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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狂热崇拜

第九章
狂热崇拜

据某些人说,
这座城市的神明居住在地下深处,
居住在流入地下溪流的黑色湖泊中。

——伊塔洛·卡尔维诺[1],《看不见的城市》

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很可能是地球上洞孔最多的地方。这片土地上布满了洞穴、坑洼、裂缝和深坑,你走路时必须紧盯着地面,否则很可能会摔进地下凹陷中。就像北极地区的人们夜晚会梦见冰川,沙漠中的贝多因人夜间会梦到沙丘一样,尤卡坦半岛的居民很久以前便发现洞穴占据了自己平静的思绪。

1959年9月15日下午,一位名叫何塞·温贝托·戈麦斯(José Humberto Gómez)的年轻人打算进入一座名为巴兰坎奇的小型丛林洞穴。这座洞穴隐藏在森林之中,距离奇琴伊察只有数千米远。奇琴伊察是一座古玛雅旧城遗址,城内拥有高耸的金字塔和雅致的石头庭院。20世纪初,考古学家第一次记录下巴兰坎奇,这座洞穴名气较小,甚至并无多大引人关注之处。几个阴冷潮湿的洞室内留有少量的古玛雅陶器碎片以及大量的蝙蝠粪便,此外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温贝托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伙,清瘦结实,眼神明亮,是一个带领游客参观古城遗迹的导游。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便跟随祖母来到了这片森林里。他的祖母在森林中帮忙经营着一家名为“玛雅兰”的旅馆。小时候,温贝托每天早上都会沿着丛林村庄之间的小路,骑马进入森林。比如,有一个名为“哈卡拉科普”的丛林村庄里居住的都是玛雅人,也就是那些石头城建造者的后代子孙。温贝托整日攀爬在丛林掩映的残垣断壁中——其中大部分地方尚无考古学家涉足——然后,他会回到旅馆,向祖母汇报自己的发现。旅馆的主管园丁是一位名叫贝尔顿(Bel Tun)的玛雅老人,他知晓这片森林各处的每一条凹槽。在温贝托十三岁的时候,贝尔顿告诉他在丛林中隐藏着一座洞穴。贝尔顿还说这座洞穴已经多年无人参观了,但也许温贝托可以在那儿发现什么有趣之物。

温贝托第一次进入巴兰坎奇洞穴时,引路用的蜡烛是从旅馆的圣诞装饰品中收集来的。他点燃了一支蜡烛,然后又点燃了一支,一支接着一支,最后他便沿着这条烛火闪烁的小径一直来到了洞穴的黑暗地带。那天以后,温贝托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巴兰坎奇洞穴中的吸引力,吸引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里,但是洞穴中并无特别的东西,这种现象令他十分费解。温贝托在洞穴的泥土里挖掘,找寻古代游客遗留下来的手工艺品,或者就只是坐在那里,感受黑暗所带来的压力。有时候,温贝托会带自己的朋友参观洞穴,但是朋友们似乎永远也无法理解他所做的事情,然后,只剩下温贝托一个人在那里疑惑这些朋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温贝托上大学时学了人类学,但是之后便辍学了,因为他更喜爱课堂之外的生活,想念那些漫步林间、寻找废墟、参观洞穴的日子,他对这些事情的了解就像对自己家的了解那样熟悉而亲切。

1959年的一天下午,温贝托来到一条自己已经参观了数百次的通道。在通道的后部,他看见了一些之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石壁上有一块色彩古怪的区域,其中一半被泥巴遮盖着。温贝托将泥土刮掉后,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堵砖墙露了出来,外表和他熟知的古城遗址中的砖石风格完全一致。他拿着一把刀在砖墙上来回地砍,直到砖墙破了口,露出一条通向幽深的黑暗隧道。温贝托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沿着隧道爬向前方。最后,他到达了一座巨大的回音洞,惊呆在那里。

回音洞的中心是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它的顶端和底部就像一棵大树的枝干和树根一样四散分开。温贝托站在石柱脚下泥泞的地面上,把手中的光束照在一个陶罐上。然而,陶罐旁边还有一个陶罐,随后几十个容器映入眼帘,有陶罐、香炉,以及骨灰瓮等,所有这些器皿上都涂着耀眼的色彩,雕刻着神明的面容。水珠自石柱上方滴落到陶罐中及陶罐的周围。温贝托定定地站在原地,倾听着黑暗中水滴敲打的声音。他是一千两百年来第一个踏入这间洞室的人。

温贝托发现了那间洞室的消息慢慢地在森林里流传开来。几天后,当美国的考古学家队正要进入山洞时,一位名叫罗穆阿尔多·胡尔(Romualdo Ho’il)的男人出现在入口处。胡尔是哈卡拉科普村的萨满,他严肃地审视着这些考古学家。他解释道,那些陶罐是自己的祖先献给西瓦尔巴——玛雅人的冥界领主们的供品。他认为,由于有人进入了这间封闭的洞室,他们唤醒了超越人们理解能力的强大力量,因此,他必须净化这片空间。

后来,胡尔带着村里的一群男人回来了,他们一起进入山洞后,聚集在石柱的周围。温贝托和考古学家们同样需要受到净化,因此被要求留了下来。仪式进行了二十九个小时,其间,胡尔献祭了三十只鸡和一只火鸡,点燃了柯巴脂香和野蜂蜂巢做的黑色蜡烛,还喝了大量的巴尔曲——一种用发酵的树皮和蜂蜜酿造的圣酒。随着时间的流逝,洞室中的氧气不断减少,黑暗也在烟雾下变得越来越浓重。当洞室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时,萨满自喉头模仿出了美洲豹的咆哮之声,而其他人则像青蛙一样呱呱而鸣。他们跳舞、祈祷、歌唱,声音在狂热的合唱中逐渐提高。仪式结束后,祈求者回到了地面上,大雨自黑压压的天空倾泻而下,他们便步入了雷雨中。

初次读到有关巴兰坎奇洞穴中的发现时,我从温贝托的洞穴探险中回忆起了自己童年时期前往普罗维登斯市的地下隧道中旅行的经历。虽然,两地的风景截然不同,一处是墨西哥的丛林,一处是绿树掩映的新英格兰街,但是,我们俩当时都是小男孩,都与一个本不起眼的地下空间发展出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就连温贝托看见的水珠自洞顶滴落到古代陶罐上的景象,都让我看到了一种相似的影子。这让我联想到我在隧道中发现那些水桶的画面,水流自上方倾落而下,击打在桶上,发出阵阵穿透黑暗的回响。在这么多年探索自己与地下世界的关系之后,我想知道我是否能够和温贝托谈谈有关他在巴兰坎奇洞穴中的发现,听听那些发现是如何影响了他的生活的。

在我了解到玛雅文化中蕴含着一个大型的洞穴崇拜传统,而温贝托在巴兰坎奇洞穴中的发现只是其中一点时,温贝托很快便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玛雅人的领土——从尤卡坦半岛、伯利兹、危地马拉、洪都拉斯到萨尔瓦多,都分布着群星般的洞穴。从宏伟的石灰岩洞穴到被称为“天坑”的有水的污水坑,每一个洞穴都被认为是一扇通往冥界西瓦尔巴的精神大门。在温贝托发现那间洞室后的几年里,每当考古学家深入地下进入洞穴中的黑暗地带时,都会发现古代的祭品。有时候只是几个陶罐、几片翡翠,或是几根黄貂鱼脊骨,但是也有一些时候,他们发现了被献祭的鹿、美洲豹、鳄鱼的残骸,甚至还有人类的骨架。在一些洞穴里,考古学家还发现了完全由人工铺就的道路和建造在黑暗中的实体庙宇。古玛雅人常常冒着生命危险来运送这些祭品:他们要游过地下河,爬上险峻的峭壁,然后弯着身子爬进危机四伏的狭窄洞穴中。

当继续与在中美洲丛林里工作的考古学家交谈后,我发现这种文化完全痴迷于地下空间,其中的人们的存在也完全依赖于自身与洞穴之间的关系。玛雅人把城市建造在了洞穴的周围,在寺庙的墙壁上凿刻出了洞穴的雕塑,在陶罐上画出了洞穴的图形。他们跳的舞、唱的歌都和洞穴相关。在复杂的玛雅象形文字中,最常见的字形之一便是代表“洞穴”的符号——ch’en。玛雅的创世史诗神话——《波波尔·乌》讲述了两兄弟——玛雅双胞胎英雄——向下前往冥界西瓦尔巴的故事。这里的人白天到洞穴前礼拜,夜晚讲述洞穴的故事并能梦见洞穴。

“这里是冥界的麦加。”一天下午,一位考古学家在电话中这样告诉我。这位考古学家名叫霍利·莫伊斯(Holley Moyes),来自美国加州大学默塞德分校,已经在那片丛林中工作了二十年。她总是匍匐穿过蝙蝠的粪便,将头盔抵着岩石洞顶,记录着玛雅人对洞穴的崇拜。她的同事们都称其为“黑暗地带女王”。

我了解到,霍利的研究早已远远超出了玛雅人这一范畴。多年来,她一直通过民族学和考古学深入研究洞穴在世界各地的传统文化中所起的作用。2012年,霍利出版了一本著作——《神圣的黑暗:全球视角下的洞穴仪式之用》。书中,她汇编了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所做的有关洞穴和50多种文化之间的关系的研究,空间横跨六大洲,时间从现在跨越至大约十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她指出,有证据表明,地下宗教活动几乎存在一个普遍的传统,这个传统存在于地球上的每个角落、历史上的每个时间节点。

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瞬间,就像走在大街上与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时,莫名其妙地感觉对方像是自己的一位老友一样。我解释道,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周游世界各地,记录着我们与地下世界的联系:我们如何遭到黑暗的排斥,然而又如何受到神秘冲动的驱使前往地下冒险。霍利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大笑了起来。

“好吧,你最好到丛林里来一趟,”她说道,“我们可以谈很多事。”

八月,一场热带风暴聚集到了墨西哥湾。在一个阴暗的、刮风的下午,霍利到伯利兹的机场接我。她大约五十岁,棕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眼睛活泼且富有神采。

“希望你不会介意它上面溅了一点儿泥巴。”她说着,朝自己的吉普车点头示意了下。那辆车看着就像是被保险杠拖起后放进了一个泥缸里。

我们从海岸出发,前往坐落于内陆热带雨林中的圣伊格纳西奥小镇,霍利便是在那里设立了自己的研究站。时值雨季,我们在每一个拐弯处都要越过泛起棕色水泡的河流,并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橙色泥浆。在伯利兹野外工作二十年的经历已经足以让霍利像一个当地人一样了解这片地区,但是却还不能够让她习惯于这片土地的荒蛮。霍利给我讲了一些故事,包括她曾在挖掘点遭遇过持枪抢劫者,在森林中嗅过美洲豹的尿液,也曾就进入圣地问题与当地萨满谈判,在被洪水淹没的林中道路上挖出卡车。此外,她还要躲避蛇、吸血蝙蝠、蝎子,也要躲过携带致命美洲锥虫病(Chagas disease)的“刺客甲虫”。

在我们迂回穿过茂密的翠绿色小山走向森林更深处时,空气变得凉爽而清新起来。我扫视了一下周围的风景,发现树林里到处都隐藏着古玛雅人聚居的痕迹。在玛雅文明的鼎盛时期——大约是250年至950年——这里正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居住在当时世界上最为宏伟的城市里。像蒂卡尔、科藩和帕伦克这样的城市都是依靠山坡上的梯田农场而蓬勃发展起来的。雨季时,土地上一片生机盎然,玛雅人建造了蓄水池网络来为旱季储水。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古玛雅人还是伟大的数学家,创造了令人惊叹的艺术品,如高出树木水平线的雄伟金字塔和华丽的石头寺庙,以及表面雕刻有历代神君历史的巨大石碑(或称“石柱”)。但和绝大多数文明一样,玛雅文明也经历了衰落。大约在9世纪,一场可怕的干旱席卷了中美洲。没有了雨水,庄稼也停止了生长,所有城市里的粮食都难以为继,饥荒造成了数百万人死亡。

“随着情况变得越来越令人绝望,”霍利在车上告诉我,“古玛雅人开始痴迷于洞穴。每件事情都变得与潜入黑暗地带有关。”第二天早上,我们计划去参观一个叫作“水晶坟墓”的洞穴,它是霍利在伯利兹研究的第一个洞穴,她在这个洞穴里发现了古人崇拜黑暗地带的第一个证据。

银灰色的天空低垂着,霍利和我徒步走过了塔皮尔山自然保护区。这片保护区距离圣伊格纳西奥80千米左右,是一片茂密而原始的丛林,里面的空气潮湿、闷塞,到处都弥漫着苔藓的气味。我们爬过鼓起的巨大树根,又穿过漫至腰间的河流。鬣蜥在下层灌木丛中轻捷地蹿来蹿去,唐纳雀和巨嘴鸟在我们头顶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们还能听见远处的吼猴阵阵欢快的高喊声。不久后,我们挤过了一堵植被墙,我低头向一个豁开的洞口看去。那是一个表面光滑,形似沙漏的洞孔,入口的边缘处还攀附着藤蔓。一条河流自洞穴入口泄出,静静地流淌在长满青苔的大圆石上。

“玛雅人在自己的艺术作品中把洞穴描画成了一只怪兽的嘴巴,”霍利指着入口上缘处向下凸起的钟乳石说道,“你甚至可以看到怪兽的牙齿。”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补充说:“它看起来也非常像女性的私处。”

我们从一块大圆石上跳进了一片温暖的、半透明的绿水中,一群小鱼在我们身下瞬间四散而去。我们以蛙泳的方式游进了洞穴的入口,光线逐渐转暗,最后我们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河水在我们周围哗哗地喷涌着,我和霍利逆流而上,一路上爬过了黏滑的大圆石,跳入了急流滚滚的水涡中,还扭动着身体从锁孔槽中间挤了过去。1986年,英国业余洞穴探险爱好者发现了这座洞穴后,霍利便成了首批研究它的考古学家之一。霍利单纯凭借着自身的肌肉记忆,驾轻就熟地穿行在纷杂的巨石阵中,就像是在跳一种传统的事先编排好的舞蹈。

然后,我们来到了一条巨型的漆黑的走廊,周围一片寂静。头灯的光束就像城市里的聚光灯一样在我们的头顶上方来回交错着。我抬起头想看看是否有蝙蝠在上空俯冲飞翔,或者挂在上方的石头上,但是洞顶实在太高了,我什么也没看到。随着我们的游动,水花被片片激起,扑通扑通地落在了我们身旁的河水中。

向里面游了大约800米后,我们漂向了岸边,然后从水中起身爬上了一块石头平台。霍利告诉我脱下靴子,于是,我们便穿着袜子、踮着脚走进了洞穴的中心洞室。只见洞室内环绕着熠熠闪光的钟乳石和石笋,巨大的石柱连接上下,粗壮得就像大树的树干。

当转动头灯光束扫视了一圈房间后,我惊得屏住了呼吸。我看见地板上分布着数百个古老的陶罐,上面涂着黑色和耀目的橙色。有些陶罐像沙滩球那么大,数百年来,已经和地上长出的方解石连在了一起。陶罐中间还散落着石器、翡翠和黑曜石的碎片,以及一些小动物的雕像,比如一个小狗形状的石头哨子。

“所有这些古代手工品都可以追溯到9世纪,”霍利说,“追溯到那段干旱时期。”

随后,霍利爬上了安装于洞壁上的铁梯,带我来到了洞穴上方的一间狭窄凹室里。“她在那儿。”她低低地蹲在岩架上说道。我们看着一具人的骨架——那是一位二十岁的女性的尸骨。

“我们叫她水晶少女。”霍利说道。我看着眼前的情景,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只见她仰卧在那里,两腿大开着,双手叉着腰,肋骨上还结了一层方解石,闪耀着令人难忘的水晶般的光芒。整副骨架的各个部分都完美地衔接在了一起,只有下巴微开着,露出一个歪斜的凝固了的笑容。

“请注意,这里没有坟墓之类的东西,”霍利斩钉截铁地说,“这并不是一个墓葬。”

然而,水晶少女并不孤单。回到地面上后,我看到地上总共杂乱地散布着十四具骷髅。有两具年轻人的遗骸躺在一块巨大的石笋脚下,两人都身首异处,骨架处于半拆卸的状态,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方解石。他们的附近还躺着一具四十多岁的男性的骨架,他的颞部遭到了重器的连击。我们蹲在这些遇难者旁边,逐一地看着他们。其中,还有一具婴儿的遗骸,化作了一堆细细的小骨头,隐秘地藏在一条黑暗的缝隙中。

所有这些人都是献祭给冥界西瓦尔巴的。

“西瓦尔巴,”在我们蹲在黑暗中时,霍利说道,“不同于我们所认为的地狱。”

对于玛雅人来说,“西瓦尔巴”正如其译文一样,是一个令人“敬畏之地”。它并不抽象,而是地理上一个具体的地方,你可以在地图中指出它的位置。徒步穿越森林时,你可以嗅到西瓦尔巴的气味,可以听到它里面低沉的隆隆声及回音,还可以感觉到微风自其深处吹拂而来。如果顺着一座天坑的岩石洞孔或者一座洞穴的入口爬下去,然后溜进黑暗地带的边界,那你就踏入了西瓦尔巴的内部。你会离开尘世,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在那里你面对的将是幽灵、神明以及能量多变的生物。

玛雅人与西瓦尔巴之间的关系真诚、独特,而又夹杂着模糊的情感。在《波波尔·乌》中,玛雅的双胞胎英雄乌纳普和西巴兰奇向下来到西瓦尔巴时,艰难地走过了重重恐怖洞穴:一个洞穴里烈火肆虐,另一个洞穴里插满了匕首,还有一个洞穴里满是走来走去的美洲豹。每前进一步,双胞胎英雄都得与西瓦尔巴的领主们交战。那是一群令人十分讨厌的生物,其中很多名为七死、脓液之主、黄疸之主、血液收集者和刺击之主,他们整日都在地面世界上传播疾病、造成荒芜。然而,尽管地下世界让人望而生畏,但是玛雅人却十分依赖冥界西瓦尔巴。他们离开西瓦尔巴就无法生存,因为雨神查克和西瓦尔巴的领主们生活在一起。

查克是一位冲动而激进的神,他会在森林上空发出道道闪电,释放阵阵惊雷。他也会布雨,没有雨水,玛雅人就无法生存。

几个世纪以来,玛雅人为了满足查克,让他能够继续布雨,在洞口给神留下了礼物。他们会爬到地下,始终待在有光亮的地方,与黑暗地带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然后留下陶罐和神圣的黄麻蜗牛壳作为祭品献给查克。

几个世纪以来,查克也满意于这些礼物。在每年旱季结束、种植期开始时,他便会送来雨水使庄稼生长,玛雅文明也随之繁荣昌盛。

但随后,查克突然抛弃了他们。8世纪和9世纪时,出于玛雅人无法理解的原因,神撤退到了地下世界的隐蔽深处,并拒绝现身。雨水停止了降落,梯田里的庄稼也枯萎了。有一段时间,玛雅人坚持采用曾给祖先带来繁荣的仪式,将陶器和黄麻蜗牛壳送至洞穴口,但查克无动于衷。于是,他们尝试留下更丰厚的礼物,送更多的陶器和黄麻蜗牛壳,有时甚至在洞口献祭一只新鲜的动物,但他们仍然没有得到查克的回应。不久后,他们绝望了:城市里的孩子在挨饿,人们谈论着要抛弃家园,向北流浪。他们还有最后一个取悦查克以重获他的青睐的希望:他们将前往西瓦尔巴,穿入黑暗,在神的领地与之相遇。

在霍利和我到达此地的一千两百年前,一小群玛雅人涉水穿过了“水晶坟墓”的洞口。他们漂浮到了漫射光的远处边缘,颤抖着犹豫了半晌后,继续向前推进,仿佛要从悬崖边迈下一样。这些人是祭司,穿着饰有羽毛徽章的长袍。他们瘦削憔悴,面容枯槁。他们举起盛满玉米的陶罐,抬着磨石,并带着点燃后会散发芳香的柯巴脂。其中一人在腰间插着一把黑曜石刀。这群人的中央是一个二十岁的女人,她默默地行走着,河水绕着她的脖子流淌。

他们排成一列,缓慢地向上游行进,燃烧着的松枝在黑暗中散发出烟雾般的光芒。没有人说话,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他们与生活在森林里的每个人一样,从孩童时起就听说过西瓦尔巴的故事,但这与之有所不同。他们穿过令人窒息的黑暗,用手指触摸湿润的石墙,看着岩石尖顶的影子在火炬的光线下摇曳。他们瞥见白化鱼在水中穿梭,听到了头顶上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块石头溅入前方河流,在黑暗中发出回响时,他们都紧张不已。但他们继续前进着:倘若有什么东西能哄诱雨神使他不再躲藏,那一定就是这踏入黑暗的旅程了。

到达洞穴800米处时,祭司们从河里站了起来,并步入了中央大厅,用火把照亮了原本隐约可见的钟乳石和石笋。他们摆放好献给查克的礼物,将陶罐从肩上卸了下来,把玉米撒在石头上。他们在准备仪式的过程中点燃了神圣的柯巴脂。随着充满芳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充满室内,他们开始向查克吟诵祷文。祭司们围绕着年轻女人,在黑暗中举起了手臂。一名祭司拔出了他的黑曜石刀,并把它举向空中。当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并在钟乳石间回荡时,他迅速地放下了它。

穿上靴子后,我和霍利谨慎地爬下了岩石河岸,然后缓缓地回到了河里。我们开始缓慢地以蛙泳的方式向下游游去,与此同时,水滴落在周围的河水中。霍利说道,在“水晶坟墓”洞穴的黑暗地带举行的仪式并非唯一的。在过去的十年里,考古学家们一直记录着在玛雅人领地的黑暗洞穴中发现的祭品的日期。事实上,每件祭品——每只陶罐、每件石器以及每一块活人祭品的骨头——都可追溯至干旱时期。一个被称为“切克姆哈”的洞穴距离“水晶坟墓”洞穴仅一天的步行路程,霍利在那里发现了一块竖立放置于黑暗区域的石碑,它的四周是陶罐和火炬的痕迹,所有这些都可以追溯到9世纪。最近,她正在挖掘附近一个被称为“拉斯奎瓦斯”的洞穴,在那里,她发现了精心组装的仪式祭台和台阶,这些都是玛雅人在干旱时期建造的。“不仅在这里——到处都是。”霍利说,甚至连温贝托在巴兰坎奇的密室中发现的祭品也可追溯至9世纪。陶罐上雕刻着雨神狰狞的面容。“我们正在谈论一项宏伟的集体仪式,”她说,“这项仪式遍及整片森林。”

顺着河流漂流而下时,我们俩都安静了下来,水在裸露的肩膀上拍打着,霍利的话在我的脑中翻来覆去。一个场景渐渐地浮现在我面前:起初是阴影和轮廓,随后它们锐化了,直至我可以看到它的详尽细节,这是一幅非凡的且让人难忘的画面。我看到了成千上万的朝圣者,他们在最绝望的时刻遍布整个玛雅大地,他们都在移动着,仿佛是单个巨大躯体的一部分。我看见他们像树林里的阴影一样徒步穿越森林,直至抵达一千个不同洞穴的入口。他们在暮色之地蹲伏片刻之后,集体吸了一口气,接着所有人都向前迈入了黑暗。朝圣者们在地下深处跳舞、祈祷、吟唱,他们不同的声音在黑暗中一起响起,仿佛是一个统一的声音。他们献上礼物,摆放玉器和黑曜石祭品,并进行祭祀仪式。他们剖开动物的内脏,把男人、女人及孩子的鲜血洒在潮湿的石地板上。除去场面中的野蛮暴力,除去这是末日景象的事实,我发现自己竟惊叹于这项集体仪式,因为它表现出了惊人的信仰和奉献精神。这是一段完整的文明,在最绝望之际,在死亡逼近之时,人们呼唤着来自地下世界的力量。这个民族热忱地相信,在永恒的黑暗和隆隆的回声中,这些隐秘的小洞室里的神灵是神圣而神奇的,拥有重塑现实的力量。

我顺流而下,想到了所有在我们之前涉水走过这条走廊的古老队伍,想到了所有小心翼翼地穿越这一片黑暗的人们,他们也曾听着相同的声音回荡在洞壁之间。当我让思绪平静下来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水、空气和我的皮肤的温度开始趋于一致,直到三种形式的物质无法区分彼此。在这种怪异的状态下,我发现自己屈服于水流,让自己放松了下来,仿佛身体的边缘正在消融,我再也无法辨别皮肤终于何处,洞穴始于何处。

那天晚上,我和霍利坐在她的研究基地后门廊的野餐桌上。夜晚的空气湿漉漉的,一支香茅蜡烛在我们的面庞上投下了橘黄色的烛光。我们谈论了当天在“水晶坟墓”洞穴的短途旅程,琢磨着追随玛雅人的足迹意味着什么,是什么使他们步入了黑暗,又是什么吸引着我们。

“我们需要神圣感,”霍利长饮一口水后说道,“我们都渴望找到上帝、神灵、灵魂,或魔力——无论你选择如何称呼它,这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需求。”

我们一直是精神物种。18世纪的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曾写道:“人类天生就是一种宗教动物。”从那时起,无论是人类学还是历史学,都不再认为世界上存在不信奉某种形式的宗教的人类社会。今天,鲜有进化生物学家、神学家或认知科学家否认精神冲动是人类本性中固有的、刻骨的特质。从几十万年前智人出现开始,我们就拥有了大脑,它有一个强大而令人兴奋的新皮质,使我们能够形成动物界其他成员无法形成的思想。我们思索着自我的存在,承载着概念理解之外的思想,并与我们无法触摸或无法看到的维度建立关系。在这个星球上穿行时,我们将大量的精力和资源献给了宗教:我们谱写抒情祷文并设计仪式舞蹈以祭拜神灵与灵魂,为祖先修建陵墓,建造通往天堂的尖顶庙宇,还雕刻深入地下的墓穴。英国宗教学者凯伦·阿姆斯特朗(Karen Armstrong)写道,与比自身更强大的事物建立联系的愿望很可能是“人性的决定性特征”。

正是这种冲动首先把我们的祖先吸引到了地下。我们的祖先从史前最黑暗的区域爬进黑暗的洞穴中,以寻求与精神世界的交流。在全世界古老文化的宇宙学中,洞穴环境是现实的精神层面。进入地下就意味着身体步入另一个世界——正如桑部落的人所言,“我们用眼睛所看到的另一个世界”。就像玛雅人在“水晶坟墓”洞穴中所做的那样,我们的祖先在黑暗中四处举行神圣的仪式以召唤超自然的力量。

霍利说:“令人惊讶的是,这一传统竟可追溯至距今如此久远的时期。”她告诉我,在西班牙北部阿塔普埃尔卡山脉的一个洞穴里,在黑暗地带的最深处,一队考古学家在一个12米深的竖井底部发现了一堆人骨。这处遗址被称作“骨槽”或“骸骨之谷”(Chasm of Bones),其中包含二十具古人类遗骸,它们可追溯至四十三万年至六十万年前,甚至远在智人出现前就已存在了。考古学家在人骨中还发现了一把光灿灿的由红色石英岩制成的手斧,这是一种来自遥远之地的稀有宝石,象征着手斧的特殊性。考古学家将其称为“圣剑”。许多研究者认为这是宗教行为的第一个证据:一项古老的黑暗地带仪式,以向来世之旅致敬。

当然,现代的西方的人不再以这种方式来连接世界。人们处在一个“后启蒙运动”的工业社会——一个拥有科学和技术的民族,对现实的感知大部分基于推理和理性。在过去的几百年里,自笛卡儿、斯宾诺莎及其他启蒙哲学家的第一部著作问世以来,西方文化已逐渐变得更加世俗化了。今天,人们在宗教信仰占据了前现代祖先的全部的生存空间内,看到了宗教占据着一个截然不同的领域和一个主流教义之外的领域。伊利亚德写道:“现代人已忘记了宗教信仰。”

当从洞口落下时,在任何理性思维的范围内,我们都不相信自己正在脱离尘世境界而进入精神世界。但我们的步调与那些相信于此的人的一致。我们遵循着与祖先相同的立足点,以同样的角度弯腰爬行、扭动身体,并听到自己的声音的回声,以同样的方式对着石墙感受自己的呼吸。在我们进入黑暗的途中,我们会不知情地表演着古老的仪式,有时会跟随古老的舞步直至最后一个动作。我们与祖先有着相同的身体与思想,经历着同样的感官体验,这些体验对我们而言就像它们对于我们的祖先一样令人费解、不安和兴奋。在我们的理性思维中——根据西方科学家数世纪以来磨炼出的自然法则——我们把这些感觉归因于生物节律的变化,归因于我们神经系统各部分的激活或抑制情况。但在意识的深层,我们感受到某些东西在理性之下战栗。“毫无疑问,当我们处于洞穴的黑暗中时,”霍利说,“我们的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我们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面对自己,并与世界互动。”

罗伯特·贝拉在《宗教的演变》中写道:“没有什么是永远失去的。”即使我们在历史进程中积累了新的哲学和信条,我们祖先信仰的基本结构也从未完全消失,而是始终完整保存于我们内心之中,无论被埋得多深。我们与洞穴的联系很可能是我们最普遍、最深刻的,或许也是最初的宗教传统,也就是说,它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无论我们认为自己有多么现代、文明或进步,当我们爬入洞穴时,便会感到内心有某种原始的躁动。我们陷入了一种远古的肌肉记忆,回归到一种更直观的动物模式:数个世纪的理性、科学和经验主义迅速淹没在数十万年的本能和进化条件之下。塞内加在《洞穴黑暗》中写道,你会情不自禁地“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宗教恐惧攫住”。即使是最理性、最唯物和立场最为坚定的无神论者,在他们爬进地下的黑暗地带时,你也会听到他们把音量降低如耳语——他们在潜意识的某个地方感受到了敬畏、无限和神秘,将洞穴视为一方圣地。今天,我们或许不会在洞穴的黑暗地带举行神圣的仪式,或许不再知晓曾在那里念诵的仪式性祈祷,但我们仍然将他们的回声铭记于脑海深处——古老的宇宙观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正如巴什拉所言:“我们发现自己存在于一个指引并包围我们的最初梦想的形式之中。”

“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霍利说,她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出一丝微笑。我们不再像祖先在古时那样谈论苍穹或天文领域,但正如哲学家亨利·勒菲弗(Henri Lefebvre)所写的那样,我们并未放弃对地下世界的信念,并认为它是一方强大之地,“充满了神奇的宗教实体,充满了邪恶或仁慈的神灵,他们或男或女,与大地或地下世界(死者)联系在一起,并受制于仪式和礼节形式主义”。在法国西南部,每年有六百万基督徒前往卢尔德朝圣,他们在卢尔德跟随队伍进入一个小山洞中。据传,在山洞里,曾有一位少女目睹了圣母马利亚显灵。此外,每年有数以千计的朝圣者前往爱尔兰德格湖的圣站岛,在上帝向圣帕特里克(Saint Patrick)揭示洞穴景象之地漫步。在欧洲几乎所有的教堂中,人们在进行弥撒仪式时跪拜的长椅正下方都有一个秘密小室——隐秘但完好无损——古时人们在这里赞颂地球的神秘。

数十万年来,我们与地下世界生动而令人困惑的联系并未减少,且永远不会减少。我们总能感受到从世界上被埋葬的地方散发出的宁静光辉:它可能是令人生畏的,也可能是令人着迷的,但我们永远不会挪开目光。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描写过一种隐匿的“世界结构中的超凡存在”——地下世界就是这种存在。就像我们的祖先一样,我们总是被一种平静的渴望吸引到地下,以抵达超越世俗、超越有序现实之所,并触及比我们自己更伟大的事物。旧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者凭借火炬之光爬进洞穴深处,巴黎的城市探险者在地下墓穴中漫游,纽约的行人在街道上敞开的井口前徘徊,所有人都在某一深深的根源处被同样的基本渴望所激励。

和霍利道了晚安后,我爬上了研究基地的双层床,醒着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当我在窗前聆听微风从山上传来的叹息时,思绪慢慢地转变过来。我看到这些年来同我一起探索的及我仰慕的历史上的所有地下信徒,他们都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寻求超越。米歇尔·西弗尔,他试图在黑暗地带摆脱生物节律;REVS,他在城市深处制作秘密艺术品;威廉·利特尔,他在自家房屋下挖洞,仿佛在挖掘一个平行空间;约翰·克利夫·西姆斯,他在寻求陆地生物;纳达尔,他捕捉到了巴黎不可见地层的图像;史蒂夫·邓肯,他走过古老溪流途经的小径,穿过城市下方静谧的黑暗。他们都爬至地下探寻神秘,找寻与现实世界之外的事物的联系。那晚我睡着了,梦见了这些探索者的先辈赫尔墨斯,他毫不避讳地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间飞来飞去,可以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事物。

离开伯利兹后,我沿着一条布满车辙的长路向北而去——乘坐夜间巴士,接着是一辆摇摇晃晃的小货车,继而是一辆由老人驾驶的旅行车,老人名叫豪尔赫——横穿墨西哥边境,直到抵达尤卡坦的山洞。一天下午,我在烈日之下来到了巴兰坎奇洞口,发现自己正坐在温贝托对面。他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看上去仍然很像我找到的一张他年轻时在洞穴中爬行的照片里的样子:窄肩、整洁,头发梳成完美的高卷发型。

“当我还是小男孩时,坐在这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说着,眼里满含平静的温暖。他身后是洞穴入口:曾经藏匿在野生蕨类植物下面,现在为游客配备了通往一扇铁门的铺砌台阶。

我告诉温贝托我来见他的缘由,告诉他我意外地喜欢上了自己小时候在家附近发现的一条隧道,在那里我发现了被置于黑暗中的水桶祭坛,水从天花板上滴答滴答地流下来。我告诉他,那条隧道已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烙印,我花费了多年的时间试图去理解它。

“我懂了。”温贝托平静地笑着说。

“我了解这个地方,仿佛它就是我的家,”他说,“那天,我撞破了墙壁,就像在自己的房子里发现了一个隐秘的房间。对我而言,它改变了许多事情。”

温贝托告诉我,在整个森林的玛雅村庄里,人们开始就他的事窃窃私语。他们说,一位年轻人进入了地下世界,在那里打开了一间密室,并与强大的先灵取得了联系,随后他回到了地面,身上却没有任何痕迹。他们说,他是神选之人,并被赋予了一种能看见旁人看不到的事物的能力。村子里的人召唤温贝托前去调查丛林中的其他人都不敢探访的洞穴。他们会说,你是唯一一个能去的人。他成了一个洞穴探险者,在森林里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他借助手电筒爬向地下,在黑暗中探索,随后再度出现在地面,向村民们汇报他的发现。

“我不认为自己走进了地下世界,”温贝托说,“我不认为我有精神上的转变,这些不是我的信仰。但在某些方面……”

他顿了一下。“在发现它时,我还是个年轻人,没有妻子,没有女朋友。我只在这几个地方之间移动,我的世界很小。”他说着,手指攥成了拳头。

“当我冲破那堵墙时,许多东西随之为我而打开。”他张开手指,“如果这个密室存在的话,那么其他地方还有待发现——似乎很多事情都是可能的。”

发现密室之后,温贝托重新回到了导游的工作岗位,虽然做回了他原来的工作,但情况有所不同。他曾带领游客穿越荒废的丛林城市,爬上阶梯金字塔,并进入宁静的石砌庭院,但现在他劝他们慢慢走过去,逗留一下,去更近距离地观察它们。这些空间中有一个隐秘的维度,它没有立即呈现出来,但它包含整个宇宙历史、神话和感觉。“我想让人们看到超越他们面前事物的东西。”温贝托说。

我们俩都安静了下来,坐在树荫下,聆听昆虫在我们周围嗡嗡作响之声。然后,温贝托站了起来,拉开了通往巴兰坎奇的门,使一条黑暗的地下通道显露了出来,他示意我进去。

“我不想再走进洞穴里了。”他说道。他又解释道,地下的空气稠密潮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难以在地下呼吸。

我提出抗议,但他拒绝了我。“你去吧。”他说。

我从洞口走向黑暗之中,轻轻地踩在光滑的石地板上。我走过半世纪前温贝托打破的砖墙的门槛。我往下走啊走,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浓,水分越来越密,直到在我的脚下形成一团团薄雾。走进洞穴中心时,我停在了巨柱脚下,它就像一棵古树在我上方升起,它那遒劲的树枝在头顶伸展开来。巨柱脚下,陶罐仍按照多年前温贝托第一次见到它们时的样子排列着。水从天花板上滴下来,当伫立在黑暗中,听着陶罐周围轻柔的水滴声时,我感觉自己置身在普罗维登斯的隧道中的水桶祭坛前。我想起了我那天感受到的那道闪电,也想起了很久以前温贝托感受到的闪电。我还想到了从旧石器时代至今世上的无数人们,他们爬下洞穴、墓穴、陵墓和隧道,在黑暗中感受到了同样的闪电。“我这一生都是一鼎钟,”安妮·迪拉德曾如是写道,“直至我被举起并被敲响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某些事物在美国已经凋零了。西方人对这个世界变得冷酷无情,对自然界某些朦胧的肌理也变得麻木不仁,对大卫·亚伯兰(David Abram)所说的“大地的歌唱、哭泣和姿态”变得呆滞迟钝。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在我涉猎最深层次的祖先传统之时,从土著歌谣到马格达林期的隐秘仪式,再到拉科塔的新兴神话,我看到我们与最初塑造人类的事物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我们是多么地远离自己最深层次的本能与冲动。我发现古老的方式正是在我们与地下世界的联系中才得以幸存。在地下的黑暗中,迷失的记忆隆隆觉醒。我们变得生涩而脆弱,敏感于世界的柔和魅力,习惯于内心平静的部分。我们恢复了对世界感到震惊、困惑和敬畏的能力。如安妮·卡森(Anne Carson)所写:“灵魂入口的大门敞开了。”地下世界保存着祖先最初梦想的形状,向我们打开了一个先于知识和记忆的世界。用爱德华·埃斯特林·卡明斯(Edward Estlin Cummings)的话来说就是,它使我们回到了“根之根,芽之芽”的世界。

地下世界教导我们尊重秘密。我们生活在一个痴迷于光明的世界里,用泛光灯照亮每一个秘密,努力揭示每一道沟壑,根除黑暗的每一丝痕迹,仿佛黑暗是一种害虫。在与地下空间的联系中,我们减少了对未知事物的怀疑,认识到了并非所有的事物都需要被揭露。地下世界帮助我们接受这一事实:事物总会有缺陷,总会有盲点。它提醒着我们,我们是无序的非理性生物,容易受制于神奇的思维、飞逝的梦境以及反复的迷失,而这些正是我们最大的天赋;它也提醒着我们,我们的祖先一直都知道,在未说或未见之地,存在永恒的力量和美丽。

我并非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往地下。我并未去执行任何神秘的使命,也未去重拾神圣的智慧。但当我在黑暗中摸索之时,我感到周围的世界在改变,它像巨大的折纸雕塑一样弯曲、折叠与伸展。我开始明白,与其说现实是实体的,倒不如说它是虚无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和接触到的具体表面只是众多层面中的一个,其余的层面都被遮住了。正如史蒂夫·邓肯对纽约的描述一样,我经历了整个世界:一个巨大的有机体在颤抖、移动,我们仅能窥探到其中的一小部分。每一处风景都给人一种鬼魅般的感觉,充满了让人无法察觉的活力和力量。地下世界帮助我认识世界上难以言喻的缝隙,教会我在阴影中平和端坐,并拥抱介于经验主义和幻想主义之间的思维模式。地下世界教导我不应在神的面前退缩,而应面对它、正视它。我已与神相遇,不是因为有恢宏的声音从云端传来,而是因为一个隐秘的拥抱,因为对某些黑暗洞穴的认知,即使它们从未被我们看见,我们也会一直感受到它们的力量。

今天,当我穿行世界时,我感受到了下方空间的存在,并被提醒着:我们的存在仍旧会被一些谜团和现实所困扰,世界已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认知范围。日复一日,没有什么能让我如此精力充沛,并且满怀希望与慈悲。牧师兼生态学家托马斯·贝里(Thomas Berry)曾写道,终其一生在世界各个地方寻觅真理和意义时,“我们就像一个音乐家,只能隐约听到心灵深处的一段旋律,而无法清晰地将其演奏出来”。在地下的黑暗中,我学会了聆听那微弱的旋律——我了解到无数美妙之音,而它们却无法被弹奏出来。


注释:

[1]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意大利当代作家。代表作有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和《不存在的骑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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