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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完整的轮回

第十六章 完整的轮回

迪娜开门后,泽诺比娅最先看见的是那道将门廊一分为二的拼花布帘。“这是什么,你洗的衣服吗?”她咯咯笑着问,“还是你开始提供洗衣服务了?”

“不是,这是新婚夫妇的套房。”迪娜哈哈大笑起来。四个星期以来,她一直闷闷不乐地忍受着孤独的生活,朋友到访对她而言是种巨大的解脱。

泽诺比娅只觉得好笑,却不清楚这句玩笑话背后的含义。她们走进前屋。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开怀大笑,泽诺比娅才渐渐明白门廊为什么要隔开。

“他们随时有可能回来,”迪娜说,“这块布帘不够厚,不足以阻隔新婚夫妇的动静,但我已经尽力了。”

泽诺比娅不再觉得好笑。她盯着迪娜,仿佛迪娜疯了一样。“你的变化真大啊。听听你说的这些话。就在一年前,你连一个毫无害处的房客都不肯收。我花了好几天才说服你相信阿班·科拉的儿子不是坏人,他不会把你的公寓吃干抹净。”

“而你说得完全正确——马内克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再过两个星期他也要回来了。瞧我做的这床被子,我打算把它当作新婚礼物送给小翁。”

泽诺比娅没理会她,继续说道:“你的胆子突然大起来了,敢让裁缝住在这里。这已经够糟糕了,眼下你又让他们把媳妇带来?相信我,你早晚要后悔的。他们一大家子人会一股脑儿来到你的门廊上,半个村子的人都会跟来,你永远也别想摆脱他们。就凭他们那落后的卫生习惯,这个地方会变成猪圈的。”

泽诺比娅悲观的预言把迪娜逗乐了,然而这次发笑的只有迪娜自己。为了安抚好友,迪娜换了一种比较严肃的语气。“他们绝不会占我的便宜的。伊什瓦是个真正的好人,小翁也是个善良、聪明的孩子,跟马内克一样——只是没那么幸运。”

泽诺比娅又待了半个小时,央求、威胁、哄劝,极尽自己所能想让好友回心转意。“别犯傻,叫他们走吧。我们总能找到新的裁缝的,古普塔太太会帮我们的,我有把握。”

“但这不是重点。即使他们不为我做工,我也会让他们住在这里的。”

泽诺比娅为这场争论投入了大量心血,最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劝说没有任何成效。为了保全面子,她气呼呼地离开了。

迪娜拆开马内克寄来的信时双手不住地颤抖。“亲爱的阿姨,”她读道,“希望你别来无恙、一切安好,也愿我们最终都能如此。妈妈和爸爸让我捎上他们对你的祝福。他们说见到我非常开心,说他们非常想念我。”

“我终于收到了学校寄来的信。很抱歉告诉你,我的成绩不太好。他们不肯录取我就读三年的学位项目,因此我只能满足于一年的培训证明了。”

她已经知道了信中接下来的内容,却还是读了下去,竭力遏制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感觉。

“你真该看看我父母知晓消息时演的那一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最初我说要再读三年大学时父母都反对我,而现在他们生我的气却是由于完全相反的原因。你这辈子该怎么办啊,爸爸一遍遍地重复,完了,全完了,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灾难,我这辈子就是一场灾难接着一场灾难,我以为我儿子能扭转命运,但我早该知道的,刻在手心里的掌纹永远没法改变,这是我的命,我没法跟命运抗争。

“你还记不记得伊什瓦给小翁娶媳妇时的夸张举动?阿姨,那跟我爸爸的表现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我真不该告诉他们我打算报名那个破学位项目。

“幸运的是表演完毕之后,我父母的一个朋友带来了好消息。格雷瓦尔准将在波斯湾那一带有关系,那里的阿拉伯国家都很富有,遍地都是摇钱树。他在迪拜的一家空调制冷公司为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准将认为自己很有幽默感,他说在沙漠里人人都有空调,用来给帐篷降温,加上沙尘暴和萨姆风[1]对电机和风扇的摧残,所以那里长期需要新的空调和维护人员。

“由于格雷瓦尔准将的幽默感实在太蹩脚了,我决定接受这份工作,因为只要我到迪拜去就不用再听他讲笑话了,再说工资、福利和津贴也非常高。人们说,只要在那里工作四五年就能攒下一小笔钱。也许到那时我就可以回来,在城里做自己的空调生意,或者有更好的办法,那就是我们一起做缝纫生意。鉴于我去年积累了许多经验,我自然应该当老板。(哈哈,开个玩笑。)”

泪水刺痛了迪娜的双眼,信上的字越来越难看清了。她接连眨了几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我必须在三个星期内赶到迪拜,因此妈妈什么都想替我准备好,快把所有人逼疯了。她只不过是在重复去年那一套,我离家上学时她也是这样的。爸爸跟以前一样。我每件事都遵照他的意愿去做,可是自从我回到家,他甚至没有好好跟我谈过一次话。现在听他的意思倒像是我要抛弃他和杂货铺,他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按照那套顽固不化的老办法经营杂货铺,能有什么发展?可是我一提建议,他又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只要我离开,他就舒坦了,他就是不喜欢我在他身边。五年级时,他把我送去寄宿学校的那天我就认清了这一点。

“请转告小翁,很抱歉我见不到他的新婚妻子了。有你这样好的婆婆,我相信她一定会很快乐的(哈哈,再开个玩笑啦,阿姨)。不过,等我明年从波斯湾回家休假的时候会去看望你们的。

“最后,我想谢谢你让我住在你的公寓,并且把我照顾得这么好。”接下来的句子被划掉了,但迪娜在浓重的笔道下面依稀辨认出了几个字:“生命”和“最快乐的”。

在这之后就没什么了。“祝你的裁缝事业蒸蒸日上。向伊什瓦和小翁还有你献上许许多多的爱。”

他在签名下面又附上了一句话。“我叫妈妈附上了三个月的房租支票,因为我没有提前退房,但愿这样没问题。再次感谢你。”

此时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迪娜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真是个好孩子。没有了他的陪伴,她能适应吗?他的玩笑、他的唠叨、他乐于助人的天性、清早的微笑、他逗猫的样子,还有他看待生死的悲观态度。他开出这样大方的支票,迪娜敢肯定是他逼着母亲签下的。

但为这件事伤心就太自私了,她心想,她应该为马内克抓住机遇而高兴。他说得没错,许多人去富有的石油国家工作都赚了大钱。

收到信的两天后,迪娜去了趟维纳斯美发沙龙。接待员从后屋回来,说泽诺比娅在接待顾客。“请您在等候区稍等一会儿,女士。”

迪娜在一盆枯萎的绿植旁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往期的《女性周刊》,暗自发笑。泽诺比娅显然还在为小翁的媳妇那件事生气呢,她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知道,不然她准会拿着剪刀和梳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跟迪娜打个招呼再跑回去。

过了四十五分钟,泽诺比娅才出来把顾客送到门口。那个发型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古普塔太太。“真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达拉尔太太,”她说,“你也来找泽诺比娅做头发吗?”尽管她面带笑容,但她左侧的嘴角还是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哦,不是,我可付不起那么多钱找她服务!我只是刚好路过,进来聊几句。”

“但愿她聊天的收费标准比做头发公道些,”古普塔太太笑着打趣道,“不过我这可不是在抱怨,她是个美发天才——瞧瞧她今天的手艺,简直神了。”她缓缓地左右摆头,最后像雕像般定格,眼神盯住天花板上的吊扇。

“太漂亮了。”迪娜忙说。若是没人夸赞,只怕古普塔太太会永远保持这个姿势。

“多谢夸奖,”她故作腼腆地说道,脑袋这才恢复了活动,“不过你什么时候才会再到再会公司来呢?你的裁缝回来了没有?”

“我估计下个星期就能开工。”

“但愿他们婚假结束后别再要求休蜜月假期了。不然只怕人口又要增长了。”古普塔太太再次笑着说道,又朝接待柜台背后的镜子瞄了一眼。她摸摸自己的头发,恋恋不舍地出门了。那面镜子独特的角度让她心满意足。

只剩下迪娜跟好友两个人,她窃笑起来,不出声地向泽诺比娅表达自己对古普塔太太的看法,然而泽诺比娅的反应十分冷淡。“你找我有事?”

“对,我收到了马内克·科拉的信。他不再需要我的房间了。”

“我一点儿都不吃惊,”泽诺比娅哼了一声,“他肯定是受够了跟裁缝住在一起。”

“实际上,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话刚出口,迪娜就意识到这种说法并不能准确地描述她家里的情况。可她还能怎么说呢?她该如何向泽诺比娅描述马内克和小翁怎样形影不离,伊什瓦又怎样把两个孩子都当成亲生儿子看待?如何描述他们四个人一同做饭、吃饭、洗衣、打扫、买菜、欢笑、发愁?如何描述他们对她的关切,给她自家亲人从未给过她的尊重?如何描述她在过去几个月里终于明白了家的感觉?

根本无法解释。泽诺比娅会说她这是在犯傻,异想天开,把谋生手段跟人情礼往混为一谈,也可能会说裁缝们是想通过阿谀奉承来迷惑她。

于是迪娜只简单地说了一句:“马内克不回来,是因为他在波斯湾那边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

“好吧,”泽诺比娅说,“无论真实原因是什么,你都需要找个新的租客补他的空。”

“没错,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有人介绍吗?”

“眼下没有。我会留意的,”她说着起身回去工作,“找起来会很难的。人家一见到你那花花绿绿的布帘和门廊上成群的裁缝保证掉头就跑。”

“别担心,我会把帘子摘掉的。”迪娜盼望好友能明白。泽诺比娅生起气来总要花几天才能消气,一向如此。

迪娜回到家,把马内克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不过她下定决心,不能再把这个房间看作马内克的房间了。在掸灰、擦洗的时候,她发现那套国际象棋还留在柜子里。应不应该给马内克寄回去呢?等寄到山区,马内克肯定已经动身去波斯湾了。还是按他在信上说的,等他明年来做客时再给他吧。

迪娜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把象棋跟自己的衣物一起放在缝纫室里。这下马内克归来的日子仿佛就有了定数。这个念头让她感到安心,压住了另一个令她不安的念头——马内克再也不会住在这里了。

夜里,她来到厨房的窗边喂猫,用马内克起的名字呼唤它们。

整整六个星期过去了,她仍然耐心地等着,门铃每一次响起她都坚信是伊什瓦和小翁回来了。再后来,租售缝纫机的人来了,要收取两台胜家缝纫机早已逾期的货款。

“裁缝们下个星期就回来,”她只好拖延,“你也知道办婚礼有多忙。”

“他们交钱总是晚,”那人嘟哝着说,“然后公司就对我大喊大叫,怪我收钱不及时。”他答应再等七天。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门铃又响了。她快步跑到门廊。

来的是乞丐头儿。他带着一份小小的新婚贺礼。“一把铝制茶壶。”他说。见裁缝们还没回来,他不禁有些失望。

“我估计最晚下个星期,”迪娜说,“出口公司也等得不耐烦了。”

“那我下个星期四再来送礼物。”

迪娜清楚他的意思:他那份分期付款的保护费跟缝纫机租售商的欠款一样,也逾期了。“房东那边不会有麻烦吧?因为裁缝们没有付钱。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现在可以先给你一部分。”

“不要紧。我会照看这间公寓的,别担心。跟这样的好人打交道,暂时拖欠几天,我不担心。你们来参加了尚卡尔的葬礼,这一点我是不会忘记的。”

他在日记本上记下收款的日期,合上了公文包。“昨天我总算以尚卡尔的名义向庙里捐了钱,举办了一场小型祭拜仪式。祭师敲响了钟,我感到无比安详。也许到了我放弃这个行当,专注于祈祷和冥想的时候了。”

“你是认真的吗?你那些乞丐怎么办?裁缝们和我怎么办?”

乞丐头儿疲惫地点点头。“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我在俗世的责任还没尽完,所以我必须克制自己精神方面的追求。别担心,我不会抛下依靠我的人不管。”他离开时,手腕上用来拴公文包的铁链发出轻柔的叮当声。迪娜注意到铁链开始生锈了。

不出几分钟,乞丐头儿庄重的许诺给她带来的安慰就烟消云散了。一早来了两名访客,她一直努力克制的焦虑感渐渐浮现,像捕猎的猛兽,在她周围悄然潜行,围着她打转。现在她敢肯定,裁缝们迟迟不回来绝不是短暂耽搁几天那么简单。他们甚至连一张明信片都不肯给她寄,能有什么事让他们连寥寥几个字都不肯写给她,解释一下“请原谅,迪娜女士,我们决定在村里定居了,小翁和他的妻子更喜欢这样”呢?只要几句话就行,这样的期待过高了吗?泽诺比娅说得对,她就是太傻了才会相信他们这种人。他们利用了她,然后将她弃置不顾。

仿佛这一天发生的事还不够似的,临近傍晚时门铃第三次响起,折磨着她。她连防盗链都没取下就扭动了门把手。日头那么大,没必要这样小心翼翼的。紧接着,门口出现了一个骇人的身影。

“噢!”她惊声尖叫,吓了一跳。那人面容憔悴,额头上带有刚刚愈合的伤疤,眼神狂野,看样子像个刚刚复活的垂死之人。

迪娜正想把门推上,那人忽然说话了,她惊恐的心情这才有所平复。“别害怕,女士,”那人连忙说道,“我并不想伤害您,”他的声音像受伤的动物发出的悲惨的呜咽声,受伤的肺发出嘶嘶的声音,“是不是有两名裁缝在这里工作?伊什瓦和翁普拉卡什?”

“对。”

那人长舒一口气,几乎要瘫倒。“求您了,能让我见他们一面吗?”

“他们已经离开了一段时间。”迪娜说着往后退了一步,那人身上的味道很冲。

“他们还会回来吗?”他说出的每个字都那样绝望。

“也许会吧。你是谁?”

“我是他们的朋友。我们住在同一片棚户区,后来被政府拆除了。”

迪娜琢磨着他会不会是拉加拉姆,那个要告别尘世、去做桑耶西的人。她只见过他一两次——难道桑耶西的艰苦生活让他有了这么大的改变?“你不会是那个头发贩子吧?”她问。

他摇摇头。“我是个耍猴人,但我的猴子已经死了。”他的手指摸摸额头,小心翼翼地触碰发痒的伤疤,“裁缝们跟我说过他们在这一带工作。从昨天起,我就沿着这条路一栋楼一栋楼地找,挨家挨户地敲门。而现在——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伊什瓦和小翁还跟乞丐头儿有联系,是不是?”

“好像是。”

“您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不知道。都是乞丐头儿到这里来收钱。实际上他今天刚来过。”

耍猴人的眼睛顿时亮了。“多久以前的事?他什么时候走的?”

“我也不知道——好几个小时以前,是上午的事。”他脸上的希冀瞬间消失了。她心想,转瞬即来,转瞬即逝,就像电灯的光亮。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

他的无助、满是创伤的身体和声音中的绝望令迪娜不由得皱了皱眉。“乞丐头儿下个星期四会过来。”她主动说道。

耍猴人摸摸额头,向她鞠了一躬。“您肯帮助我这样的可怜人,愿神保佑您,让您的愿望全部成真。”

一个星期后,租售缝纫机的人又来了,说付钱不能再等了。他本以为迪娜会再找借口,因此拿定了主意,这次态度一定要坚决。

“我也不想让你再等了,”迪娜不客气地说,“现在就把这些机器拿走,我一分钟也不想再保管它们了。”

“谢谢,”那人很吃惊,说道,“明天一早我们的货车就来取机器。”

“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说现在就拿走。要是一个小时后还没取走,我就把这些东西从家里扔出去,扔到马路上去。”那人听了这话便匆匆离开,去给办公室打电话安排紧急取货了。

处理掉缝纫机,迪娜心里好受了些。她心想,等那两个混蛋回来发现缝纫机不见了,这样准能给他们上一课。

接下来她便等着乞丐头儿来送新婚贺礼。她决定对他也改变策略,让他知道那两名裁缝消失了。他的钱还没收齐,肯定会迅速行动起来,无论他们在哪里,他肯定都能找到。

然而乞丐头儿失约了。随着这一天渐渐过去,她心想,这完全不符合他向来守时的习惯。他该不会是跟那两名裁缝合谋算计她,打算甩掉她,霸占这间公寓吧?焦虑的心情愈发刺激了她的想象力,种种恶毒的阴谋在她头脑中绽放,直到第二天早上依然烦扰着她,这时,一阵敲门声终于揭开了真相。

失望、背叛、喜悦、心痛、希望——世间百态都通过这扇门进入了她的生活,她心想。她侧耳细听乞丐头儿公文包上铁链的叮当声。没有动静。接着又是一声轻柔的敲门声。无论来人是谁,显然都不愿按响门铃。她打开了房门,不过没取下防盗挂链。

一缕白胡子从门缝伸了进来,紧接着传来说话声:“拜托了,妹子,让我进屋吧!要是被公司的人看见,我要受罚的,我不该到这儿来的!”

她不情愿地取下挂链,让易卜拉欣进了屋。“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该到这里来?你可是这里的收租人啊。”

“已经不是了,妹子。上个星期房东把我赶走了,他说我破坏公司物品,说我用坏了太多文件夹。他给我看了我四十八年前开始工作以来的办公用品记录。我用坏了七本文件夹——一个绑皮绳的、三个硬麻布的,还有三个塑料的。房东跟我说七本是上限,用坏七本文件夹你就得走人。”

“这是什么胡话,”迪娜说,“你用文件夹总是很爱惜,保持干净,打开关上的动作都很轻。是他们给你的文件夹质量太差,用几年就坏了,这不能怪你。”

“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把我赶走,妹子。真正的原因我心里有数。”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他陷入了沉默,心里似乎在做斗争究竟要不要告诉她,最后叹了口气。“真正的原因就是:我对自己的工作已经不再有热情了。我对租户不够刻薄,也无法通过恐吓让他们畏惧我,我热情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因此对房东来说,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你不能再努努力吗?说话更凶狠些之类的?”

他摇摇头。“火焰一旦熄灭,就没法再点燃了。事情就发生在这里,这间公寓里,妹子。你不记得了吗?几个月前,我在夜里带打手来的那次?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就连吃奶的娃娃也吓唬不住了。为此我倒要感谢神灵。”

她回忆起那天夜里他给自己带来的恐惧,然而她并没有感到愤怒,而是为他失去工作感到自责。“那你找到其他工作了吗?”

“我这个岁数,谁还会雇我呢?”

“那你靠什么生活呢?”

他面有愧色,盯着地板说:“有些租户会帮我。最近,我跟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结成了朋友。我站在住宅楼门口,他们就,你知道的,给我一点儿——帮助。不过别管这些了,妹子,跟你说说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吧。我是来给你提醒的,房东会来找你大麻烦的。”

“我才不怕那个恶棍呢,有乞丐头儿照应我。”

“可是妹子,乞丐头儿死了。”

“你说什么呢?你疯了吧?”

“没有,他昨天被人杀了。我亲眼看见的,我就站在外面,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易卜拉欣浑身颤抖起来,侧着身子踉跄了几步。迪娜忙把他领到椅子旁边让他坐下。

“你深呼吸,好好跟我讲讲。”她说。

他深吸一口气。“昨天早上,我拿着铁皮罐站在大门口,等着我的租户——我是说朋友们——帮助我。我看见了整个经过。警察说我是他们的重要目击者,把我带走做了一份完整的笔录。他们把我留下问话,直到晚上才放我走。”

“是谁杀了乞丐头儿?”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看上去病入膏肓的男人。他躲在门口的石头柱子后面。乞丐头儿刚进门,那人就从他背后跳出来,想用刀捅他。可是那个人太虚弱了,出手根本没力气,刀子没法捅进肉里。任谁都能从这样虚弱的凶手手里逃脱。”

“那乞丐头儿为什么没逃掉呢?”

“因为那天乞丐头儿不走运。”

易卜拉欣解释道,那天乞丐头儿随身带着一大袋硬币,用铁链铐在手腕上,是他巡视乞丐时收上来的。他被这个沉重的累赘禁锢在地上,一只手动弹不得,无法脱身。他挣扎扭动,挥舞不受束缚的那只手臂,双腿乱踢。与此同时,那名虚弱的凶手继续奋力行刺,骑坐在受害人背上,使劲让刀锋穿透衣服,刺破皮肤,捅进血肉,最终刺穿了心脏。

“起初那个场景十分滑稽。他拿着卖气球的小贩用的塑料柄折叠刀捅人,像是在闹着玩儿。但他不慌不忙地连续下刀,最终乞丐头儿就不再动弹了。乞丐头儿靠无助的残疾乞丐讨来的钱谋生,最终也因为讨来的钱送了命,被沉重的金钱困住。你看,妹子,人间难得有了一丝公平。”

可迪娜想到的是尚卡尔葬礼上的那些乞丐。他们现在确实自由了。可是对他们来说自由有什么用呢?他们散落在城市凄凉的人行道上,孤苦无依、无人照看——有乞丐头儿的庇护,他们难道不是更幸福吗?

“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迪娜说。

“我们哪有资格评判别人的善恶呢?只是命运的天平难得平衡了一次。说实话,妹子,昨天早上我看见乞丐头儿过来时,我甚至想找他帮忙——让他安排我到好地方去乞讨。只是被那名凶手抢了先。”

“他把钱偷走了吗?”

“没有,他对那个钱袋子根本不感兴趣。再说,假如他是奔着钱去的,总得把手腕砍断才行。他没有。他只是把刀扔在一旁,高声喊叫,说他是耍猴人,说他杀乞丐头儿是为了报仇。”

迪娜脸色苍白,瘫坐在椅子上。易卜拉欣挣扎着从自己那把椅子上坐起来,摸摸她的手臂。“你没事吧,妹子?”

“自称叫耍猴人的那个人——他额头上是不是有个大疤?”

“好像有。”

“他上个星期到这里来过,说他找乞丐头儿有事。我告诉他乞丐头儿这个星期四要来——就是昨天,”她攥紧拳头掩住了嘴,“是我帮了那个杀人凶手。”

“别这么说,妹子。你又不知道他要杀人。”他拍拍她的手,迪娜看见他的指甲很脏。换作几个月前,他的触碰准会令她作呕。而此刻她却心怀感激。他干燥的皮肤上皱纹密布,像一只与人无害的爬行动物的皮肤,令她心中充满惊异与悲伤。她扪心自问,我过去为什么会这样讨厌他呢?就人类而言,唯一说得通的感受就是惊异与悲伤,惊异于他们的耐力,悲伤于他们无助的经历。也许马内克是对的,到头来一切都糟糕透顶。

“别自责了,妹子。”他说着拍拍她的手。

“你为什么总管我叫妹子啊?以你的年纪,更像是我父亲才对。”

“好吧,那我以后就叫你闺女,”他笑笑,不是平常那种下意识的赔笑,“你要知道,无论你帮不帮他,耍猴人迟早会找到乞丐头儿的。警察说他是个疯子,他甚至没打算逃跑,就站在原地大喊大叫着说疯话,说乞丐头儿趁他昏迷不醒,从他那儿偷走了两个孩子,砍掉手,弄瞎眼睛,扭断脊柱,把他们变成了乞丐。但现在他实现了预言,他已经报了仇。谁知道那家伙的头脑遭到了哪个魔鬼的折磨呢?”

他又摸摸她的手。“现在乞丐头儿死了,房东很快就会派人来把你赶出去的。这就是我来提醒你的原因。”

“我拿那些打手也没办法啊。”

“你必须先下手为强。你还有一点儿先机。你的房客和裁缝都走了,这样他就需要一个新的理由。你去雇个律师然后——”

“我雇不起那么贵的律师。”

“便宜的律师就够了。他必须——”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啊。”

“去法院。他们自会找到你的。只要你走进大门,他们就会朝你扑过来。”

“然后呢?”

“问他们话,选一个你雇得起的。告诉他们你要求针对房东的强制令,令他终止威胁,并停止以其他任何形式进行骚扰,要求维持现状,直到——”

“等我把这些写下来,我记不住,”她取来纸和铅笔,“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只要你动作快。别浪费时间,闺女。去——现在就去。”

她在钱包里翻找一阵,找出一张五卢比的纸币。“先拿着,等你找到工作再说。”她说着把钱塞进他粗糙的手里。

“不,我不能收你的钱,你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

“做闺女的难道不许帮助她的老父亲吗?”

他眼睛湿润,收下了钱。

法院门口人头攒动,因为院外建起了一个临时巴扎集市。人们向小贩购买食物,他们在追求正义的道路上奔波,不知还要奔波多少天、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人群中一眼便能认出谁是经验老到的当事人,他们往往自己带饭,站在一旁淡定地吃着。炸蔬菜的小贩身边聚集了一大群饥肠辘辘的人。也难怪,迪娜心想,那味道确实很香。那人身边的大冰块上摆着菠萝。她欣赏着整齐的圆形菠萝片,望着卖菠萝的女人用长长的尖刀剜去果眼。

法院外面最重要的人物便是打字员。他们盘腿坐在摊位上,面前摆着颇为神气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机,仿佛那是神龛里的圣物,为等候多时的原告和请愿者敲出一份份文件。他们还出售法院专用的文件纸、曲别针、文件夹、捆扎打印好的文件用的绛红色绸带、红蓝铅笔、钢笔和墨水。

身穿黑夹克的法律从业者在人群中悄然潜行,物色官司。迪娜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人,决定先在法院四处看看再说。“不用了,谢谢。”她对那些主动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反复说道。

越靠近主楼,人群越密集,走进这一带,混乱的气氛顿时扑面而来。人们在门口穿梭进出,里面的人急切地向同伴打着手势,招呼他们进去,外面的人则大声呼唤,叫里面的人出来。时不时有人将宝贝文件掉在地上,胡乱捡起文件的过程中往往又弄丢了诸如手帕、凉鞋、帽子、披肩之类的其他东西。

借着一大群人往门里拥的机会,迪娜也跟着人群进了门。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俯瞰法院的走廊。在这里,人们同样来来去去,进出拥挤的审判室,上下楼梯,仿佛人人都得了同一种传染病,丧失了方向感。喧嚣声在房间和走廊里不断回荡,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中不时爆发出阵阵喧哗声。迪娜不禁纳闷,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们怎么可能听得清法庭上的辩论呢?

她在一扇门口站了一会儿,那个房间里似乎正在审理案件。法官若有所思地把眼镜腿衔在嘴里。辩方律师正在陈词。迪娜一个字也听不见。只有他明确的手势和鼓动的喉结揭示出他正在陈述事实。

人们在走廊里走着走着,偶尔会猛然定住,焦急地大声喊出某个名字或者号码。有时搜索小队会兵分几路,呼唤着那个名字或号码朝不同的方向分头寻找。会不会是司法系统出了问题,迪娜心想,也许是赶上了罢工?也许是杂工、书记员和秘书都请了病假,所以法院才会陷入这样混乱的境地?

她决定跟住一户看起来似乎很有想法的人家。他们跑,她就跟着跑;他们说话,她就听着;他们的眼睛望向哪里,她就跟着望向哪里。经过一段时间的细致观察,她渐渐看出了混乱无序中隐藏的秩序。这就好比制作新衣服的过程,她心想。纸样看上去也很乱,只有把它们系统地拼接起来才能厘清头绪。

现在她明白了,所有这些焦躁的喧闹声不过是法院普普通通的一天当中的组成部分。就拿走廊上一窝蜂似的人群来说吧,他们只不过是想在公布案件编号的告示板上找到自己的案件在哪个房间审理。鬼鬼祟祟地聚在阴暗角落里的那些人是中间人,他们正在商议贿赂的筹码。高声呼喊名字的那些人是律师,他们正在寻找自己的当事人,因为就要轮到他们的案子了,反过来也一样。当事人们经历了几个月,有时甚至是几年的等待,此时慌乱焦急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律师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知会书记员就去上厕所或者茶歇,导致法官将听证会改期,实在没有比这更令人崩溃的事了。

迪娜从混乱中摸清了脉络,顿时变得有把握多了。她返回院子里观察揽活的律师。他们当中有的带着手写的招牌,上面列出了他们的服务范畴和专长:代理离婚案件;遗嘱及遗嘱验证;肾脏买卖协议;代书证词,准确清晰英文好。

还有的则喜欢像集市上的小贩那样叫卖自己的服务:“真实复写件,每份五卢比!宣誓书十五卢比!各种案件、各种轻罪辩护一律低价!”

她在一个有招牌的律师面前停下脚步,牌子上的价目表顶端写着:租房法案争议——只需五百卢比。她正要开口跟那人攀谈,一大群律师察觉到有生意可做,全向她扑了过来,黑夹克上下翻飞。其中许多夹克只能勉强算黑色,由于洗的次数太多,黑色已经褪成了灰色。

律师们你推我搡,争着吸引她的注意力,但仍然保持着基本的尊严,竞争还算不失风度。职业上的竞争没有体现在脸上,他们当中没人皱眉,也没人说过分的话。每个人似乎都对其他人的存在充耳不闻,只求她考虑雇用自己。

其中一个挤到最前面,把自己的法学证书递到迪娜面前。“拜托了,哦,太太!看看这个——名牌大学颁发的货真价实的学位证!现在有很多骗子冒充律师!无论您选谁,千万要小心,一定要记得检查从业资格!”

“特别酬宾!”人群最外围的一个人喊道,“打字不额外收费——价格低廉,一条龙服务!”

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她被这群人穷追不舍,十分窘迫,竭力想从这混乱的场面脱身。“请让一让,我——”

“是什么案件啊,太太?”一个人踮起脚尖,好让她能看见自己,“刑事和民事我都可以!”

那人的唾沫星子落在她眼睛和脸颊上。她不禁一畏缩,试图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就在这时,拥挤的人群中有只手捏了她的屁股,另一只手利落地从她胸脯上拂过。

“你们这些混蛋!不要脸的无赖!”她用胳膊肘猛击,踢中了其中一两个人的小腿,那群人这才散开。她后悔自己没将那把宝塔形的阳伞带来——否则她定要给他们好好上一课。

她双手直发抖,努力定了定神才勉强稳住脚步往前走。她退到院子里一处没那么拥挤的地方,那是法院大楼的侧面。这里没有律师,十分安静。沿着院子的栅栏摆放着许多木头长椅。人们在草地上休息,头枕着凉鞋小憩——这样既能把凉鞋当枕头又能防盗。还有些人端着亮闪闪的不锈钢饭盒吃午饭。一位母亲用削笔刀削掉人心果的果皮,把香甜的棕色果肉喂给孩子吃。收音机里传出轻柔的音乐声,如同一只蜻蜓在炎热的午后嗡嗡飞过。

在这个清静的氛围中,一张破长凳上坐着个男人,他盯着一棵芒果树出神。三个小男孩正朝坚硬的青果子扔石块,家长在草坪上打瞌睡。孩子们费了不少劲,终于打下来一只芒果。几个孩子轮番咬着吃,生涩的果肉酸得他们皱起嘴巴。他们高兴得浑身打战,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紧牙齿品味这令人愉悦的酸味。

坐在破长凳上的男人微笑着点点头,沉浸在被这几个孩子唤起的童年回忆当中。他衬衣的口袋里塞满了钢笔,装在特制的塑料笔盒里。他脚边摆着块方形的硬纸板,大约十五乘十英寸,用砖头抵着立起来。

迪娜心生好奇,凑过去读纸板上写的字:瓦森特劳·瓦尔米克——文学士,法学士。真奇怪,她心想,若他真是个律师,怎么会甘心坐在这里干等着?连一件黑夹克也不穿,完全没有抢生意的意思?

“女士,我谨代表我们这个行业,为门口那种难看的场面向您道歉。”瓦尔米克先生说。

“谢谢。”迪娜说。

“不,不用谢,是我应该感谢您接受了我的歉意。他们那样围住您,实在是无耻。我在这里都看见了。”他打开盘着的双腿,脚趾碰到那块纸板,把它碰倒了。他扶起纸板,调整了一下用来抵住它的砖头。

“坐在长凳上的这个座位,我每天能够观察到许多事。其中大部分都令我感到绝望。可是还能怎样呢?蛮横的野兽已经驱散了理智,国家的领导者不追求智慧与治理能力,而是既胆小怯懦又自我膨胀。我们的社会正渐渐从上烂到下。”

他移到东倒西歪的长凳一头坐着,把坏得没那么厉害的那一头让给迪娜。“请坐吧。”

迪娜被他的话语和举止打动,坐了下来。她觉得他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一间装潢优雅的办公室,配有红木办公桌、皮质软扶手椅和摆满书的书架才更适合他。“在法院的这一侧真平静啊。”她说。

“没错,这样很好,不是吗?人们拖家带口地在这里休息放松,打发时间,等待正义的齿轮绞磨出他们的案子。谁会相信,这个美丽的地方其实是座破败的剧院,上演怨恨与复仇的戏码?抑或是个斑驳的舞台,上演一出出悲剧与闹剧?这里看上去更像是野餐地点,而不像是战场。几个月前,我甚至亲眼目睹了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在这里生下了孩子。她不想去医院,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案子再耽搁下去了。她是我的当事人。我们赢了。”

“这么说您也是执业律师?”

“没错,”他指指那块牌子,“资质过硬。不过许多年前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入学第一年,朋友们就说我不需要学习,他们说我已经是一名LL.B.[2]了。”

“怎么回事?”

“最后一排的学士,”瓦尔米克先生微笑着说,“大家颁给我这个荣誉学位是因为我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这样我才能把局面看得更清晰。而我必须承认,那个位置教给我的关于人性与公正的知识比教授教给我的更多。”

他摸摸口袋里的钢笔,像是要确认它们都安然无恙。钢笔装在塑料笔盒里,仿佛箭筒里满满的箭,令人肃然起敬。“现在我在这里又有了一个新学位:L.BB.——破长凳上的学士[3]。而我还在继续接受教育。”他笑了起来,迪娜也客气地跟着笑笑。破旧的长凳也跟着摇晃。

“可是,瓦尔米克先生,您为什么不像其他律师那样到门口去拉客户呢?”

他把目光转向芒果树,说道:“我觉得那种行为粗鲁至极,实在infra dig[4]。”他担心迪娜以为自己说拉丁语是为了卖弄,紧接着又补上一句:“我放不下自尊做那样的事。”

“可要是您一直坐在这里,该靠什么谋生呢?”

“顺其自然,慢慢来,人们迟早会发现我的。像您这样的人,为举止粗野的律师和行为猥琐的叫卖者感到不齿的人。当然了,他们不都是坏人——只是太急于揽活了,”他友善地向路过的法院工作人员挥挥手,然后又摸摸自己的钢笔,“即使我有心像他们那样不择手段地揽活,我的嗓子也不允许我去那样吵闹的环境里竞争。您知道吗,我有严重的喉疾。

如果我大声说话,就会彻底失声。”

“哦,这也太倒霉了。”

“不,其实不倒霉。”瓦尔米克先生安慰她。他把发自内心的同情看作一种珍贵的东西,不愿看见它被白白浪费。“不是的,这对我来说一点儿都不要紧。以如今的情势,已经不需要声如洪钟的律师在法庭辩护时慷慨陈词来吸引法官和陪审团,”他呵呵笑了几声,“这里不需要克拉伦斯·达罗,也不再举办‘猴子审判’[5]。不过猴子倒不少,每间审判室里都有,给它们几根香蕉、一把花生,它们什么都愿意表演。”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言语中的讽刺被悲痛取代。“女士,国家现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有什么可思考呢?从国家最高法院把总理的罪行判成无罪的那一刻起,这一切,”他朝法院气势恢宏的石头楼面一挥手,“这一切就变成了低俗把戏的展览馆,而不再展示能够强健社会秩序的活生生的法律。”

迪娜被他沉重的悲悯打动,问他:“最高法院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谁知道呢,女士。世上为什么会有疾病、饥饿和痛苦呢?我们能够回答的问题只有方式、地点和时间。总理在选举中舞弊,相关的法律就被立即修正。Ergo[6],她无罪。木已成舟,这些事超出了我们这些区区凡人的控制范围,只能接受现实,而总理则在继续篡改法案。”

瓦尔米克先生突然停下来,意识到自己说个不停,却让潜在的客户干坐着。“那么您的案子呢,女士?看您的样子似乎跟法院打交道的经验很丰富。”

“不,我以前从没来过法院。”

“啊,那您这辈子真是有福了,”他低声说,“我冒昧地问一句,您需要雇律师吗?”

“需要,这个案子跟我的公寓有关。整件麻烦事是从十九年前、我丈夫去世后开始的。”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从房东的第一次通知讲起,那是鲁斯图姆在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死去之后几个月,还讲了裁缝、房客、收租人持续不断的骚扰、打手们的威胁、乞丐头儿的庇护以及乞丐头儿之死。

瓦尔米克先生双手指尖相抵,认真地听着。他一动不动,甚至连他心爱的钢笔都没摸过一下。迪娜为他倾听时专注的态度感到惊奇——他听人讲话几乎跟他自己说话时同样专注。

迪娜讲完,他放下了双手。然后他开口了,轻柔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哑。“这个情况非常棘手。您知道的,女士,有时候采取ex curia的方式看上去似乎很有成效,”见她面露困惑,他又补上一句,“就是庭外和解。但到头来往往会引发更多的问题。没错,我们生活在这个荒蛮的时代,身边的暴行比比皆是。现在毕竟是暴力至上的时代。所以谁又能责怪您选择这个途径呢?正义的神庙已经遭到玷污,正义被它的守护者屠杀,横尸其中,还有谁想踏入这座神庙呢?而现在,杀死正义的凶手正在嘲弄神圣的司法过程,将公平倒卖给出价最高的人。”

迪娜开始盼着瓦尔米克先生别再用这种云里雾里的方式讲话了。这样说话初听还算有趣,但很快就会令人厌烦。人们真爱高谈阔论啊,她心想,全国上下都大话连篇、夸夸其谈,上至政府官员,下至律师、收租人和头发贩子。

“那您的意思是没希望了?”她打断了他。

“希望总是有的——足以平衡我们的绝望,否则我们就会迷失。”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记事本,满心喜爱地从满满当当的笔盒里选了一支笔,开始做记录。“也许正义的幽灵尚未散去,愿意向我们伸出援手。若是有位通情达理的法官听取我们的诉求,颁发强制令,那么直到结案以前您都是安全的。怎么称呼您,女士?”

“达拉尔太太。迪娜·达拉尔。那您是怎么收费的呢?”

“您付得起多少,我就收多少。这个我们以后再考虑,”他简要记下房东的姓名和办公地址,以及过去发生的与案件相关的细节,“我给您的建议是不要离开公寓。现实占有,胜之八九。而且那些打手其实都是懦夫。您能不能找其他人跟您同住呢,比如亲戚朋友什么的?”

“找不到。”

“是啊,这样的人永远找不到,不是吗?我的问题冒昧了,请原谅,”他顿了顿,然后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不好意思,”他哑着嗓子说,“我想我的喉咙已经达到了今天讲话的限度。”

“天哪,”迪娜说,“听着真够严重的。”

“这还是治疗以后的状态呢,”他的语气中不无得意,“您应该听听我一年前的声音,我只能发出老鼠般微弱的声音。”

“可您的嗓子究竟是怎么伤成这样的?您遇到意外了吗?”

“算是吧,”他叹了口气,“说到底,我们的生活就是由一连串的意外构成的——意外事件串联成一根链条,叮当作响。这一连串的抉择随机也好、有意为之也罢,共同构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而我们将其称为生活。”

他又开始了,迪娜心想。不过他说的话确实有道理。她用自己的生活经历与之相较。一切都被随机事件支配:她十二岁时父亲的死,还有裁缝伯侄的一生,还有马内克——上一刻还打算回来,下一刻便出发去了迪拜。她也许永远都无法再见到马内克、伊什瓦和小翁了。他们凭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为了回答她的问题,瓦尔米克先生已经抚摸着钢笔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迪娜隐约觉得他这个习惯有种猥琐的意味在里头。不过摸钢笔总比摸裤裆强,有些男人会那样做,要么是为了把他们那东西拨到一侧去,要么干脆没有原因。

他用粗哑的声音讲述法学院里那名踌躇满志的年轻大学生的故事,老师们都认定他前途不可限量,而他在做了一段时间的诉讼律师之后却开始渴求宁静和独处,最终在校对行业觅得所求。“二十五年来,我以文字为雅伴。直到有一天,我的眼睛开始过敏,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喘息声,使迪娜难以听清他说的话。但她的耳朵渐渐习惯了这种独特的音色和怪异的声调。她意识到,尽管瓦尔米克先生将生活描述成一连串的意外,但他流畅的叙述却毫无意外可言。语句从他口中倾泻而出,仿佛完美的针脚,将故事织成衣服,却毫不引人注意。他是否意识到自己替她将故事排了序呢?也许他没有——也许是讲述这种行为本身创造出了一种自然的式样。也许这是人类特有的本领,为了梳理他们杂乱的生活——这是他们求生的秘密武器,就像血液中的抗体。

他说话时,心不在焉地掏出一支钢笔,拧开笔盖,把笔尖凑到鼻子前。迪娜困惑地看着他先后堵住两边的鼻孔,深深地吸入墨水的香味。

有蓝墨水提神,他继续说了下去:“这下我只能安于吵闹的示威活动和抗议游行,靠这个填饱肚子。撰写口号、喊口号成了我的新职业。我的声带就是从那以后毁掉的。”

律师的故事让迪娜想起了自己那床停滞不前的拼花被——给小翁的新婚贺礼。瓦尔米克先生用自己生活的片段拼出一条声音做的被子,讲给她听,仿佛魔术师从口中扯出一连串无穷无尽的丝巾。

“最后,又发生了另一件意外的事——我找到了一位军士长。大喊大叫对他来说几乎是本能,就连没必要喊叫的时候他也要大喊大叫。他生牛皮似的喉咙越喊越结实,而我的喉咙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停下来,递给她一颗喉糖,迪娜谢绝了,于是他往自己嘴里丢了颗喉糖。“我曾经做了许多计划,扩张经营,在每个大城市都设立分支办公室。我还打算买台直升飞机,培训一队空中宣传员。无论哪里发生罢工或骚乱,无论什么时候需要抗议的队伍,只要一通电话,我的人就会带着准备就绪的标语从天而降。”

雄心勃勃的光芒在他眼中渐渐消退,带着一丝不甘心。“不幸的是,在紧急状态下,政府禁止了一切示威游行活动。因此去年以来,我一直带着我的法学学位坐在这张破长凳上。这个轮回完整了。”

他失去了耐心,不再把糖含在嘴里从这边挪到那边,而是嚼碎了只剩一半的喉糖。“为了完成这个轮回,我失去了多少东西啊:抱负、独处、文字、视力、声带。实际上,这正是我一生的主题——失去。可是所有人的人生经历难道不都是如此吗?失去是必不可少的。在我们称为生活的这场灾难里,失去是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迪娜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您别误会,我不是在抱怨。多亏了某种冥冥之中的力量的引导,我们失去的往往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像蛇蜕皮那样。失去,再失去,这是生命的基础,最终留给我们的才是纯粹的人的本质。”

到这个时候,迪娜已经对瓦尔米克先生很不耐烦了。他最后说的这段话听起来根本就是令人厌烦的废话。“蛇蜕了皮,底下还有一层全新的皮,”她打断了他的话,“除非有新的公寓给我,否则我可不想失去我的公寓。”

瓦尔米克先生仿佛胸口遭了一记猛击。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微笑着对迪娜的反驳表示赞许。“非常好。确实说得非常好,达拉尔太太。我这个例子举得不恰当,被您发现了。您说得非常好,而且很幽默。我这个职业的缺点之一就是太缺乏幽默感,法律是严肃的,不苟言笑。然而正义却不是。正义它风趣、诙谐、和蔼而友善。”

他拿起自己的招牌收进包里,把那块砖放回长凳底下,等下次用时再取出来。他掸掉手上的红色砖灰,说道:“我就要动身走了,去写抗辩书,建起有说服力的诉状,用的是文字与激情。”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惹得迪娜好奇地打量着瓦尔米克先生,心里纳闷儿自己究竟有没有选对律师。

“别介意,”他说,“我这是受到了诗人叶芝的启发[7]。在这令人不齿的紧急状态中,我觉得他的文字尤为贴切。您知道的——万物分崩离析,中心离散,世间祸乱横行,如此种种。”

“是的,”迪娜说,“而且到头来一切都糟糕透顶。”

“这个嘛,”瓦尔米克先生说,“这对叶芝先生来说倒是过于悲观了。他是不会写下这样的诗句的。不过请您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会向您更新进展的。”

“办公室?在哪儿?”

“就在这儿,”他笑着说,“这张破长凳就是我的办公室,”他轻轻拍拍已经放回塑料笔盒里的钢笔,“达拉尔太太,我要感谢您听我讲述我的故事。如今已经没多少人有时间容许我这样做了。我上次有这样的机会是在一年前,对一名职校学生讲的。当时我们同坐一班长途火车。再次谢谢您。”

“不客气,瓦尔米克先生。”

他离开后,几个半大孩子相中了芒果树上稀稀落落的绿色果实,奋力往下摘。他们忙活得很起劲儿,看着怪有趣的。迪娜坐着看了几分钟,然后出发回公寓去了。

一名警长和一名警员在上了挂锁的房门前跟另外两个男人争论不休。这场景在迪娜的头脑中已经预想过多次,她并未觉得事态紧急。生活中的某个阶段告一段落,另一个阶段即将开始。是时候翻开新篇章了,她心想。给被子缝上一块新花布。

她认出了那两个男人,是房东的打手。她发现拜乞丐头儿所赐,他们的手完全变了样,手指扭成怪异的形状,变得畸形,长短不协调,仿佛孩童的涂鸦。乞丐头儿虽然死了,他的作品却留在了人世。

“怎么了,你们要干什么?”她故意虚张声势。

“我是凯萨尔警长,女士,”警察说着从腰带里抽出双手的大拇指,之前跟打手说话时他一直盛气凌人地把手指别在腰带里,“来给您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这间公寓收到了驱逐令。”

“你们不能这么做。我刚从律师那里回来,他正在向法院申请强制令。”

秃头打手咧嘴笑了。“不好意思,姐妹,被我们抢先了。”

“抢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转而对凯萨尔警长说,“这又不是赛跑,我有权利去法院起诉。”

警长丧气地摇摇头。由于工作需要,他不得不长期与这些打手打交道,已经等不及想把他们关起来了。“说实在的,女士,我也无能为力,有时法律的运作方式就像是用勺子端着柠檬赛跑。驱逐令必须落实,您可以以后再上诉。”

“我还不如一头撞在墙上来得痛快呢。”

打手们也对她说的话表示同意,赞同地点点头。“法院根本没用。又是辩论又是休庭,又是证词又是证据的,没完没了。这些破玩意儿在紧急状态下都没必要。”他的搭档把挂锁晃得哗啦响,提醒执法者行动起来。

“拜托了,女士,”凯萨尔警长说,“您能把门打开吗?”

“要是我拒绝呢?”

“那我别无选择,只能把锁砸开了。”他忧伤地说。

“我开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公寓会被清空。”他嘟哝道,由于羞愧,他吐字含糊不清。

“什么?”

“清空,”他重复道,声音略微大了一些,“您的公寓会被清空。”

“把我的家当扔到人行道上去?为什么?这些人为什么像畜生一样?至少给我一两天的时间让我安排一下。”

“说实在的,女士,这事由房东说了算。”

“没时间了,”秃头打手说,“作为房东的代理人,我们不容许任何拖延战术。”

凯萨尔警长转身对迪娜说:“别担心,女士,您的家具保证安然无恙,我会派警察看守,确保他们小心对待所有物品。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派他帮您雇辆卡车。”

迪娜从包里翻出钥匙打开了门。两名打手想冲进房子,好像怕门会猛然关上似的,不过他们被凯萨尔警长的胳膊挡住了。他像交警那样伸出手臂,拦住了他们。

“您先请,女士。”他略一鞠躬,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他们首先看见的是裁缝们堆叠在门廊一角的纸箱。两名打手立刻开始动手往外搬。

“那些箱子不是我的,我不要了。”迪娜脱口而出,她把怨气撒在了缺席的人身上——是他们抛弃了她,是他们让她独自面对这些事。

“不是你的?那好,这箱子归我们了。”

迪娜把衣服和零散的杂物收进抽屉和橱柜,尽量抢在打手前面,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往外搬家具了。凯萨尔警长忙不迭地跟在她身后,急切地想帮忙。“您想好要把东西运到哪里去了吗,女士?”

“我去维什兰给我哥哥打个电话。他可以派办公室的卡车过来。”

“好的,我来盯着这两个家伙。您出门的这段时间,我能为您做些别的什么事吗,女士?”

“您允许帮助罪犯吗?”

他悲哀地摇摇头。“说实在的,女士,那两个家伙才是罪犯,还有房东。”

“然而被赶出去的却是我。”

“我们生活的世界就是这么疯狂。若不是为了养活家人,您以为我愿意做这份工作吗?这份工作做得我胃都溃疡了。自从颁布紧急状态法案,我就得了胃溃疡,起初我以为只是胃酸过多,但是医生已经确诊,我马上就要做手术了。”

“很抱歉听见这些,”她在厨房的架子上找出螺丝刀递给他,“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帮我把门口的门牌卸下来。”

他欣喜地接过工具。“哦,保证照办。我很乐意帮忙,女士。”他说完便走了,心中的内疚得以略微减轻,随即在早已失去光泽的黄铜门牌前呼哧呼哧地忙活起来,满头是汗地跟螺丝较劲。

“什么?”电话另一头的努斯万惊呼道,“驱逐?家具都搬到人行道上了你才给我打电话?都火烧房子了你才开始挖井?”

“这事发生得很突然。你到底能不能派车过来?”

“我还能怎么办?这是我的责任。我不帮你还有谁会帮你?”

她回到公寓时,那些人几乎已经忙完了。最后搬出来的东西是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和炉子。警察在人行道上守着那些东西,她全部的家当这样堆叠在一起。看上去没多少东西,她心想。这些东西看起来并不足以填满三个房间,或是她在其中度过的二十一年岁月。

凯萨尔警长得知有人接应迪娜,松了口气。“您太有福了,女士,至少您还有地方可去。我每天都能见到人们干脆把人行道当成家,精疲力尽、不知所措、垂头丧气地躺在人行道上。最神奇的是他们很快就能学会利用纸板、塑料和报纸。”

他请迪娜正式交出公寓前再把房间检查一遍。“您确定不需要门廊的东西吗?”他小声问。

“那不是我的——在我看来不过是垃圾而已。”

“您知道的,太太,无论什么东西留在这里,都会自动成为房东的财产。”

“那是我们的。”两名打手抓过箱子说道。他们关上前门,麻利地给门闩换上一把新挂锁。凯萨尔警长办完了交接手续,一式三份的文件都签了名。

接着两名打手把注意力转向了那几只箱子,急着查看自己的意外收获。“等一下,”秃头的那个说着,从里面拎出一把黑辫子,“这是什么垃圾?”

“这怎么是垃圾呢?”他的搭档笑着说,“你正需要头发呢。”

秃头并不觉得好笑。“看看其他箱子里有什么。”

凯萨尔警长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大拇指别在腰带上,做好了采取行动的准备。他想起那两名死去的乞丐——臭名昭著的头发大盗杀人案。这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他解开枪套的翻盖以防万一,然后对手下的警察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好意思,”他客客气气地对两名打手说,“你们因为涉嫌谋杀而被捕了。”

那两个人哈哈大笑。“哈哈,凯萨尔警长真会开玩笑,”直到他们的手腕被警察利落地铐住,他们才抗议说这个玩笑开得过火了,“你说什么呢?我们没杀过人!”

“说实在的,你们杀人了,杀的是两名老乞丐。这是表面证供的绝佳案例。被杀害的乞丐的头发被人剪掉偷走了。现在这些头发在你们手里。整件事都说得通。”

“可我们是刚刚在这儿发现的!你亲眼看见我们打开箱子的!”

“说实在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没有证据证明我们谋杀!你怎么知道这是同一个人的头发?”

“这个你们就不用担心了。就像你们之前说的,如今我们有了紧急状态这个好东西,还有《维持法》,证据之类的破玩意儿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维持法》是什么?”迪娜问。

“《国内安全维持法》,女士。非常方便。警察有权不经审判就将人拘留,最长可达两年。如果提出申请,还可以延长时间,”他甜甜地一笑,转而对打手说道,“差点忘了告诉你们——你们有权保持沉默,不过要是你们真的那样做,我局里的弟兄们自会为你们松松筋骨,帮助你们认罪的。”

两名打手蹲在地上,被铐住的双手放在头顶。凯萨尔警长尚未打算把他们就这样关起来。他把头发放回箱子里。“物证A,”他对迪娜说,“别担心,女士,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到您的卡车过来。要是我走了,谁知道您会丢失多少财物呢。一旦您安全上路,我就把这两条狗带回局里去。”

“太谢谢您了。”迪娜说。

“不,是我要谢谢您。是您成全了我这一天。”他检查枪套是否扣好,又说,“您喜欢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电影吗,女士?比如《肮脏的哈里》[8]?”

“从来没看过。好看吗?”

“非常刺激。是部充满打戏的剧情片,”他又伤感地笑着加上一句,“肮脏的哈里是个一流的侦探。即使法律无法实现正义,他也会匡扶正义。”他压低声音又问:“顺便问一句,女士,那些头发究竟是怎么跑到您家门廊去的?”

“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有两名裁缝给我做工,他们有个朋友是收头发的,然后——我也不确定,他们全都消失了。”

“紧急状态下很多人都消失了,”警长摇摇头说,“不过您知道吗,您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杀人犯打过交道。女士,多亏您吉星高照,才能平安无事地脱身。”

“这么说,这两名打手没真的犯罪,是不是?”

“说实在的,他们犯了罪——只不过犯的是其他罪行。但他们进监狱绝对不冤枉,女士。这就好比借贷平衡记账法,有借必有贷。从某种角度来说,肮脏的哈里也是一名会计师,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最终达到借贷平衡。”

迪娜点点头,望着几只乌鸦在街对面干涸的下水道里翻找吃的。它们推挤、呱叫着争抢残羹剩饭。这时卡车开了过来。

“您有孩子吗?”努斯万派来的人搬家具时,她问凯萨尔警长。

“哦,有啊,”他自豪地说,迪娜的提问让他很是得意,“有两个女儿。一个五岁,一个九岁。”

“她们上学吗?”

“哦,上的。大女儿不仅上学,还要上西塔琴课呢,放学后每个星期一节课。学费非常贵,不过为了她,让我加班我也愿意。孩子是我们唯一的宝贝,不是吗?”

卡车准备就绪后,迪娜登上副驾驶的座位,再次感谢凯萨尔警长的帮助。“我很荣幸,”他说,“祝您一切顺利,女士。”

“您也是。祝您的胃溃疡手术顺利。”

由于路窄,司机颇费了些工夫才把卡车掉过头。驶出大门时,她看见易卜拉欣在柱子后面向路过的人举起铁皮罐。

卡车经过时,他抬起手想扶一扶毡帽以示告别。然而肩痛使他没法举手。他只好扯扯外套的衣领代替,然后挥了挥手。

“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努斯万说着亲吻露比的面颊,然后拥抱了妹妹,“这些会开起来没完没了,”他揉揉额头,“卡车把东西都平安拉回来了?”

“对,谢谢你。”迪娜说。

“我猜你的乞丐、裁缝和房客都跟你说了‘再会’吧。”他为自己的玩笑话笑出了声。

“别闹了,努斯万,”露比说,“你要好好对她,她经历了太多事情。”

“我只是开个玩笑。迪娜能回来,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充满温情。“多年以来,我一直祈求神明把你送回家。你选择独自生活,实在让我心疼。到头来全世界都背叛了你,只有家人才能帮你。”

他的喉咙哽咽了,迪娜也受了感动。她帮露比摆桌子,取来水罐和玻璃杯。这些东西都跟原来一样放在餐具柜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什么都没变,迪娜心想。

“再也没有丢人现眼的裁缝和乞丐了,”努斯万说,“用不着他们,你再也不必为钱发愁了。只要你在家里帮着搭把手就行——我就这么一点儿要求。”

“努斯万!”露比责备道,“可怜的迪娜过去一直在帮我。她绝不是个懒惰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他咯咯笑着说,“她的问题是犟,而不是懒。”

晚饭过后,他们查看她从公寓带来的东西。努斯万大为惊骇。“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些破烂儿?”

她耸耸肩——有些时候并不需要言语作答。这是她从马内克那里学到的实用办法。

“哎呀,这里也放不下这些东西。瞧那张丑巴巴的小餐桌。还有那张沙发,怕不是从开天辟地的时候传下来的。”他许诺说这几天就叫收破烂的人来把它处理掉。

迪娜没跟他争论。她没有哀求给她留下几件寒酸的旧物,用它们支撑起自己的回忆。

努斯万对妹妹的转变有些摸不着头脑。迪娜过于温顺、过于驯服、过于安静了,完全不像往日的她。这让他心里有点儿没底。她会不会是装出来的?她会不会暗中另有打算,趁他不备的时候反击?

他们把她抽屉里的东西放进她原来房间里的衣柜。“它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露比小声说,“你父亲的柜子。你回来我真的很开心。”

迪娜微微一笑。她取下铺在床垫上的床罩,收进衣柜底层,然后取出自己的被子,叠好,铺在床脚。

“好漂亮啊!”露比说着把被子摊开欣赏,“真是太美了!可那个角是怎么回事,怎么缺了一块?”

“我的布料用完了。”

“真可惜,”她想了想,“你知道吗,我有些很漂亮的布料,准能把这条被子补得漂漂亮亮的。你可以用那些布料把它做完。”

“谢谢。”然而迪娜心里早已做了决定,再没什么可加的了。

晚上上床后,她盖着被子,开始回忆那许许多多的事件。这些布块是她一针一线用真情紧密地织在一起的,若她回忆不顺,被子自会督促她继续下去。路灯的光芒从敞开的窗口映进房间,足以照亮被子上的花样。这便是她的睡前故事。

有一天,午夜过后,她的故事正述说到一半,努斯万和露比突然敲响房门冲了进来。“迪娜?你没事吧?”

“没事。”

“你还好吗?”

“当然了。”

“我们听见了动静,”露比说,“以为你又说梦话、做噩梦了。”

迪娜这才知道,她的叙述从默念变成了出声的讲述。“我只是在念祷告词而已。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

“没关系,”努斯万说,“只是我听不出这是哪段祷告词。你应该去火庙找咸猪手大祭司的继任者好好上上课。”他们为他这句玩笑话哄堂大笑,然后各自回到床上。

他小声对露比说:“你还记得鲁斯图姆死后她是什么样吗?她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在睡梦中呼喊他的名字。”

“没错,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

“也许她始终没有走出来。”

“是啊。也许有些事情永远没法彻底放下。”

迪娜在房间里把被子叠好。这床拼花被把她的沉默转变成了不由自主的话语,现在必须将它锁进衣柜了。这床被子奇异的魔力能够左右她的头脑,对此她心怀畏惧,不知它会将自己引向何处。她不愿永久地踏过那条边界。

努斯万放弃了对迪娜的打趣挖苦,因为她不反击,这样做就没意思了。有时他独坐房中,回忆起那个固执、不服输的妹妹,为她的消沉感到痛心。唉,他低声叹息,对于那些不肯从生活中吸取教训的人,生活就会这样对待他们:将他们打倒、摧毁他们的意志。不过,至少她不停劳碌的日子已经过去。从今往后,她的家人会照顾她,供养她。

不久以后,每天早上来洒扫、给家具掸灰的用人被解雇了。“这坏女人要涨工钱,”努斯万解释道,“她说家里多了一个人,她扫地拖地的活变多了。这些无赖什么借口都想得出来。”

迪娜听懂了他的暗示,主动承担了家务。她像一块宽容的海绵,将一切照单全收。独处时,她就把自己拧干,做好准备接受更多的东西。

现在露比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出门在外。不过在离开前,她总会问一句能不能帮上忙。迪娜倒也鼓励露比出门,她宁愿独处。

“多亏了迪娜,我在威灵顿俱乐部的会员卡终于派上用场了,”晚上露比对努斯万说,“过去的会员费都白白浪费了。”

“迪娜真是万里挑一,”他表示赞同,“我一直这么说。我们有过争执、吵嘴,是不是,迪娜?尤其是在结婚这件事上。不过我一直很佩服你的意志力和决心,我永远也忘不了,可怜的鲁斯图姆在你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去世时,你表现得多么勇敢。”

“努斯万!你偏要在吃晚饭的时候说这件事,让可怜的迪娜烦心吗?”

“不好意思,太不好意思了,”他顺从地转移话题,说起了紧急状态,“问题是那股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起初人们由于害怕,都很守规矩,办事守时、工作尽力——他们的忌惮已经消耗没了。政府应该想想办法,再次推动这个项目。”

晚饭时的交谈已不再提起结婚的话题。到了四十三岁,该说的话早已说尽,货架上的货物也放旧了,他私下对露比如是说。

每到星期天晚上,他们会打牌。“大家一起来啊,”努斯万在五点钟准时招呼她们,“打牌时间到了。”

他非常看重这段时间。这个场景给他梦想中的亲密家庭关系增添了一丝可信度。有时候,如果朋友来访凑齐了四个人,他们便会打桥牌。不过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们三个人在,努斯万便主持牌局,一局接一局地打拉米纸牌,顽强地追求着和睦幸福的家庭生活。

“你们知道吗?纸牌起源于印度[9]。”他说。

“真的吗?”露比说。每当努斯万说起这种事,她总是对他大为钦佩。

“哦,没错,国际象棋也是。实际上,据说纸牌是从象棋演变来的。直到十三世纪才通过中东流传到欧洲。”

“真不敢想象。”露比说。

他调整一下手里的牌,正面朝下打出一张牌,喊道:“拉米!”

摊开手里完整的套牌之后,他分析了其他人犯的错误。“你不该弃掉红桃J的,”他对迪娜说,“就是因为这个你才会输。”

“我赌了一把运气。”

他收起纸牌开始洗牌。“好了,轮到谁发牌了?”

“我。”迪娜说着接过了纸牌。

【注释】

[1] 又称西蒙风,指一种出现在阿拉伯半岛和撒哈拉地区的极端干热的小规模旋风。

[2] LL.B.是法学士(Legum Baccalaureus)的拉丁语缩写。下文提到的“最后一排的学士”原文为Lord of the Last Bench,字面意思为“最后一排的君主”,其缩写也是LLB。

[3] 文为Lord of the Broken Bench,缩写为L.BB.,与法学士的缩写相似。

[4] 拉丁语infra dignitatem的缩写,意为“有失体面”。

[5] 1925年美国田纳西州颁布法案,禁止在课堂上讲授人类进化论。对此美国公民自由联盟进行测试案例,资助一名高中生物学代课教师尝试违反该法案,并请美国著名的刑法专家、民权律师克拉伦斯·达罗为涉案教师进行辩护。同年7月21日,宣判教师一方败诉。这起诉讼受到媒体的关注,被人们称为“猴子审判”。该法案在1967年被州议会撤销。

[6] 拉丁语,意为“因此”。

[7] 律师说的话化用了叶芝的诗歌《茵纳斯弗利岛》中的句子: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叶芝诗选:英汉对照》2012年3月出版,袁可嘉译)。

[8] 1971年上映的美国电影,讲述的是旧金山的警探哈里为了破案不惜采取违法手段抓捕嫌疑人的故事。

[9] 国际上普遍认为纸牌游戏起源于中国唐代,其前身是以叶子戏为代表的纸牌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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