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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卷十九

听说,心中有怨怼的人,头顶上一定携带了一朵黑云,驱之不散。梵义观察了数日,发现性元的那朵云不是一般的黑,简直像在张芝墨池里漂洗过似的,遂告诫自己说,那可不叫怨怼,那一定是愤怒,性元的身上有一场潜在的火灾。当然,梵义还听说过另一句老话,石头大了绕着走。

从河西归来的次日傍晚,疫情检讫之后,梵义一行终于被敦煌武和事老协会的民丁们放行了,踏过了城门下的那一根石灰线。辞别了诸位游击,兄弟俩策马西向,赶往胡家坊,纵然嘴上不讲,内里却有同一个想头。进了门,伙计和下人们簇拥过来,一问长短,二念佛号,表情上都惜疼得不成,眼泪淌了一地。扔了缰绳,翻身下马,兄弟二人整衣理冠,并肩而立,朝着高房子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才将心魂收了回来。这一时,母亲胡白氏循声出门,立在暮色中,声嗓中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叫声。梵同眼尖,见母亲没穿鞋子,忙将马鞍上的毡垫拆下来,铺在地上,将母亲挪移了上去。梵义的眼睛湿了,搂住母亲时,意外地嗅闻到了一股很强烈的药草味,不免慌乱开来。不及问询,母亲却战栗着,从发丛中拔下了一枚簪子,直突突地刺了过来,威胁道:你不要我了么?你不要你爹老子了么?你们两个贼疙瘩去人世上浪达了,把我们全都忘过了。簪子停下了,梵义倒真的想被扎上一下,眼睛里能哭出血来。梵义问了母亲的身体。岂想,母亲却咧笑了出来,夸张道:我的确病了,我灾难了,十三省也没有能看好我的大夫。梵同摸了摸母亲的脑门,没烧,再检查眼仁,便发现她扮出了一个鬼脸。母亲开怀道:十三省的大夫看不好我,但你们两个碎鬼一回来,我的百病就散了。伙计们端来了茶盘,还有冒着蒸汽的热花卷,一碟子猪头肉,一碗凉拌沙葱。母亲却说:先别顾着吃,快上高房子去,拜一拜胡家的活菩萨吧。

兄弟俩哎了一声,相率跨上了台阶。

大约半个时辰前,性元方服侍完老财东胡恩可,照例灌了半碗流质,又替他抹了嘴,净了面。缠绵于病榻,胡恩可现在只能接受清汤寡水的食物,不懂饱,亦不知饥,一旦汤勺搭在了唇边,嘴巴便洞开了。照护中,性元慢慢地琢磨出了一张食方,父亲沈破奴过目后,顿顿便是这么小半碗。也没什么稀罕,不外是当天的羊奶,再羼杂一些贡米熬出来的米油,放几颗蕨麻和临泽的红枣,汤汁能拉出一束丝来。歇停下来后,性元本该回到一墙之隔的家里去,近些日子的课业颇重,又濒临夏考。夏考是一道难关,乡学里人人畏惧,不过考毕之后,一个漫长的秋假又令人神往不已。转念一思想,性元却改了主意,对着仰躺的胡恩可叨念说:大贼回来了,小贼也来了,听说还骑马带来了一个女的,身上挂了孝,沙州城的人可都看在了眼里。油灯下,胡恩可木讷地盯视着墙上的对子,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完全充耳不闻。唉,翅膀到底硬了,心也野了,昨晚夕回来的,竟然一不回家,二不看爹娘,只当我是一个爱伺候病人的婆子,白白使唤呀。怨怪完了,性元知道说了也白说,炕上的人胳膊肘也不会往外拐,一时灰败了下来。然而,麻雀也有三两的气呐,性元一发狠,掏出了书包里的课本,摊在了桌上,一边温习课业,一边酝酿着咆哮的情绪。坊外的巷道上,腾起了马蹄声的那一刹,胡恩可忽然哼唧了一下,性元便知道坏了。不光是尿,这回是连拉带尿,胡恩可便秘了三日,一听见后人们归来,悬吊的心便落在了腔子里,一下子就通了气。性元一面拾掇着秽物,擦洗病人,垫衬着尿褯子,一面耳食着下头的动静。弟兄俩在磕头,在跟伙计们说闲章,又和母亲在絮叨。末了,门外的台阶上脚声阵阵,帘子突地打了起来,一道夜风灌了进来。

梵义钉住了,脊椎骨里戳了一根梁木似的,动弹不得。

光晕中,性元分开了病人的下体,攥着一只棉布扑子,正在扑粉,毫无羞赧,也不见一丝的窘迫。梵同不改顽劣,捏着鼻子,干呕了几声,对这种沤臭的气味一时反胃,掉头欲跑,却被梵义一把薅住了。性元忙碌着,身上披了一层温煦的光芒,动作柔软,布满了一种呵护的耐心。活菩萨,梵义瞬时明白了母亲的话,也理解了在离开后的这么些日子里,胡家之所以没有败亡,爹老子仍旧面色红润的全部道理。梵义的心揪了起来,内里潮起了一股感念的汁水,但男儿的自尊,又让他无法措辞,吐出一些肉麻的话来。梵义只轻喊了一声性元,劳苦你了性元,声音小的犹若一粒沙,掉在了地上。一旁的梵同活泛开了,去抢性元手里的抹布,催促性元赶紧歇缓,千万别累坏了。性元饶了他,立在旁侧,一边呼哧着喘气,一边揩着额头上的汗。性元道:天气太热了,你爸生了褥疮,可千万不要化脓呀,这简直难肠死我了。梵同的舌头像膏了一碗蜂蜜水,一口一个姐地叫,仿佛转圜了气氛,又哀恳说:姐,你回去了问问沈先生,能开方子的话,我明天就去抓药。

岂料,这粒火星子一落下,性元的油锅就着了,收拾起了课本,讥讽道:哎哟喂,世兴堂的方子算个屁,哪有人家焉支山孔大先生的医术灵验呀,总归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梵义愣怔着,见性元对自己一眼也不瞟,明显带着一份敌意,便也不作声。性元的脾性一贯如此,既然开了口,想要收煞下来,自然比登天还难。又接续说:我这就回去,让我爸摘了牌子,关张歇业吧,既然孔大先生的女公子来了,一定也是医门大士,以后敦煌哪有沈家的市场,沈破奴也真该死心了。梵同急了,左兜右转地拦挡着,释解着,却拗不过性元的倔强,哭的心都有了。性元临出门前,望着头顶上的仰衬,虚空地说:你们做儿子的回来了也好,趁早替换了我吧,我们沈家的情分也就尽到了今天,哦,如果还有亏欠下的,将来再补,拜托你们照看好令尊,他其实还很疲弱。性元的声嗓中结着一团疙瘩,言毕,踅出了帘子。

呆默了片刻,梵同突然扑将上去,在梵义的心口上捶了一拳,嗔骂说:你个无义无情的贼,你看你,你这下子把性元姐惹哭了,你见了报应吧。梵义的心里其实早就塌了,撒满了荆棘刺,暗忖道,只听说过菩萨低眉的,那是因为慈悲,可今晚夕算是开了眼,目睹了菩萨怒目,当然是缘于人世上的不平。梵同依旧不饶:哼,你个糊涂匠,半路上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孔执臣,又拜天,又拜地,还拜了夫妻,这下子你把个人的福报和运程全都败光了,小心以后有你的难过。弟弟的话,不啻于一记当头棒喝,梵义蓦地清醒了,抬脚便走。

追到了门外的巷道,梵义喊了几嗓子,却喊不停性元的脚步。

诧异的是,性元并没往胡家坊之外的方向上去,往右一拐,竟然朝着党河一带,簌簌而走。梵义怕了,这个季节的水大,万一,后面的话吓得不敢去想。于是,梵义机智地喊说:性元,这本书你落下了,快拿上吧。性元停下时,梵义紧着将一只包袱,挂在了对方的脖颈上,涎着脸说:我知道你爱清洁,这是我在肃州城给你买的白手巾,买了二十沓子。性元漠然着,离开时,冷然地丢下了一句话:谢谢少东主,只怕是有些东西脏了,连白手巾也擦不净。又跟了一段路,性元打开了一扇院门,闪身入内。梵义懵懂极了,用膝盖顶住了门扇,究问说:夜这么黑了,你串哪家的门呀,还不赶快回自己的家里去?千罪万错,这句话又像一只火雷,霎时让性元恓惶了起来,噙着泪,抢白说:你们胡家的恩德比天大,赐赠了这么一个庄院,我们搬出来还不行么?哦,就算施恩望报,也不能在半夜三更来抄家吧?梵义松开膝盖后,门板咔嚓一下闭上了,喷出来一股新鲜的油漆味。梵义立时恍然了,原来沈破奴一家早就乔迁了过来,与胡家隔墙为邻,毗连成伴了。

这下子,可真把菩萨得罪深了,梵义灰溜溜地退出了巷道,迎面碰上了一个过去的伴当。对方调侃问:哎呀,在溜哪个寡妇的门,偷哪个丫头的肚兜呢?梵义当即火了,想送上一拳,但立刻平静了下来,端起了肩膀。梵义回说:抓贼呐,最近不太平,你也留个意吧。

梵义不知道的是,大约二十天前,沈破奴全家就搬迁了过来,入住在了党河边的这个新宅院里。事前,沈破奴夫妇提着三盒子礼当,去拜望了胡白氏,说明了来意。胡白氏听罢就笑了,宽释说:这是老东主病前就定下的,其实你也花了不少的银两,如今庄院归了你,你说几时搬,就几时搬吧。原先城外的那一座旧宅,被沈破奴提前打了出去,收了房主的大半款项,悉数花在了这里。最近房主催赶着,让前任腾空院子,沈破奴亦是莫可奈何,才硬着头皮来央告。胡白氏的决断,令沈破奴一下子解除了心理上的负担,两口子说了几麻袋的好话,感恩,再感恩的。女掌柜再三叮咛,一定要热闹,搬家的当日,让人放鞭炮,去挂红,做一顿捞面的筵席,喊邻舍们来恭喜,顺便也认识一下你们沈家。万万不可,鞭炮放不得的,更不能挂红,筵席也免了,老东主在高房子上躺着,万一惊煞了病情,谁都吃不消的。沈破奴说到做到,只用了一天的工夫,便举家而来,让那一座新砌的炉灶,漾起了一日三餐的烟火,一切都悄寂无声,鲜为人知。这天,梵义回到了高房子里,透过牛肋巴窗子,窥望着沈家的院子,一直站到了半夜。

梵义愣怔的身影,同时也被对面的沈破奴捕获了,后者拈了拈短须,快慰地笑了出来。当天晚上,沈破奴又是切药材,又是制丹丸,忙碌了一整夜。天亮后,沈破奴草草洗漱完,又接着去了世兴堂坐诊。沈戴氏蹊跷地问儿子性真:你爸咋了,一晚夕连眼睛都没合一下,还这么精神的?性真慢慢地踱了过来,贴耳说:妈,我又尿了一炕。

第二次冒犯性元,是在一个公开的场合,让她下不了台,负气而去。

每念及此,梵义悔恨得就像一盘磨石,沉重不堪。自打头天夜里,性元撂挑子不干后,连续三日,高房子里乱象纷呈,胡家上上下下哀鸿一片,分明把病看在了少东主的身上,怨怪梵义将性元撵走了,末日将临。事实如此。胡恩可虽然陷入在了无觉当中,但心里认人,别的人一旦将汤勺搭在他的嘴边,喂同样的饭食时,他就是不张口。梵义不行,梵同未遂,即便是胡白氏亲自来伺候,病人的牙齿也咬得很紧。偶尔,胡恩可的眼角上垂着泪水,揩掉一次,又生出来一大片,鼻脸上总是敷着一层泪光,神色黯淡。更吊诡的是,胡恩可不吃不喝,但排泄起来却十分频密,一会儿拉了,一会儿尿了,弄得人狼狈不堪,屋子里犹如一座夏天的茅厕,气味恶劣。胡白氏在一旁参谋着,兄弟俩粗手笨脚,竟然连一张尿褯子都垫衬不好,四处污迹斑斑的。因为下体里经久潮湿,褥疮很快就扩散了,皮开肉绽。脓血沾在手上,梵同跑出去呕了好几次,几乎把肠子都快吐了出来。无奈之下,母子们立在病榻前,一边求告,一边观察,却见胡恩可一直不错眼珠子,始终盯视着对面墙上的对子,若有所思。胡白氏哭了,嗔怪说:你们两个小贼把活菩萨气跑了,胡家的这个摊子收拾不住了,干脆把你爸和我活埋了吧,省得泼烦了你们。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梵义默念完了对联,恳切道:我去问问性元,让她教一教我吧。

那天,恰好是夏考。

在乡学的门口,梵义瞭见总教拔长了脖颈子,一直在跺脚。问了性元,总教立马满面威棱,反问说:你问我呀,我还想问你呐。原来,临开考前,性元急死慌忙地跑去请假,不多请,只说需要半个时辰,然后一道烟地出了门。岂想,现在过去了快一个时辰了,性元还没回来,总教自责不已,再三叨念,这可咋给世兴堂的沈先生交代呀。梵义问:性元临走前说了啥,好歹有个蛛丝马迹吧?糜子,只说了糜子,答复道。糜子?梵义一头雾水,顺着总教指示的方向,撒腿便跑。

不承想,沙州城内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人头攒动,漫天飞雪。

不是腊月里的雪花,而是苞谷粉、青稞粉和洋芋粉,尤以小麦粉最多,扬撒在天上,形成了一幅幅白色的帐幕,连日光都被遮蔽了。平时省吃俭用的敦煌人,在这一天里慷慨地揭开了粮缸,将白面搲出来,扛起了麦粉口袋,一边嬉闹,一边抛撒出去,企望着沾吉。早些年,望果节还只是祁连山一带土著人的习俗,一入了夏末,那些高寒地带的庄稼开始拔节灌浆,陆续成熟。他们相信,果实的饱满,气候的庇护,收秋时的祥瑞程度,一定是由脚下这一片黑色的土地所掌握。于是乎,在望果节的这一段日子里,他们从寺院里请出了行像和佛卷,虔敬地行走在庄稼地里,雀跃着,祈祷着,一手扬撒着纸符,另一只手让天空下雪,看着白色的帐幕慢慢落了下来,将麦粉施舍给了土地,以求天降吉祥,恩赐四方。也不知从哪一朝哪一代开始,这一习俗传入了关外三县,渐渐地演变成了一个当地的主要节庆,延续不辍。在敦煌左近,望果节的一切事宜,均由文和事老协会在操办,程序缜密,仪式繁杂,令城外二十三坊的每家每户都不敢小觑,更不想缺席。沾吉的愿望,乃是人的天性。眼前的各个街道上,人们全都白了,表情上披雪,排起了一条条长龙,等待协会的铜锣一响,然后去土地庙里祭拜。

梵义并不例外,踅过几条街后,白鼻子白脸,白衣裳白裤,全然换了一个样子。玉皇阁的右首,原本是一家纸火铺,最近换了掌柜的,经营成了烟叶店,出入的均是一些吃烟客。梵义路过时,瞭见了一个五官干净的人,牵着马,架着行囊,好像是从远路上刚刚归来,神色疲沓。再一瞧,梵义认了出来,这家伙不是旁人,居然是沙州城里有名的连公子。几乎有半年未曾谋面,连公子头发长了,瘦削了,颊脸上也塌了下去,颧骨凸出,但气息上仍旧是一只破喇叭的状态。果然,连公子在烟叶店门口停了马,打了一记唿哨,一长两短。不一时,另一个五官干净的人,从里头应声跑了出来,双双蹲在了廊檐下的阴凉里,谈说起来。梵义也认得他,丁荣猫,赫赫有名的义庄大管家。

天空继续下着雪,望果节的人越来越多,梵义的脸上足足落下了一斤麦粉。虽然今年遭了灾,敦煌一带歉收,但忆及党河之畔家里的那些田地,那些果木,梵义也不想擦脸,仰起头,期冀着给来年一个好兆头。在乌泱泱的人群中,那两个五官如素的人煞是扎眼,梵义的脊背上骤然一冷,似乎嗅闻到了一种近在咫尺的危险,忙蹒跚了过去,挨着连公子蹲下了。货呢?丁荣猫伸手讨要,又厌倦地说:哦,警告过你许多次了,你跟我是单线联系,干么还这么招摇,知不知道人多眼杂的道理,快把货给我。连公子盯着日头,鼻涕淌了下来,转瞬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人也就醒转了。连公子递上了一只小皮囊,丁荣猫解开束绳,手探摸了进去,用指甲皮抠出来一小撮膏状物,放在舌头上咂了咂。猫哥,你干脆不知道,现在马鬃山一带的土匪比沙子还多,我这一趟能活着回来,简直跟做梦似的。连公子抱怨道。呃,这次的这个稍微欠了一些火候,里头掺杂了杂质,味道不太地道。丁荣猫啐掉了舌头上的东西,重新扎好了束绳,塞入怀中,打算抬屁股离开。连公子慌忙拉拽住了对方,哀恳说:我这一趟去了北疆,一共被土匪们绑过三次,最后一次,我还差点被他们劁了,做了太监。丁荣猫失笑了出来,讥诮说:要不要我摸一下你的裆,看看你那三两糟肉还在不在?连公子蹲不住了,单膝跪地,求告说:哪怕卵脬子被割了,我也是猫哥你的太监,实在不容易呀,我这回脱了好几层皮,我只想再要一笔钱。这句话像一块冷冰,丁荣猫面色一紧:狗儿子,前头就给过你一大笔钱,结果你捎来了一包次品,我倒没发火,这次你还给我点炮呀?又沉吟道:虽说现在的烟膏十分紧俏,有价无市,贵得离谱,但你是我专门派出去采买的,莫非还要讹我一手?连公子觉得被误解了,忙释解道:猫哥,俗话说,若要知道,经过一遭,我这番能活着回来,才想起自己起码还是个男人,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呐,我就想找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子,这需要花钱的。孰料,丁荣猫笑喷了,捂住肚子说:你看准的下家是谁,哪个巷,哪条街,城外哪个坊的,我去做媒保婚,成全了你?见连公子频频摇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丁荣猫便料定他在撒谎,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丁荣猫指了指身后,揶揄说:店里倒是坐着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子,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她应该是世兴堂沈先生家的千金,你去问问,大概多少钱可以遂了你这只破喇叭的心愿,我还真想剜下一块自己的肉,施舍了你。梵义骇然极了,身上一下子开了锅,血脉偾张,拳头也攥得嘎巴乱响。但是,目下的梵义已然与往日不同,身为急递社的当家人,他心中格外理性,也知道震怒即是悬崖,所以梵义依旧沉静如水,款款地圪蹴在阴凉下,耳食着身畔的一切。

这一时,连公子却笑了出来,坦言道:猫哥,我干脆跟你做一笔买卖吧,我这个货太稀缺了,就算你拿着金条,问遍了河西四郡,或许也采买不到的。望果节的人们尚未开拔,继续抛撒着麦粉,视野中一派迷蒙。连公子的气焰,令丁荣猫想起了小人这个词,心下一凛。但丁荣猫毕竟历练太久,机心深厚,遂避其锋芒地说:太吵了,身上都快白了,大少爷还在里头等我,下回再议吧。言罢,踅身而去。连公子眼见着机会将要错失了,忙攀住了丁荣猫的肩,苦求说:好我的猫哥,你也不问一问,我身上究竟是什么宝贝么?哼,连公子你个贼儿子,你别以为你现在说了软话,我就忘了你以前打鸣的勾当了,有屁就放,我只听你三句话。丁荣猫掸着身上的麦粉,下了最后的通牒。不料想,连公子的头一句话,短得只有三个字,乜斜着眼睛说:花花子。丁荣猫的手停下了,稍一愣怔,忙扶住膝盖,原回蹲在了墙角下,张开了耳朵。梵义心猜,这一定是机密的一刻,暗中挪了挪脚,挨在了连公子的旁侧。

花花子,你竟然有这样的有利植物呀?丁荣猫探问。连公子点头,低语说:不多,也就半把左右的样子,差不多是我用命换来的。嗯,你算是个有心人,这一趟也有福报,居然从马鬃山的北面,从土匪的老窝子里弄来了花花子,呵呵。话虽如此,丁荣猫仍有疑惑,不见到实物,宁信其无。连公子却宽释了下来,喋喋地说:猫哥,与其带着自己的血汗钱,一趟趟地去土匪的老窝子里重金采买烟膏,不如咱们自己种养。哦,俗话说,隔山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说不定逢上了好年成,有利植物哗啦啦地长势良好,自己吃不完的还可以另卖,全敦煌独此一号,价钱由咱们来定。一头热,一头冷,丁荣猫始终哑默着,让这一只破喇叭聒噪不停。

据连公子绍介,他在回返的途中,昼伏夜行,一路上小心极了。不料却在翻过了万里墙城的南侧,自以为逃离生天时,因多贪了几杯酒,泥醉在了一家土匪开的野店里。前两次被绑,土匪们强逼他入伙,要去杀人,要去劫掠商团,但连公子自有一套把戏,偷偷咬破了口舌,声称自己害了肺痨病,命在旦夕之间。土匪们见他嘴上流着血水,也就信了,一脚踢走了他。这回醉倒在了野店里,连公子又被绑了,但这一帮土匪更换了章程,风格迥异。他们一不搜身,二不打骂,索取的只是这些肉票的劳力。

万里墙城的南侧,原先种植了大片的苜蓿,产量颇丰,价格不菲,供东来西往的商团和骆驼队购买,也算是一块富庶之地。后来被土匪们占据后,统统铲平了,撒上了一种从俄境一带走私过来的花花子。花花子,或者说罂粟花,乃是一种深刻的禁忌,一般人不敢提及,当然也无从提及,因为鲜有人能亲眼看见一回它的真面目。河西四郡的老话说,佛爷好求,花花子难见,便是这个道理。与此同时,在俄境线上徘徊的红毛商人们,为了垄断鸦片贸易,对花花子的种子严加控制,防范得水泄不通。几乎每一天,都有一些不轨的行商和游击被就地枪杀,尸骸丢在了荒凉的驿道或口岸边,变成了一丛丛白骨。近些年来,匪祸纷起,割据了马鬃山以北,形成了一幕幕拉锯战。为了壮大各自的实力,土匪们也开始摸索着种植起了花花子,并对这类珍贵的种子管控得愈加严厉,不仅学来了红毛商人的惩治手段,而且有过之无不及。回返的路上,连公子在一家客栈外,觑见了一堵骷髅墙,大大小小的几十颗脑袋齐整地码放着,五官中灌满了风沙,骨头也被晒黄了。连公子吓瘫了,究问之下,才打听出这是一门家族的骷髅,且皆为女眷。原来,这门人去岁时携雏将孺,坐着十几辆马车,乌泱泱地去了北部的顶黑山,借口要探望一下远房亲戚。折返回来时,入住在了这家客栈内,看似一切都顺遂无恙,欢天喜地的。不料想,土匪们随后便像一股春季时的罡风尘暴,平地而起,从荒漠大滩上席卷而来,包抄住了客栈,一根绳子绑了蚂蚱似的,拿获了所有的人。土匪们搜寻遍了,也没发现一丝异样,但女眷们高耸的发髻,惹起了他们的注意。果然,在一个老妇人束紧的发丛中,土匪们查获了零星的花花子,犹若虱子和虮子一般,趴在头皮上,形迹隐蔽。土匪们嫌麻烦,干脆砍下了女眷们的头,拎住脑袋,在一张牛皮上抖来抖去,总共收集到了一两半的种子。女眷们被害后,这一家的男将们被悉数掳走了,当了苦役。

连公子也被掳走了,三天后酒醒过来时,土匪交给他一把木锨,让他去松土,去护苗,去把天上的雀鸟喊开。连公子是沙州城里的一介浪荡子,不识稼穑,五谷难辨,沦落到了这个境地后,也就只好以泪洗面,乖乖地认命了。有一次,连公子踩折了一棵秧苗,土匪们见状,立马撂翻了他,剥开裤子,扬言要劁了他。土匪们的理由很简单,你坏了罂粟的浆果,我就割了你的人果。人果?连公子挣扎说:我不算有利植物,我身上哪有什么果子呀?土匪们哈哈大笑,告知说:人果就是你的锤子,你的两颗卵脬子,让你变成一介宫里的太监。不愧是一只有名的喇叭,在这个危急的关口上,连公子灵感突现,决绝地说:太监是跟着皇上混的,假若皇上身边站着一个裆里没肉的下人,一个裆里没肉的残废,说出去的话,皇上他老人家也没面子哟。这句恭维话立时奏了效,土匪头子果然像陛下一样大度,马上开释了连公子,赏了他一碗羊肉吃。一入夏,那些疯狂的罂粟花田上馨香四布,蜂飞蝶乱,连公子奔行其中,用他的破喇叭驱赶着鸟雀,效果惊人。土匪们觉得这个家伙太勤勉了,也就放松了警惕。孰不知,连公子在奔跑的过程中,暗中规划着逃跑的路径,并在不同的地点,事先埋下了水囊和干粮。

终于,机会来了。一天夜里,一支长期觊觎这片罂粟花田的甘州匪帮,从十七泉出发,长途奔袭,双方展开了火拼,纠缠难解。连公子趁乱逃跑了,逃入了罂粟花田中,为防止土匪们追击,他又将一桶火油泼洒出去,在身后形成了一堵高大的火墙,掉头一路南下。这个季节上,罂粟熟了,茎叶饱满,有的已经割完了浆,花籽正在结荚。火舌铺卷过来时,满耳中皆是炸裂的声音,拂荡着一股股奇异的香味。连公子心生不舍,用手捋下来了半把花花子,揣在了怀里,再也不敢回头,一口气逃了出来。连公子酸楚地说:猫哥,就这半把花花子,还是我用命换来的,骗你的话,我连某人就是一头牲口。丁荣猫道:我信你的话。

虽说两条腿早就蹲麻了,但梵义仍旧张着一副白脸,佯装瞌睡,仔细谛听着这些骇人的细节。梵义暗忖,眼前望果节上的这一番热闹,不过是人世上的一些幻象,而身旁这两个家伙的机密谈话,才是敦煌的核心秘密之一。丁荣猫唉叹一声:可惜了你这半把花花子,有了等于没有,顶多就像鸣沙山上的沙子,永远也发不了芽。连公子的脸一下子黑了:猫哥,我姓连的是一头牲口,这不假,但你也不能作践我拿命换来的花花子吧?即便在红毛商人的那一边,一粒种子好歹也值一颗金豆子呐,我偏不信这个邪。丁荣猫款然一笑:你个贼娃子,你可别忘了,敦煌的天下除了县府而外,还另有文武两个协会,县府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协会里的那一帮刀斧手爷爷,眼睛里却揉不得一粒沙子,一个个可都是开封府公堂上的黑脸包公。哦,的确,那两个杂种协会就像文武双庙,我平时不拜,但也不敢去招惹。连公子附和道。这么着,丁荣猫趁机说:不拜,也不惹,更不能昧着他们,干一些犯法的罪孽,比如你刚才的话,弄不好,就跟运三一样的死法。

运三的死,曾经在关外三县轰动一时,至今仍在敦煌的田间地头上流传。尤其到了开春,地里开始撒种子后,毗邻的农户们总要相互提醒,仔细你的手,别把运三撒了下去,到头来拿你去喂了党河里的鱼虾。在敦煌,运三是一个神秘而漆黑的切口。

光绪二十七年,敦煌县令乃湖南沅江人氏邬绪棣,监生出身。这县令天生羸弱,一副病胎子,一到了任上便水土不服,手脚蹿麻,连一支墨笔也抓不住。无奈之下,只得将一应公务和盘交给了随身带来的师爷,衙门照开,讼案照理,巡察照旧。师爷悉心地打理着这一切,县令自己则躲在幕后,落了个无上清凉。师爷姓陈,名运三,安徽人氏,自打服属了邬绪棣以来,便忠心耿耿,从无二心。见县令沉疴在身,一日日地落寞了下去,运三的心里起了火,四处央告,寻求偏方。也就巧了,在一次外出巡察当中,师爷路经了靖远坊,见一位江湖郎中正在拔牙。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张嘴拔牙的是一个老妪,满口淌血,让郎中的钳子和凿子在口腔中横行。师爷立在一旁,非但看不见老妪的痛苦,相反却见她眉开眼笑,仿佛得了大解脱似的,脚下扔满了狰狞的碎牙。事毕,师爷虚心讨教这其中的关窍,郎中释解说,其实人世间最好的药,莫过于罂粟膏了,包治百病,手到病除。师爷报恩心切,遂将郎中延请到了衙府内,让他给县令摸脉,给恩主开方。果然,县令嚼吃了郎中递上来的一疙瘩罂粟膏,又服了专门配制的药丸之后,一下子活转了过来,判若两人。悲哀的是,如此良好的局面,仅仅维持了数日,县令却再一次沦陷在了凄苦当中,浑身浮肿,鸡皮蛙脸,连鞋子也穿不上了。师爷磕头的心都有了,哀告再三。郎中却道:其实,方子没变,吃药的次数也没减少,只是缺失了一味药,让这一番疗程打了折扣,这一味药便是罂粟膏。师爷倾囊而出,将全部的银两堆在了桌案上,催他去采买。岂料,郎中笑说:这些膏子是我从内地带来的,已经一干二净了,要想在这关外三县找见它,简直比登天还难。究问原因时,师爷方知,敦煌当地的文武和事老两个协会,早已在上上一辈人的光阴里,将花花子、罂粟以及成品烟膏,列入了五毒之首。显见,当时的人们受其所苦,怨恨太深。后来,身为异乡客的师爷,还抽空查阅了二十三坊的乡规民约,愕然发现,文武协会对涉猎鸦片的犯事者,一律严惩不贷,手段凌厉。轻者,罚没族籍,剃发为奴,在本坊内讨百家饭,穿百家衣,等同于一介乞丐,且不得越雷池一步。重者,在本家祠堂内,供奉三牲,申告先人,要么抽了他的脚筋,要么打断脊梁骨,下半辈子像一匹狗似的,由坊内的亲戚逐家豢养,去吃嗟来之食。不过,师爷亦有疑惑,既然如此的结界森严,郎中的身上何以揣着一包罂粟膏,又在大天白日里公然施用。郎中颇为自负,夸口说:我是一名游医,野鸡无名,草鞋无号,况且那些七老八十的乡绅和耆老,我也看过他们的病,对我当然是睁一眼闭一眼了。例如,那个老妪让坏牙疼破了脑子,当场就摘下了手指上的金戒子,三只戒子,我便超度了她。郎中还透露,虽说文武两个协会那么替天行道,但罂粟作为一味药,去搭救天下苍生的话,他们还是会网开一面的。这是闲章。当时的师爷,心窍中一定塞满了猪油,务请郎中想方设法,也要弄到一些罂粟膏子,让县令脱离苦海。郎中姓虞,浙江湖州人,忙修书一封,求告家里的亲戚。转过年,一包优良的罂粟花籽,便寄达了敦煌境内。

打开种子包袱后,师爷运三却留了意,这么一小撮,如果吃毕的话,还得下话求人,干脆以种养医吧。于是,师爷分出了一半,播撒在了县衙的花园中。

光绪二十八年,敦煌旱魃肆虐,党河枯竭,开春时撒在田里的作物种子纷纷石化了,惟独衙府中的那一畦秧苗,像菩萨点了甘露一般,格外健硕,人高马大的。在荒年将临的光景中,文和事老协会的领袖们,除了去莫高窟上香献供外,还卜了卦,问了天象,一度禁绝了成年男女的性事。最终一致认定,这一年泥壤中的所有脉气,被一种莫名的地精吸纳了,剥夺掉了。很快,秘密从县衙中泄露了出来,地精不是别的,原来是花园中生长出来的罂粟所致。文和事老协会有了结论,将后续的补救措施移交了出去,一天敲三次鼓,敦促武和事老协会抓紧承办。

事发当夜,师爷运三和虞郎中正坐在花园边,一边品茗,一边嗅闻着有利植物暗香迤逦,吹袭而来的汩汩气息。运三感喟说:只听闻敦煌乃是一片佛国圣土,飞天散花,菩萨降露,娘了个屁,今天才算是开了眼界,这一切都拜罂粟花所赐。虞郎中谄媚说:我不拜罂粟花,我只拜你,师爷你才是我再世的父母,让我在敦煌落下了脚。不承想,平地生雷,天降霹雳,一伙子习拳练武的银发之人,手执炬火,破门而入,将两个人团团围住了,又用一根牛皮绳子捆扎后,强行掳走。当差的衙役和捕快大多是敦煌子弟,见此情状,不仅不去拦挡,还相争着上去,将花园里成片的罂粟花砸成了一座大染缸,彻底刈除干净了。

或许,奇迹也不是别的,只是一些祈愿在破土,在发芽。

罂粟花被根除的次日一早,敦煌的天空便阴了,先是牛毛细雨,接着天就破了,倾盆而下,板结的泥壤终于松了一口气,党河水也暴涨了三丈有余。文武两家协会联署签名,共同向敦煌县令邬绪棣发去了一纸处置决定,按二十三坊的乡规民法论,凡私藏鸦片者,抽筋断脊,而如此大面积的种植罂粟者,无疑已是死罪。出人意料,三天之后,邬绪棣便抱着一只药罐子,坐了一顶轿乘,亲自拜访了文武两个协会的驻地。邬绪棣不仅批准了死刑,还口头嘉奖了协会上下对这一方水土的倾心守卫,对乡约村规的严格恪守。当年的中秋,邬绪棣还给参与此事的六十岁以上的会员,捎去了一盒火腿月饼。乡绅耆老干脆没舍得吃,一直供奉在了案头上,迄今仍在。至于邬绪棣所言,他要将这一桩义举奏报兰州,禀告朝廷,申领一块金字匾额的事,随着他一年后被革职回乡,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邬绪棣在临走前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心病,委婉地说:死罪归死罪,但不要让他们太疼。

一名狱卒恰好是虞郎中先前的病人,闲章中,后者已经预感到了不妙。虞郎中是后半夜里吊死在梁上的,临终前,他在土墙上刻了一行字:抱憾敦煌,愧对河西。师爷运三瞥见虞郎中的尸首被抬运出去时,明白死期将至,忙索来了一套笔砚,先写下了一封忏悔信,再拟定了一份申告书。师爷运三自请沉入党河,好让他的魂魄顺水而下,一路东归,去慢慢接近自己的故土。讽刺的是,党河拒绝了他的一厢情愿与孩子气,因为党河由南向北,一路消失在了沙漠深处,有头无尾,渗入了地下。文武两家协会本来还担心手上沾了血,见此申请,忙借坡下驴地应允了。到了行刑的那一日,党河两岸人山人海,师爷运三跪地磕完了头,打算跳入河水之前,却忽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运三恳请说:赐给我两块祁连山的青石板吧,绑在我的脊背上,让我一沉到底,再也不要漂浮上来。乡绅们不答应,耆老们也心生不忍,运三却倔强而顽固,冲着广袤的河流两岸,以及破衣烂衫的庶民百姓,吼喊说:苍天呀,我其实就是一颗恶种子,我今日沉落下去,就让我在敦煌,在甘肃的土地上永世不要发芽,不要结果。末了,师爷运三又发咒说:将来的人们呀,谁想往脚下的地里撒一粒罂粟花籽前,谁就大喊一声运三吧,因为我陈运三就是殷鉴,就是他的索命鬼。

很快,师爷运三便遂了愿,两块沉重的大石板裹挟着他,栽进了党河水中,甚至连一个浪花也不曾溅起。

连公子和丁荣猫汗漫滔滔,互相佐证,谈议完了这一折子古今,停下了话头。这时,沙州城内鼓号齐鸣,参加望果节的队伍开拔了,街道上渐渐荒疏了下来,被大群的土麻雀占据了,啄吃着地上的食物。丁荣猫抱怨说:本来跟你只说三句,结果说了一麻袋的话,够了。连公子见买卖快黄了,忙哀告说:猫哥,是这,这半年来我替你跑腿,替你采买烟膏,没了功劳也有苦劳呀,这回我也不多要,你拔一根汗毛,就够我吃一年的了,你看着给吧。说着话,递上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皮囊。梵义窥见,这不是一般的皮囊,掐金边,走银线,束绳上吊挂着彩色的丝穗,相当稀罕。丁荣猫接住了,攥在手心里,揉搓一番,便明晰了里头的内容,忙揣入了怀中。而后,丁荣猫也摸出了一只布囊,回赠给了连公子,仔细道:我最近也不太宽裕,你将就一下吧,有情后补。言毕,掉头而走,踅入了烟叶店内。

连公子松开了表情,仿佛这一场对谈,乃是生命中一道最重要的门槛,此刻好歹迈了过去,得了善果。这么着,连公子解开了那只布囊,却一刹那瘫坐在地,如遭雷击,惊得面色黑沉,哑口失语。梵义抬眼一瞧,见包袱内横着一把明晃晃的锥子,大号锥子,却也不知道其中的意味。但连公子随后的一系列怪异举止,分明告知了梵义,在沙州城乃至敦煌的浮世表象下,还埋伏着另外一些隐蔽的势力,一些盘根错节的恩仇与故事。这是给梵义的一堂大课,无心之际,竟然轻而易举地获取了。连公子当即吓傻了,扔掉了烫手的锥子,连滚带爬,鹞子一般地跳上了马背,然后像一道烟似的,被风吹走了。梵义拾起了锥子,定睛一瞧,简直太普通了,哪个皮货店里都有售,不值钱的,于是也扔了。直到半个月后,梵义护送着郭弦子夫妇,将他们安顿在了莫高窟的当夜,在梵义的苦苦哀求下,郭弦子嚎哭了一顿后,方扯下了笼盖在头上的面巾,露出了他的那一张破鼻子烂脸。那一刻,梵义忆及了望果节上的那一把锥子,冥冥当中的关联,令其一下子恍然了,心底里陡然滋生出了一股强悍的敌意。同样,在此后这一世人们的光阴中,这种敌意步步为营,枝繁叶茂,却也是隐秘而乖张,犹如一股股潜流,骁行于敦煌的大地上。这是后话。

梵义知道,此刻,性元就在身后的烟叶店里,性元绝不能吃亏。梵义起身,张着一副大白脸,踅了进去。

性元是在半路上改了主意的,从乡学里告假出来,本来想去关帝庙后头的麻石街,跟一个早就辍学的同窗谈糜子的事,不料却在望果节的人群中,一眼瞥见了义庄的索朗。索朗不是一个人,前面有一个管家模样的引路,屁股后面还缀着一个小妇人,妇人怀里抱着娃娃。店面不大,头顶的梁木上挂满了烟叶子,谁想吃,谁就搓下来一把,要么用烟瓶,要么使烟枪,吞云吐雾一番。过完了瘾,烟客们在柜台上撂下一两枚麻钱,便各回各家,各抱各妈去了。性元迅速忘掉了糜子这件事,见了索朗,心里却翻开了另一册书,包括夏考什么的,已经退居其次了。性元也尾了进去,落座在了角落里,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了过去。望果节的男将们蜂拥而入,一边咂烟,一边提升精神,静候着仪式开始。店里头像是着了一场大火,烟雾结着疙瘩,在头顶上翻来滚去,几乎能将一群牛呛死。果然,那个婴儿最清白了,受不住这样的磨折,尖声哭了出来。性元捏住鼻子,瞭看了过去,见索朗暴躁地发了火,勒令旁边的小妇人赶紧收拾住娃娃的哭声,不要添乱。小妇人沮丧着脸,撩开了衣襟,将娃娃的头塞了进去,也不知是在防呛,还是在喂奶,总之悄静了许多。性元明白,自己是输了理的,等一下上去胡搅蛮缠时,围观的人越少越好,否则影响太大。这么一思想,性元倒也不急了,喊来了一碗茶,慢慢啜饮着。蹊跷的是,索朗并没有买烟叶子,也不抽吸,他心神不宁地兀坐着,不时地去跟管家窃窃私语几句,好像在等人。性元还发现,在那个管家模样的人面前,索朗的样子很怂,一脸的谄媚,完全不合义庄大少爷的身份。

这日晌午,沙州城内响起了一阵阵鞭炮和锣鼓,细君哭嚷着,宫法麦干脆抱不住了,遂闪出了义庄的后门,打算进城去看热闹。偏巧,刚刚喜欢上赌博的索朗,打了一夜的牌,输得只剩下了一件褂子,在街上迎面碰见了奶妈和女儿。宫法麦惊喜道:大少爷,细君大了,真的长大了,昨晚夕她开口说话了。索朗对此不感兴趣,怏怏地说:草驴大了也会叫,过了端午,癞蛤蟆也能喊,这没有什么意思。为了印证自己的哺育之功,宫法麦逗引着细君,让娃娃发一次声。果然,细君很配合地嚷嚷了一声:妈,妈妈。细君的小声嗓很含混,但落在父亲的耳朵里时,却见字如面,清晰若墨。这一刻,忆想起自己的狼狈,以及对宫法麦的亏欠,索朗顿时被女儿的这个发音感染了,内里潮起了一股温情的汁水。索朗又逗引了一番,细君这回更清晰了,妈妈妈妈的,嘴里嘟个不停。宫法麦感觉在喊自己,噙着泪,美美地亲了一口娃娃,在细君的颊脸上,留下了一枚痕印。索朗也不由分说,上前拥住了她们,左一口,右一口,亲完了大人和娃娃,好像一晚夕的晦气荡然不见了。索朗心情好,款然道:走,我带着你们浪走,去沾一沾望果节的福气吧。转悠了两条街,也没浪出个什么名堂,索朗忽然发晕,一把扶住了旁边的墙,浑身累赘地坐了下来,一直在干呕。宫法麦吓坏了,瞅了瞅街边的店铺,竟然是义庄名下的一家羊毛毡铺子,忙进去喊人。不因别的,瘾犯了,索朗明白自己的病根在哪里,病根就在烟膏断顿了,差不多有五六天的时间,心里急得好像窝藏了一群猫崽子,将肠子和肚子全都抓烂了。丁荣猫恰巧在铺子里,闻声跑了出来,将索朗的脑袋夹在胳膊下,拖到了僻静处。索朗哀求说:猫子哥,我的骨头上爬满了蚂蚁,我痒死了,看在换帖的分上,要么你给我一口烟膏,要么你攮我一锥子,让我去黄泉路上清静吧。人多眼杂,丁荣猫也没数落这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只道:你乖乖跟着我走一趟,兴许今天就能解了你的馋。又思忖一下,叮嘱宫法麦说:你跟住大少爷,他现在只听你的。这么着,一行人进了烟叶店,枯坐了半天。丁荣猫当然有把握,连公子托人捎来了话,指定今天在烟叶店里见面,索朗也算是瞌睡碰上了枕头,口福不浅。烟气熏人,眼睛里好像灌进了辣子面,索朗误以为管家带他来吸普通的烟叶子,情绪灰败,将世上的好话都说尽了,还不见动静。在烟膏这件事上,丁荣猫始终占据着上游,惟有如此,才能捏住大少爷的命脉,令其听任摆布。后来,店外传来了连公子的唿哨,一长两短,丁荣猫起身离席,一走就是大半个时辰。索朗被困倦和烟瘾攫住了,哈欠连天,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末了,竟然还趴在桌案上,扯起了呼噜。望果节的仪式开始后,烟叶店里的瘾君子们差不多走光了,丁荣猫复又回来,将一只皮囊交给了索朗。性元瞭见,索朗打开了束绳,鼻脸凑了上去,贪婪地抽吸了几下。登时,索朗的表情亮了,像在磨石上擦过的那样,眉开眼笑。

时机到了,性元端着茶碗,移步过去,坐在了索朗的对面。

索朗咂摸着一疙瘩烟膏,宫法麦在哄唆着细君,丁荣猫则拿着一只干净的瓷碗,掰开了核桃状的罂粟壳,将花花子悉数收集在了里头,一粒一粒地检索着。一个乡学的女生面呈怒色,唐突而至,自然引不起诸人的在意。花花子像针尖那么大,黑褐色,饱满,圆润,大概只有半把左右的分量,勉强能遮住碗底。想起先时的一幕,连公子见了锥子之后的屁滚尿流,丁荣猫简直快失笑了出来,心里又嗔骂说:你个姓连的贼娃子,想跟老子玩阴的,只怕你还嫩了些。众人的无视,惹起了性元的极大不快,敲了敲桌子,准备开腔。岂料,丁荣猫沉吟道:贵为世兴堂的女千金,敦煌乡学中的优良人才,应该是一尘不染,高洁自傲,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腌臜的场所呐。性元几乎快被噎死了,迎头碰壁,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难堪的了,事先酝酿好的一肚子的说辞,也被打乱了算盘。性元涨红了脸,语无伦次起来:哦,原先你认得我呀,当然,你肯定认得我,这样咱们就可以直截了当一些,别绕弯子了。丁荣猫瞭了一眼,黄口小儿的话,真是不知深浅。目下,丁荣猫心里泼烦,只想赶紧结束这个插曲:我知道,沈先生不好意思出面,所以派了女公子来,不过嘛,你回去转告令尊一声,剩下的尾款,大少爷一定会在合约期内如数奉上,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性元慌乱极了:哦,不对,我爸并没有派我来,这是我个人的主意,你别扯上他和世兴堂。丁荣猫轻蔑一笑:实话说给你知道,我虽然只是义庄的一个下人,一个跑腿的,但在关外三县,在敦煌,在整个沙州城,能入我法眼的也不过区区两位大人,一个是义庄的老东主,另一个则是令尊。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合约的期限还早,沈先生都没有催款,你干么半道上来抄家呀?这个插曲,本来就是性元心血来潮的产物,此刻被轻易地戳穿了,便一下子知道了管家的厉害,词穷,理又屈,一连饮下了一大碗茶水。伙计提着开水过来,续满了,汤面上出现了牡丹般的花纹。这时,性元哀恳道:求你们了,把小校场的房舍和院子退还给我家吧,不卖了,我们打算原搬回去住。哦,扶惯的拐杖,使惯的丫头,住惯的院子,我想这也是我爸的心愿吧。闻听此语,一直陶醉在鸦片烟雾中的索朗,啪地一拍桌案,呵斥道:说得倒轻巧,沈破奴是在放屁嘛。

梵义挨着柜台坐,也被性元的话震惊了,觉得她有些过分。再一思想,梵义便大包大揽,将这一切都归罪在了个人的头上,没有自己的冒犯,性元绝不至于生出别念,要搬离胡家坊的新宅院。性元接续道:大少爷,你剩下的房款尚未付清,说明这一笔买卖还没有成交,干脆,你在沙州城里另择一个院子吧,我让我爸给你退钱,退了定金?义庄的大少爷被这句话小看了,攥着那一只皮囊,像攥着自己的命,一时怔忡。不久前,索朗从爹老子那里偷窃了一大笔钱,但为了吃烟膏,只好亏欠了沈先生,将其中的一大半,交付给了管家,不想断了顿。丁荣猫料想不妙,接住了话茬,反诘道:也好,既然世兴堂想毁约,那毁约就要有代价,贸易场上的人,不能就这么含混过去吧?性元不谙生意,问代价是什么。丁荣猫抿笑说:罚上十倍八倍的,恐怕也难为了沈先生,以后大少爷也不好做人,干脆就三倍吧。沈先生早上还钱,大少爷下午就退房,绝不二话。性元腾地立了起来,质问道:这分明是讹人,哪有这么算筹的,你的算盘念的是哪一门子的经?索朗依旧亢奋着,附和道:义庄是一张金字招牌,义庄的头上从没有过赖账这一说。不过么,人有三急,屎尿急,入洞房急,女人生娃娃时,当家人心急。真不巧,现在却另有一急,钱打住了我的手,我一时半会也付不清世兴堂的款子,你就算掐死我,我也要从坟墓里爬出来,给你这个漂亮的丫头点香磕头了。

如此放肆而轻佻的话,形同于一种挑衅,也准备给这一幕争执画上句号。梵义恶从胆边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瞅准了墙上挂着的那一把烟刀,打算动手,不承想,却听见了性元在哈哈大笑。性元的笑无缘无故,让一桌子的人狐疑不堪,煞是费解。笑毕了,性元指着说:亏死你索家的先人了,一味地赖账不还,却有钱在这达吃鸦片,也有钱买花花子,拿旁人当睁眼瞎呀?这么一锅烩的詈骂,索朗立刻不干了,刚要动粗,却被丁荣猫硬生生地压服住了,一个劲地翻着白眼。丁荣猫老练道:女秀才,你可不要栽赃呀,这其实是油菜籽,并不是你嘴里头说的花花子。性元已经占了上风头,样子得意极了:哼,骗鬼的话,却骗不倒我沈性元,你这个花花子摘下来以后,一定捂在了身上,现在已经发了霉,变了质,其实治不了什么病的。咦,听你的口气,那你以前就认识花花子了?丁荣猫深渊般地问。性元心无城府,一览无余地说:当然,世兴堂里先前也有一点花花子,不过灵台坊的老财东王世斌前年发了急症,全都用在了他身上,这才保住了命。丁荣猫哀声一叹,沮丧道:女秀才,何以见得我的这些花花子就发不了芽,结不出果呢?这一时,性元举起了手中的茶碗,将一线茶水注在了对面的碗里,剖析说:谁都知道,粮食打下来了还要晾晒,还要扬场的。喏,你瞧瞧,你的花花子都浮了上来,可能是秕的,恐怕也糠了吧。丁荣猫骇然失色,急忙将碗打翻了,茶汤泼了一桌子,只抢救出了为数不多的一点点花籽。

丁荣猫的手在身上探摸着,却找不见随身带来的那一把锥子。

梵义一个箭步奔了过去,迅速锁住了性元的两臂,嚷叫说:沈性元,今天是乡学里的夏考,你无故脱逃,总教让我来喊你,你现在回去参加考试还来得及。性元挣扎着,看不清梵义的五官,但从嗓音上判别了出来。性元刚要喊出梵义二字时,却被后者拦腰抱起来,一道烟地跑出了烟叶店,徒留下了身后的一团咆哮声。

一直跑到了玉皇阁后面的雷坛街,觉得安全了,梵义才将性元放了下来。

性元兴奋着,羞臊着,愤怒着,后来突地上来,给了梵义一个抽脖子。梵义也不恼,讥讽道:女秀才,你这是去谈糜子呀,还是专门去使坏的,你差一点糟践了人家义庄的花花子,还险些挨了打。依我看,恐怕是你课业太差了,逃避考试,才找了这么个借口。这一时,性元慢慢收住了表情,肃穆地说:胡梵义,你该管的应该是急递铺里的那位孔大小姐,我跟你一碗水的关系也没有,拜托你少管闲事,快让开。梵义不让,张臂拦住了性元,哀告说:大小姐,请你千万别乱点鸳鸯谱了,这话要是让苏食叔听见了,肯定会吃醋,他非敲碎我脚上的孤拐不可。性元不愿听这些苍白的释解,也没有耐心,伸手拦下了一辆车轿,跳将上去。车轿驶远了,梵义颓丧地转身,却在街旁的一家镜子店里,瞭见了自己的那张白脸。梵义自责说:白脸的奸臣,白脸的曹操,这下里外不是人了。梵义将唾沫啐在了手心里,一边走,一边擦,五官上立刻五迷三道了起来。

与性元关系的转圜,大概是在三伏末期的某一天。

梵义在莫高窟安顿下了郭弦子夫妇,又逗留了数日,回到胡家坊后,样子怏怏的,神色诡秘,也不知他在忙碌些什么。高房子上的情况业已回归了正常,弟弟梵同私下里相告,性元不请自来,再次荷担起了伺候爹老子的责任,只不过身上还置着气,每回料理完毕,便不吭不哈地出了门,跟家里的任何人也不打招呼。梵同还讲,夏考的成绩公布了,乡学的门口张了一面大红榜,沈性元位列次席,各科的总分加起来是第二名,简直轰动了沙州城。令人费解的是,乡学的总教派出了几名送信人,又是敲锣,又是打鼓,捧着大红喜帖去了世兴堂,却遭受了一场意外的冷遇。

这些日子,世兴堂一直关门歇业,不接待病患,沈破奴开了一条门缝,将喜帖取走了,态度格外冰冷。照理说,纳喜的一方要给送信人回馈赏钱,或多或少,不过是个分享的意思罢了。不料想,沈破奴打发了伙计出来,每人一罐山楂膏,说是世兴堂自酿的,让大家开胃。梵义哑默地听完了,见弟弟一脸愠怒,便心知梵同的屁股,已然坐在了性元的一方,分明是在挞伐自己。末了,梵同还怨怼说:你一走,急递社就成了一盘散沙,游击们各干各的,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孔执臣那里的包裹码成了山。可好,现在你前脚进了门,蒋斧他们后脚就回来了,演戏演得比六合班的还精彩。针对这个问题,梵义只撂下了一句话:我吩咐他们的,你不知道最好。又叮嘱道:天太热了,干脆你去喊他们来家里,一起吃瓜吧。

敦煌绿洲深嵌于沙漠与戈壁之间,日照炽烈,瓜果旺盛。一入了夏末,连空气中都仿佛漾荡着一种糖分,让人的眼皮子粘连在一起,陶醉不醒。从自家的沙地里拉来了半车西瓜,滚落在胡家的院子里,游击们也不装假,散漫地蹲在地上,一拳砸开一只,捧住了就啃。胡白氏早就酵了一缸面,生发出来后,亲自用碱,亲自站在锅头上,烙了一大堆的鏊饼。这还不算,胡白氏又用开水浇面,擀开后,撒上了葱花与胡麻渣子,烙出了十几张烫面饼子。家里没这么热闹过了,罩在头顶上的那一层寒霜,如今化了,像一场梦似的。游击们一手吃着饼子,一手啃着瓜瓤,鼻脸上贴了一块红布似的,嘻嘻哈哈,说笑不止。胡白氏躲在窗户下,瞭看着外头的热闹,忽然间鼻酸了起来,落下了泪。不为别的,原因只有一条,因为三儿子梵海不在,恐怕……胡白氏不敢多想,也不愿坏了大家的情绪。

黄昏落下了,一阵巨大的清凉,被风吹送着,从疏勒河和万里墙城的方向上拂来。这一时,梵同做了知客,给这个让鏊饼,替那个砸西瓜,令游击们的饱嗝冲天而起,吃瘫在了地上。逡巡了一圈,梵同特地挑了一只黄瓤的西瓜,单独搁在窗台上,叮嘱卡利班,等一下捎给孔执臣,让她也饱饱口福。先时去城里请人时,孔执臣不出意料地婉拒了,她身上挂着孝,当然也不能勉强。渐渐地,梵同不悦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哥哥梵义始终坐在堂屋中,找每一个游击单独谈话。这个出来,另一个进去,游击们的脸上挂着一种神秘难测的表情。梵同上了心,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外了,却也佯装不觉,另觅他途。梵同有他自己的窍门,那就是嘴甜,嘴一甜,世上的人们都会买他的账。

李无亏谈毕了,拿着瓜皮,嘴一咧,疼得钻心。梵同讶异说:哎哟,你的手开了这么大的口子,蜇得疼吧,咋破的?李无亏道:抬木头时,不小心被钉子剐的,好多了,前几日还能看见骨头呐。什么木头呀?追问道。李无亏慷慨说:樱桃木,从肃州运来了一批,居然一分钱也没花。嗬,少东主的面子可真大,我带着一封他的亲笔信,直接去了肃州的洪门,洪皮海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但他见了我很亲热,二话不说,便筹集了一批樱桃木。梵同再问时,李无亏警觉了,抓紧跑去洗手了。昆莫的头发太长了,浑身都是坏味道,梵同捏住鼻子,揶揄了几句,催他赶紧去澡堂子一趟,别恶心了人。昆莫道:可不是么,这些天忙得屁淌,先是把秦川墨笔店的文房四宝都买光了,而后又买光了关外三县的每一家店,连人家库存的咸丰年间的墨锭也一个不剩,我这身上不叫臭,应该叫墨香。梵同道:你会写个人的名字么,你文盲透顶了,买那么多舞文弄墨的家当做什么?昆莫吞了一口鏊饼,再也不言传了。梵同心猜,一定是梵义事先封了嘴,警告了他。西瓜就酒,越吃越有。茹老二和项楚一向是紧密的联手,狗皮袜子成双,须臾不离,谈完话分别出来后,又凑在了墙角下,拿着一只巴掌大的白锡酒壶,你一口,我一口。梵同偎了过去,一家喊了一声哥,顿时热络了起来。项楚问:你那里死了几个人?一十七个,你呢?反问道。项楚道:我比你多三个,但我手上死的都是一些穷汉酸妇,寡妇光棍,没几个亲戚去祭奠,所以唐纸也比你的少,少东主肯定夸你了吧?茹老二约略得意一番,咒骂说:当时已经三伏了,天气太大了,稍微上了年纪的人,肯定熬不过这个酷暑,少东主让咱们加紧收集,唐纸多多益善才是。唐纸,这个陌生的词,一下子嵌在了梵同的脑子里,异常尖锐,且充满了诱惑。梵同去了一趟灶房,给酒壶里灌满了苞谷酒,倏忽间让他们打开了话匣子。项楚道:指不定那些发黄轻脆的纸叶子,是当年唐明皇和杨玉环的手纸,现在倒好,敦煌人把他们烧在了灵棚里,祭奠了亡灵,也算是还了莫高窟一个干净,省得惹起佛祖的脾气,降下不祥。茹老二附和说:也是,庙里的黄表纸卖得那么贵,谁舍得烧呀,千佛灵岩上的窟子里,尤其是藏经洞中的唐纸,一抓一大把。唉,要不是莫高窟路途太远,你我也不用跑葬礼,装孝子,偷人家丧主们的唐纸,来去折腾了。项楚的舌头大了,怨怪说:前些年,敦煌人每去烧一次香,便从莫高窟抱回来一大捆纸叶子,早就把千佛灵岩给偷空了,你去了也白去,因缘不够。可偷回了家,那些人平时又舍不得用,莫非一直预备着家中死了人,给亡灵送零花钱呀?茹老二颇为自负,灌了一大口酒:老弟,我比你收集的唐纸多,不是因为我多装了几回孝子,多磕了几个头,我是另有渠道的。什么渠道,难道你尻子里藏了别的闪电,一直瞒着我?项楚追问。茹老二便也不隐瞒,直言说:死人的事,那是隔三岔五,但唐纸出现最多的地方,却是在裁缝店和靴子店。为啥么,原来裁缝用唐纸剪衣服样子,靴子匠也用唐纸剪鞋样子,他们的柜台下头塞满了唐纸,就看你有没有办法,将干净的择出来,交给少东主了。项楚立时恍然了,敬给对方一口酒,称赞道:你嘴上开过光,这下你的确开示了我。梵同趁机叨念说:唐纸唐纸,唐代的写经纸,你们这是要开窟,还是要办法会?这个关节上,两个人互视了一眼,闭口不言了。梵同明白,他们的嘴上挂了几重锁,而钥匙就掌握在哥哥梵义的手中。闲等了片刻,见卡利班谈完出来了,梵同又黏了上去。梵同跟卡利班年岁相仿,心里头自然有一份格外的亲近感。果然,卡利班率真地回答说:这些日子可把老子跑死了,鞋子破了两双,马也换了两次掌,幸亏在三危山的王家坝,将许岩楷那个老匹夫截住了,领回了沙州城。梵同对这个名字太陌生,探问再三。啊,你连许岩楷也不知道么?不过也难怪,你是乡学里的读书郎,世面见得少嘛。卡利班先是惊诧,而后又绍介说:许岩楷乃是敦煌一带鼎鼎有名的彩绘高手,原先开了一家棺材铺子,后来失了火,一贫如洗,打算回王家坝去养老,从此不再出山。画棺材的?梵同越发堕入了一团迷雾,究问说:你去找一个画棺材的,你死了爹,还是丧了娘?卡利班天生就是孤儿,反正也不恼,恳切说:这是少东主交给我的任务,我只负责找,至于许岩楷将来描画什么,那是少东主的决断,我可不能随便打听。毕竟年轻,还能说在一搭里,卡利班不经意地透露,此番少东主将急递社的成员们撒出去,各走一线,各有各的任务,但是必须背对背,谁也不可窥视其他伴当的细节,这是禁忌和法条。末了,卡利班抱拳哀告:梵同,求你别再问我了,我已经背上了惩牌,我还想再多立上几功,将惩牌换成劝牌,将来扬眉吐气一番呐。见对方的嘴巴里砌起了一堵墙,梵同便知难而退了,煞是灰败。蒋斧是最末一个出来的,他跟梵义谈得最久,肩膀也耷拉着,心事很重的样子。蒋斧撂下众人,出了门,开始收拾马肚带,整理鞍鞯。梵同有些怵他,但又忍不住好奇,拐着弯子,求问蒋斧前一向的踪迹。蒋斧立马拉下了脸,训斥道:你个小贼,一天至晚鸡皮蛙脸的,没个正经,你跟少东主是一母所生,你怎么就不学学你哥,做一个纯明精良的人呀?梵同撞了南墙,一下子规矩了,又涎着脸说:我不过是替孔大小姐问问,急递铺里的邮品快码不下了,总不能砸了牌子吧。蒋斧笃定道:这个不必操心,投邮的人再多,也跑不过急递社的马蹄,今晚夕大家全都歇息了,明日一早,各奔西东,贸易的事当然来不得半点的马虎。

暮色犹如一层漠漠的蛋清,落在了党河两岸,落在了胡家坊的上空。梵同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些伴当之间,有了一种似是而非的隔阂,好像他们统统藏在了暗处,自己却像一个傻瓜似的,站在了明亮里。正在失落时,一个伙计跑了出来,喊梵同快去堂屋里说话。梵同一根箭似的跑了进去,内里潮起了一股小小的激动,阿弥陀佛,当哥哥的总算没撇下自己,给弟弟难堪。

岂料,进了堂屋,梵同瞭看过去时,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那副景象。梵义并不曾像个敦煌的老财东那样,七老八十地端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烟杆子,一手捧住盖碗茶,玉皇大帝一般地训话。恰相反,梵义站在墙角根里,背对着弟弟,正在尽情地撒尿。尿桶子里有打鼓的声音,时紧时密,绵长不息。自打回返后,兄弟俩各忙各的,还从没有凑在一起单独说过话,梵同觉得这是个机会,忙巴兮兮地喊了一声哥。梵义问了弟弟这些日子的近况,梵同潦草地应付着,只报喜,不报忧。哦,你尻子上的伤疤好些了么?你最好记住那几鞭子,别再吃惩牌了,否则我心里……梵同明白,哥哥的欲言又止,说明他心中有一本明账,却又碍于当家人的身份,不便挑破。梵义又问:听说鸣沙山书院的丰鼎文先生,将你和陈小喊从哈密捎来的那一包袱东西,完全辞退了,那些佛经、文书和卷子,你们是如何取得的,又是如何带回了敦煌,你仔细说来听听?梵同遵命,简略地讲述了一遍经历,暗忖道,哥哥一定跟孔执臣见了面,也一定审查了那一包东西,所以丝毫不敢妄言,如实道出。梵义尿毕了,在脸盆里净了手,弟弟赶忙递上了手巾。陈小喊呢,那个爱瞌睡的家伙在干么?梵义探问。梵同对这个名字格外敏感,一时黯然了下来:他还能干么,天天在客栈里梦周公呐,一点出息也没有。梵义呵呵一笑:不是没出息,其实他的身上有一种迷药,迷药不除,他就始终醒不过来。这句话深具禅机,梵同咂摸着,见哥哥落座在了椅子上,便也不客气,偎在了旁侧,撒娇似的攀住了梵义的肩。梵义旧话重拾,叮咛道:哈密王城的恩情切记不能忘,这次有赖于他们的襄助,这些莫高窟的卷子失而复得,的确是一桩无上功德,虽说哈密的甜瓜天下有名,但敦煌的西瓜也不错,你抓紧去西门外问问,求助一下赴口外的商团,务必给哈密王城捎上一批瓜果,略表一番心意。梵同心里答应了,嘴上却辩白说:丰鼎文山长判定那些卷子是赝品,既然是假的,伤了我跟陈小喊不说,岂不是也要伤了口外那些朋友的情分嘛,干脆我换个说法,不说鸣沙山书院寄的,就说是我跟陈小喊的一点意思吧。这一时,梵义机深莫测地说:读书人有时候自负过了头,便以为自己坐拥天下,无所不知。可能正相反,不是那些卷子和文书落满了灰尘,而是他们自己的眼睛里结出了蛛网,生了锈病。梵同犹记得丰鼎文扔出来的那一个笤帚疙瘩,也记得屁股开裂时的疼痛,对哥哥这一句携针带刺的话深表赞同,仿佛解了自己的恨,消了个人的怨怼。梵同从怀中掏摸了半天,将哈密王城赠予的那一块镀金的腰牌,递给了哥哥,并扼要地说明了来历。梵义定睛一瞧,突然间大喜过望,感喟道:此乃黄金符券呀,真是上天助我,佛祖显圣了。梵义惊颤着,好像被雷电打了一鞭子,半天也稳静不下来。哥,区区一块腰牌,看把你给激动的,还没见过你这么兴奋过,梵同故作轻松,不外是为了探听一下他们的秘密。果然,梵义恳切道:瓜娃子,有了这一张黄金符券,咱们急递社向西的大门就打开了,路也就彻底通了,这口气便可以纵贯甘新一线,从此再没有遮拦了。梵义的激动由衷而热烈,褒扬道:好我的弟弟,这下子你建立了不世之功,凭着这一张黄金符券,你差不多可以换来急递社的十块劝牌,真是功莫大焉。趁着哥哥高兴,梵同却横生枝节地说:我啥都不要,一块劝牌也不要,我只求你一件事?梵义一凛,猜出了弟弟的吊诡与顽劣,却也没能猜出梵同下面的话。梵同哀恳道:

“哥,求你了,你快去沈家的院子里,给性元姐下个话,服个软吧。”

梵义大怒:“你是来当说客的?”

“性元姐也不容易,一面在乡学里念书,一面还揪心着爹老子,照顾得井井有条。这些事,你我做儿子的,谁也没有办到。”梵同既然说开了,便不愿隐瞒,直言道,“性元姐是咱胡家的现世菩萨,如果你枉对了她,敦煌人都会戳咱们的脊梁骨呀。”

“闭嘴,站规矩了。”梵义喝令说,“你现在在对东主讲话,你明白么?”

梵同莫可奈何,依言站住了,规矩地放下了手,脊椎中像插了一根梁木似的。这一瞬,梵义也忽然变了样子,气态雍容地落座了下来,像所有敦煌上层的老财东那样,高高在上,不怒自威。梵义的连番训斥,让梵同渐渐地意识到,对面的此人,已不再是单纯的兄长身份了。不错,目下的梵义,乃是结社邑义之后的首领,乃是急递社惟一的东主,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气场,寒光威慑,开始令人畏惧。梵同垂下了头,将后续的话,统统咽在了肚子里。梵义款坐着,历数着梵同的不是,左挑鼻子,右挑眼,横竖都是弟弟的过失与不可教化。梵同咂摸着这些话,明白梵义的这些论断,不惟是一个胞兄的抱怨,更是他身后的那一个神秘组织的苦口婆心。对,那个组织就是急递社,一帮强悍的游击,一群快马,他们心中装着一张地图,脚下踏着烟尘,已然廓开了河西走廊的一角天空,即将开疆斥土,大有作为。梵同频频称是,一再领受着梵义的训诫与呵斥,心知,在自己和哥哥之间,业已出现了一道鸿沟,划开了彼此。梵同肃穆地聆听着,忽然觉出了一丝寒意,一种隐约的孤单感,生怕被急递社抛弃,被那一个组织拒之于外。这么着,梵同驯服了下来,释解说:

“哥,我刚才……”

梵义纠正道:“叫少东主。记住了,以后除了在爹娘老子跟前喊哥之外,你必须改口。”

“嗯,少东主。”梵同立时改了口,样子愈加虔敬。然而,内心虽然服属了,但少年的血勇依然催迫着梵同,去一吐为快,去辩白一番:“性元姐有恩于胡家,还望少东主三思,千万不要辜负了她。谁都能看出来,性元姐喜欢你,你也……”

“放肆。”梵义再次动了怒,驳斥道,“性元她殷勤,她细致,这不假。性元她照顾家父,忙前跑后,的确花了不少的心血,这也不假。但是有恩于胡家,难道就要绑架我,勒索我,让我一直低三下四么?”梵义危坐着,扔下了盖碗茶:“说到底,性元的那些行为,不过是一个小女子的把戏,沈家有沈家自己的算筹,我一眼就可以看穿。”

梵同愕然了:“少东主,我奉劝你一句,你可别错失机缘,将来后悔不迭呀。”

“怎么讲?”

“除了爱,不会有别的去定义你,定义我们每一个人。”梵同清楚,兄弟俩的此番对话与交锋,将会是最后一次,以后永远也不会出现类似的契机了。梵同有些伤感,唏嘘道:“我们生而为人,从小就仰承着苍天和父母的爱,现在长大了,也必须施舍出自己的一份爱,去普济他人。因为只有爱,才能定义一个人。”

“黄口小儿。”梵义不屑道。

梵同截铁地说:“少东主,你千万别顾忌那一张黄金符券,也别碍于我是你弟弟,便纵容了我。倘若我冒犯了你,你就直接给我惩牌吧。”

“哦,是这,”果然,梵义亮出了最后的底牌,蹒跚上来,抚住了梵同的肩,“我思想了好久,已经叫人去乡学里,给你办了退学手续,你不必再为念书纠结了。”梵同虽有准备,但如此唐突的现实自天而降,横陈眼前,仍免不了一阵惊悸,万般骇然。梵义又道:“退学之后,家里的各项贸易,店铺里的买卖和地里的活计,由你来全盘打理,你也该历练一下了。记住,我一般不会过问,除了替你拿拿主意之外,你要习惯自己一个人去决断,去荷担。”梵义抽身而退,撂了挑子,令梵同蓦地想起了樱桃木、唐纸、笔砚、彩绘高手许岩楷等细节,遂冷笑说:“少东主,你都懒得给我发惩牌了,是不是我已经被急递社开除了?”

“不,应该是你主内,我主外。”

梵同恓惶开来:“我知道,我被你打入了另册。”

恰在这时,庭院中传来了一声轰响,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哀叫。

听声辨音,不会是旁人,应该是性元。梵同抹着眼泪,疾步出门,却在半途中又折转了身子,簌簌簌地去了墙角,拎起了尿桶子,踅出了后门。光线暗沉,一派昏暝,梵义怔忡地坐着,貌似冷漠,但一团火油般的汁液,卡在了嗓眼中,让他的心里潮起了一片温意,无法安澜下来。梵义清楚,只有这种决绝而冷酷的手段,才能将弟弟遮护在身后。否则的话,什么精良,什么纯明,一切皆是虚空的妄议。梵同收拾完了尿桶子,复又进来,穿堂而出。临出门前,梵同狠狠地跺了一脚,冲着梵义的方向,轻蔑地哼了一声。时隔多年之后,梵同忆想起曾经的这一幕时,方彻底醒悟了。原来,这是哥哥精心算筹的一步棋,亦是梵义盘磨了良久,仔细筹谋出来的一套计划。非如此,日后叱咤于河西走廊一带的急递社,横行于甘新大道上的快马游击们,便不会留下一则深广而惨烈的传奇,一直暗香涌动,在民间传诵,承继不绝。这是后话。

见梵同消失后,梵义也起身,整衣理冠,携着一股少东主的气息,款步出门。

此时,糜子垫跌落在了地上,竟然砸碎了一只西瓜,吓得旁边的游击们一愣神,又抢了过来,扶起了几个七仰八叉的人。性元的腰闪下了,一个劲地哎哟。梵同忙搀住了她,究问原因。性元一手揩汗,一手叉腰,咧了嘴说:可真没料到,这张糜子垫居然比一头牛还重,害得几个小伙子都吃了跟头,真是难为他们了。糜子垫,干么用的?梵同问。性元给了梵同一个抽脖子,嗔怪道:没天良的,你跟梵义都是一路货,逐天在外头打秋风,连你爸的生死也不闻不问。或许,恰是因为这一句话,让刚刚迈出了门槛的梵义,迅即收回了脚。此后,梵义蹲在窗户下,耳食着家中的一切,犹如在听一幕戏。

性元像个女主人似的,喊那几个彭家勇编织店的伙计赶快歇缓下来。卡利班砸开了几只西瓜,拿来了鏊饼,让这个,请那个。一时间,周遭响起了一片沸腾的喉咙声,像在过年。梵同照着吩咐,拿上手巾,将糜子垫上的几块污渍仔细擦净了,端详再三。糜子垫足足有一拃厚,表面金黄,用一种特有的细麻绳编织而成,井然有序。性元的一个同学因为家贫,上半年辞了学,回到了祁连山里的老家,一边务农,一边打猎。有一回,同学带着猎来的麂子,来沙州城里贩卖,被性元邂逅了。性元央求他,下一趟来的话可否捎一车糜子秆,自己要打一副床垫。敦煌遍地炽热,但糜子性寒,只生长在祁连山的阴坡上,产量也不大,一般人不爱种植。糜子秆除了捆扎笤帚和扫把外,主要的用途是生火做饭。同学也颇为实诚,居然拉来了三马车,照着性元的意思,统统卸在了彭家勇编织店内。傍晚时,性元去办了交割,又请了店内的伙计们相帮着,抬进了胡家坊。孰料,一根根轻薄而脆弱的糜子秆,编纂在一起后,分量却格外沉重,堪比一块大磨盘。性元绍介一番,说这种糜子秆编织的床垫,一是透气,病人不会害褥疮,身上干干爽爽的,舒适极了。二者,糜子本质阴冷,随时能将病人的体温杀下来,不容易发烧。梵同感激地听着,见性元龇着牙,咧着嘴,表情上痛楚万分,显然是腰伤得不轻。性元倒也不在乎,声称等一下回了家,贴上一块狗皮膏药的话,问题不大。梵同巴兮兮地偎着性元,恭维说:姐,你就是胡家的现世菩萨,我这辈子一定天天给你烧高香。性元闻听,在梵同的额顶上凿了一个栗子,嗔怪说:唉,你跟那个大贼一样,你俩就是一对卖嘴的货,可千万别给我灌米汤了,再灌的话,说不定哪天被你们兄弟俩卖了,我还帮着你们数钱呐。堂屋的窗户下,梵义几乎失笑了出来,自责道:梵义你个大贼,你个大贼。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个略显亲昵的辞藻,让梵义迅速分辨清楚了,性元并没有置气,这一段时日中,性元的所有火气和冲撞,不过是一个姑娘家的醋意罢了。梵义起身,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裳,拿定了主意。

有了游击们的搭手,糜子垫很快就被送进了高房子。在性元的吆喝下,病人被裹在被子里,抬将起来,又将垫子稳妥地铺在了炕上,大小适宜,满目生辉。后续的一切,性元包揽在了个人的身上,将不相干的人统统撵了下去,闭上了门。胡白氏仍不消停,连着擀了五张子长面,还勾了臊子汤,搲了一大碗腌好的咸韭菜,让梵同喊大家来吃夜饭。游击们早就吃饱了,但拗不过女主人的热情,只有用饱嗝证明再三。胡白氏轻斥道:天黑前放走了客人,一定是有罪的,你们可别让胡家背上这么一个坏名声呀。好在,管家苏食一进门,游击们便乖乖听话了,纷纷端起饭碗,蹲在了房檐下,一个比一个咥得欢。灶房里清静了下来,苏食一边吃面,一边说:嫂子,我斟酌了半天,觉得必须说给梵义知道,全部说知道,毕竟他现在当了家,不能瞒他。胡白氏婆娑着泪水,点了点头。苏食隔着窗子,瞭见梵义上了高房子,沉稳而缄默的背影,简直像极了老东主。

这个晚夕里,梵义上到了高房子,但并没有推门进去。

无限的夜色砌在了天空,犹如一块巨石,纯净,透明,毫无杂质。不远处,党河之畔的秋田上,吹袭来了一股股成熟的气息,预示着这一年的劳作,接近了尾声。虽说上半年遇上了灾情,敦煌二十三坊的人提心吊胆了一阵子,但补种下去的作物,还能勉强填上亏空,不至于出现太大的饥荒。梵义兀立着,贪婪地嗅闻着这一种甜香的泥壤味道,甚至能辨识出哪一些是瓜果,哪一些是苞谷,哪一些又来自地里的洋芋。我佛慈悲,梵义轻念着,仰首窥视着头顶上深广而无垠的天际,猜度说,上佛就端坐于高处,悲智双运,广拔众苦,让人世上的光阴,再次走过了一道颠仆的轮回,有惊无险了一趟。感喟毕,梵义偎在了牛肋巴窗子上,目光探摸了进去,竟愕然地发现,性元的眼泪淌了一地。

性元相信,病人虽然耽溺于无知无觉当中,但他一定有另外的一套感受,知道自己被抬举了,被呵护了,也被安妥地归置在了这一片温煦的光晕中。这不,胡恩可惬意地躺在糜子垫上,面呈微笑,纹丝不动,一直盯视着对面墙上的那一幅对子:惟有一愿在,能呼观世音。

将闲杂人等撵走后,性元给病人喂完了流食,净了面,又在他易于湿热的隐秘部位扑了粉,防止褥疮迸发。歇下手后,性元并不打算回家。夏考过后,一个漫长的收秋假期已经开始了,无课本可念,无课业去做,完全是一种放了羊的状态。要命的是,性元不愿去面对父亲的那一张脸,更不想听见他整日整夜的哀叹。那种心荆肉棘的哀叹声,仿佛一辆马车散了架,仿佛一盘磨石被震碎了,也仿佛一口窖塌了,让整个一座新宅子,沦陷在了一份莫名的惊恐中。夏考的成绩出来后,性元名列第二,这是沙州城乃至敦煌前所未有的事例。表彰年会上,总教欣慰极了,特地将自己收藏了半生的一套《新集文词九经钞》,当众奖励给了性元,另外还披了红,放了鞭炮。岂料,乡学去报喜的那一日,沈破奴回赠给几位学工的,居然是一罐子山楂膏。消息放出来之后,性元的脸上简直挂不住了,径直去了世兴堂,打算讨要一个说法。父亲不在,伙计们相告说,世兴堂已经歇业了数日,病人们天天来挂号,来求诊,却都失望而去,沈先生也不知咋的了,无心于此。性元回了家,耐下性子等,直到后半夜时,父亲才踉跄地归来,一身的酒气,头脚上下没一块干净的。沈破奴一向克己慎独,从不沾烟酒,目下出现了类似的苗头,一定有异常的缘故。性元又跑去问母亲。沈戴氏一边熬醒酒汤,一边敷衍道:人是吃五谷杂粮的,难免会有个天晴天阴,你不必牵心他,过了这几天,他比谁都稳静。弟弟性真又长了一岁,自打搬进了这个宅院后,身体旺盛了,欢实得就像一只兔子。性真天天攀爬上梯子,喜欢坐在房顶上,瞭看远处的党河水,看一些奇异的水鸟,起落无常,时时带给他一些莫名的惊诧。性真坐在屋脊上,居高临下地给姐姐透露说:爸爸在哭,妈也陪着一起哭呐。

那天刚麻麻亮,性真跑出去撒尿,一脚踩滑了,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疼得大叫。全家人闻声出来,却见院子里扔满了鱼头、鱼杂碎、鱼鳞什么的,恶臭扑鼻。苍蝇结成了团,让人的眼睛里时时发黑,要命的是附近的十几只野猫翻墙跃瓦,前来吃席的一样,干脆不害怕人。沈戴氏詈骂说:丧了天良的,要杀要剐,你给一句明话吧,别这么偷偷摸摸地咒人,还把你家八辈子先人的烂杂碎扔了进来,败坏我家的风水。沈破奴呵斥道:够了,你少说几句吧,他胡家大大还在高房子上睡着呐,别惊扰了老东主。性元惊愕地发现,父亲真的输掉了这一口气,逆来顺受,乖乖地拿起了笤帚和簸箕,将院子打扫干净,又吆喝妻儿们回去歇息,好像这一幕并不曾发生过似的。另一桩事更加恶劣,事发之后,性真绝食了三日。大清早的,沈戴氏做了荷包蛋,一人一碗,搁在了饭桌上。这时,胡家坊内传来了卖炭的吆喝声,沈破奴让儿子去开门,要称一百斤。不是煤炭,而是祁连山里的红松烧制的上品木炭,无烟,无硫,火力温和。世兴堂的部分药材要用火焙,尤其到了收秋季,最怕的就是霉烂。性真依言去开了门,却在门开的一瞬间,鬼一般地尖嚎了出来,举着手,呕吐不止。其他人抢了过去,叫魂似的搀住了性真,不明白究竟咋了。事情很快便明晰了,沈家簇新的大门上,半夜里被人泼了粪汤,抹了大粪,沤臭难闻。性元恶心极了,拽上母亲和弟弟,一股脑地躲入了后院的柴房中,死活也不肯出来。整个上半天,沈破奴始终哑默着,不怒,不嗔,不急,不怨,埋头去党河边挑了几担子水,将门板擦得一片透亮,比先前更光鲜了。后来,沈破奴还找见了半罐子黑油漆,膏了排笔,在左右两扇门板上各写了一颗墨字:沈氏。门扇合上后,沈破奴定睛审看着,颜体,大约半尺大小的体量。有一根笔画太浅了,沈破奴又追补了几笔,不免得意了少许。沈破奴对妻儿们释解说,这就叫指名道姓,冲着我沈家来的,可千万别连累了隔壁的胡家,干扰了老东主的病情。对父亲的这等糨糊逻辑,性元简直头皮发麻,直言道:干脆原回以前的那个老窝吧,那达虽然破烂,虽然偏僻,可从来没发生过如此牛鬼蛇神的怪事。沈破奴哀叹道:回是回不去了,我也知道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可是院子已经打掉了,无力再赎回来了。性元的怨怼一下子扩大化了,嚷叫道:所以么,天下没有白吃的赏饭,胡家赏给了沈家这一座新宅院,肯定也有他们见不得人的原因。闻听此话,沈破奴抬起了右手,一个巴掌扇过去时,却被沈戴氏拦挡下了,女人的胳臂上顿时出现了一枚红手印。沈破奴呵斥道:哼,胆子大的病犯了,放下饭碗就想砸锅倒灶,你的书念进狗肚子里了,你还知道守义么?知道报恩么?可见,你那个所谓的第二名,完全是滥竽充数。性元凄笑说:连着发生了这么多的蹊跷事,不能不让人怀疑,要么是风水作祟,要么是世兴堂在外结了仇,要么就是这个坊的人在排挤异姓,暗地里要驱逐咱们吧。孰料,沈破奴款然一笑:真的,没啥大不了的,我只当这是佛头泼粪,九九八十一难当中的一例,这不过是在试炼沈某人罢了。性元嘀咕说:唉,可惜了,可惜阁下不是取经的唐僧,阁下只是一个糊涂匠,被人家的小恩小惠收买了。这一刻,沈破奴闻听了这句话,面色一紧,抬屁股走掉了。为了这一句糊涂匠,性元后悔得真想吐血,尽量避免跟父亲打头碰面。当然,即便碰上了,沈破奴也不吭气,仿佛性元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忆想起这些泼烦的琐事,性元的眼泪再也收煞不住了,一面叨念着,一面放任自己,不如美美地哭上一场,或许反倒会轻松。讶异的是,在性元淌眼泪的这个过程中,病榻上的胡恩可竟然也有了一种感应,寡淡着表情,耷拉了眼,一滴浑浊的液体挂在了脸上,好像在分担着性元的哀戚。性元捧住了病人的脸,迫切地问:胡大大,你失笑我了,你肯定在笑话我,对吧?追问像一道水,渗入了流沙,没了回音,但病人滚落下来的泪滴,又像是一番首肯。性元开怀了,觉得这么些日子的付出,终究得来了回报,不由得雀跃起来。梵义立在窗外,目睹了这些情状,心里突地潮起了一股温意,既有感激,当然也包含了愧疚。梵义心说,这个门实在太难开了,如果自己唐突进去的话,性元照旧会给冷脸,让自己下不了台,可倘若碍于面子,丧失了这一次的良机,不去当面道一声感谢,自然也不是胡家长子的应有作为。就在这两难之间,天老爷穿针引线,降下了契机。一只硕大的金蛾子,飞上蹿下,始终萦回在病人的头顶上。性元讨厌极了,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白手巾,扑打着,追撵着,试图要赶出窗外去。蛾子在空气中挣扎着,翅膀上落下了一些琐屑的金粉,在漠漠的灯晕中,扩散开来。终于,蛾子靠近了窗边,就在它夺身飞出那几根牛肋巴木头的一刹那,梵义的手自天而降,准确地将其夹在了手指间。蛾子扑闪着,命在旦夕,一声声凄厉的呼救,仿佛只有性元才能听见。性元扑到了窗口上,抬头一瞧,厉声说:

哦,你个大贼,你干么要偷看我?

性元折转身子,一道烟地出了门,追将过来。在高房子外的平台上,性元站定了,气鼓鼓地逼视着梵义,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风箱似的。梵义汗颜道:好我的姑奶奶,又动了你哪一根香头子了,这么不饶人的?性元一指,催逼说:你放了它,马上放生,快。梵义却不急躁,举着指间上被禁锢了的金蛾子,戏谑说:乖乖,那么白的手巾,你也不惜疼,当成了烂抹布一样在使。性元大步而来,喝令说:快放生了,它的肚子里怀了子,千万别坏了天良。梵义这才反应过来,手伸出了栏杆,轻轻一松,将金蛾子送入了浩渺的夜幕中。

孰知,金蛾子并不曾萧然而走,消失了片刻后,又被一阵风席卷了过来,在两个人的头顶上盘桓了一遭。最终,金蛾子在牛肋巴窗户前,蘸了一点点灯光,滑入了空气中,向党河的方向上急速而去。梵义靠在了性元的身畔,一起扶住了栏杆,目光迢递,凝望着敦煌的这一派沉沉夜色。金蛾子一直在烁闪,翅膀发光,好像刚才盗取的那一星灯光用之不竭,画出了一根迤逦透明的轨迹。这么着,金蛾子飞下了高房子,飞过了胡家的一畦菜田,跃过了后墙,直接飞入了沈家的新庭院。

沈家的窗牖上灯光依稀,一片静谧,金蛾子并没有逗留,翻过了廊檐,越过了屋脊,一下子跳进了后院中。恰在这一刻,性元发现,自己家里的柴房失火了。火焰像一个巨人,腾地站了起来,伸出了无数双手,撕扯着夜空。天空的衣裳几乎快被扒光了,凌乱,褴褛,纷扬而下。性元怔忡着,搞不清究竟是金蛾子点燃了那一堆柴禾,抑或是那一丛烈焰,吞没了金蛾子,让它飞身投入,香消玉殒的。性元一味地流着泪,瑟瑟不已,只听见梵义狂呼着高房子下的游击们,催喊着梵同,让大家抓紧去扑火。沈家人也被惊动了,鼠窜出来,站在院子当中,无助地观望着。梵义一把揽住了性元的脑袋,将其抚在了怀中。梵义的手分明感知到,性元的体内埋着一块寒冰,黑色的寒冰。

“又来欺负我家了,天老爷呀。”性元恓惶道。

梵义狐疑:“谁?谁来作孽了?”

“不知道,真的。”

好在人多势众,离党河水也不远,柴房内的火迅速被扑灭了。性元恍惚着,晕眩不已。梵义接过她手中的白手巾,仔细揩拭了性元鼻脸上的泪水,安慰再三。性元犹在迷蒙中,车轱辘似的话喋喋不休:“又来欺负我家了。有本事,你们去大闹天宫呀,别欺辱一个可怜的郎中。”稍后,梵同气喘着跑上了台阶,对梵义耳语说,此乃歹人们纵的火,一共有三名,行动像鹞子,一眨眼便逃出了胡家坊,干脆没追上。夜风中,一股股呛人的烟气吹卷了过来,性元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梵义不再犹豫,捧住了性元的脸蛋,仔细说:性元你放宽心吧,我胡梵义发誓,侵害了沈家,就等于侵害了胡家。谁欺辱了你,谁就冒犯了我跟弟兄们这一世的结社邑义,我会倾巢出动,一个活口也不留,决不留。

对这些慷慨之词,性元尚在懵懂当中,难解其意,但性元的确听见了一份誓语,一种承诺。性元扑进了梵义的怀中,贴住对方的胸膛,摩挲着,一下子觉出了男人的火烫。高房子下的人太多,梵义轻轻地推开性元,让梵同率着她,快去灶房里喝水,别把嗓子咳坏了。

快子时了,梵义身披重露,一直苍凉地站着,脑子里乱云飞渡,头绪万般。一撇头,梵义瞭见管家苏食立在旁侧,不由得暗自一凛。苏食是几时来的,梵义竟然没有察觉到,但个人心中的这一丝惊悚,却分外强烈。苏食开口说:

“少东主,乱象已经来敲门了。今晚夕的火灾,恐怕是一次警告。”

梵义道:“呃,你不妨明说。”

“是这,”管家苏食从身后取出了手,将一只包袱呈递了过来,语气凝重地说,“梵海失踪了,大约七天前没了音讯,那时你还在莫高窟。这是一块狗头金,梵海留下的。”

“狗头金?”愕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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