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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暗地带

第八章
黑暗地带

要想认识黑暗就得走进黑暗。
走进没有光的世界,
你会发现那里也有鲜花和歌声。

——温德尔·拜瑞,《认识黑暗》

1962年7月16日,二十三岁的法国地质学家米歇尔·西弗尔(Michel Siffre)戴着安全帽,站在连接法国和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脉的高处,郑重地向一小圈环绕在自己身边的朋友和祝福者们点了点头后,便顺着金属梯子向下爬进了斯卡拉森洞穴的入口。他在一片漆黑中着陆,那是一个距地面约120米的地下空间,灯光照射洞内时,壁上现出了密密麻麻的蓝色冰晶,冰晶在光线下闪烁着隐隐的光芒。洞室的中央放着一顶红色的尼龙帐篷,几件可折叠的家具,大量的罐头和水,以及一部由一根电线连接到地面的单线野外电话。西弗尔拉了下梯子,向地上的团队发送了一个信号,然后便看着梯子缓慢地消失在视线之外。最后,他独自一人待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西弗尔将在这个洞穴中生活两个月,在此期间完全与世隔绝,不会回到地面上去。

这是一项时间生物学实验,目的是研究生命固有的生物节律。也就是说,在一个真空般的洞穴内——置身于绝对的黑暗中,与日出日落隔绝,没有日历和手表,也不知道日期和时间,西弗尔的身体会回归到一种自然的醒睡周期,形成一个原始生物钟。他说,如此一来,自己会发现“人类最初的节奏”。

待在洞里的那段日子,西弗尔完全凭借直觉来感知时间的流逝。他会在日志里记录下自己每天的动态:何时感到困倦、何时准备睡觉、何时醒来,以及何时进食,他都会依照感觉写下相应的时间。随后,他会通过电话向地面支持小组汇报自己的日程,小组人员会对应记录下客观的时间。除汇报情况外,西弗尔不能与地面小组有任何其他的交流,组内有一些成员是他在巴黎索邦大学的同学,这一安排是为了防止他们泄露任何一点有关地表时间的信息。实验结束后,西弗尔会对地下的主观时间表(表上的时间单位为“觉醒”)和地上的客观时间表进行比较,看看两者之间有哪些差异。

梯子“哐啷哐啷”地从视野中消失了,西弗尔变成了黑暗地带里的常住居民。他有几个光线微弱的手电筒和一盏电石灯,但为了节省电量和煤气,这些灯大部分时间都是关着的。白天(西弗尔自认为的白天),西弗尔会用唱机播放贝多芬的奏鸣曲,也会打开手电筒读读书(他带了塔西佗和西塞罗的著作,以及几本生存冒险类的书籍。本来,他还打算带上柏拉图的《理想国》,看看其中的“洞穴之喻”,但却把它忘在了家里)。他还会遥想身在巴黎的女友,或者在黑暗中玩一个游戏,把一块块糖果努力投进一壶沸水里。西弗尔一度和一只蜘蛛交上了朋友,并把它养在一个小盒子里。(他在日志中写道:“她和我在这里都很孤独。”)

西弗尔此时遵循着一种“睡—醒—睡”式的日常作息,他发觉自己在与地下环境给他带来的反复无常的复杂心绪苦苦斗争,这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世界。时光流逝,西弗尔陷入了一种疏懒的冬眠状态,他的新陈代谢变得缓慢起来,视觉和听觉变得迟钝,思维也逐渐飘忽。空间的无限性带来的恐惧感缠绕着他,他开始怀疑自己从事此次任务的原动力。西弗尔写道:“我确实不是自愿参加此次探险活动的。一定是某些外部的或者上级的力量迫使我来的!”他开始出现幻觉,看见光点到眼前闪烁。他甚至一度在黑暗中放声尖叫。西弗尔后来写道:“我现在明白了人们为什么总是在神话里把地狱归于地下。”

9月14日是西弗尔待在洞穴中的第六十三天,地面支持小组的人员从洞口放下了金属梯,宣告实验结束。西弗尔却感到困惑:根据他自己记录的“觉醒”表,当天应是8月20日。他对时间的感知落后了整整二十五天。奇怪的是,地上人员的日志却显示他的身体并没有忘记时间:西弗尔的平均睡眠—觉醒周期仍徘徊在二十四小时左右。

西弗尔毕生都致力于研究自己处于洞穴深处时的自然生物节律。斯卡拉森洞穴的任务结束几年后,他成了人们口中的“地下的雅克·库斯托”(Jacques Cousteau),隐居在法国戛纳附近的一个洞穴深处。1972年,美国宇航局赞助他前往得克萨斯州的午夜洞穴(Midnight Cave)里进行探险,他便孤身一人在那座洞穴中生活了六个月。六十岁时,他还独自在法国的克拉姆斯洞穴中度过了两个月。几乎在每次实验中,西弗尔都会经历一瞬间的与现实脱离的体验,那时他的意识里只有自己。我在研究西弗尔的工作和阅读他的每份实验报告时,感到这些探险的价值不仅在于睡眠周期方面,还有一些其他的意义。西弗尔长期隐没在黑暗之中,这让他接触到了某些更奇特、更重要的物质。

在《超越时间》一书中,西弗尔写下了有关自己在斯卡拉森洞穴中的初次实验,我在书中看到了一张这位年轻的科学家在实验的最后一天从洞穴出来的照片。从照片来看,他在“永恒的地下暗夜”里度过了两个月后,身体太过虚弱,无法独自爬出洞穴,只能由一条降落伞保护带吊到地面上。西弗尔的身体荡来荡去,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松弛无力,连意识也是时有时无的。他戴着黑色的护目镜来遮挡阳光,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次宇宙旅行。西弗尔面色苍白,脸颊凹陷,瘦骨嶙峋,完全不似两个月前的模样,仿佛他已经死了,正在被带回活人的世界。

西弗尔从斯卡拉森洞穴出来的形象让我想起了一个关于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故事。毕达哥拉斯因长期隐居在洞穴中而闻名于世。

人们如今称呼毕达哥拉斯为数学家,但在公元前六世纪,他被尊为半神人、圣人,正如一位与他同时代的人所写的那样,他能听到“星星演奏的音乐”。虽然毕达哥拉斯的著作都没能保存下来,但其追随者相传他施咒治愈了病人、预言了地震、压制了雷雨、穿越回了过去,还会“分身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即使考虑到传言中有大量夸张的成分,但也没有人怀疑毕达哥拉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拥有一种超人类的力量。(就连明智的亚里士多德也承认,“拥有理性头脑的生物有神、人,以及如毕达哥拉斯一样的生物”。)每个人都认为毕达哥拉斯充满智慧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将自己长期关闭在黑暗的洞穴里。毕达哥拉斯在萨摩斯岛拥有一座自己的洞穴,名为“哲思屋”,他隐居在黑暗的洞中,以冥思宇宙的纷繁复杂。有一次,毕达哥拉斯裹着一件黑色的羊绒衣,爬进了克里特岛上的一座洞穴,整整二十七天都没有露面。最终,这位哲学家带着苍白而憔悴的脸色,从洞穴里艰难地爬了出来,然后,他向弟子们宣布,自己到冥界走了一遭,现在已拥有了超越任何凡人的圣知。

我对这两种相似的洞穴隐居行为感到十分惊讶:西弗尔深入黑暗以测试自己的身体极限;毕达哥拉斯下入洞府来寻求神秘的智慧。这两个人似乎在交谈,分享着一个跨越两千年的秘密。这种历史的回响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促使我展开了一次不科学的,也许可以说是鲁莽的实验。我来到黑暗地带进行了一次静修,在洞穴深处安营扎寨,独自一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度过了二十四小时。

我请了纽约的一位朋友来协助自己完成实验的组织工作,他名叫克里斯·尼古拉(Chris Nicola),是美国最有经验的洞穴探险家之一。他曾前往全世界的几十个国家进行洞穴探险,也就长时间待在黑暗地带这一问题做了许多思考。1993年,克里斯曾前去乌克兰西部探索一座名为“神父洞”的石膏洞穴,在那儿发现了一处位于地下21米处的旧营地残迹。营地里有木制的床架、破碎的陶器、精美的纽扣和磨面用的磨盘,还有一打皮鞋。克里斯花了数年时间才解开神父洞内营地的秘密。他了解到,二战期间,有三十八个乌克兰犹太人(有年长的妇人和年幼的孩子)在洞穴里生活了一年半以躲避纳粹党人。克里斯找到了所有从洞穴中幸存下来的人,采访了他们身居地下黑暗之中的经历。后来他根据这些故事,写了一本纪实类书籍——《神父洞的秘密》,并拍摄了一部纪录片——《洞穴求生》。

我告诉克里斯自己想要探索黑暗地带对人的意识的影响,他听后完全明白我的意思,甚至知道我应该去哪里进行实验。克里斯有一位长期从事洞穴探险的朋友,名叫克雷格·霍尔(Craig Hall),住在西弗吉尼亚州的波卡洪特斯郡。克里斯说克雷格在那儿拥有一大片土地,里面到处都是洞穴。

他说:“克雷格本人也十分了解黑暗的洞穴,去找他吧,他会为你安排的。”

我开车行驶在西弗吉尼亚州的道路上,沿途经过了曲折蜿蜒的山路、老旧歪斜的小木屋还有鱼饵店,以及乡村教堂。此外,林中吹来了凉爽清新的风,我发誓我能闻到空中飘来的那股洞穴里的麝香味儿。西弗吉尼亚是“洞穴之乡”,几乎整个州都是喀斯特地貌,这种石灰岩地形很容易受到水流的侵蚀作用而形成洞穴。根据美国国家洞穴协会的统计,西弗吉尼亚州全境约有四千七百个洞穴,相当于每平方千米即有两处洞穴,是美国洞穴最为密集的地区。最后,我来到了克雷格所在的希尔斯伯勒镇。在他家附近的一个杂货铺停车买三明治时,柜台后的店主老夫妇问我为何从北方来到这里,我告诉他们自己要去拜访一位家有很多洞穴的人。

“你只要在这儿有块地,不论多大,你都会拥有洞穴。”老先生说道。

克雷格·霍尔在自家车道上迎接了我,这条车道隐匿在山坡上的一堵树墙后面。克雷格年过六旬,身形高高瘦瘦的,修长强健的四肢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曾有助于他四十多年来的洞穴探险活动。他的头发往后梳着,绑成了一个凌乱的灰色马尾辫,一派旧式油画里的美国拓荒者形象。他和妻子蒂基——她身材矮小、聪明机敏,也是一位洞穴探险者——共同生活在占地0.8平方千米的野生林地里。那里草木蓬乱,他们居住的两层小楼与高耸的橡树对比强烈。20世纪70年代初,克雷格和蒂基相识于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嬉皮士农场里。后来,他们开着一辆大众牌小汽车驶入了西弗吉尼亚州的农村,爱上了在当地发现的一切事物后便留了下来。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四十年了,此地已经成了他们的家。但是这里位于阿巴拉契亚的边缘,氛围阴森而可怕,这么长的时间却未让他们对这一地区感到木然。克雷格告诉我,此地生活着一些古老的家族,他们非常孤立,存续已久,所以说话仍带有爱尔兰祖先的口音。他还说附近有一家人全部都是有名的杀人犯,他们全都长着双排牙齿。他的朋友们在这些山间看到过鬼魂,那是些年轻的士兵,穿着南北邦联的制服,拿着火枪,在森林中行进。

“这里下了些雨,所以大部分洞穴都进了水,”克雷格说道,“但是我还有一座洞穴,它可能很适合你。”

走到马腾斯洞穴的入口时,我们感到一阵凉风自黑暗中呼啸而来。克雷格解释说,这座洞穴长约400米,有一条小溪自中间流过。洞穴十分宽敞,便于进出,不仅我能轻易进去,动物一样可以。站在洞口,克雷格向我列举了我可能遇到的各种动物:浣熊(“它们总是在附近出没”)、熊(“每年的这个时候不怎么出现,但也可能有”)、林鼠(“如果你看到一小捆树叶,那其实是它们”)、短尾猫(“可能有”)、黑豹(“有”)。他也许注意到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于是停了下来。他告诉我,综合各方面考虑,不用担心。“记住,对它们来说,人类并不好吃。只要你不打扰它们,它们也不会打扰你。”

当时刚过下午六点,我和克雷格商量好了,如果明天这个时候我没有回到他家,他就会过来找我。说完,克雷格便回到了他的卡车里,而我走向了洞穴的黑暗中。

与西弗尔在斯卡拉森洞穴的野营地相比,我在马腾斯洞穴的驻扎地算是相当奢侈了。我在离洞口处一两百米的地方安顿了下来。这里的土地松软干燥,洞顶高到能容我站起来。洞内气温约为12.8℃,那条小溪大概就从距我帐篷6米处流淌而过,发出轻柔的潺潺声。我把睡袋铺开,紧贴着洞壁,想着这样黑豹就无法从后面攻击我。在我把头灯往上照时,岩石洞顶上凝结的水珠微微闪烁出圣洁的光。

吃完一块三明治后,我拿出一瓶私酿酒喝了一口,这是西弗吉尼亚州的一位朋友送我的幸运礼物,他也是一位洞穴探险者。然后,我去小溪那边小便了下,便坐回到睡袋上,看了眼表上的时间——下午六点四十六分。我打起精神,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熄灭了头灯。

起初,黑暗并没有让我感到害怕。我认为这就和深夜在一间不熟悉的房内醒来,等着眼睛适应黑暗没有什么不同。我倚靠在一块小圆石上,把睡袋拉到大腿处,然后打了一个小酒嗝儿。我盘腿而坐,挺直了腰背,盯着眼前的黑暗,感到心平如镜。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凝神于自己的呼吸,感觉到思绪飘飞,想着自己可以在这儿坐上好几天。但是,在我开始眨眼时,一切都改变了。我眨了眨眼睛,却看不到任何能证明我眨了眼的证据。我可以感受到眨眼的动作——肌肉收缩、眼皮闭合、睫毛擦到一起、眼皮抬起——但却察觉不到任何东西。那种感觉就像是身体和大脑无法交流,如同电线在暴风雨中断裂了一样。

我们对黑暗的厌恶深深根植在我们的眼睛里。我们是活跃于日间的生物,意味着我们的祖先,乃至我们最精致的身体器官,都适应在太阳升起时觅食、寻向,以及寻找容身之所或进行相应的活动。毫无疑问,我们的眼睛在白天能发挥极大的作用。我们拥有大量的感光细胞,又名“视锥细胞”,能帮助我们瞄准最细微的细节:我们的祖先能看到遥远地平线处的猎物,也能瞥见树叶间的一颗果子,还能仅凭确切的颜色就判断出果子是否成熟。但是没有了阳光,我们的眼睛几乎也就失去了用处。由于我们的视锥细胞过多,我们缺乏另一种光感受器——“视杆细胞”,它能让我们在低亮度下看见事物。每当夜幕降临,我们的祖先就会变得脆弱。他们进入了一个被夜间猎手主宰的世界,由一个猎人转变成一个猎物。这些夜间猎手天生就具有强大的夜视能力,如狮子、鬣狗、剑齿虎和毒蛇等。对我们的祖先而言,一个极度恐怖的场景便是流浪在黑夜中的稀树草原上,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食肉动物的爪子敲击地面的声响。

在现代西方,人们已经不必再担心夜晚会受到剑齿虎的攻击,但是,置身黑暗时,人们仍旧坐卧难安。安妮·迪拉德(Annie Dillard)写道:“千万年后,我们依然是黑暗里的陌生来客,是敌营里双臂环绕在胸前的可怕外来者。”很多次,黑暗都带给了我紧张和忧虑。童年玩沙丁鱼游戏时,我躲在父亲的壁橱的一角,紧张得心脏怦怦直跳。身在澳大利亚的灌木丛中时,我起床小便却没有手电筒,也看不见帐篷,便跌跌撞撞地向黑暗中跑去,想象着身后可能会有成群的澳洲野犬。纽约的“桑迪”飓风过去后,我穿行在曼哈顿下城区,走过城市里一个又一个停电的街区时,吓得脖子后面的汗毛直竖。但是,这些都是局部的黑暗,在这些场景中,总会有一个小光点穿过锁眼透射出来,或者天空中会闪现出一颗光芒微弱的星星。眼睛会就此做出调整,打开虹膜来收集光子。但地下却完全不然,没有一个光子能穿过洞穴进入黑暗。这里的黑暗古老而厚重,是创世纪中记载的黑暗。

恐惧钻入了我的体内,啃食着我的心房。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剥皮拆骨,五脏六腑都被人从身体里掏了出来。我感到心脏在有节律地跳动,肺叶在肋骨间膨胀,会厌在快速地开合。视觉功能已然消失,其他的感官随之放大。刚进洞穴的时候,我几乎听不到溪流的声音,但现在流水声却回荡于整个洞室,大有喷发之势。泥土和潮湿的石灰岩之气浓郁得仿佛我在触摸这些物质。我似乎能尝出洞穴的味道来。这时一滴水珠从洞顶坠落,在我的额头溅开,我几乎惊得跳出睡袋。

我们对感官剥夺的最初研究源于“冷战”时期关于精神控制的秘密军事实验。在20世纪50年代早期,朝鲜公布了一段视频,镜头中的美国战俘谴责了资本主义并赞颂了共产主义的优点。美国中央情报局确信这些士兵遭到了洗脑,立即启动了一项研究精神控制技术的方案——蓝鸟计划。心理学家唐纳德·赫布(Donald Hebb)是研究小组的成员之一,他提议进行一项实验,并将其称为“感官隔绝”。

赫布对真正的洗脑并无多大兴趣,但是,长期以来,他一直好奇大脑对缺失刺激会做何反应。他想了解一些媒体所报道的事件的成因。例如,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在经过多个小时的单独飞行和盯视一成不变的天际线之后,会突然毫无理由地对飞机失去控制然后坠机;水手们在持续眺望静态的海平线之后,会看到海市蜃楼;因纽特人警告人们不要独自捕鱼,因为人们在白茫茫的北极缺乏与他人的接触,也没有视觉刺激,将会迷失方向,划向大海后再也回不来了。通过测试神经系统对隔绝状态做出的反应,赫伯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解答有关脑部结构的疑问。

赫布为“X-38”项目搭建了由数个4×6×8英尺(1英尺约为0.3米)的小隔间组成的网格状区域,每个隔间都配有空调和隔音设备,然后他开始征募志愿者,给他们每人每天二十美元的报酬,让他们躺在小隔间里接受“感知隔绝”。实验对象的眼睛上戴着磨砂塑料眼镜,以避免“图形视觉”。为了减少触觉刺激,他们戴上了棉纱手套,以及与从手肘到指尖等长的硬纸板制成的“袖子”。他们的耳朵处还加上了一个U形的泡沫枕头。这些小隔间全都装配了观察窗和对讲机,以便研究小组能够与实验对象进行交流。赫布要求志愿者尽可能长时间地待在隔间里。

起初,赫布是抱着轻松的心态来看待“X-38”项目的。他开玩笑说,这个隔绝实验对实验对象来说最糟糕的部分便是他的博士后们所做的饭菜。然而,在得出实验结果时,赫布却目瞪口呆:实验对象的定向障碍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一位志愿者刚完成实验,便驱车离开了实验室的停车场,之后就撞车了。好几次,志愿者短暂休息去方便时,却在洗手间里迷了路,只能打电话向研究人员求助以找到出口。

最令人吃惊的是这些实验对象出现了幻觉。在隔离了数小时后,几乎所有人都看到和感觉到了并不存在的东西。刚开始,他们看到了有规律地跳动着的圆点和简单的几何图案,之后,这些东西发展成了复杂而孤立的图像飘浮在房间中,最后,这些图像演变成了精细完整的场景展现在实验对象的眼前:一位实验对象将其描述为“醒时的梦境”;一位实验对象上报说,自己看到了一队松鼠穿着雪鞋、背着背包正在“目标明确地”穿行于一片雪地;还有一位实验对象则说自己看到了一位老人戴着金属头盔,正在驾驶一个浴缸。在一个尤为极端的案例中,一位实验对象在隔间里遇到了另一个自己:他和自己的幻象开始彼此交融,最后甚至无法分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赫布写道:“听说在世界上有人给俘虏洗脑是一回事,但是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发现这一结论又是另一回事——一个身体健康的大学生只要在几日里被剥夺往常的视觉、听觉和触觉刺激,其内心就会动摇,他连最基本的认知都会失去,甚至还会扰乱他的人格同一性。”

今天,人们已经或多或少地理解了这些反应背后的神经机制。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刻,我们的大脑都在接收大量的感官讯息,它们来自视觉、听觉、触觉等。我们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信息的输入流,在它被切断时,大脑便会本能地制造一些刺激。大脑能够识别出自制的图案,将视觉皮质中任何微小的光点与存储在记忆里的图像相结合,设计出可能极为生动但却脱离当前现实的场景。2007年,法兰克福市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脑部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与德国艺术家玛丽埃塔·施瓦茨(Marietta Schwarz)牵手合作,进行了一项别具启发意义的实验。施瓦茨将这个实验项目称作“盲研究”,她自愿戴着眼罩生活二十二天,这是一个更大的艺术项目——“空间知识”中的部分内容,该项目还包含对盲人进行采访,涉及知觉、图像、空间和艺术等方面。施瓦茨蒙着眼睛坐在实验室里,用录音机实时而详细地记录着脑中上演的一切。她汇报自己产生了大量的幻觉,其中包括复杂精细的抽象图案,如色彩鲜艳的变形虫、黄色的云朵,以及动物的脚印等。与此同时,研究人员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扫描仪来追踪她大脑中的血流变化,密切关注她形成幻觉背后的神经动态。尽管施瓦茨的大脑内完全没有视觉信息的输入,但是她的视觉皮质在影像中却像灯笼一样亮了起来,仿佛她完全没有蒙上眼睛一样。

换言之,这些幻觉在她的脑部世界里就像任何她能在现实中触摸到、品尝到和嗅到的东西一样真实可感。

我在黑暗中大约待了两小时后,那些幻觉出现了。它们就出现在我的头顶上方,呈现为小小的光点,环绕着一圈淡淡的光晕,轻柔且富有节奏感地舞动着。它们的动作缓慢而又温柔,仿若远处有人即将静静地开始一段歌唱。我躺在黑暗中,尽量保持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抑制着,就好像这些幻觉是野生动物,我猛然一动便会吓得它们四散而去似的。光点慢慢将我的思维引入了回忆的旋涡,一时上升,而后又坠落下去。我来到了孩童时代,在黎明将至的清晨,待在普罗维登斯市的一处屋顶上,看流星雨优雅地划过天际;我又来到了十八岁,行船于哥斯达黎加的一个环礁湖中,看到漂浮于海面的浮游生物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接着我来到了印度中部的大平原上,天地间独我一人,在层层云朵下追逐发光的萤火虫。理性告诉我这些光点组成的影像是幻觉,是我大脑中神经系统失常的产物,然而它们却如此生动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出现后回退,聚集后消散。随着光点变亮,我感到了一种离奇的失重感,仿佛自己正缓缓地从太空中坠落。光点变得越来越亮,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后背不断弓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把我拽往光亮中。

循着一条漫长而又曲折的路线,我在马腾斯洞穴黑暗地带里的经历可以追溯到非洲南部的一个部落的仪式,该部落中的人们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被称为“昆桑人”。前文已写道,桑部落是世界上延续最为久远的部落,也是全球范围内与世隔绝的一个部落。人类学家常常研究他们的各种仪式,以深入洞察早已湮没在历史中的远古狩猎采集群体的信仰。“传思舞蹈”便是这样一种仪式:夜晚,人们只要围绕着一处篝火,便可开始舞蹈。族人们会以双手拍打出神圣曲调的复杂韵律,然后,一位萨满就会开始跟着节拍跺脚。起初,舞蹈动作很是随意,孩子们在旁边蹦蹦跳跳,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萨满的动作频率会越来越高。黎明来临时,只见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情绪高昂。最后,萨满会腿脚摇晃,颓然倒地,在地上颤抖抽搐着,神思半醒,翻着白眼。

桑部落的人说,萨满身处这种状态时是在经历一场短暂性的死亡。他的灵魂会脱离肉体前往冥界,首先便会潜入地下之域。一位名叫“Diä!kwain”的桑族萨满称自己的灵魂“在地底游荡了很久,随后出现在了别的地方”。在冥界,萨满的灵魂可以执行任务,能够护送亡灵投胎转世,召唤祖先英灵以求雨水,或者控制猎物的迁移,等等。萨满一旦从神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便会告知其余族人自己在冥界的发现。

宗教学者将这种半意识的情形称为“狂喜状态”,这一说法起源于希腊语的“出窍”,意为“走出自我”。心理学家则将其称为“意识的异常状态”。研究人员很早便发现意识具有多个层次。1902年,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写道:“我们正常情况下的清醒意识就是我们所说的理性意识,但它只是一种特殊的意识类型,而与其相关的一切都由最薄的屏障阻隔开了,屏障之外存在完全不同的潜意识形态。”

研究人员按照不同的阶段对意识的多个层次进行了划分,范围包括从日常生活中的清醒意识状态到做梦时的无意识状态。我们沿着这条轨迹进行一天的活动时,便会和每晚入睡前经历的一样:与外界的刺激逐渐脱离开来,忘记周遭的景象、声音和气味,将注意力转向我们的内部,最终陷入无意识状态。我们的大脑得到了放松,思绪从清醒意识下的线性逻辑中飘了出来,最后,我们来到了梦境的河流上荡漾。

但是,这条轨迹是可以被操控的。如果我们大脑中的电化学活动能受某些特殊方式的影响而发生变化,那么我们可能会感应到一种非自然的向内聚焦的状态——即使醒着,也能进入睡梦当中,舞蹈中的桑部落萨满就是一个例子。在半意识的状态下,我们看到的景象以及听到的声音都极为鲜活。墨尔本大学人类学家林恩·休谟(Lynne Hume)主要研究传统文化中的意识状态的变异情况,据他所言,我们屏蔽了“符合逻辑的、理性的思维过程,并对非世俗的体验大开门户”。在这种状态下,我们获得了“不同于经由智力和理性思考而得来的认识”。

在现代西方,人们通常将意识状态的异常与吸毒和精神变态联系起来,这些情况需要在精神病房接受药物治疗或者医疗护理。但在近代世界,意识状态的变异是宗教体验的核心——也许是最核心的部分。曾经的人们相信进入神迷状态是召唤神圣力量、到达精神世界的一种方式。事实上,如今行走在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他们的后裔。1966年,人类学家埃丽卡·布吉尼翁(Erika Bourguignon)对全世界488种传统文化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其中437种(约90%)传统文化都有出神仪式这类风俗,只是采用了不同的展现形式。(这个占比现在被认为接近百分之百,因为在该研究之后,许多非洲南部文化采用仪式使意识状态发生异常的情况已经得到了证实,而布吉尼翁当时错过了这一点。)改变意识状态仍旧在宗教活动中广泛存在:海地的伏都教祭司讲不为人知的语言;苏非派神秘主义者舞蹈至神迷状态;五旬节派教会的会众们神游出窍,经历癫痫发作般的突发状况。

出神仪式的细节因文化的不同而有所差异,然而其基本理念却都遵循着相同的模式:当萨满或祭司进入神迷状态时,他们的灵魂会脱离身体、前往异世,在那里获得神秘的力量和超人的智慧,然后回到尘世,重新进入身体。有许多不同的方法能够诱导人们进入神迷状态,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将其称为“狂喜之术”——它们通过阻断或隔绝感觉输入,“从精神层面引起肉体感官的麻痹”,从而创造出一种进入睡梦意识的神经体验。为此,人们会服用精神药物,绝食,拼命跳舞,声嘶力竭地歌唱,或者演奏有催眠作用的鼓乐,以求进入这种精神之境。

人们还有一种选择,那便是进入地下空间。洞穴的黑暗地带一直是诱发意识状态发生改变的理想场所。凯尔特族的预言家在发表预言之前便隐居在洞穴里;中国西藏的僧人和喇嘛在山洞里进行冥想;肖肖尼族和拉科塔族的萨满以及很多其他美洲土著部落的巫师都迁移到地下洞穴开始“灵境追寻”;塞内加尔共和国沃洛夫文化中的神秘主义者和马来西亚毛律族的萨满也是如此。在古希腊和古罗马,先知总是在地下吐露天机。例如,引领埃尼斯(Aeneas)进入冥府的著名的库迈西比拉(Sibyl of Cumae)就住在洞穴深处。埃尼斯在洞中数次进入神迷状态,说出了很多神圣的谜语。这些仪式不仅围绕着德尔菲神谕,同时也以洞穴为中心。(事实上,“德尔菲”一词源自“delphos”,即“洞穴”之意。)毕达哥拉斯在洞穴里闭门不出,其实是在促使意识状态发生某种形式的改变,以求探索尘世之外的世界。

走进洞穴这一传统由来已久,意义非凡,不管言辞被如何夸大都在情理之中。穆罕默德在沙特阿拉伯的希拉洞穴里领会了真主安拉的第一条启示。圣人拉比·西门·本·尤哈(Rabbi Simeon ben Yahai)隐于洞中十二年,苦心钻研《摩西五经》,最终出来时,他的凝视灼伤了众人。希伯来先知以利亚在洞穴中第一次听到了上帝的声音。使徒圣约翰也是如此,他在帕特莫斯岛上的黑暗洞穴里静坐时得到了神示,然后写成了《启示录》。摩西向上帝请求看天颜,上帝让他进入了“岩洞”中。今天,如果你加入一个旅行团前去圣地参观西奈山的山顶,将会看到摩西领受十诫时的洞穴。

柏拉图在“洞穴之喻”中告诉我们通往智慧的路径是向上的,理性和逻辑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在光明普照的天空里。囚徒只有在离开黑暗的洞穴,走上地表时,才能看清现实。然而,这个世界还存在另一种智慧,它更为古老和世俗,比逻辑和理性隐藏得更深,其路线是向下的,要想获得这种更为神秘的智慧,就要前往洞穴中的更为深远之地,对于这一点,柏拉图并未讲述。为了靠近神明、触及神秘之事、了解隐藏之物,我们走进了黑暗之中。

进入世上的任何一个洞穴,爬过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区,你很可能会在黑暗处看到古代宗教仪式的残迹:填满了随葬品的坟墓、绘制在洞壁上的神圣画作、带有古代火烧痕迹的石头祭坛、用以演奏仪式乐歌的骨笛、祭祀之舞中踩踏出的狂乱脚印,以及人祭和动物祭遗留下的尸骸。

不久之后,我头上的光点闪烁着,开始消散。我舒展了下肌肉,驱赶脖间的紧绷感,平躺在洞穴的地面上。我再三眨了眨眼睛。周遭的黑暗已重归寂静。有一段时间,我凝视着前方的黑暗,沉思起刚刚经历的一切。不知怎的,我对黑暗产生了一种无意识的反射性反应,就好像膝盖在橡皮槌的敲击下发生了弹跳一样。这让我大为惊奇。这些跳动的光点全部是我的身体想象出来的,从大脑和神经系统中升腾起来,然后出现在我的面前。行走在地球上的每一个智人的大脑中都存在这样的结构,它们能产生幻觉,是大脑内部基本连接关系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我在马腾斯洞穴的黑暗中体会到的感觉是成千上万年来世界各地的人们都能体验的。

心理学家将这些小幻觉称为“眼内现象”,“眼内”(entoptic)一词由希腊语的“内部”(entos-)和“看见”(-op)复合而成,指这种现象来源于大脑和视觉处理系统的内部。我在马腾斯洞穴中看到的那些光点及其他一些简单的几何图案,如线条、网格、格状结构、“之”字形等,都标志着我已经进入了意识状态异常的第一阶段。这些幻觉十分普遍:桑部落萨满,亚马孙流域的图卡努部落萨满,以及西伯利亚地区阿尔泰山脉的神职人员,都报告称自己在进入神迷状态的早期阶段经历了眼内现象。这些现象和西方参加神经科学实验的人员所描述的内容恰好一致,如唐纳德·赫布的“X-38”项目中的志愿者便有如此感觉。

在意识状态异常的体验中,第二个阶段也普遍存在,它能引领我们与地下景观之间关系的核心部分。20世纪80年代初,南非人类学家大卫·刘易斯·威廉姆斯(David Lewis Williams)在关于萨满进入神迷状态的人种志记载中发现了这一现象。全世界的萨满陷入变异意识状态的最深阶段时都会经历一场惯性死亡并去往灵界,他们形容说,那种感觉就像是灵魂在不断下沉,而后穿过一个地底黑洞一般,那也像一个旋涡,或者一扇地下大门。正如桑部落萨满Diä!kwain所回忆的那般,“在地下飘行了很远”;因纽特族萨满也将自己通向灵界的经历描述为“沿着一条一直往下的路穿越大地”,还说“仿佛顺着一条贴合身体的管道坠落一般,自己几乎是滑翔着穿过那条道路的”;秘鲁科尼宝部落的神职人员将其描述为“循着大树的根部深入地下”;加拿大阿尔冈昆族的一位萨满则将“灵魂走过的路”描绘成“通向大地最深处的洞穴”。

后来,当代心理学研究也发现了类似的幻觉影像:实验对象进入意识异常状态的最后阶段时,会感觉自己仿佛正在穿过一条黑暗的通道进入地下深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神经系统科学家罗纳德·西格尔(Ronald Siegel)在一项研究中获得了五十八份调查报告,报告涉及8种类型的幻觉影像,他发现报告中最常见的一个经历便是穿越一条黑暗的隧道,这种幻觉在所谓的濒死体验报告中尤为普遍。比如,一个人心脏病发作,在救护车里被宣布死亡,而后又苏醒了过来。在此类事件发生之后,病人描述的经历往往类似于萨满进入神迷状态、历经假死的情况。20世纪70年代,精神病学家雷蒙德·穆迪(Raymond Moody)对一百五十位经历过濒死体验的人进行了采访,其研究报告一度成为当时的畅销书籍。在他所有的采访对象口中,最常提到的经历便是感觉到“正在被快速地拉扯着穿过某种黑暗空间”。雷蒙德列举了各种各样的特定相似物,如“洞穴、水井、低槽、围场、隧道、烟囱、真空空间、下水道和阴森的空地”。一位经历者说自己穿过了一个入口,那个入口“刚好能允许她的身体通过”。她说道:“我的手和胳膊似乎就在身体的两侧。我伸着头朝前走着,那里很黑,黑得不能再黑了。我穿行在黑暗中一直向下方走去。”

事实上,就在我进入马腾斯洞穴的前一天下午,在西弗吉尼亚州招待我的克雷格·霍尔便恰好向我讲述了这个故事。当时,我正坐在汽车的保险杠上系靴子的鞋带,问道:“你以前独自坐在洞穴中过吗?”

“不,没有过,”他说道,“但有时我会让同行的其余洞穴探险者去到洞穴的其他地方。然后,我会关掉灯,一个人坐在一间洞室中。”

“你有过什么奇怪的感觉吗?”我问道。

“你是问我有过幻觉吗?”他问道,“没有,完全没有过。”

我点了点头,接着系鞋带。他说道:“它和我死时的感觉是一样的。”说完,他停了一下。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得了单核细胞增多症,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一天晚上,我觉得自己死了——我只能这样说,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表达。我能看见我自己;我能看见我的家人。我遇到了一个神,但他把我撵了回去,因为我的大限未至。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我待在洞穴的黑暗里时,会产生和那晚一样的感觉。”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那种感觉就像是我的灵魂离开了肉体,在大地中穿梭移动,但同时我又能看到一切。”

“我们的心中都有一个洞穴。”我对自己大声地喊道,看看这句话在黑暗中能回荡多久。换言之,我们大脑的构造便是如此,超越正常意识的感觉和进入洞穴的感觉是相似的。大卫·刘易斯·威廉姆斯在其2002年出版的著作——《洞穴中的思想:艺术的意识和起源》中写道:“进入意识的旋涡和进入阴间的幻觉,这两种精神性的体验与进入洞穴的感觉是相同的。”这种对应是一种回声,在人类文化中一直彼此呼应,其起源时间可能比我们所能想到的更为久远。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讲述了“心灵入口”的故事——他们在那里穿越了一条条黑暗的精神通道,体验了死亡,进入了超越日常现实的意识层面。祖先们也讲述了“地下入口”的故事——他们从那里爬进了岩洞,将松木火把作为黑暗中的照明工具,穿越了与任何地表景观都不相同的神秘环境。久而久之,精神景观和自然景观的故事交织在了一起,两者变得不分彼此,最后“心灵入口”和“地下入口”合二为一。

当我们的祖先环绕地球迁徙时,世界上的每一种文化都在讲述这样的门户故事,在那里,英雄们穿过地球上的黑暗通道而进入灵界,然后带着被赋予的神圣智慧返回地面。正如毕达哥拉斯穿越克里特岛洞穴去到冥界一样,世界不同文化中的英雄也是如此,从玛雅人和凯尔特人到古挪威人和纳瓦霍人。甚至耶稣基督也经由黑暗地带去到了阴间。相传,《尼苛德摩伪经》曾被删除的“地狱的痛苦”中记载:耶稣被关闭在他的岩石墓中——我们记得,那是一个洞穴,洞口有一块石头。在黑暗的洞穴中,耶稣离开了他尘世的身体,下到地狱中,到了“最底层”,在那里向死者传道,释放被误囚的灵魂。耶稣是从阴间复活升天的。

《吉尔伽美什史诗》是人类有记载以来的最为古老的故事之一。四千年前,美索不达米亚人将其刻在了一块泥板上,它所描述的故事与下降有关。吉尔伽美什准备前往另一个世界去寻找永生的秘密。为了抵达异界,有“能看见深渊的人”之称的吉尔伽美什必须穿越一条又长又黑的隧道。

一直往下

穿过漆黑的隧道

前后都是漆黑一片

两边都是漆黑一片

这是一条模糊的隧道,缺少具体细节的描述,所以我们不确定他是在穿越地球上的黑暗通道还是意识中的黑暗通道。

每当我们凝视洞穴、隧道或地面上的任何其他洞口时,脑中总会有一种意识闪现出来:我们在梦中,在意识的边缘看到了这个空间。当我们通过这个入口时,便知道自己正在远离表面清晰的世界,从普通意识的线性和逻辑中抽离出来,滑入了无意识的流动中。我们是米歇尔·西弗尔,试图改变黑暗地带的生物循环;或者我们是毕达哥拉斯,与祖先的灵魂进行交流。无论属于哪种情况,我们都在踏出平凡现实的旋涡,逐渐接近世界边缘之外的事物。

在马腾斯洞穴的最后几小时里,我躺在黑暗中自言自语,感受着洞穴无形的轮廓在我的回声中显现。当越来越焦躁不安时,我脱下靴子,站了起来。在看不见的状态下,我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我的营地小步行走。刚开始,我拖着步子走,在洞穴的地面上扭动袜子里的脚趾,摸索着寻找圆石,以确保我不会被绊倒。绕着营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当我沿着小路往回走时,我的步伐不那么小了,双脚可以稍微离地。然后是一个接一个循环,直到我能大步流星地前进,在黑暗中寻找圆石。

晚上不到七点,从山洞里出来时,我刚好在洞穴中待了二十四小时。我站在峡谷边缘,在灯光下眨巴着眼睛。当我的瞳孔缩成小点时,我引用诗人马克·斯特兰德(Mark Strand)的话说:“当世界再次聚集在一起。”一位洞穴探险者曾告诉我,身处洞穴就如濒临死亡,但也像未出生一样,现在这两种感觉我都体会到了,即感觉自己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第一次踏入这个世界。最后,我把包扛在肩上,徒步到森林里。在那里,我对最微弱的东西——光、空气、温暖和光明——充满了感激之情。我感到斯特兰德的最后一节诗在我宁静的心房中欣喜若狂地回荡:

感谢你,永恒的事物!

感谢你,这个世界!

让人意识到这个城市还在这里,

树木还在这里,

房屋依然耸立,

车辆正在鸣笛,

奶牛在草地上悠然地吃草,

地球在继续转动,时间没有停止,

我们完整地回来了,

吮吸着白昼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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