手,吹了吹气,惜疼地说:哎哟,你的手都皴了,应该抹一些羊油呀。检查完了这一摞衣裳,辛仗和道了告辞,说还要去另外的几家。陈小喊落怜地说:我最近手头紧,都被亲戚朋友借去了,这回的账,你还是继续挂在我的户头上,将来一总结付吧。梵义这才恍然,原来辛仗和是一个洗衣妇。辛仗和站在门端里,讥诮说:不急呀,要不是靠你的那几个零碎钱,我跟我爹早就饿死了,你还是管好你的饥饱吧。这一时,陈小喊骇然道:

“仗和,你流血了?”

对方一愣,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搜寻着,狐疑不堪。

“喏,就在你背后,你脊背上有一个血手印,你究竟咋了?”陈小喊扳住了她的肩,又冲着梵义说,“少东主,你来见证一下。瞧瞧,血还是湿的,这五个爪子。快脱下来,快。”也不顾忌对方是女儿身,陈小喊撕扯下了她的罩衣,幸亏辛仗和另穿着一件薄棉花的秋衣。

“刚才有人认错了人,拽了我一把。”辛仗和羞臊道。

“谁?哪个狼吃的,敢这么干?”

辛仗和道:“义庄的老财东,我认得他。”

“天呐,原先是那个老花痴。车马店里的人最近都在疯传,说那个棺材瓤子最近犯了病,见了女人就撅尻子,见了寡妇就翻墙,要不是敦煌的文和事老协会盯防的话,这沙州城里的母鸡恐怕也要遭殃的。”显然,陈小喊气坏了,找来了火具,一把火点了,当即将那一件罩衣焚毁在地上,又啐着唾沫说,“恶棍,伪君子,他根本不是认错了人,他用了血手印,分明在给你施咒,在拿你的魂,你差一点就被他捉了去。”辛仗和瑟缩着,眼下丢了罩衣,好像让她寸步难行,出不了门似的。陈小喊慨然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给你扯几匹料子,上好的绸缎,美美地给你做几身衣裳,让你在沙州城里着实光鲜一下吧。”陈小喊浑身摸了一遍,却是身无分文,连辛仗和都失笑了出来,梵义也笑了。

梵义出去了一下,转瞬又领着管家苏食进来,叮嘱说:叔,把你身上的钱掏出来,有多没少,全部掏光,一角钱也别留。苏食纳罕道:少东主,这笔钱可是买青储饲料的,入秋了,一天一个价,再不买,牲口冬天可就难过了。当着陈小喊的面,梵义接过了管家手中的半包袱大洋,款款塞在了辛仗和的手里。梵义嘻然说:小喊兄弟的洗衣钱,包括烧掉的这一件褂子,统统都算我的,拿上吧。再者,听说徐尺子裁缝店的手工不错,样子新式,眼看着快到中秋了,你提前去挂个号,或许还能赶得上过节。辛仗和惧生,一味地低下头,手脚局促。陈小喊却像灌了几口生气似的,面呈红光,督促道:拿上吧,这是少东主的一点心意,别驳了面子。辛仗和愧疚道:太多了,我本来想挣一点零碎钱的,你们倒赐了一座金山银山,我消受不了。梵义笑说:其实呐,人生在世,无非吃穿二字,依我看,洗衣服不如做衣服,做衣服更不如穿衣服,干脆你将这后两项协调起来,一肩挑上,开一家辛仗和裁缝店吧。辛仗和一直忸怩着,陈小喊劝慰说:对对对,你一定要听话,少东主的嘴可是佛祖亲自开过光的,说啥成啥,以后你们父女俩就躺着吃吧。谁也不曾料到,梵义的这一句无心之语,却在日后成就了一个关外三县的面食名厨,而不是一介小裁缝。

闲话休说。见辛仗和应承了下来,梵义又对苏食交代,一定要让他将辛仗和护送到裁缝店,选完料子,量完体尺后,再送去杂庄的家中。身上带了这么一大笔钱,狗也会嗅见腥味的。临走前,梵义附耳一番,苏食一顿点头,主仆二人好像在敲定一桩机密。

不一时,大炕房内阒寂了下来,陈小喊坐在门槛上,让脊背晒着日头,笑意泛滥,仿佛自己是全沙州城最幸福的主子。梵义瞭望着窗外,思想说,但凡是一个人,但凡是一具肉身,总会有破绽和软肋的,仇恨便是破绽,爱就是软肋,没有谁是一尊金刚不坏之身。梵义笑了,心在笑,颜面上却寂静如水,无一丝一毫的涟漪。目下,趁着这个不合群的游击心情不错,梵义便道:小喊兄弟,不如你挑一个好日子,我陪你去一趟杂庄,了结了你的心愿吧。杂庄,去杂庄干啥?游击问。梵义玩笑说:照敦煌的规矩,我备上四盒礼,再带上一块上好的白猪肉,你披上一条红被面,乖乖地骑在马上,跟我走一趟,我好去杂庄给你提亲呀。陈小喊一怔,泥胎似的:给我提亲呀,少东主,你只怕是笑话我吧?我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落怜人,头上连一片瓦都没有,谁肯把姑娘送进我这个寒窑呀?梵义嗔怪道:你个小贼,你和梵同一个臭德行,自轻自贱,你们以为自己是寒窑,是扶不上墙的一坨烂泥,但在我的眼睛里,你们的心是赤子,浑身的每一根骨头都金贵,堪比这一块狗头金。陈小喊抢了过去,兴奋道:少东主,你真的这样看我?在你心里,我跟梵同弟弟竟然一个尺码,一样的品质?梵义笃定地点了点头,认证了刚才的判断。岂料,陈小喊立马掉下了脸,叨念说:我知道,少东主你在给我灌米汤,无非是想说服我,让我去一趟朱十三的土匪窝子,把梵海给赎回来。

“可惜了,你这达没米汤,我还真口渴了。”

“少东主,你给我说了一麻袋的好话,又惜疼我,拿我当梵同一般对待。刚才你给辛仗和的钱,足够胡家油坊一年的开销了。这些情,我看见也听见了,我全都知道。”陈小喊负疚太甚,哀恳说,“我对不住你,我身上另有一件要紧事,等办完了,我再去找朱十三吧。”

“不必了。既然梵海盗走了土匪们的狗头金,他活该,是杀是剐,死生有命。”

陈小喊急了:“他可是你亲弟弟,你别忘了?”

“一母生九子,命数也各自不同,就看梵海他自己的造化吧。”梵义脱了鞋,盘坐在炕上,在炉子上熬起了罐罐茶,兀自啜饮开来,“小喊兄弟,我陪你,咱们一道等天黑吧。”

“天黑了做啥?”不免有些惊惧。

“嗯,天黑,自然有天黑了的道理。”

茯茶的汤,尤其是第一道,酽得就像当年张芝墨池里的墨汁,让一肚子的肝肠都在叫苦不迭。事实上,梵义的心,比茶汤更苦,却又难以排解。身为长子,梵义很清楚,这一桩连计谋百出的苏食都无法解决的大麻烦,如今单独摊在了他个人的头上,等着他去化解,去排除。那日晚夕,沈家的大火刚刚被扑灭,管家苏食便拽上他,反锁了堂屋的门,把灯全点上了。灯光下,那一大块金疙瘩沉重而饱满,犹若盘绳,反倒不像是一笔财富,而是这个人世上最大的祸端,充满着不祥。苏食坦言:梵海这一回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我拜了庙,烧了香,还联络了沙州城跟敦煌二十三坊,拜托了曾经和北边的土匪们有过交往的买卖人,却找不见朱十三的一丝迹象,现在完全断了线索,幸亏你从莫高窟回来了。梵义闻听之后,立时急出了一身的病,死的心也有了。梵义一再往坏里想,倘若这个身疾心烈的弟弟有个短长,高房子自然就是爹老子的灵堂了,娘老子的寿数也将走到了尽头。同时,一种锥心的愧疚感攫住了梵义,自己平素里对梵海疏于管教,缺乏疼爱,以至于酿成了今天如此巨大的惨祸。梵义抑制住情绪,不愿意波及苏食,惟恐这个勤勉的管家也乱了方寸。梵义探问道:

“土匪们打算请财神,所以绑了梵海?”

“不,少东主,照我的分析,梵海盗走了朱十三的狗头金,所以才被土匪们绑走了。”苏食的冷静像一块镇纸,接续说,“错就在梵海的身上。梵海不是财神,朱十三也没请他,更没有勒索赎金,只不过想让他乖乖地吐出来,一别两宽罢了。”

梵义抢白:“那就去赎呀,一手交狗头金,一手把梵海领回来。”

“好我的梵义,现在提着猪头,也找不见庙门呀。”

“土匪来口信了么?梵海的安危呢,会不会吃了苦头,他本来就不囫囵?”

苏食哑默着,率先落下了眼泪。

那几日天气大,胃口不佳,头脑也一直昏沉着。胡白氏站在案板前,打算做一顿酸汤旗花面,揭开面盆时,才想起晌午发了一坨面,已经酵开了花,再不做的话,肯定就馊了。刚要揉面,胡白氏的手被硌疼了,拨拉开一瞧,竟是一块白石头。恰好苏食进来喝凉水,接过石头,花了三瓢水的工夫,才洗刷干净,当即就吓瘫了。苏食也走南闯北惯了,但像这个分量这个成色的狗头金,却是头一遭见到,即便放在整个敦煌,甚至整个河西走廊,也是绝世稀罕的东西。胡白氏只是摇头,一问三不知。苏食追问急了,胡白氏这才想起来,说她先时打盹的时候,瞭见三儿子进过灶房,后来胡家坊的傻子海燕在门外头勾魂,便急死慌忙地出去玩了。海燕并不是一个女的,裆里也有肉,小时候脑子很灵光,后来不小心被门板夹了,夹扁了,一下子傻掉了大半截。一个是扁头,另一个瘸了腿,梵海和海燕便走得很近,等于是焦赞和孟良,一双离不开的狗皮袜子。苏食在涝坝旁拦住了海燕,恐吓没用,遂塞给了一疙瘩冰糖。冰糖撬开了海燕的嘴,这才供述说,他之所以去喊梵海玩,乃是受了坊内的半脸汉胡程程的唆使,还亲眼看见,梵海被一帮人装进了麻袋里,让一匹骡子带跑了。半脸汉是二流子的意思。苏食闻听后,心里立刻抓了狂,骑马而去,直接用一根鞭子,将胡程程从钓鱼的河岸边锁拿了回来,吊在了树上。半脸汉却交代说,那些绑架了梵海的人,还是他在胡家的院子里认下的,误以为双方是亲戚,在闹着玩呐。当时女掌柜做了一顿羊肉臊子面,招待一群骆驼客,他也蹲在人群中,趁机咥了一碗。半脸汉又道,对梵海动武的人曾提起过一个名字,好像叫朱十三。

问了一圈,重又回到了原点,苏食发现,女掌柜的脸肿了,脚也肿了,干脆下不来炕。这块狗头金不是金子,倒像是一桶火油,一罐子毒药,随时会发作。胡白氏哭完后,才忆想起来了,绍介说,的确在一个下雨天,家里收留过一支自当金山口下来的骆驼队,据闻对方是从柴达木一带逃生的,挂伤带彩,所以就发了善心,收留了对方。那一夜,三儿子梵海情绪败坏,嫌骆驼粪难闻,嫌驼工们身上臭,嫌丢人,疯狗一般地乱咬乱骂。骆驼队是次日一早开拔的,人一走,梵海也便恢复了原状。苏食笃信,狗头金恰恰是骆驼队的东西,被梵义盗走了,后者竟也不曾觉察,懵懂地离开了沙州城。又往深里一想,一支能吃赏饭的骆驼队,居然带着如此罕见的一块金疙瘩,绝非那么简单,一定也是非抢即盗,手脚不干净。至于骆驼队的人杀了个回马枪,只绑走了梵海一个人,而没有掘地三尺地抄胡家的院子,甚至连一封口信也不曾留下,苏食想破了脑袋,也寻不出一个结论来。梵义不在,苏食干着急,没办法,此事一直延宕着,荒凉了几日。

待梵义从莫高窟回来,知道了这块狗头金的来历后,同样束手无策。沈家的火扑灭了,性元也被送走了,梵同敲门进来,一眼瞧见了金疙瘩,同样大惊失色。梵同刚从娘老子那里得知了弟弟失踪的事情,讶异道:提着这么阔气的猪头,却找不见庙门,谁信呀?思想再三,梵同出了一个主意,还是去车马店里会一会陈小喊吧,或许他有另外的好点子。因为结社邑义的事,梵义对这个浪荡子不存好感,也懒得抬屁股。梵同却释解说:普天之下,尤其在河西走廊、关外三县和甘新大道上,再没有比陈小喊更精明更老练的游击了,别看他一天至晚,在车马店的大炕上睡觉,其实眼睛一直睁着,从来就没闭上过。的确,穿梭于车马店的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一入了晚夕里,来路迥异的客人们便蜷在炕头上,率性地谈话,彼此交换着路途上的各色情报,各式动态,并依此修订自己的行程和方向。梵同又夸张道:陈小喊的耳朵不能算耳朵,简直就是废话和屁话的筐子,每天晚上都能装满几大筐,然后在白天里逐一甄别,慢慢消化,再挑拣出个人所需的,为其所用。这么讲的意思是,陈小喊的那个肚皮里,始终藏着一幅最新最全的舆地图形,也揣着一份随时更新的机密动态,又从不与他人分享。闻听此语,梵义的眸子突地亮了,忙吩咐苏食去备马。事实上,这一刻在梵义的心目中,弟弟梵海的失踪,业已退居其次了。为急递社的长远前景计,梵义下了死心,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多么不堪,一定要收服这个桀骜不驯的游击,将其磨砺成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介金字招牌式的快马急递。临出门前,梵义悄语说:

“你抓紧去办那件事吧,要快。”

“哥,不,少东主,”梵同心下大喜,快慰道,“你终于松口了,太好了。”

梵同率着大家,去了车马店,陈小喊照旧睡在大炕上,鼾声大作。梵义没上当,知道他醒着,欺瞒世人,实则在偷偷地擘画着自己的大计。陈小喊的确对梵同另眼相看,后者只喊了一声,他便翻身坐起,怨怪说:秀才,我还当你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早就忘了哥哥我呐。梵同捂住了鼻子大叫:哎哟喂,你身上就像一座大粪坑,你在豢养虱子,还是在沤肥呀?陈小喊道:没办法,我去过澡堂子,但没一家接收我,嫌我太浪费水了,怕他们亏本。呵呵,你拉不出屎来,竟然怪茅厕,澡堂子不接待你,党河上又没有盖盖子,你可以去党河里洗嘛,梵同揶揄道。那倒也是,不过呐,我洗那么光鲜白净又有什么用,反正还是要睡觉的,不如不洗,晚上将我旁边的人统统熏死,也就不害怕他们挤我了,陈小喊坏笑。那好吧,等你想洗的时候,我免费送给你三块土胰子,再送一把猪鬃刷子,你把垢痂全都剐下来,运到地里去当肥吧,梵同讥讽说。

闲章了一番,众人肃静下来,梵义便将三弟失踪的前后经过,如实相告给了这名游击。陈小喊闻听之后,几乎骇得下巴都快脱了臼,失声说:这个贼娃子梵海,他哪怕惹了佛祖,惹了玉皇大帝,这都可以去补救,他干么偏偏要惹朱十三呀?朱十三是什么人,碰到他就得死,动了他便得亡,手底下根本不留一个活口。又仔细绍介一番,这朱十三是近年来崛起的一股新式土匪,与旧势力不同,他们不占地盘,不养闲人,不劫掠商团,更不勒索敦煌境内的任何一个庄院,惟独盯紧了在南部的祁连山或北边的马鬃山、龙首山一带挖矿的金客子,只干大票,一票可以吃三年。一旦得手后,土匪们便化整为零,蛰伏在河西四郡中,出手阔绰,吃喝无度。待告罄后,只等首领的一个口信,便再次啸聚在一起。所以说,朱十三的这一哨人马,犹如风中的流沙,根本上无迹可寻,来去无踪。这一个个字词,好像刀子剜肉,梵义觉得自己似乎被凌迟处死了,再也没有了生还的冀望。梵同探问说:如果能把这一块金疙瘩璧还给朱十三,他没有一丝损失,岂有不开释梵海的道理?陈小喊冷笑道:呵呵,即便还了回去,但你摸过了人家的脉,薅过了人家头上的毛,这一肚子的气,也足以将梵海剁成肉泥,因为朱十三的手上从不留活口。梵同也幻灭了,巴兮兮地盯望着兄长,盼梵义拿个主意。梵义喟叹说:眼下最要紧的是,谁认识朱十三,在哪达可以找见他呀?

这个关口上,陈小喊抽了自己一耳光,抽得很响。

陈小喊悔恨地说:我这辈子干的最亏本的一件事,便是认识了胡家坊的胡梵同,唉,我想跟他吹灯拔蜡、割袍断义吧,却又舍不得这一世的情义,我完蛋了,我不能好好地睡上几天了。见众人纷纷狐疑,陈小喊又坦言说:我认得朱十三,兴许我可以去一趟,至于能不能把肉票赎回来,那就看梵海个人的造化了,三天之后,你们来这达听我的消息吧。梵同大惊:小喊哥,你怎么认识这个土匪把子的?万一你去了,也被朱十三剁成了肉酱,以后我去哪达给你上坟,替你烧纸,为你念诗词呀?陈小喊换完了装束,穿上了马靴,恳切说:够了,有你梵同这一句情义十足的话就够了,算我没认错人,没有白白结交你一场。倘若三天过后,我不在车马店的话,你就拿着这一件旧衣裳,去西门外的路边烧掉,给我送一送寒衣吧。梵同突然哭了,扑上去攀住了这名游击的肩,叨念了两句袁枚评价前明陈佐才的诗:壮士从来有热血,秋深不必寄寒衣。陈小喊却也不理睬,径自出了门。

岂想,陈小喊策马跑出去了一段,复又拨转回来,伸出手,煞是腼腆地说:诸位,借我七块铜板吧,只要七块,我以前借过朱十三的钱,这是个不错的理由。苏食掏出银元,陈小喊拒绝了,死活不要,害得管家去闹市换零钱了。原来,朱十三的人马有一次路过沙州城,在这家车马店里打尖,当日夜里,土匪头子偏巧就睡在了陈小喊的旁边,双方不免有了交往。朱十三虽然老矣,但天生鹰眼,一下子就窥破了这名游击的身份,当即生出了惜才之心。陈小喊没有入伙,婉言谢绝了,正像他当初拒绝了急递社的邀约那样,宁肯在大炕上睡觉。朱十三并不强迫,只给陈小喊留下了一个联络地址,期盼着他日后回心转意。次日天明,朱十三临退店开拔时,洗衣妇辛仗和来车马店里送衣裳,陈小喊分文皆无,照例要挂账,朱十三代他支付了。陈小喊骄矜道:七个铜板,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理由,虽说少,但谁会杀掉一个还钱的人呀,除非他是个疯子。梵义失色说:哎呀,既然连七个铜板都要还,那这一块金疙瘩真的就是噩梦了,你干脆捎给朱十三,换回梵海的那一条薄命吧。陈小喊坚辞不从,声言说:如果我此番带上这一块狗头金去,我跟梵海真的会被宰掉的,你们也就人财两空了,哦,不如先将金疙瘩扣在你们的手上,朱十三也不敢造次,这叫以静制动。苏食回来了,陈小喊揣着一把碎钱,打马上路了。至于陈小喊去了何处,这一趟的经历若何,谁也不会发问,也不敢问。

三天后的今日,梵义抛开了一切,早早地来到了车马店,坐在炕头边,静候着这名游击醒来。整个上半天,陈小喊就像一具尸体那样,除了鼾声之外,对人世上的事情不闻不问。显然,这一趟出行,耗尽了游击的全部精力,梵义虽然着急,但惜疼之心,还是让他的内里潮起了一阵阵的感激,暗自将陈小喊以兄弟视之。后来,陈小喊被一泡尿憋醒了,打发完尿之后,又要睡觉,却被梵义拽住了。陈小喊含混地说:一切都无恙,我去还完了七个铜板,也亲眼见到了梵海,梵海浑身都囫囵着,那一条短腿也没有长长,还瘸着呐。梵义急成了一捧灰,探问说:小喊兄弟,究竟怎么个好法呀,朱十三既不开释肉票,也没捎来口信,索要这一块金疙瘩,我的心悬吊了这么久,对方究竟打的什么牌,求你说给我知道吧?这一时,陈小喊方说:朱十三也算一个有情有义的土匪把子,念在令堂的那一顿赏饭上,根本就没有难为梵海,也绝口不提狗头金这一茬事。又卖弄说:这个姓朱的家伙,请我吃了一根羊腿,喝了一壶苞谷酒,然后就把我撵走了,干脆不给我面子,让我空手回来了。赏饭,什么赏饭?梵义急迫地问。陈小喊笃定道:令堂真是一尊活菩萨,倘若没了当初的那一饭之恩,朱十三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又拍着腔子说:少东主你尽管宽心吧,我敢拿性命作保,胡家的三兄弟当中,绝不会少了其中的任何一个。

秋季的暮色像一道洪水,突然间漫流了过来,淹没了门窗。梵义放下了罐罐茶,起身下炕,将自己的那一件罩衣,披在了陈小喊的身上。游击纳罕了:

“天黑了。少东主,这是要去……?”

梵义答:“有些事情,最好在夜里办吧。”

踅出了县牢的后门,穿过一片菜田,便到了张芝墨池左近。

张喜群指着远处,催喊说:你去洗一把脸吧,洗干净了,别让人以为你是罗刹鬼。黄侍郎应命,簌簌簌地走了,不一时,又浑身精湿地回来,站在原处,哈哈哈地开怀大笑。笑毕了,黄侍郎哽咽道:奶奶的,我一直以为这池子里灌满了墨汁,水是黑的,今晚夕才知道和天下的水没有两样,水是清白的。张喜群不解,问说:天下的水都是白的,你何故这样大惊小怪,吓老子一大跳呀。黄侍郎坦言:这七八年来,我真的觉得张芝墨池应该是黑的,就像我的冤屈一般,等不到澄清的那一日,现在看来,只怪我性子太急,壳子也不硬。张喜群恍然了,劝慰说:这下你就明白我器重你的原因了吧?嗯,等你将来出狱的那一天,我给你在彭家靴子坊订一双新鞋,把旧的扔了,以后走新路,做一个合格的汉子。黄侍郎突然下跪,认真地磕了三个头,哀告说:班头,往后你就是我的佛龛,天底下再也没有值得我朝的庙,供的佛了,我这一世里只拜你。张喜群一把拽起了对方,嗔怪说:瞧瞧,你洗了半天脸,也没洗干净,就像狗舔过的一样,真是糟践了张有道大人的一番好意。黄侍郎尴尬不已,摩挲着鼻脸,不知道究竟哪一坨脏了,打算再去洗一趟时,却被张喜群扣住了腕子:算毬了,等一下再好好洗吧。路过墨池时,张喜群窥了一眼,发现水的确是白的,不是墨汁。当差了这么久,这个简单的问题也曾经困扰过张喜群,不承想,目下竟被一个吃牢饭的解决了,不由得心下一喜。

张芝者,一代草圣,东汉敦煌郡人氏,被时人誉为文为儒宗,武为将表,深受天下赏识,有张有道之谓也。相传张芝家有衣帛,必书而后练,临池染翰,水为之黑,遂成一方墨池。张芝以行、隶见长,尤精草书,其书体一笔到底,连缀不断,精劲好绝,俨若惊蛇入草,又似飞鸟入林,后世赞誉为:一笔飞白。孰料,沧海桑田,光阴迫急,后来这一座墨池渐渐地湮灭在了荒草乱冢之中,又加之战乱频仍,普天凋零,终于被世人忘却,无人铭记。大概到了唐开元四年,敦煌县令赵智本博览经史,寻诸古典,各检古迹,终于寻获了墨池遗址,且在池中发现了一方石砚,长二尺,宽约一尺半。县令见状,丝毫也不敢怠慢,联袂了关外三县的各家书院,各路乡绅,重新修葺了墨池,并构庙塑像,勒石刻碑,一时间成了敦煌一带颇负盛名的景仰之地。遗憾的是,到了举国共和的今日,张芝墨池竟一寸寸地缩略成了巴掌大小的一汪池水,不复前朝旧时的体面,反而卑微土气,蜷卧在道路的一旁。偶尔,这个地址还逗留在敦煌人的嘴头上,大多是一些比拟之词。诸如,天黑得像张芝墨池;这匹马的毛色,像从张芝墨池里捞出来的一样;这娃娃的眼睛,恐怕是张芝墨池里的水点染的。云云。窥破了墨池的这一机密后,张喜群脚步高迈,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了天上,腾云驾雾一般。黄侍郎在后面叫喊着,追撵着,张喜群头也不回,仿佛拽着一匹肮脏的土狗。张喜群思忖道,一旦今晚夕顺利过去,自己也就彻底解脱了,一个崭新的县警,也将出现在沙州城内,彻底有了归属。

目的地不远,见时间尚早,张喜群特地多绕过了几条街,慢慢地被街上的喧哗和吵闹声撩拨起来。开始收秋了,上半年的天灾带来的困惑,并没有蔓延下去,沙州城内外,照例沉浸于一种迟来的喜悦当中。这种喜悦,带着旧历的颜色,仿佛土地劳碌了整整一年,也该到了放纵与狂欢的季节了,人也不例外。路过一个杂货摊子时,黄侍郎悄声问:班头,你带家伙了么?家伙,带什么家伙?张喜群反问。黄侍郎老练地说:此番我跟着班头你去抓潜入沙州城的土匪头子,不带家伙,如何能逮住他?见黄侍郎挑选了一把砍刀,两颗铜锤,等着自己去付账,张喜群霎时不悦了。张喜群拿掉了对方手中的家伙,只买了一根牛皮绳,一沓桑皮纸,坦承说:有这个就够了,区区一根小杂毛,何苦要大张旗鼓嘛。黄侍郎一番骇然,惊诧道:班头,你给我绍介了大半天,说这个悍匪能上天,会入地,精通奇门遁甲,难道一沓纸、一根牛皮绳就能将他拿获,让他乖乖伏法么?如此艰涩的疑问,张喜群的确没考虑过,当初将黄侍郎从县府的牢狱中提出来时,需要找一个堂皇的理由,所以他才吹了牛,尽情渲染了一番。张喜群当即拉下了脸,掉头走了,知道这个囚人绝不会遁逃,只会像一匹土狗那样,尾在自己身后。

县府的警员本来就人手不足,一入了秋,几乎有大半告了假,回各自的地里忙乎去了。可即便不是这个季节,县警们出外办差时,也会申请一张提单,去县牢里借人。天下共和之后,原先的捕快们纷纷换上了民国的制服,谁都想吃独食,想在新任县长的跟前,争一个头脸,所以都是独立办案,宁可去找囚犯帮衬,也不愿与同行分享。囚犯们也是各有服属的,谁是谁的人,一般不会越界。囚犯们热衷于这个机会,除了可以放风,抒发一下憋屈外,且能找到各自的靠山,在荒凉的囚禁生涯中,以此作为一桩资本,让日子好过一点。近一段时日,张喜群扔掉了原先用惯的那一根拐杖,只借黄侍郎,出去抓过三次贼,破过一次命案。对黄侍郎这样的惯犯来讲,出入县牢,差不多等于是住店。惟一的兴奋点,便在于结交了张喜群这位刚刚晋升为班头的人,好像他自己也沾了吉,脊梁骨硬了不少。在黄侍郎看来,这个脑筋多少有些呆滞的警员,迟早会在敦煌县警署的天地中大有一番作为的,这倒不是张喜群多么有钱,多么玲珑八面,而是在他的身上,有一种黑暗的力量。这种力量到底是什么,黄侍郎竟也懒得究问,只是凭着个人动物般的嗅觉,隐约地感知到了一二分。夜饭后,黄侍郎被提出来时,问这一趟是去抓贼,还是去起赃。闻听是去拿获一个土匪头子,黄侍郎的心立时热了,裤裆里也漾荡着一股睾丸之气。

相跟了一阵子,张喜群忽然问:侍郎,你给我掏掏心窝子,你这个贼犯过的最恶毒的罪孽是什么,别说那些偷鸡摸狗的,我的耳朵不想听?以前县警也这么问过,黄侍郎当然卖弄过不少,还博得了张喜群的阵阵快意,但目下对方问及了最坏的勾当,仍然让这名囚犯暗暗一凛,嘴上立刻挂了锁。哦,今晚夕是去抓土匪头子,胆子是第一位的,你若是害怕的话,尽可以回去,张喜群激将道。黄侍郎急了:班头,我可是杀过人的,我的手不会发抖。县警呵呵一声:杀人谁不会呀,我至少杀过一个拒捕的亡命徒,一根铁链子打过去,把他的脑袋都砸出屎来了。黄侍郎明白,人敬我一寸,我该还人一丈,遂说:那我不一样,我杀的是一个月子娃,还在吃奶呐。这么着,黄侍郎打开了肺腑,绍介再三。原来,有一回黄侍郎在夜里赶路,赶累了,便在一座打麦场上睡觉。后半夜时,一个妇人抱着娃娃出了门,在场地上转悠,哄唆不止,嘴里还叨念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问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黄侍郎自然不是君子,被那个嚎哭的娃娃吵醒后,当即大怒,一把夺将过来,掷了出去。月色撩人,瞭见那个惊愕的女人姿色娇媚,身材端方,已经逃窜出去的黄侍郎复又折转回去,扼住了女人的脖子,将其撂翻在了麦垛当中,实施了奸淫。事毕,黄侍郎仓皇而逃,这才看清,刚才那个啼哭的婴儿,早被摔死在了碌碡上,脑浆四溢。黄侍郎奸笑道:那个月子娃死了,女人也一定不得活,这是明摆着的道理。张喜群却说:杀女人和娃娃,那不算本事,既然你的裆里挂了三两男人的肉,就应该打虎驱豹,干三碗不过冈的壮举才是。黄侍郎不甘人后,吹嘘说:我曾经一把火点着了马厩,烧死了几十匹阿尔金的长行马,这种马太金贵了,一点也不输给虎豹,骗你我是锤子。县警道:我信你。

或许是吸了一口凉风吧,张喜群的牙疼犯了,好像齿缝中扎了一根针,火辣辣的。县警道:我没干过坏事呀,谁在报应我?黄侍郎不解地说:我从不相信什么报应,其实天上没有佛陀,地上也没有恶煞,只有人才是世间的一个大精怪,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张喜群发现,一旦开口,人也就忘了牙疼,遂问:假若有来世的话,你乐意投胎成什么,你实话说?黄侍郎被这个艰深的问题绊住了,思忖再三,恰巧看见了路边的一个麻花摊子,失笑说:那就让我投胎成一只油锅吧,下辈子吃香的,喝辣的。另外呢?再问。呃,投胎成一只蒸笼,一床棉絮,一家酱肉铺子,或者旁边的这个锅盔店都行,但千万别让我下一世里做铁锨、筐子和拾粪的铲子,我不是那一块下苦的料,黄侍郎恳切道。张喜群举起手中的东西,探问说:侍郎,你想不想投胎成一张桑皮纸,让人们在上头描描画画?也行吧,至少一张纸活得轻松,不像拾粪的铲子那么龌龊。黄侍郎应答完,反问说:班头,下一世里你最喜欢投胎成什么,你开一开金口,让我先知道一下?张喜群停下了脚,认真地说:其实,我最想转世成一碗水,浇给你,把你的鼻脸洗干净。闻听此言,黄侍郎噙住了眼泪,恳切说:班头,你真是我的再造父母,我一辈子都会服属你的。

岂料,张喜群却不接茬,瞥望了一眼旁边的朱娃子锅盔店,黯然道:刚才说的不算数,因为我不是金口,我现在该让朱娃子赔我一颗金牙才是。原来,县警在七天前外出办差时,买过这家店里的锅盔,不承想,吃了没几口,却被硌掉了半颗牙,竟然还从嘴里摸出了一枚多余的石子,淌了不少的血。目下,既然张喜群邂逅了这个冤家,不去讨个说法的话,自己也过意不去。这么着,张喜群几乎忘光了自己的使命,口腔内针刺般的疼痛,催逼着他要发疯。侍郎,你现在去把这个店砸了,统统砸烂,老子不想要金牙了,张喜群唆使道。黄侍郎一怔:班头,不是去拿土匪头子么,怎么就换了主张了?嗯,土匪倒在其次,等一下直捣他们的窝子,你先去替我复了仇,解除了我的牙疼再说。见对方仍在犹疑,张喜群又道:小心老子拔了你的狗牙,陪我一起疼,快去。黄侍郎拾起了地上的烂砖,拔地而起,一个蹦子冲进了锅盔店。

这一时,锅盔店内充斥着嘈杂声和劈剥声,好像柜台烂了,炉子倒了,案板翻了,连头顶上的仰衬纸都被撕扯了下来。张喜群扶住了墙,觉得先时被牙疼攫住了的脑筋,渐渐复原了,醒转了过来,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弥漫的快感。

但是,这种兴奋并不曾持续很久,因为锅盔店内出现了一种空旷的宁静,好像敦煌六合班的艺人们走光了,只剩下了荒凉的戏台。前一阵弄丢了半颗牙,假如现在再葬送了一匹狗的话,这肯定不是一桩划算的事情,县警恢复了理智,踅身进入了店内,瞭见掌柜朱娃子拿着火具,刚刚点着了油灯。果然,锅盔店已经被砸毁了,桌椅板凳横陈着,一地的狼藉。要命的是,几十个刚刚烙好的锅盔扔在地上,让县警干脆下不去脚。瞥见了县警,朱娃子惊喊了一声,委屈道:爷,你来得正好,我一个小买卖人,也不知得罪了谁,我死的心都有了。县警训斥说:而今是中华民国了,有什么冤屈,国家说了算,国家会为百姓撑腰说话的。朱娃子反驳道:哼,满街都是国家的标语,国家的当,老百姓上的还少嘛。县警恼恨至极,示意朱娃子赶紧闭嘴,后来终于在柜台后头的角落里,发现了黄侍郎。

不幸的是,黄侍郎正躺在地上,有一只脚踩住了他的鼻脸,让他的五官扭曲,表情涣散,想喊也喊不出来。顺着那一只脚,县警慢慢地望了上去,竟看见了一个标致的少年人。一瞬间,县警的气消了大半截,心里失笑说:侍郎,你真是活该呀,你惹谁不好,偏偏撞上了义庄的人,你就自认倒霉吧。

这么着,县警公事公办地说:这个货干脆交给我吧,我来接手,把狗日的弄进县牢里去,让他知道一下国家的厉害。少年人收回了脚,款然一笑:就是,对这种地痞无赖可不能放纵,应该叫他明白王法还在,唉,只是可惜了我订购的这六十个锅盔,等于好好的酥油,被这个恶狗舔了几口,令人龌龊。县警发现,黄侍郎瘫软地趴在地上,无声地哀嚎着,似乎脊梁骨被打断了,颊脸上有一枚清晰的鞋印子。县警相帮着,和少年人拾起了地上的全部锅盔,吹掉了上头的尘灰,逐个放在了一只干粮口袋中,扎上了束绳。县警问说:你这是要出门吧,看来这一趟不近,足够你吃一路的了?少年人坦言说:不错,我这一趟要过河西,过黄河,去兰州城。县警愣怔了一番:兰州城,那么远呀?你是去谋差使呀,还是做贸易的生计?不,我已经考上了甘肃武校,秋后就要开学了,我一天也不能耽误,今晚夕就要走,马上就走。少年人心无城府,将干粮口袋扛在肩头上,准备停当了。这一时,县警突然悲戚了起来,觉得这么一个凡俗的秋夜,因为有了一场无辜的别离,心中潮起了一份别样的滋味。岂料,县警刚将少年人送至了门口,却见对方折转过身子,凝重地说:

“差爷,我求你一件事吧?”

县警点头。

“是这,我已经来不及了,这里有两封书信,”少年人掏摸了出来,递给了县警,“麻烦你辛苦一趟,一封交给义庄的老掌柜,另一封送给乡学的沈性元,就说我去了省城兰州。”

“哦,你真是难肠住我了,可以不走么?”

“不,我非走不可。”

“敦煌这么大,关外三县的天空寡落落的,需要你这样的鹞子和鹰。”其实,县警的心里格外明晰,这一幕辞别在所难免。只不过眼前这个俊朗的少年,让他蓦地想起了性元,替性元惋惜,感觉性元即将失去一个优良的伴当。又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现在中原一带军阀割据,天天打仗,想必省城兰州也好不到哪达去,你不如留下来。”

少年人躬身一揖:“差爷的美意,索乘心领了,只是敦煌太小,我觉得太憋屈。”

“敦煌太小?哼,这简直是一个笑话。”县警一哂,犹如受到了冒犯,回击道,“说敦煌太小的人,应该去莫高窟看看,光千佛灵岩上的那些窟子,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一座窟子里起码也有十几尊菩萨和佛像。假如神仙们站在天上的话,我估计,天空也不够用。”

“可惜的是,菩萨和佛陀早就闭关了,不问人世上的苦难,尤其不愿救赎地上的苍生。”

县警讶异地说:“仔细你的话,别乱语三千的。”

“所以,既然菩萨和佛陀都撒手不管了,躲在天上,躲在窟子里,那每个人更应当有一份自救的心,更要行动起来。”少年人换了肩膀,重又扛好了干粮袋子,“再说了,我天生就是属核桃的,需要砸开了才能吃,需要一份锤炼。”

“嗯,你的确是一颗核桃,听不进人的好话。”

“谢过差爷,拜托了。”

天空暗沉,一些凌乱的雨滴已先期抵达,但头顶上的黑云越发麇集,仿佛秋天非要用一场冷雨来说明。县警立在了门端里,瞭见少年人仓朗朗地出去,从附近的树下牵出了一匹马,翻身而上,塑在了马背上。马是黑色的。或者说,马本来是别的颜色,但从黢黑的夜里牵出来之后,马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少年人唇红齿白,款笑了一下,远远地道了别,拨转马头,遁匿在了长街的尽头,往东门外驶去。这一时,县警眺望着对方高头大马、锦衣云帽的样子,忽然有了一种鼻酸。县警对自己的这种情绪颇为惊诧,不过是萍水相逢,何故会滋生出一份留恋,一种不肯舍离的感觉呢。思想了片刻,县警这才醒悟了过来,原先自己太窝囊,自己的生活不过是连毛带草,不值一提罢了。

这么着,县警将两封书信认真地揣入了怀中,仿佛荷担着一个人的性命与托付。县警回到了店内,给掌柜朱娃子搁下了一些零碎钱,算是赔付了损失。末了,县警拉拽起了黄侍郎,朗声道:走吧,别瞌睡装死了,现在咱们去抄土匪的窝子。黄侍郎捂住了脑袋,哎哟不止,懵懂地跟出了门,上了一辆张喜群雇来的车轿。

车轿在街道上颠簸着,快散了架的样子,慢慢驶出了闹市,往僻静里走去。

黄侍郎蜷卧在车厢里,哀叫不停,歉疚道:班头,我对不住你,我没有砸掉锅盔店,倒叫你赔了钱。张喜群却也不在乎,宽慰说:我惜疼的其实是你,但刚才你应该避其锋芒,不要硬碰,等查实了那个贼的来历之后,咱们再拾掇他也不迟,你太冒进了。雨越发大了,落在了车篷上,有一种炒豆子的感觉,也让人的内心烦躁不堪。黄侍郎呻唤说:这狗日的也不知是什么路数,飞过来几脚,我的肋巴骨断了,恐怕脑子里的屎都被打出来了吧。张喜群阴鸷一笑,忙点了油灯,照了几下,劝慰说:瓜娃子,你是蹲县牢太久,可能蹲傻了,人的脑子里怎么会有屎,人的脑子里一般都是白脑浆,没别的。见对方犹在哀嚎,张喜群沮丧道:今晚夕诸事不顺呀,一出门就碰上了这个甘肃武校的家伙,武校是培养革命军的地方,难怪他有那么两下子,侍郎你就认命吧。黄侍郎附和说:也是,今晚夕可能是我的一个坎,猫鬼神已经缠住了我,等一下拿住了土匪头子,班头你宽谅给我一个时辰,我好去庙里供一趟香。张喜群却推宕说:不,你脸上有鞋印子,等事情罢了,容我帮你把脸洗干净了,你再去庙里吧,否则的话,神佛也不知道是谁送的供养,万一记在了旁人的头上呐。这时,草场到了,四下里阒寂一片,张喜群率先跳下了车。

草场是雍正六年设置的,主要为县衙和周遭的巡防营储备饲料,提供给养。草场地处沙州城的东南向,一个死角,在这么一个阴冷的雨夜,连一声鬼叫也听不见。往昔里,一遇到灾年时,县衙便会在这里搭建赈灾院,无非是几座泥坯房,一个倾圮的庄院。果然,张喜群率着黄侍郎撬开了院门,贴近房门时,瞭见里头灯光绰约,一阵浓郁的酒肉香破窗而出。黄侍郎轻蔑道:狗日的,死到临头了,还这么享福,吃的居然是卤猪头呀。张喜群回说:这可能是朱十三的最后一顿了,他姓朱,一辈子就爱吃个猪头肉,你先闯进去,拿住他。闻听此语,黄侍郎骇了一跳:你说什么,朱十三在里头,你可从没说过来拿朱十三的呀?事实上,县警也没有见过朱十三,只不过在平日里当差时,常听同僚们之间磨牙,说关外三县最近兴起了一股新式土匪,手段毒辣,不留活口。目下,张喜群随口提及了这个名字,却见对方生出了畏惧之色,忙催逼道:你先闯进去,进去了再说。

黄侍郎跳起一脚,门板突然塌落了,而后挫紧身子,一道烟地扑了进去。张喜群贴在后头,等进了门之后,双双钉在了地上,愣怔不已。

想象中的一幕并未出现,既没有酒,也没有卤猪头,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盘坐在炕桌旁,对着一盘棋发呆。张喜群两股战战,蓦地趋前一步,脚后跟磕碰了一下,立定端正,抬手敬了一记标准的新式军礼。张喜群声嗓洪亮,吼喊道:县长大人,属下张喜群前来报到,听候指令。这一时,县长慢慢地收回了目光,摘下礼帽,掏出兜里的怀表觑了一眼。县长怨怪道:哎哟,简直泼烦死我了,我本来想趁着这么个清静的雨夜,把朱十三留下的这个残局下完,刚刚才有了破解的苗头,却被你们给搅乱了,真该死。黄侍郎闻听对方是县长,便不敢多嘴,规矩地立在了墙根下,心跳得像一只兔子。这是黄侍郎头一次面见县令一级的官员,不免兴奋,也忍不住偷窥了几眼。张喜群失声道:朱十三的棋呀,属下得到线索后,就是来缉拿这个土匪头子的,他人呢,朱十三在哪达?县长干咳了几声,下了炕,脚在探摸着鞋子,不屑道:呃,难怪政令不畅,法度松弛,像你们这个样子,想趁热吃一泡热屎的话,也没人拉给你们。又道:朱十三刚才已经被拿获了,我亲自带人来抓的,已经押往了县牢,明日开审,老子一定要赠他一颗铜豌豆,开了他的脑瓜。

一席话,让旁边的黄侍郎痛悔不已,眼睁睁地看着机会错失了,大有江山尽弃之感。黄侍郎忍不住插嘴:大人,听说这朱十三身有六臂,项上三头,你可得仔细提防着他,恐怕一颗铜豌豆是不够的,至少要三颗才行呀。县长抬了抬眼皮,用目光垂询了一番张喜群。后者忙绍介说:此乃县牢里的一介囚犯,姓黄,名侍郎,因为事情急迫,人手不足,所以临时借来的帮手,这也是警署里的惯例,打了条子的。县长呵呵一笑:黄侍郎,黄门侍郎,你在哪一座宫门里当差呀?怎么就蹲进了敦煌的大狱,还如此的壮怀激烈呢?让大人见笑了,如果大人欢喜的话,还盼大人赐给罪人一个新名字,好让我光宗耀祖,再世为人,黄侍郎乖巧地说。县长也不客气,首肯说:不错呀,能洗心说明天良未泯,欲革面,也证明了人性犹在,在下也就不揣冒昧了,给你赐一个重新做人的新名字吧。

突然,县长指着黄侍郎,讶异地说:哎哟喂,你看你,你脸上有一个鞋印子,让我怎么斟酌,怎么给你敲定出一个得体的名字呐,快去洗了吧,洗干净了。张喜群应命,拉拽着黄侍郎一起出门,站在了院子里,发现雨下得乱七八糟的,澎湃了不少。

孰料,竟不是一般的洗脸,而是一幕庄重的仪式。

张喜群搬出了一张条凳,搁在了露天地里,又扳住了黄侍郎的肩,让他款款地躺在了上头。临躺下时,黄侍郎瞭见县长立在廊檐下,笑得很和蔼,也很深沉,遂将满腹的疑惑消化在了肚子里,充满了信任。张喜群掏出了一根牛皮绳,仔细地将黄侍郎反绑了,绑在了条凳上,打上了死结。你看你,脸上真脏,好像这个鞋印子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长在了肉里,我得认真地给你洗一下了,张喜群叮嘱说。黄侍郎感恩道:班头,等我的脸洗白了,大人再给我起一个优秀的名字,我要好好地跟着你干,绝无二心。张喜群拿出了一沓桑皮纸,揭下来一张,周正地覆在了黄侍郎的鼻脸上,好像替他戴上了一副面具。这么着,张喜群舀来了一瓢水,满满地含了一口,噗嗤一声,喷在了桑皮纸上。桑皮纸塌了,出现了一张模糊的五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黄侍郎含混地问:喷水做什么?我快喘不上气了,我有些憋闷。哎哟,你个瓜娃子,我这是在用雨水给你洗脸,我爹娘老子还没享过这样的清福呐,你快消停吧,张喜群一边应答,一边又覆上了一张桑皮纸,照旧喷上了一口水。黄侍郎的嘴巴张合着,喘息不止,犹如一条扔在党河岸边的鱼,挣扎着,身子一直在扭曲。又苫上了一张纸,加重了水分后,黄侍郎再也熬煎不住了,嘟哝说:好我的大人,好我的班头,这哪里是洗脸么,这是在要我的小命,我快断气了。

恰在这时,赈灾院的门开了,一前一后,走进来了两个戴草帽的人。黢黑中,草帽下的脸庞煞是冷峻,不怒自威,仿佛比这个凉夜还要肃杀几分。县长慌忙迎了过去,轻喊了一声少东主,却被对方一下子阻止了,示意他们继续,不必拘礼。末了,两个人立在了廊檐下,闻听黄侍郎再次嚷叫说:求大人开恩,求班头饶命,这个脸我不洗了,我想回去蹲大牢。县长抚慰道:

“你个小贼,洪武皇帝就是这么洗脸的,你可别狗肉上不了台面呀。”

黄侍郎嗫嚅说:“朱元璋也这么洗脸?”

“嗯,这叫贴加官。”张喜群又苫上了一张桑皮纸,将半瓢水泼了上去,释解道,“洪武皇帝是个麻子脸,他发明了贴加官。这个法子灵,别说鞋印子了,就连麻子也能悉数拔掉,你悄静些吧。”

“呵呵,我跟皇上一样的福气,班头那你快洗吧。”黄侍郎恳求道。

“当然喽。”

张喜群不再啰唆,将剩下的桑皮纸,悉数覆压在了黄侍郎的鼻脸上,又接了一瓢地上的雨水,兜头浇了上去。湿透的纸张,犹如一块血淋淋的生牛皮,截断了黄侍郎的气息,只见他的胸腔起伏着,好像一只擂了半天的鼓,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县长蹲了下来,对着黄侍郎的耳朵吼喊说:“哎呀,有了有了,你的名字想妥了。”

黄侍郎僵硬着,似乎在等待答案。

“干脆,你以后就姓匡吧。”

哑默着。

“哦,你以后就姓匡吧,匡扶正义的匡。”县长伸出了一根指头,在黄侍郎的胸膛上,认真地画了几笔,“单名一个随字,匡随。”县长使了个眼色,张喜群领会了,将一沓桑皮纸款款捧起来,让黄侍郎吞了一口空气。县长再问:“侍郎,你觉得这个新名字咋样么?”

“不咋样。”

县长一怔:“怎么说?”

“因为,我以前一直叫匡随,这个名字太晦气了。我后来打算吃牢饭时,杀过一个叫黄侍郎的人,便借用了他的名字,活到了现在。”匡随一连吞了几口空气,一瞬时活转了过来,开始拼命挣扎。张喜群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忙将手中的桑皮纸重新捂了上去,又一不做二不休,将囚犯的脑袋夹在了裤裆里,稳稳地坐下了。县长怅惘道:

“你真的该死。”

“的确。”

匡随道完了自己在人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哎呀,土匪跑了,没抓住朱十三,结果还赔上了一个活生生的黄侍郎。我这就带着尸首去县牢,把借人的账给销了吧。”张喜群喟叹完,挪开了屁股,揭掉了那一沓桑皮纸,将匡随的那一副完整嘴脸,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这一时,张喜群躬身一揖,复命道:“少东主,小喊哥,苏食叔,你们都过来验尸吧。这个贼的确是匡随其人,我二棍子决不会辜负诸位的重托。再说了,我乐意加入急递社,现在有了这一份见面礼,我也就踏实了。”

梵义肃穆道:“小喊,你过去认一下你的仇人吧。”

“不必了。我没有一天忘掉过这一张罪恶的脸,我被这一桩仇恨磨折了六七年,现在他虽然没能死在我的手上,但我也知足了。”陈小喊摘下了草帽,浑身战栗,眼含热泪,截铁地说,“此番急递社替我复了仇,我当然也要给兄弟们一个接纳我的理由。待我去一趟万里墙城的北面,给爹娘上了坟,告慰完父母,我就去找土匪朱十三,一定把梵海领回来。”

“小喊兄弟,有劳你了。”

“少东主!”

陈小喊突然单膝跪地,抱住了梵义的腿,哽咽不已。

殊为遗憾的是,大约一个月后,陈小喊孤身一人,从万里墙城和马鬃山一带返回时,带来了一个令人锥心的消息。胡家的三儿子梵海,业已被新近崛起的土匪头子朱十三,张灯结彩、大摆筵席地纳为了义子,成了这一股黑暗势力的二号人物。除了这一则惊天的噩讯外,陈小喊还带回了那一块狗头金。用朱十三的原话讲,胡梵海值这个大价钱,双方就此一别两宽,于这一世的光阴里最好不再相见。

在严密封锁了这个消息后,梵义的心头,渐渐地结出了一块疮疤。梵同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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