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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一九八四

尾声 一九八四

清早,来自波斯湾的航班经历了起飞延误后,终于带着马内克降落在故土的首都。他在飞机上尝试过入睡,可是经济舱在放电影,闪烁的画面在他眼前不断跳动,像坏掉的荧光灯。于是此刻他正两眼昏花地排队等待海关检查。

机场正在扩建,旅客们被临时关进一座波纹铁皮搭建的建筑物。他记得自己八年前出发去迪拜时机场的扩建工程刚刚开始。被阳光浸染的铁皮闪闪发光,一股股热浪从铁皮上反弹回来,冲击着旅客。空中弥漫着汗味、烟味、不新鲜的香水味和消毒剂的气味。人们用护照和海关申报表扇着风。有人昏倒了,两名杂工把他挪到海关关员桌上的电扇能吹到的地方,试图将那人唤醒。另外有人打水去了。

这个突发事件平息后,工作人员继续搜查行李。马内克身后的一名旅客嘟哝着抱怨速度太慢,马内克耸耸肩:“也许是他们接到线报,说今天从迪拜来了一名大走私犯。”

“才不是呢,总是这样,”那人说,“从中东来的航班都这样。他们要找的是珠宝、金条、电器之类的东西,”他解释说海关之所以检查得这样起劲,是因为最近政府发布了新的指示,海关人员每没收一笔财物,都能按比例得到一笔奖金,“所以他们现在对我们的骚扰比平常更厉害。”

“我精心叠好的纱丽肯定要被弄皱了。”那人的妻子抱怨道。

检查马内克行李的那名关员把手指伸到衣物底下摸索。马内克暗想,若是在行李中安放一只捕鼠夹不知会不会被罚款。摸索了好一番之后,那名关员收回手,不情愿地放他过关了。

马内克勉强合上包,快步走出机场来到出租车旁,说要去火车站。司机不愿跑这趟活。“那里正好是暴动的中心。太危险了。”

“什么暴动?”

“你不知道吗?有人被殴打、砍杀、活活烧死。”

马内克没跟他争辩,换了一辆车碰运气。然而他问的每名司机都不肯跑这趟活,并且给了他同样的告诫。有些司机建议他先在机场附近找个宾馆住下来,等事情平息之后再动身。

他满心沮丧,决定给下一名司机加钱。“计价器显示多少钱,你就能拿到双倍的钱,行吗?我必须回家去,我父亲去世了。要是我错过火车,就会错过我父亲的葬礼。”

“先生,我担心的不是计价器。你我的性命可比车费值钱多了。不过上车吧,我尽力试试。”他伸手去调计价器,“空车”的牌子当啷一声翻了下来。

出租车在机场附近路上的车流中穿行,不久便上了高速公路。查看路况之余,司机从后视镜观察着乘客,马内克察觉到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先生,您应该考虑把胡子刮掉,”司机开了口,“您有可能会被误认为是锡克教徒。”

马内克为自己的胡子深感自豪,即使被人误认为是锡克教徒又如何?他两年前开始蓄胡子,经过悉心打理才长成如今的样子。“我怎么可能被误认为是锡克教徒呢?我又不包头巾。”

“好多锡克教徒都不包头巾啦,先生。不过我还是认为把胡子刮干净对您来说更安全。”

“安全?怎么说?”

“难道您还不知道?暴动中被人杀害的正是锡克教徒。一连三天,他们烧毁锡克教徒的店铺和住宅,把锡克族男孩和男人乱刀砍死,而警察只是跑来跑去地装装样子,假装保护居民。”

一列军队的卡车车队从后面赶上了出租车,为了避让车队,司机把车子开到了马路最左边。卡车的隆隆声中,他高声对身后的马内克说:“是边境安全部队!报上说过今天要派他们来!”

车队驶过,司机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我们最优秀的士兵——边境安全部队,本该在最前线抵抗外敌侵略、保卫国家,现在却要戍守城市内部的边境线。真是国家之耻。”

“可为什么只有锡克教徒受害呢?”

“什么?”

“你说只有锡克教徒遭到了袭击。”

司机不可思议地盯着后视镜。这名乘客是在假装不知道吧?他最终断定他是真心在提问。“这一切是总理在三天前遇刺之后开始的,她是被锡克教保镖开枪打死的,因此据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说到这里,他扭头直视马内克。“您到哪儿去了,先生,这里发生的事情您一点儿都没听说吗?”

“我知道刺杀事件,但不知道有暴动。”马内克盯着面前乙烯塑料座椅上的裂缝看,司机磨破的衣领从椅背上方露出来。那人脖子上长着许多小疖子,又红又亮,尚未破皮。“我最近太忙了,急着赶回来参加我父亲的葬礼。”

“是啊,”司机同情地说,“您一定很难过吧。”他猛打方向,避开路上的一条狗,那是条黄色的杂种狗,患了疥癣,瘦骨嶙峋。

马内克从后窗向外望,想看那条狗是否成功离开了危险的马路。他们后面的一辆卡车把它碾死了。“问题是,我出国已经有八年了。”他进一步解释道。

“那时间可真够长的,先生。那说明紧急状态还没结束您就走了——在选举之前。当然了,对平民百姓来说什么改变也没有。政府还在拆除穷人的房子和棚屋。在乡下,他们说只有结扎人数达标之后才会给村里挖新水井,他们告诉农民,不做结扎手术就不能领肥料。人生在世就是一天接一天的紧急状态,”他按了下喇叭,提醒沿着路肩步行赶路的人,“金庙的事[1]您听说了吗?”

“听说了。那样的事情很难错过。”马内克说。这家伙以为他是从哪里回来的?月球吗?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意识到自己在外面的这些年对国内的了解其实非常少。他不禁好奇,自己在沙漠的酷热中监督空调制冷的时候,国内又上演了哪些或悲惨、或滑稽的戏码。

他鼓励司机继续说下去:“金庙的事你怎么看?”

见有人询问自己的见解,司机很得意。他在首都的市郊驶下高速公路,从一辆汽车的残骸旁边驶过,那辆车已经被烧毁,车轮朝天。“我得绕路去火车站,先生,有些路段还是避开比较好,”接着他开始回答马内克的提问,“总理说有锡克族武装分子藏在金庙里。军队进攻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而真正关键的问题是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在多年前埋下祸根的,不是吗?”

“没错。究竟是怎么埋下的祸根呢?”

“跟她的其他问题一样,都是她自己惹的事,跟斯里兰卡、克什米尔、阿萨姆、泰米尔纳德一样。在旁遮普,她扶持一伙人找邦政府的麻烦。事后那伙人势力壮大了,就开始闹事,要求独立,搞卡利斯坦运动[2],专门找她的麻烦。是她准许动用枪炮和炸弹的,结果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武器反过来攻击她自己的政府。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头,是不是?”

“砸自己的脚。”马内克低声说。

“没错,就是这句,”司机说,“之后她又越抹越黑,叫军队进攻金庙,抓捕武装分子。开着坦克架着大炮冲进去,像一群流氓无赖。对圣庙造成了多大的损害啊。那可是锡克教徒最神圣的圣地,所有人都很伤心。”

他这番隐忍而悲伤的话语令马内克深受触动。“她亲手创造出的怪兽,”司机继续说道,“怪兽反过来吞噬了她,现在又要吞噬无辜的人。一连三天,砍杀行动惨绝人寰,”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方向盘,声音颤抖,“他们往锡克教徒身上泼煤油,然后点火。他们抓住锡克男人,把他们脸上的胡须要么撕扯下来,要么用刀往下砍,然后再把人杀掉。整户的人家被活活烧死在家里。”

他一只手捂住嘴,深吸一口气,继续描述他亲眼所见的屠杀行动。“而这一切,先生,就发生在我们国家的首都。在发生这些事的同时,警察在无耻地装聋作哑,政客则说人们之所以愤怒是为了给遇刺的领导人报仇,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这些恶臭的走狗要说的只有一个字——呸!”他朝窗外吐了口唾沫。

“可我以为总理并不受人待见呢。大家为什么会这样气愤?”

“确实如此,先生,别看她穿着白纱丽,女神下凡似的四处招摇,其实老百姓并不待见她。我们姑且假设她深受爱戴——您以为那样的话,平民百姓就会做出这种事吗?才不会呢,这是犯罪团伙收了她那个党派的好处费之后干的好事。有些官员甚至还帮助那些犯罪团伙,为他们提供锡克教徒的家庭住址和店铺地址名单。否则这座城市这么大,那些杀人凶手的行动不会这样精准有效。”

他们驶过一条条街道,路边尽是冒着烟闷燃的废墟和瓦砾堆。妇女和小孩坐在残垣断壁间,或茫然恍惚,或抽泣不断。司机的面孔扭曲了,马内克看得出他的恐惧。“别担心,”他说,“我的胡子不会有事的。要是我们被拦住,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我是帕西人——我会给他们看,我还穿着琐罗亚斯德教徒的圣衫和系着腰带[3]呢。”

“没错,但他们有可能要检查我的驾照。”

“那又怎么了?”

“您还没猜到吗?我是个锡克教徒——我两天前刚刮了胡子,剃了头发。但我还戴着铁手镯呢。”他抬起手,露出手腕上的铁镯子。

马内克细看司机的面孔,种种迹象突然变得明晰起来:他的皮肤尚不习惯剃刀的刮擦,划破了几处。霎时间,那人讲述的种种遭遇——残害、殴打、砍头,暴徒将人的骨头打断、皮肉刺穿、让人鲜血迸溅的各种手段——这些事马内克此前听着仍觉得置身事外,此刻却如同剃刀刮出的伤口,无比真实。下巴和脖子上凝结的点点血痂仿佛横流的鲜血之河,在新刮过的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那样刺眼。

马内克只觉一阵反胃,脸上冰凉,尽是冷汗。“那些混账!”他哽咽地说,“我希望他们全都被人抓起来绞死!”

“真正的杀人凶手永远不会受到惩罚。为了获得投票和权力,他们草菅人命。今天受害的是锡克教徒,去年是穆斯林,再往前是哈里贞[4]。也许有一天,就连您的圣衫和腰带也无法保护您了。”

出租车开到火车站前。马内克看了下计价器,从钱包里取出双倍的钱,然而司机只按实际价格收费。“拜托了,”马内克说,“拜托你收下吧。”他把钱硬塞在司机手里,仿佛这样就能帮助他在这恐怖的状态中幸存下来,司机最终收下了钱。

“我说,”马内克说,“你为什么不把手镯摘下来,暂时藏起来呢?”

“摘不下来了,”司机抬起手用力拉扯铁手镯,“我本打算把它切断的,但我必须先找到信得过的铁匠,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来试试。”马内克抓住司机的手,拿着手镯又拉又拧。手镯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大拇指根部的位置。

司机微微一笑。“像手铐一样结实。我被自己的宗教给铐住了——我是名幸福的囚犯。”

“那你至少也穿件长袖衫,把它遮住,把手腕藏起来。”

“可是有时候我不得不把手伸出去示意转弯,否则交警会因为违章驾驶来抓我的。”

马内克放弃了,松开了手镯。司机双手紧紧握住马内克的手,说:“一路平安。”

儿子一到家,阿班·科拉就开始哭。再次见到他多好啊,她说,可他为什么一走就是八年,他是不是在置气?是不是觉得家人不欢迎他?她说着拥抱了儿子,拍拍他的面颊,抚摸他的头发。

“不过我喜欢你的胡子,”她恭顺地说,“衬得你非常英俊。你应该给我们寄张照片的,这样爸爸也能看见。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他在天上看着呢。”

马内克沉默地听着。离家在外的漫长岁月里,他没有一天不想起故乡、想起父母。在迪拜,他有种受困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身处困境,就像他接到电话通知、上门维修冰箱时碰见的那个年轻女子一样。她来波斯湾做女佣是因为承诺给她的报酬十分可观。

“怎么了,马内克?”科拉太太恳求道,“你不想住在这里、住在山区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太乏味了?”

“不是,这里很美。”他说着,心不在焉地拍拍母亲的手。他止不住地想,不知那名女佣后来怎么样了。劳累过度,反复遭到男主人的性骚扰,夜里被反锁在房间,被没收了护照。她曾向他求助,为了不让雇主听懂,她说的是印地语,可是还没等马内克答话她就被叫离了厨房。他感到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介入这件事,只是匿名给印度领事馆打了个电话。

跟那个可怜的女人比起来,他多么幸运啊,他心想。可是他为什么像她一样无助呢?即使在这里、在家里也同样无助。

此刻母亲正在哭哭啼啼,马内克也希望自己能够回答她的问题。但他无法做出解释,无论对她还是对自己。他能告诉她的只有那套老生常谈的借口:工作忙、压力大、没时间——空洞的字眼重复着他每年草草写给母亲的那封家书上的内容。

“不,你跟我说实话,”她说,“算了,我们以后再说这个,你先休息一下。你可怜的爸爸,他多么想念你啊,可是他从不抱怨。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早就被这件事吞噬一空了。”

“这么说你现在是把癌症怪到我头上来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母亲双手捧起他的脸,反复否认,直到确定他相信了自己,“你知道吗,你爸爸曾经跟我说,他这辈子最不幸的一天就是他听从格雷瓦尔准将的劝告,相信去波斯湾工作对你有好处的那一天。”

他们坐在门廊上,母亲把第二天早上的葬礼安排告诉了他:祭司们来自离家最近的火庙,尽管如此,路途仍然十分遥远。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两名愿意主持葬礼的祭司。大多数人一听说逝者要火化就拒绝了,说他们只为葬在寂静之塔的琐罗亚斯德教徒提供服务——至于教徒是否要搭长途火车,他们才不在乎呢。

“这些人的思维真是狭隘,”她摇摇头说,“当然,我们选择火化是因为这是你爸爸的遗愿,可是那些付不起钱运送遗体的人怎么办呢?这些祭司难道就不肯为他们祈祷吗?”

她继续解释,葬礼上没有露天柴火堆。他们已经预订了山谷里的电力火葬场——这样更显得庄重得体。加上爸爸对这一点并没有做明确的要求,所以不要紧。

自从父亲死后,杂货铺就关了门。她计划下个星期恢复经营,照常开张。“你打算回来定居吗?”她怯生生地试探着问道,生怕儿子嫌自己问东问西。

“这些事我暂时还没考虑。”

在他们周围,天光渐渐变暗。马内克望着一只蜥蜴纹丝不动地趴在石墙上。每隔一段时间,蜥蜴那细瘦的身体便像箭一般向前弹射出去捕苍蝇。

“你在迪拜过得开心吗?工作有意思吗?”

“还行。”

“多跟我说说。你在信上说你现在是经理了?”

“是主管,负责一支维修团队——中央空调。”

她点点头。“迪拜是什么样啊?”

“就那样。”他绞尽脑汁想补充几句,却发现自己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也不愿去了解它。时至今日,那里的人、那里的风俗、那里的语言对他而言仍然跟八年前他降落在那里时同样陌生。他的流离似乎永无休止。“有很多大宾馆,还有上百家出售金银首饰、音响电视的商店。”

她又点点头。“肯定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他的不悦仿佛是种实实在在的负担,令她也深感痛苦。她觉得现在是时候谈谈他回家的事了。“现在杂货铺是你的了,这你也知道。你想回来经营、革新都可以,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要是你想把店铺卖掉,用这笔钱做空调制冷的生意也可以。”

他听出母亲的语气不同于以往,不禁感到难过。一位母亲跟自己的儿子说话竟然如此瞻前顾后——难道他真的这样令人生畏?“这些事我暂时还没考虑。”

“慢慢来,不着急。你想怎样都行。”

他听出母亲是在努力安抚自己,不禁皱了皱眉。他回家后的这般行为,加上长期离家在外,很少写信,即使写也只是敷衍几句,她为什么不直说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厌恶呢?假如她真的指出这一切——他会为自己辩解吗?他会道出原因,尝试着解释这种种努力在他看来多么无用吗?不会。因为那样母亲又会哭起来,而他则会告诉她别犯傻了,她会追问其中的细节,而他则会告诉她不要来管自己的事。

“我在考虑,”科拉太太把话题转向了没那么危险的方向,“既然你过了这么多年才回来,也许应该借这个机会去看看我娘家的亲戚。苏打瓦拉家族的人全都盼着再次见到你呢。”

“太远了,我没时间。”

“就连两三天的时间也没有?你还应该跟你上职校时寄宿的那位女士打个招呼。她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过了这么长时间,她肯定早就把我忘了。”

“我不这么想。若不是因为她,你就不可能拿到培训证明。你不喜欢学校的宿舍,打算直接回家来的,你不记得了吗?你能有今天的成就,迪娜·达拉尔为你提供吃住也有一份功劳。”

“没错,我记得。”听见母亲说他有“成就”,他分外难堪。

暮色降临,马内克盯着看的那只蜥蜴渐渐与石墙融为一体,只有移动时才格外明晰地再次显现出来。不过,马内克心想,那家伙准是吃饱了,因为它已经不再向前飞扑着捕苍蝇了——它的肚子明显变鼓了。

“马内克。”母亲等他把脸转过来对着自己,才继续说道,“马内克,你为什么离我这么远呢?”

他眯缝起眼睛端详她的面容——母亲很少说这种傻话。“因为我在迪拜工作。”

“我说的不是那个距离,马内克。”

母亲的回答让他感觉自己很愚蠢。母亲轻拍他的肩膀,说了声“该做饭了”,便进了屋。

他听着厨房里的动静传到门廊,那声响小心翼翼,一如母亲的话语。锅碗瓢盆,还有刀的声音——菜板上发出一连串敲击声,是她在切东西。水在水池里流动。一声钝响,接着是窗栓插上的声音,母亲关上了窗户,以抵挡夜晚的寒意。

马内克在椅子上颇不自在地动了动。做饭的声音、微凉的暮色、山谷里泛起的雾气渐渐将旧日回忆送进了他纷乱的思绪里。儿时的清晨,他醒来,站在风景如画的卧室窗口,望着太阳登上白雪皑皑的山峰,山中的雾气翩翩起舞,妈妈在做早饭,爸爸在准备杂货铺开门。接着,烤吐司和煎鸡蛋的香味引得他肚子饿,他把暖融融的脚塞进冰凉的拖鞋,打个舒畅的冷战,刷过牙,匆匆下楼,向妈妈献上早安拥抱,然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多时,爸爸搓着双手走进来,端着他的专用茶杯站着大口喝着茶,望着窗外的山谷,然后坐下来吃早饭,继续喝茶,妈妈则会说……

“马内克,外面有点儿凉了,你要不要穿件毛衣?”

母亲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思绪如同轰然倒塌的纸牌屋。“不用,我这就进屋。”他高声应道。这打断令他心烦,仿佛只要他沉浸其中的时间足够长,就能够重新捕捉、重建、修复当年的美好时光。

蜥蜴还贴在石墙上,隐藏在石头的保护色中。马内克决定等光线暗到完全看不清蜥蜴就回屋去。他讨厌那东西的形状、颜色和它丑陋的尖嘴。它快速伸出舌头的动作那样邪恶,吞吃苍蝇的方式那样无情,就像时间吞噬了人类的努力和欢乐。时间,这位终极棋手永远也无法被人将军。永远无法逃出它鼓胀的肚子。他想杀掉这令人憎恶的动物。

他抄起门廊角落的拐杖,蹑手蹑脚地凑上前,挥起拐杖砸向蜥蜴。木棍砸在石头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迅速退后,检查脚边的地面,随时准备再补上一击。然而地上空无一物。他又看看石墙,什么也没有。他打中的只有空气。

这时他又为自己没有杀死蜥蜴而松了口气。他好奇它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只留下了影子迷惑他。他凑近观察石墙的纹路,手指在墙面上摸索着寻找。肯定是石头上某个不寻常的记号、一处凸起、一道裂缝或是一块空洞欺骗了他的眼睛。

然而蜥蜴的轮廓消失了。尽管他努力搜寻,却无法重现它的身影。想象中的蜥蜴跟现实中的蜥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化后的第二天早上,马内克跟母亲捧着木盒出门,将父亲的骨灰撒在山上父亲散步时最爱去的地方。父亲想把骨灰撒遍山野,撒在尽人力所能及的所有山地,越远、越广越好。实在不行你就雇个夏尔巴人[5],他曾这样开玩笑,只是千万不要把我全倒在一个地方。

“依我看,你爸爸这是在逼着我陪他远远地散一回步。”科拉太太说着用手背擦掉眼泪,以免沾湿手指影响撒灰。

马内克后悔自己没有经常陪父亲出门散步。他多希望自己幼年时那种喜乐与热切能持续到后来的岁月中,持续到父亲最需要他的时候。相反地,面对父亲对溪流、飞鸟和花朵与日俱增的专注,他反而感到难堪,尤其是在镇上的人开始议论科拉先生拍打石头、抚摸树木之类的古怪举止之后。

这天早上天色沉静,没有微风把骨灰吹向远方。马内克和母亲轮流从盒子里捏出小撮灰色的粉末撒在山间。

骨灰撒了一半,阿班·科拉内疚不已,觉得他们抛撒骨灰不够彻底,没有达到丈夫的期望。她开始勇敢地往更危险的地方走,试图将骨灰撒进水流微弱的瀑布,撒进够不着的野花丛,撒在一棵从悬空的峭壁上向外伸展的树木周围。

“这是你爸爸最喜欢的地方,”她说,“他常常向我描述这棵树,说它长得多么奇怪。”

“当心啊,妈妈,”马内克提醒道,“你想撒在哪里,告诉我就行了,别把身子探那么远。”

但那不是一码事,她这样想着,继续步履蹒跚地爬下陡峭的山间小路。马内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脚下一滑,从山坡滑了下去。

他跑到母亲跌倒的地方,帮她揉着膝盖。“噢!”她说着试图起身往前走。

“别动,”他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人帮忙。”

“不用,不要紧,我能爬上去。”她走了两步,再次倒在了地上。

马内克把骨灰盒妥善地塞在一块岩石后面,然后快步跑到马路上向路过的人高声呼唤,说他的母亲受伤了。不出三十分钟,朋友和邻居便成群结队地赶来救援了,打头的是令人敬畏的格雷瓦尔太太。

自从丈夫去世后,格雷瓦尔准将的妻子举手投足愈发具有领导的气质了。无论身处何地,她总会主动掌控局面。朋友们大多欢迎她这样做,因为这样一来,无论是筹备晚宴还是组织出游,自己的工作量总归是减少了。

格雷瓦尔太太估量了科拉太太所处的困境,派人找来两名挑夫。这两个人如今在五星级宾馆里做服务生,在过去,他们俩合伙用滑竿抬着老弱的游客走山路,观赏沿途风景。新路建成后,观光大巴可以直接开上山,挑夫就没活干了。

不过他们俩很乐意把滑竿重新取出来抬科拉太太。马内克问他们抬得稳不稳当,担心他们在宾馆做了多年轻松的工作,来往于厨房和餐厅之间,脚下的功夫已经不稳当了。

“别担心,先生,”那两个人说,“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工作,已经融进血脉了。”尽管路途很短,但是有机会施展旧手艺,看得出他们很激动。

“马内克,你能留下来把骨灰撒完吗?”科拉太太被人扶上滑竿时问道。

“对,他要留下来,”格雷瓦尔太太替他们做了决定,“马内克,你撒完骨灰再跟上来。你妈妈跟着我不会有事的。”

她示意挑夫动身,他们用整齐划一的动作把滑竿扛在肩上,一溜小跑地走了起来,胳膊和腿活动起来仿佛上了油的机器,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踏出平稳的节奏,使乘客免受不必要的颠簸。马内克不由得回忆起父亲曾带他凑近观察的火车头……父亲在火车站把他抱在怀里,火车司机拉响汽笛……驱动轴、曲柄和活塞有力地推进、冲击,发出有规律的咣当声……

“唉,要是法鲁赫能看见这个场景就好了,”科拉太太笑中带泪地说,“他妻子撒了骨灰之后被人用滑竿抬回家去。他如果见到我这副笨手笨脚又娇气的样子,不知会怎样笑话我呢。”

马内克目送挑夫消失在下一个转弯处,然后原路折返,取回放在岩石背后的骨灰盒,继续撒骨灰。渐渐地,起风了,云朵懒散地缓缓飘荡,在天空中展开了一场赛跑,投下的影子落在低处的山谷。他让骨灰从指缝落下,被风带走。他拢了拢盒底的骨灰,然后将盒子翻转过来,在外面轻敲几下。最后一丝骨灰随风飞逝,去探索广袤的山野。

格雷瓦尔太太大步跟在挑夫们身后,不时高声指挥他们。“当心,那条树枝很低,可别撞到科拉太太的头。”

“别担心,太太,”挑夫喘着粗气说,“我们的老本行还没忘呢。”

“嗯,”格雷瓦尔太太半信半疑地说,“小心点儿,那块石头很大,可别被它绊倒。”

这一次是科拉太太替挑夫们开了口。“别担心,他们都是专家。我坐得很舒服。”

那两名滑竿挑夫离开山路,开始沿着马路往镇上走,跟在后面的朋友和邻居们纷纷鼓掌。人们已经许多年没在路上见过滑竿了,沿路的人见到这个旧物件都为它开心地喝彩。许多人干脆跟在后面,自发的庆祝队伍越来越壮大。

每隔一段时间,滑竿队伍就不得不停下来让到路边,好让卡车和大巴经过。这样停了五次之后,格雷瓦尔太太不服气了。“我受够了这一套,”她说,“大伙儿跟我走。出来,到路上去——到马路中间去。我们不该给任何人让路,尤其是今天,科拉太太有权利在马路上行走,今天对她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让汽车等着吧。”

所有人都赞同格雷瓦尔太太的提议,有三十五分钟的工夫,他们排着队昂首阔步,坚定地往镇上走,不耐烦的汽车在他们身后排成长队,司机或按喇叭,或高声呼喊。大多数时候格雷瓦尔太太对他们不予理睬,决意对他们低劣的噪音充耳不闻。不过,由于气愤,她时不时便停下脚步朝身后高声叫嚷:“放尊重点儿!这女人刚没了丈夫!”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救援队平安到家,科拉太太舒舒服服地坐在安乐椅上,膝盖上放着冰袋。格雷瓦尔太太坐在她对面的靠背椅上,挺直的椅背犹如哨兵。她不肯跟其他人一同离开,坚定地说:“葬礼过后的第一天,决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

她这副样子让科拉太太觉得有些好笑,但又对这份陪伴心怀感激。她们回忆杂货铺的过往、繁荣的旧日光景、茶话会、晚宴以及兵营里的日子。过去的生活多么美好啊,空气清甜而新鲜——无论你什么时候感到病了、累了,只要来到室外深呼吸几下,立刻就会觉得好多了,不必吃药,也不必吃维生素片。“如今整个环境都变了。”格雷瓦尔太太说。

就在这时,马内克踏进了家门,屋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他不禁琢磨她们之前在谈论什么。

“你回来得真快啊,”格雷瓦尔太太打量着他说,“年轻人腿脚就是利索。骨灰撒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

“你确定你撒得认真吗,马内克?”母亲问他。

“确定。”

又是一阵沉默。

“你在迪拜还干什么了?”格雷瓦尔太太问,“除了留胡子?”

他只是笑笑。

“嘴还挺严。但愿你赚了不少钱。”

他又笑笑。格雷瓦尔太太又待了一会儿便走了,说她不必久留。“现在可以由你来照顾母亲了。”她别有深意地补上一句。

马内克检查了冰袋,然后提议做些奶酪三明治当午饭。

“我儿子离家八年才回来,我却连饭都不能给他做。”母亲叹息道。

“不过是三明治,谁来做有什么要紧的?”

她听出他语气不善,便打住了话头,不久又开了口。“马内克,拜托你别生气。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不开心?”

“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两个都为你爸爸的死而伤心,但这不可能是唯一的原因。自从他确诊结肠癌以来,我们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你的悲伤有着不同的原因,我能感觉到。”

她看着他切面包,等待着他的回答,但他依然面无表情。“是不是因为他活着的时候你没来看他?你不该为此自责。爸爸知道你回来一趟很困难。”

他放下面包刀转过身来。“你真的想知道原因?”

“真的想知道。”

他重新拿起刀,一边认真地切面包一边保持声音平稳。“你们把我送走了,你和爸爸。一旦走了,我就回不来了。你们失去了我,而我失去了——一切。”

她一瘸一拐地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看着我,马内克!”她含着眼泪说,“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是我和你爸爸的全部!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为你好!求你了,求你相信我!”

他轻轻抽回胳膊,继续做三明治。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接着就不吭声了?你过去总是抱怨爸爸遇事反应过激。现在你的行为跟他完全一样。”

他不肯再讨论这件事。母亲跛着脚跟着他在厨房里团团转,反复哀求他。

“既然你非要拖着受伤的膝盖走来走去,那我做三明治还有什么意义?”他恼火地说。

她只好顺从地坐下,等他备好午餐放在桌上。吃饭时,她趁儿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观察他的脸。天色渐渐转暗,马内克刷干净盘子,放在架子上沥水,滚滚雷声席卷山谷。

“我们今早运气真好,”天上下起毛毛雨时母亲说道,“我打算上楼休息了。要是潲雨你就把窗户关上行吗?”

他点点头,扶着她上了楼梯。她忍着疼微微一笑,满足地倚在儿子肩上,为他强壮有力的臂膀感到自豪。

母亲上床后,马内克回到楼下,站在窗口望着闪电,沉醉于雷鸣之中。他在迪拜时很怀念这样的雨。山谷渐渐被雾气笼罩、消失。他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踱步,然后来到杂货铺里。

他仔细查看货架,回味罐子、盒子上多年未见的商标。他心想,这间小店多么小、多么破败。这间小店曾是他整个宇宙的中心,而如今他离它已经那样遥远,远到他觉得自己无法回来。他好奇是什么让自己变得如此疏远,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干净整洁的迪拜。

他走下台阶来到地下室,灌装汽水的机器沉睡于此。到处都是蜘蛛网,蒙住了败下阵来的生产设备。对科拉可乐的需求已经近乎为零,父母曾在信中写道——每天只做六瓶,给挚友和街坊邻里。

他在空瓶和木箱之间闲逛,地下室的角落放着一叠发霉的旧报纸,被麻袋掩住了一部分。他抚摸着粗糙的麻袋,感受到纤维的刺痛,体会它散发出的浓重木质和植物气息。报纸的日期回溯到十年前,没有按时间排序,而是在十年间杂乱地跳跃。奇怪,他心想,爸爸在店里时常要用报纸包裹商品,或者塞在包裹里用来减震。这些肯定是被爸爸忘了。

他决定把报纸拿到楼上翻看。阴沉多雨的午后似乎正适合翻看旧报纸打发时间。

他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翻开一份泛黄、布满灰尘的报纸。这是紧急状态结束后选举之后的报纸,总理输给了反对党派联盟。有些文章报道了紧急状态下的虐待行为、折磨受害人的证词,以及警察拘留期间造成的大量死亡案例引起的公愤。在她执政期间被迫缄默的编辑人员呼吁成立特殊委员会,调查恶行,惩治有罪之人。

千篇一律的报道令他不耐烦,他翻开了另一份报纸。新政府对于如何评判前任总理举棋不定,同样叫人读得很没兴致。只有一篇文章例外,里面引用了一位内阁部长的话:“她必须接受惩罚,她是个坏女人,跟埃及艳后一样邪恶。”而陷入瘫痪的政府达成的唯一一个统一意见是将可口可乐逐出国,因为他们拒绝交出秘方和经营权;经过一番调整,这项举措与执政联盟中各方的思想体系都相吻合。

几份报纸过后,执政联盟在无休止的争吵中解散了,即将发起新的选举。前总理已经做好准备甩掉“前”缀,重掌权力。报纸上反对她的长篇大论立刻打住,换上谄媚的语气念起紧急状态的好来。一篇报道低声下气地写道:“总理本人会不会就是天神的化身呢?毫无疑问,她体内蕴藏神力,盘卧在她脊梁的末端,如今昆达里尼能量[6]已然觉醒,即将带她进入超凡的境界。”其中并无讽刺意味,只是长篇颂词的一部分而已。

马内克读腻了,便翻到运动版。报上有板球比赛的照片,以及澳大利亚队长说的那句“一群第三世界的乞丐,以为自己会打板球”。接着便是“乞丐”们在对抗赛中战胜澳大利亚队后燃放烟火欢庆胜利的情景。

他加快了翻报纸的速度。过了一会儿,就连照片看上去也都大同小异了。火车脱轨、雨季洪水、桥梁坍塌;官员们接受花环、发表讲话、到天灾人祸的现场视察。他翻动报纸,不时瞥向窗外,那是天气的舞台——大雨如鞭,疾风撼动雪松,电闪雷鸣。

接着一篇报道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翻回去细看,照片上是三个年轻女子,身穿短衫和围裙,从天花板的吊扇吊下来。她们纱丽的一头系在吊扇的挂钩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脖子上,歪着头,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像布娃娃的肢体。

马内克读了旁边的报道,他的目光反复游移,落回那骇人的场景上。那三名女子是三姐妹,分别十五、十七、十九岁,趁父母外出时悬梁自尽,留下一封信解释了这样做的原因。她们知道父亲无力为姐妹三人筹备嫁妆,为此郁郁寡欢。经过多次焦急的讨论,她们决定迈出这一步,以免父母承受三个女儿都嫁不出去的耻辱。她们乞求父母原谅自己,这种行为固然会给父母带来极大的悲痛,但她们实在看不到别的出路。

那张照片重新吸引了马内克的目光,凝固的场景清清楚楚,叫人毛骨悚然、充满遗憾又令人发狂。他觉得那三姐妹看上去有些失望,仿佛她们原本以为自缢后会经历其他超出死亡本身的东西,却发现死亡就是死亡。他不禁钦佩她们的勇气。他想,人要有多么坚定的意志才能解开身上的纱丽,系在自己的脖子上。抑或这其实很容易做到,只要这个行为兼具逻辑的美感与理智的沉重感就可以。

他努力将目光从照片上移开,继续读剩下的文章。记者见到了她们的父母,写道他们已经承受了过多的悲痛——在紧急状态期间他们已经失去了长子,而孩子的死因至今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警察宣称他死于铁路交通事故,但父母说他们在太平间里见到儿子的尸体上有伤。根据报道,受伤迹象与其他已经确认遭到拷打的人伤情一致:“除此以外,考虑到紧急状态下的政治气候以及他们的儿子阿维纳什是学生联盟的活跃成员这一因素,这更像是又一起警察拘留期间的非正常死亡事件。”

文章接下来的部分评论了国会委员会针对紧急状态下违法行为的调查,但马内克没有往下读。

阿维纳什。

雨水敲打着房顶,从窗口落进屋里。他想沿着原本的折痕把褪色的报纸折起来,但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报纸在他膝头哗啦作响,乱糟糟地皱了起来。房间里令人喘不上气,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带有地下室的霉腐味的报纸哗啦一声落在地上。他来到门廊,深深呼吸大雨的气息。风从门口吹进房间,掉落的报纸在房间里飘飞,窗帘抽打着窗户。他关上门,在潮湿的门廊来回踱步,接着走进雨中,泪流满面。

不出几秒钟,他的衣服就湿透了,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他绕着房子打转:走下缓坡来到后院,在低处绕了一圈,又从房子另一侧回到高处。瓢泼大雨中,他看见了用来把房子的地基固定在山崖上的钢缆。可靠的钢缆将房子牢牢定住,已经过了四代人。但他敢肯定,自己离家在外的这些年里房子绝对动过。一幢有自杀倾向的房子。阿维纳什曾这样说。一点点,再一点点——终有一天它会扯出锚定桩,一头跌下山崖。那情形很符合如今的形势。一切都在渐渐失控、滑落、无可挽回。

他走上镇中心广场的马路,此时几乎奔跑起来。他不在乎旁人的侧目,眼前只有那张照片。三条纱丽勒住脆弱的脖颈……阿维纳什的三个妹妹……小时候阿维纳什很喜欢给妹妹们喂饭,而她们常咬他的手指开玩笑。还有他们可怜的父母……世上有什么天理可言?神灵到哪儿去了?这该死的傻子到哪儿去了?他究竟懂不懂什么是公正、什么是不公?他连最简单的借贷平衡都不懂吗?若他是在经营公司,放任事态如此发展,只怕早就被炒了……那名女佣的遭遇,首都被杀死的数千名锡克教徒,还有那可怜的出租车司机戴着取不下来的铁手镯。

马内克仰望天空。父亲的骨灰早上刚刚撒下。此刻被雨淋湿,随水流走。这念头令他难以承受,因为什么也剩不下……而妈妈,孤零零的……

他在路上奔跑,路面很快变得泥泞湿滑。他奔跑、踉跄、滑倒,想找到一个景致依旧青翠怡人的地方,一个幸福而宁静的地方,父亲在那里散步,步伐矫健而自信,手臂揽着儿子的肩膀。

他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脚下一滑,他连忙展开双臂以免摔倒。此时他才体会到父亲感受到的那种绝望——周遭熟悉的世界离自己越来越远,丑陋的山谷满目疮痍,山林渐渐消失。父亲说得对,他想,群山在渐渐死去,而我实在愚蠢,居然相信山峦亘古不变,父亲会永远年轻。若我跟他多些交流,若他让我与他更亲近些就好了。

然而父亲的骨灰还散落在寒冷而猛烈的大雨里。他跑回自己上午将盒子倒空的地方。他上气不接下气,在母亲停留过的每一处停下脚步,却找不到一丝灰白的踪迹。他的呼吸变成了剧烈的抽泣,他拂去树叶,踢开石头,翻动残损的树干。

什么都没有。他来得太晚了。他跌跌撞撞跪倒在地,手指插进淤泥。大雨无情地落下,他无力起身,用满是污泥的双手捂住脸,哭啊,哭啊,哭啊。

一条狗啪嗒啪嗒地踩在泥地上向马内克走来。雨声嘈杂,他没听见。狗越走越近,嗅了嗅。他心里一惊,放下手才发觉狗的鼻子正抵着自己的手。那狗舔舔他的面颊,他拍拍它,这会不会是爸爸过去在门廊喂养的流浪狗之一呢?他发现狗的腰间有一处已经化脓的溃疡,不由得想到父亲用来给流浪狗疗伤的自制药膏,不知它是否还放在柜台底下的架子上。

此时雨势略有减小。他站起身,用湿衣袖擦了把脸,眺望山腰。云层逐渐现出缝隙,山谷在浓雾中依稀显现。

他留在原地等雨彻底停下来。这时只剩下毛毛细雨,轻柔的雨点落在皮肤上,比人的呼吸更轻。他回到那棵长在悬空峭壁上的树所在的地方。流浪狗跟着他走了一段。由于生了脓疮,它走路一瘸一拐,感染很可能已经深入骨头。这可怜的家伙只剩下几个星期的寿命了,马内克心想,没人照顾它、给它疗伤。爸爸不在了,有谁在乎这些呢?

他眼里重新泛起泪水,往家的方向走去。雨水汇成数不清的小溪,顺着山坡往下流。它们将壮大山中的溪流,为临时形成的瀑布贡献力量。等到明天一切都会绿意盎然,生机勃发。他想象着骨灰被闪亮的水流冲走,流遍山野。父亲的遗愿实现了——他彻底散布在山野间,比人迹所能至的范围更加广博:强大而审慎的自然之手接管了这个任务,而父亲遍迹山野,与他深爱的地方融为一体。

科拉太太裹着羊绒围巾站在门廊,眺望路的尽头,焦急地等待着。马内克刚走进她的视野,她立刻拼命地挥手,他也加快了脚步。

“马内克!你到哪儿去了?我打了个盹儿,醒来你就不见了!雨下得这么大,把我担心坏了,”她抓住儿子的胳膊,“瞧瞧你,浑身都湿透了!脸上身上净是泥!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他轻声说,“我没事。我想出去走走,结果摔了一跤。”为了解释身上的泥,他补上一句。

“你跟你爸爸一样,净干傻事,他也喜欢冒雨散步。快去换身衣服,我去给你准备些茶和吐司。”大雨冲散了岁月,他又变回了她年幼的儿子,浑身湿透,束手无策。

“你的膝盖怎么样了?”

“好多了。冰敷很见效。”

他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擦洗身体,换上了干衣服。回到楼下时茶点已经准备好了。母亲给他的茶加了两勺糖,自己加了一勺。他的茶倒在父亲的杯子里。母亲搅搅茶水,把杯子送到他面前。“你还记不记得,你爸爸喝第一杯茶的时候总要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他点点头。

母亲笑笑。“偏要在我最忙的时候挡我的路。不过近几年他不再这样了。他只是直接进屋,静静地坐下,”母亲在椅子上侧探过身子,手指轻轻抚摸马内克的头,“瞧瞧,你的头发还在滴水呢。”

她从放桌布的橱柜里取出一块餐巾,开始帮他擦头发。她擦得用力,动作简短而迅速,他的头也跟着前后摇晃。他本想反抗,却又觉得这样令人心神放松,便任由母亲继续擦。他闭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城里的按摩师的身影,那是八年前,他和小翁在海滩上看着顾客坐在沙滩上,头被按摩师又捏又揉,敲敲打打。海浪在他们身后漫上海岸,黄昏时分微风拂面,空中弥漫着茉莉花的香气,是从附近的小贩那里飘来的,乳白色的花朵串成串,女人会买来别在她们发间。

“我想我还是去拜见一下亲戚们,还有迪娜阿姨。”母亲帮他擦头发的轻快动作为他的声音加上了一丝颤音。

“你这样说话声音真好玩,像是在边说话边漱口。”她笑着收起餐巾,“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什么时候走?”

“明早就走。”

“明天?”母亲怀疑这是他想出的办法,目的是摆脱自己,“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从那边直接回迪拜。这样更方便。”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伤心,但马内克似乎并没察觉。他的话语在她耳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母子之间已隔了千山万水。

“我的想法是,”他继续说道,“早点回到单位——交上辞职信,然后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放我离职。”

“你说辞职?然后呢?”

“我已经决定回来定居了。”

母亲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个主意太好了,”她说着,竭力克制着潮水般涌上心头的情感,“你可以卖掉杂货铺自己创业,然后——”

“不,我回来就是为了这间铺子。”

“你爸爸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从桌边起身来到窗口。到头来,不必万事都糟糕透顶——他要向自己证明这一点。他要先跟所有朋友们见一面:小翁,跟妻子婚姻美满,现在至少也该有两三个孩子了;不知他们叫什么名字?如果有男孩,肯定叫纳拉扬。还有自豪的伯祖父伊什瓦,笑容满面地坐在缝纫机旁,不时管教孩子们,叫他们离旋转的飞轮和跳动的缝衣针远一点。还有迪娜阿姨,掌管小公寓里的成衣出口生意,像指挥交响乐团那样操持全家,在忙碌的厨房里指点江山。

没错,他要亲眼去看一看。既然世上有许多苦难,就必定也有许多喜悦,没错——只要你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要回来接管科拉可乐和杂货铺。固定房子的钢缆该加固了,房子应该整修,他要安装新式的灌装设备,他存的钱足够办这些事了。

科拉太太来到窗前,站在他身边。他的手紧紧抓住窗台,指节发白。这是双强壮的手,跟他父亲的一样,母亲心想。

“又起云了,”马内克说,“今晚还要下雨。”

“是啊,”母亲附和道,“也就是说明天万物都会青翠葱郁。肯定会是美丽的一天。”

他伸手搂住母亲,给了她一个童年时代的早安拥抱,尽管此时已是夜晚。她满足的叹息声几乎难以听见。母亲握着他的手,那手搭在母亲肩上,温暖有力。

三十二个小时南下的火车上,雨始终伴随着马内克穿越国土,出山区、过平原。他险些误了火车,因为从镇中心广场开往火车站的大巴遇上泥石流延误了。昨天满以为会是阳光普照、万物青翠,结果未能实现,暴风雨依旧强劲。到达目的地后,他走出喧嚣拥挤的车站大厅,大雨过后,城市的街道闪着湿漉漉的光。

出租车停靠站是空的。他在路沿等车,身边遍地是水洼。他的箱子没地方放,只好两只手换着提。

这时他注意到身后的石板路上有道裂缝,蠕虫源源不断地从里面爬出来,暗红色的身体爬过被雨淋得湿滑的人行道,是环节虫。有几条已被行人踩烂了,还有几十条在源源不断地往外爬,爬过浅浅的积水,从死去的同类身上爬过。

他观察虫子时,时间的齿轮毫不费力地掉转方向,繁忙的人行道变成了迪娜阿姨的浴室。那是他在她公寓度过的第一个早上,他听见她在门外说话,顿时愣住了,同时仍在留意那团扭动着前进的虫子。她后来把他笑话了好一通,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石板缝里的虫子这时几乎都爬了出来,最后几条虫子正慢吞吞地爬向安全的阴沟。

他决定当晚就去看望母亲的娘家亲戚,先完成这个任务,明天他就可以全天陪着迪娜阿姨、伊什瓦和小翁了。

一辆出租车噪声大作地开到他身边。司机一条胳膊耷拉在车窗外,知道有活干,满心期待地看着他。

“去格兰达酒店。”马内克说着打开了车门。

他洗漱更衣,出发去忍受苏打瓦拉家亲戚们热切的嘘寒问暖。整个晚上他都耐心地任由大家叫自己马克,畏畏缩缩地忍受他们的拥抱、拍打和亲昵。那情形有点像犬展,而他是条得了奖的狗。

“我们听见你爸爸去世的消息真是既吃惊又伤心,”亲戚们说,“你们住得那么远,我们连葬礼都不能去参加。实在抱歉。”

“没关系,我能理解。”他想起爸爸过去对苏打瓦拉家亲戚们的评价——毫无生气,像放了气的汽水,快把自己无聊死了。而到头来,爸爸也失去了自己的生气。

马内克突然觉得置身于这幢房子里异常压抑,这次拜访让他精疲力尽。他感觉若是继续跟这群亲戚在一起只怕自己会昏倒,于是他起身伸出手:“很高兴再次跟大家见面。”

“再待一会儿吧,今晚在我们这儿住,”大家挽留他,“这样多好啊。明天早上我们吃煎蛋卷,再做些新鲜的酸甜咖喱虾。”

他坚持拒绝。“我晚饭约了谈生意。明天早晨还有早餐会。我必须得回宾馆了。”

亲戚们对此十分体谅,并且对早餐会这种事深深敬服。他们送他离开,声声祝福,要他尽快再来做客。“可别再让我们等这么多年了。”大家说。

回宾馆的路上,他去了趟航空公司的办公室,核对预订的机票。票务代理向他确认了订票:“是后天的飞机,先生。您的起飞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请您在晚九点前到机场。”

“谢谢。”马内克说。

回到格兰达酒店,他到餐厅吃了一盘羊肉香饭,随后在大厅里读了会儿报纸,然后取了钥匙回房休息。他睡着时头脑中想的是迪娜阿姨,以及伊什瓦和小翁失踪那次他们熬到深夜为再会公司赶制衣服的事。当时的生活真是大写的麻烦。

当年的住处经过翻修,已经完全变了样,马内克迟疑了一阵,怀疑自己搞错了地址。大理石阶梯、保安员、门厅的墙壁嵌着亮闪闪的花岗岩,每间公寓都配有空调,楼顶有座花园——当年的廉租房变成了豪华公寓。

他查看入口处的名牌。那个混蛋房东终于得逞了,他赶走了迪娜阿姨——到头来,她的生活确实糟透了。那裁缝们呢,他们现在在哪里工作?

他回到楼外,绝望渐渐揪住了他的心,太阳照得他头晕。也许迪娜阿姨知道伊什瓦和小翁在哪里。她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她哥哥努斯万家。可是马内克没有他家的地址。再说何必呢——她见到他真的会开心吗?他可以去翻翻黄页。她娘家姓什么来着?

他绞尽脑汁回忆迪娜阿姨的娘家姓氏。她曾经提起过一次。多年前的一天夜里,伊什瓦、小翁和他坐在一起,听她讲述自己的生活。那是晚饭后,她把拼花被摊在膝头,正在往上缝新布块。我从不带着悔恨和苦涩回忆过去。迪娜阿姨如是说,她还说起失去了光明的未来……不对,是蒙上阴云……当时她是个还在上学的小女孩,而她的名字叫——迪娜·史洛夫。

他去了趟药店查看黄页,里面有好几个姓史洛夫的人,不过只有一个努斯万·史洛夫,他记下了地址。售货员说离得不远,他于是决定步行过去。

离开旧城区,道路变得陌生起来。他向一名木匠问路,木匠坐在路边,工具装在麻袋里,大拇指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告诉马内克在下个十字路口右转,过了板球场就是。

虽然这天并没有球赛,但球场外面架起了一顶帐篷。好奇的人在周围徘徊打听,向里面张望。帐篷的入口上方挂着一块牌子,上书:欢迎至高无上的圣人,巴尔·巴巴长老——达显[7]时间上午10点至下午4点。星期天及公共假日无休。

真是位勤劳的圣人啊,马内克心想,不由得好奇这位圣人有什么专长——凭空变出金表,让雕像流泪,还是从女人的乳沟里变出玫瑰花瓣来?

不过这个名字暗示着跟头发有关[8]。他问门口的人:“巴尔·巴巴是谁?”

“巴尔·巴巴是个非常、非常神圣的圣人,”那名引导员说,“他在喜马拉雅山的山洞里冥想了许多年,然后才回到我们中间。”

“他是做什么的?”

“他拥有非常奇妙、非常神圣的法力,您想知道的一切他都能告诉您。只要您把头发放在他神圣的手指间十秒钟就可以。”

“那他怎么收费呢?”

“巴尔·巴巴不收费。”那人受了冒犯似的说,接着又带着油滑的笑容补上一句,“不过欢迎您向巴尔·巴巴基金会捐款,捐多捐少都可以。”

马内克越发好奇,便进了帐篷。他打算简单看一眼就走——用小翁的话来说就是,见识下城里最新鲜的骗术。要是把自己在这里的见闻讲给裁缝们听,肯定会很有趣。八年过去了,他们还可以为同一件事而开怀大笑。

帐篷里面的人远不如外面多。屏风前只有寥寥数人,等着拜见坐在屏风后面的非常、非常神圣的巴尔·巴巴。马内克心想,每名顾客冥想十秒钟,以这样的速度推断,花不了多长时间。这种达显与开解是流水线作业。

他开始排队,不多时就轮到他了。屏风后面的人身穿藏红色的僧袍,秃头,胡须剃得一干二净,甚至连眉毛和睫毛也拔得干干净净。无论脸上还是僧袍下面露出来的皮肤,都看不见一根毛发。

尽管那人的脸光滑得出奇,但马内克还是认出了他。“你是那个头发贩子拉加拉姆!”

“哎?”巴尔·巴巴一惊,不那么神圣的呼喊声脱口而出。他很快恢复了镇定,抬起头,一边姿态优雅地做着手势,一边安详地朗声说道:“头发贩子拉加拉姆已经遁世了,他摒弃了这一世的喜悦与悲伤、罪恶与善行。为什么呢?为了让巴尔·巴巴转世,用他卑微的天赋帮助世人走上解脱之路。”

说完这番话,他不再摆出故弄玄虚的姿态,探头用正常的声音问:“不过你又是谁呢?”

“还记得伊什瓦和小翁吗?在上一世——你收头发的那一世经常借钱给你的那两名裁缝?我跟他们同住一间公寓,”头发贩子还没反应过来,马内克又说,“我留了胡子。也许是因为这个你才没认出我来。”

“不可能。任何发型和胡子都骗不过巴尔·巴巴,”他派头十足地说,“那么你想问我什么问题呢?”

“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你试试看。来啊,只管问。问失业、健康、姻缘、妻子、孩子、教育,什么都行。我都能给你答案。”

“我已经有了答案。我要寻找的是问题。”

巴尔·巴巴怀疑地瞟了他一眼,光滑的面孔蒙上一层厌烦的阴影——这种故作高深的话向来是他才会说的。不过他克制着不悦,重新挤出必不可少的睿智笑容。

“转念一想,我确实有个问题,”马内克说,“若是有人像你这样没有头发,你该怎么帮他们呢?”

“那只是个小麻烦。巴尔·巴巴基金会以成本价出售生发药水——邮寄和分销额外收费。药水用喜马拉雅山上的珍稀草药制成,具有奇效,只要几个星期,光头就能长满浓密的头发。到时候那人再到这里来,我拿着新长出的头发冥想一会儿,再回答问题。”

“那你会不会想把头发剪掉,用来收藏呢?”

巴尔·巴巴火了。“那是另一世、另一个人的事。全都过去了,你听不懂吗?”

“我明白了。那你从山里回来之后有没有去看过伊什瓦和小翁?说不定他们有问题要问你。”

“巴尔·巴巴可没有闲情逸致去走亲访友。他注定要留在这里,好让人们有达显的机会。”

“好吧,”马内克说,“既然如此,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外面还有几千人在等着呢。”

“愿你早日达成心愿,享受极乐。”巴尔·巴巴说着举起一只手,摆出超然物外的姿态与马内克作别——他的眼睛却仍然充满怒火。

马内克决定明天早上再来,把小翁和伊什瓦也带来——他明晚才去机场,有的是时间。到那时的场景保证可笑至极,戳穿巴尔·巴巴这副虚假的面孔肯定有趣极了。煞一煞他的威风,叫他不要忘本。

离开帐篷要走后门,马内克从坐在写字台前的男人身边经过,那桌子摇摇晃晃,上面堆满了信纸和信封。马内克盯着那人看,努力回忆他们在哪里见过面。接着他注意到那人衬衫的口袋里插着一个塑料笔盒,里面装着许多钢笔和圆珠笔。他忽然想起来了——火车、声音沙哑的同行者。

“打扰了,你是名校对员,对不对?”

“从前是,”那人说,“瓦森特劳·瓦尔米克,很乐意为您服务。”

“你不认得我了,因为我留了胡子,不过我是那个多年前跟你一起坐火车的职校学生,当时你坐车去找专家治喉疾。”

“不必再说了,”瓦尔米克先生开心地微笑起来,“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从没有忘记你。那趟旅途我们谈了很多,是不是?”他呵呵笑着拧开了钢笔帽,“你知道吗,遇见一个愿意倾听自己故事的人真是太难了。一旦陌生人讲起自己的人生经历,大多数人都会不耐烦的。不过你是个绝佳的倾听者。”

“哦,我听得很开心。你的故事把旅途变短了。再说,你的人生确实很精彩。”

“你心地真好。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并不存在不精彩的人生。”

“你来试试我的。”

“我很乐意。有时间你一定要把你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给我听,一点儿都别删减。你一定要讲。我们定个日子碰头。这非常重要。”

马内克笑笑。“为什么这么重要呢?”

瓦尔米克先生瞪圆了眼睛。“难道你不知道?这件事至关重要,因为这样能帮你回想起自己究竟是谁。然后你才能继续前行,而不必害怕在不断变幻的世界里迷失自我。”

他顿了顿,摸摸装笔的衣兜。“我一定是受了神的照拂,因为我曾经两次完整地讲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第一次是和你在火车上,后来是跟一位和善的女士在法院的院子里。不过那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十分渴望再遇见一位新的倾听者。啊,没错,分享人生经历能够弥补一切。”

“这是怎么办到的?”

“要问是怎么办到的,我也不确定。不过我在这里能感受得到。”他说着又把手放在了衬衫口袋上。

他的钢笔能感受到这些?接着马内克才反应过来,校对员指的是自己的心。“那你现在都忙些什么呢,瓦尔米克先生?”

“我负责巴尔·巴巴的信函业务,他也通过信件做预言。人们把剪下来的头发寄过来,我打开信封,丢掉头发,兑现支票,然后针对他们的提问写下答案。”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非常喜欢。我的表达不受任何限制。任何写作形式我都可以用在回信中——短文、散文诗、诗散文、格言,都可以,”他拍拍装笔的衣兜继续说道,“我的小宝贝们下笔有神,创造出一个又一个故事,在收信人眼里,这些故事比他们可悲的现实生活更加真实。”

“见到你我很高兴。”马内克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你一定要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也许明天吧。我打算带两个朋友来见巴尔·巴巴。”

“很好,很好。明天见。”

来到出口处,引导员拿起一只铜碗,里面放着几枚硬币。“捐多捐少都欢迎。”

马内克丢了几枚硬币进去,觉得自己这钱花得很值。

马内克按响门铃后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开门。那干瘦的身形跟他八年前离开时迪娜阿姨的样子判若两人。八年的时光固然会改变人的容貌,可是这——这不只是改变,这根本就是摧残。

“什么事?”她探身问道。她的镜片足有他记忆中的两倍那么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只有针尖大小。白发已经彻底取代了原来的黑发。

“阿姨,”他喉咙哽咽,声音呜哑,“我是马内克。”

“什么?”

“马内克·科拉——你的房客。”

“马内克?”

“我留了胡子,所以你才没认出我来。”

她凑近些。“没错,你留了胡子。”

他听出她语气冷淡。我居然心存幻想,真是愚蠢,他心想。“我去了你的公寓……结果……你不在。”

“我怎么可能在那儿?那又不是我的公寓。”

“我想再见你一面,还有裁缝们,还有——”

“已经没有裁缝了。进来吧。”她关上门,迈着小心翼翼的碎步,摸索着墙壁和家具辨认方向,带他走进了幽暗的门厅。

“坐,”来到客厅后,她说,“你怎么突然来了。凭空冒出来的。”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责备,点了点头,没有辩解。

“你那胡子应该刮掉,长得像个刷厕所的刷子。”

他哈哈大笑,她也跟着笑了,只是微微一笑。见她还是那样说话不饶人,马内克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这并未完全打消先前的寒意。他们所在的房间富丽堂皇,家具华丽复古,玻璃陈列柜里摆着古董瓷器,墙上挂着一张精美的波斯真丝挂毯。

“下次你再见到我,我保证把胡子刮掉,阿姨,我向你保证。”

“也许那时我就能快点认出你来,”她使劲调整头上的发卡,把它别整齐,“我的眼睛如今糟透了。你逼着我吃的那些胡萝卜算是浪费了。这双眼睛谁也救不了。”

他试探着又笑起来,然而这次她没有跟着一起笑。

“你过了这么久才来。要是再过几年,我就根本看不见你了。即使是现在,你也只是房间里的一道影子。”

“我不在这儿,在波斯湾工作。”

“那边怎么样?”

“那边……那边——空荡荡的。”

“空荡荡的?”

“空荡荡的……像片沙漠。”

“可那里本来就是沙漠国家,”她顿了顿,“你在那边没给我写信。”

“对不起。不过我没有给任何人写信。我觉得非常……非常没必要。”

“是啊,”她说,“没必要。再说我的地址也变了。”

“你的公寓究竟怎么了,阿姨?”

她告诉了他。

他探过身低声问:“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努斯万对你好吗?”他又把声音压得更低:“他给你的吃的够吗?”

“你不用压低声音,家里没人,听不见你说话,”迪娜摘下眼镜用裙摆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东西够吃,反倒是我的饭量小。”

他颇不自在地挪挪身子。“那伊什瓦和小翁呢?他们现在在哪里工作?”

“他们不工作。”

“那他们靠什么度日,特别是小翁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

“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他们成了乞丐。”

“不好意思——阿姨,你说什么?”

“他们现在都成了乞丐。”

“不可能!这太疯狂了!我说——他们沿街乞讨难道不感到丢人吗?既然没有缝纫活,他们就不能做别的工作吗?我是说——”

“你不了解他们的经历,就想对他们指指点点?”迪娜打断了他。

她尖刻的语气克制住了他冲动的情绪。“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讲话时,寒意如同利刃,刺穿他的五脏六腑。他呆呆地坐着,活像身边玻璃橱柜里摆放的塑像摆件。

她讲完后,他迟迟没有动静。她探过身摇晃他的膝盖。“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他轻轻点点头。她的眼睛没有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于是她又不耐烦地问了一遍:“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啊,还是我说的都是废话?”

这一次马内克出声回答了她:“听了,阿姨。我听着呢。”他的声音毫无生气。

声音跟他的面容一样空洞,她心想。“即使见到他们,你也认不出他们了。伊什瓦身材萎缩,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双腿——他整个人都萎缩了。小翁倒变得胖乎乎的,那是阉割带来的副作用之一。”

“没错,阿姨。”

“你记不记得我们过去一起做饭?”

他点点头。

“你还记得那些小猫吗?”

他又点点头。

她再次试图唤醒他。“几点了?”

“十二点半。”

“要是你不着急的话,你能见到伊什瓦和小翁。他们一点钟会到这里来。”

他的声音重新有了情感,却不是她期盼听见的那种情感。“真抱歉——我不能久留,”他的拒绝带着一丝恐惧,字句慌张地脱口而出,“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趁明天的飞机起飞之前。我母亲的娘家亲戚,还要买东西,还得去机场。我还是下次再来吧。”

“下次。是啊,好吧。下次我们都等着你。”

他们起身穿过门厅。“等一下,”走到门口时迪娜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小心翼翼地迈着碎步走回来。“你把这个落在我的公寓了。”

是阿维纳什的象棋。

“谢谢。”他身子打晃,但声音还是保持着平静。他伸手接过棋盘和红棕色的胶合板棋盒。接着他又说:“其实我也不需要它了,阿姨。你留着吧。”

“我留着它有什么用呢?”

“送给别人……送给你侄子?”

“薛西斯和扎里尔不下棋。他们都是大忙人。”

马内克点点头。“谢谢。”他又说了一遍。

“不客气。”

他犹豫不决,把盒子拿在手里转啊转,手指轻轻抚摸着盒子的边缘。“再见了,阿姨。”

她沉默地点点头。马内克探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迪娜抬起手,仿佛在挥手作别,她退后一步,开始缓缓地关门。马内克转过身,快步走上了铺着鹅卵石的走道。

他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停下了脚步。他在小路尽头的大树下停下脚步,一只鸟儿在枝杈间唱歌。他听着鸟鸣,凝视着手里的棋盘和棋盒。有东西落在他头上,他连忙闪身躲开第二泡鸟屎。他摸到了那摊黏糊糊的东西,一边用树叶擦净头发一边抬头看。树上只有一只乌鸦,唱歌的那只鸟儿已经飞走了,他不禁琢磨究竟是哪只鸟弄脏了自己的头发。爸爸过去常说寻常乌鸦的屎能够带来不同寻常的好运气。

他瞥了一眼手表:差二十分钟到一点。伊什瓦和小翁很快就要来了,要是在这里多待几分钟他就能见到他们,而他们也会见到他。可是——到时他该说些什么呢?

宅邸外面的街道一片宁静,他顺着人行道缓步前行,走到马路尽头,又折回来往迪娜阿姨家走。来回走了几圈之后,他看见两名乞丐转过了主路的街角。

其中一个瘫坐在低矮的轮板底座上,他没有腿。另一个把绳子背在肩上拉着轮板前行,他肥胖的身材看上去很不自然,仿佛身上穿着加了垫料的大码衣服。他胳膊下面夹着一把破雨伞。

我该说什么呢?马内克绝望地问自己。

他们越走越近,坐在轮板上的乞丐把铁皮罐里的硬币晃得叮当响。“噢,先生,赏点儿零钱吧?”他羞涩地抬头望着马内克乞求道。

伊什瓦,是我啊,马内克!你不认得我了吗?这些话在他脑海中徒劳地盘旋,却找不到出口。说话啊,他命令自己,说什么都行!

另一名乞丐也开了口:“先生!嘿,给点儿钱吧!”他的声音很高,语气不饶人,跟他四目相对,眼神里带着取笑的意味。他们满怀期待地停下脚步,伸出手,铁罐哗啦作响。

小翁!酸柠檬似的面孔,我的朋友!难道你已经把我忘了吗!

他心中充满了饱含爱、忧伤和希冀的话语,却像顽石般沉默。

没有腿的乞丐咳嗽几声,吐了口痰。马内克瞥见了他吐出的痰里面带着一丝血色。轮板滚动着从他身边走过,他看见伊什瓦坐在垫子上。不,那不是垫子,那东西肮脏破旧,折成坐垫大小。是那条拼花被。

等一等,他想呼唤他们——等等我。他想追上他们,跟他们一起回到迪娜阿姨家,告诉她自己改了主意。

他什么都没做。伯侄俩转弯走上铺着鹅卵石的走道,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听见轮子咯咯嗒嗒地滚过凹凸不平的石子。声音停止,他继续往前走。

马内克走过板球场,走过巴尔·巴巴的帐篷,走过坐在路边的受伤木匠,急匆匆地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他看见了维什兰餐厅崭新的霓虹灯招牌。看样子那地方如今已是家生意兴隆的餐厅,吞并两侧的店铺,扩大了店面,灯泡在午后的阳光里徒劳地嗡鸣闪烁。霓虹灯下的小招牌上写着:欢迎用餐畅饮,店内冷气开放。

他走进店里,被引到桌边坐下,玻璃桌面亮闪闪的。一名干净整洁、穿着制服的服务员上前来,手里拿着份光面大菜单。马内克把象棋放在身边的空椅子上,点了一杯咖啡。

正值午餐时段,餐厅里一派繁忙景象。服务员端着一杯水匆匆赶回来。“咖啡正在现煮,先生,过两分钟就好。”

马内克点点头。收银台背后高架子上有台扬声器,正在播放乏味的轻音乐,根本盖不住餐厅里的喧嚣。他环顾周围的桌子,看着身穿衬衫、夹克,打领带的办公室职员起劲儿地吃着饭,伴着餐具碰撞声热切地交谈——谈的都是办公室里的话题,管理层的猫腻和物价津贴,预算和推广。这是个全新的客户群,跟过去在这里吃饭的低等杂工和浑身汗津津的劳工已是云泥之别。

咖啡上来了。马内克加了糖,搅拌片刻,呷了一口。在近旁徘徊的服务员立刻凑上前来。“合口味吗,先生?”

“很好喝,谢谢。”

那人整理了桌上的盐瓶和胡椒瓶,又使劲擦了擦烟灰缸。“我说,先生,总理的儿子接管政府了,您觉得他会是位好领导吗?”

“谁知道呢。我们只能等着瞧了。”

“这倒是。人们总是说一套做一套。”他说完便去照应其他桌子了,那张桌子的顾客已经吃完饭。马内克看着他把盘子摞起来,加上另一张桌子的盘子,再加上另一张的,然后端着盘子摇摇晃晃地向厨房走去。

他很快便回来,看见马内克喝了一半的杯子。“要来点儿吃的吗,先生?”

马内克摇摇头。

“我们还有美味的冰淇淋。”

“不用了,谢谢。”过于热情的服务让他有些厌烦——他觉得服务员彬彬有礼的微笑也是改头换面的维什兰店内装饰的一部分。在这里,他孤身一人。在昔日的维什兰,他总是有小翁和伊什瓦为伴。在许多个午后,他们坐在唯一一张臭烘烘的餐桌旁。尚卡尔在门外滑着轮板,挥着残缺的手,扭动截肢的双腿,微笑着摇晃铁皮罐。再后来便是尚卡尔葬礼上的柴火堆。祭师在唱诵,檀香木在燃烧,烟雾散发出香气。圆满。父亲的火化仪式上没有这个场景,露天的柴火堆确实效果更好。对活着的人来说更好……

一伙顾客乱哄哄地推开椅子起身走了,新的一伙人随即填补了腾出的空位。他们直呼服务员的名字,显然是常客。马内克拿起红棕色的胶合板棋盒,推开滑盖,随手拿出一枚棋子。是个卒子。他拇指和食指捏着棋子来回捻,细看底下已经脱落的绿色毛毡。

服务员也看见了。“您应该用骆驼牌胶水来粘,先生,这样才结实。”

马内克点点头。他喝光剩下的咖啡,把卒子放回棋盒里。

“我儿子也玩这个。”服务员自豪地说。

马内克抬起头。“哦?他有自己的象棋吗?”

“没有,先生,太贵了。他只在学校里下棋,”他见杯子空了,便又递上菜单,“两点了,先生,厨房要午休了。我们有好吃的铁锅鸡,还有香饭,或者来点儿小吃?羊肉卷、炸蔬菜配酸辣酱、炸蔬菜配面包?”

“不用了,再来一杯咖啡就好。”马内克起身往后面走,去找厕所。

厕所有人。他在过道处等着,在那里他能看见厨房里忙碌的景象。帮厨满头是汗,切菜、油炸、搅拌,忙个不停。一个瘦巴巴的小男孩倒掉剩菜,把盘子放进水槽里浸泡。

尽管厨房里的装修材料换成了铬合金、玻璃和荧光灯,但维什兰仍然保留了一丝往日的气息,马内克心想——炉灶用的还是煤油和煤球。厕所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走了进去。

他出来时,离厨房最近的桌子腾了出来,他决定在那里坐下。服务员冲上来提醒他第二杯咖啡已经放在另一张桌子上等着他了。

“我在这里喝。”马内克说。

“可是这里不好,先生。这里厨房的噪音大,还有味道。”

“没关系。”

服务员照做了,取来了咖啡和象棋,然后退下去跟同事嘀咕顾客们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有人向厨房高声呼喊,点了一份肉串。帮厨给炉子添了煤,燃起来之后又取出几块放在烧烤炉里,上面架着串满大块羊肉和羊肝的扦子。一扇风,煤块燃得更欢了。

瞧那煤块发光的样子,马内克心想——仿佛一个会呼吸、有心跳的活物。起初烧得不猛,热量也不够,接着发出强烈的红光,噼啪作响,吐着火舌,散发出热量与激情,改变形状,咄咄逼人,吞噬周遭。再后来——陷入沉寂,散发出温和的热量,顺服,最后归于彻底的宁静。

维什兰的午餐时段结束了。三点一过,服务员就开始带着歉意与蹩脚的幽默感暗示他。“大家早就赶回办公室了,先生,”他笑着说,“都怕老板找麻烦。只有您留了下来,您肯定是个大老板吧?”

是啊,只有我留下了,马内克想。只有慢车会被落在后面。

“您在休假吗?”

“是的。麻烦结下账。”他又向厨房里瞥了一眼。炉灶已经熄灭,帮厨正在清理厨房,准备晚餐时段再营业。烧烤架上的煤块已烧成了灰。

两杯咖啡总共六卢比。马内克往碟子里放了十卢比,然后向门口走去。

“等一等,先生,等一等!”服务员呼喊着追赶他,“先生,您的钱包忘在椅子上了!还有您的棋!”

“谢谢。”马内克接过钱包放在裤子后面的口袋,又接过象棋。

“您今天丢三落四的,”服务员笑着说,“当心啊,先生。”

马内克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打开门,走出凉爽的维什兰,迈进了午后阳光炽烈的怀抱。

渐渐地,马内克在人行道上越来越难走了。他发现自己是逆着人流走的。他在城市的街道上游荡,暮色渐渐降临,人们急匆匆地拥出办公楼,往家里赶。他的手表显示正是六点一刻。他转身向火车站走去,任凭身后的人流推着自己前进。

晚高峰最拥挤的时段已经过去,但天棚高挑的车站大厅仍随着火车的轰隆声震响。售票窗口排着队。他想起自己曾听过一个关于逃票乘车的故事。

他离开队伍,推搡着穿过人群来到站台上。告示牌上写着下一班是特快列车,不停靠本站。

他打量着等车的乘客——有沉迷于报纸中的,有摆弄行李的,有喝茶的。一位母亲揪着孩子的耳朵训斥。遥远的轰隆声隐隐入耳,马内克来到站台边缘。他望着铁轨。它们闪闪发亮,仿佛充满希望的生活,向两头无尽地延伸。铁轨在碎石之上延伸,串起乌黑破旧的枕木。

他发现身边站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深色眼镜,不禁纳闷儿她是不是盲人。她站在离轨道这么近的地方很危险——也许他应该帮她找个安全的地方。

那女人笑笑说:“快车,这站不停。我看过告示牌了。”她说着退后一步,同时伸手示意他也往后退。

看来不是盲人,只是打扮时髦而已。马内克向她还以一笑,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把象棋抱在胸前。远处的特快列车已经转过弯,依稀可见。轰隆声越来越响,随着列车驶近,渐渐变成了咆哮声。第一节车厢驶进车站时,他走下站台,来到了闪亮的银色铁轨上。

第一个发出尖叫的是戴深色眼镜的老妇人。接着,气压制动器的尖叫声盖过了其他一切声响。特快列车滑行了几百码才停下来。

在最后一刻,马内克想,阿维纳什的象棋还在我这里。

石子路和人行道的交会处有棵树,小翁放下用来拉伊什瓦的纤绳,在树下等待,惊动了他们头顶浓密的树叶间的那只鸟儿。他们缠着过路人要钱,时不时瞥一眼路人的手表。

一点钟,他们离开人行道,轮板滑过颠簸的石子路。史洛夫宅邸的树丛和花园的围墙遮住了他们的身影,不会被邻居发现。他们径直来到后门,紧靠屋侧,轻轻敲了敲门。

迪娜连忙让他们进屋。她给他们倒了水。伯侄俩喝水时,她从橱柜上取下露比日常用的盘子,盛了些小扁豆汤。她暗自琢磨,不知还能这样做多久而不会被露比和努斯万发现。“有人看见你们进来吗?”

他们摇摇头。

“快点儿吃,”她说,“我嫂子今天回来得比平常早。”

“真好吃。”伊什瓦把盘子放在大腿上小心翼翼地端平,说道。

小翁哼了一声表示赞同,又加上一句:“烤饼有点儿干,不如昨天的好吃。你是不是没按照我的方法做?”

“这家伙觉得自己什么都懂。”迪娜向伊什瓦抱怨。

“没办法,”伊什瓦笑着说,“谁叫他是做烤饼的世界冠军呢。”

“这是昨晚剩下的,”迪娜说,“我没做新的。今天来了位客人,你们保证想不到是谁。”

“马内克。”他们说。

“我们半小时之前亲眼看见他走的。尽管他留了胡子,我们还是认出了他。”伊什瓦说。

“你们没跟他说话?”

他们摇摇头。

“他没认出我们,”小翁说,“要么就是故意不理我们。我们甚至还说了‘先生,赏点儿零钱吧’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你们的变化太大,已经不是他记得的样子了,”迪娜说着拿起放烤饼的托盘,“再吃一张。”伊什瓦拿了一张饼,撕成两半跟小翁分着吃。

“我告诉过他你们一点钟会来,”迪娜继续说,“我问他要不要等你们,但他赶时间。他说下次吧。”

“下次见面也不错。”伊什瓦说。

小翁气愤地耸耸肩。“我们认识的那个马内克今天就会等我们的。”

“没错,”伊什瓦说着,刮净盘子里最后一点扁豆汤,“不过他毕竟走得那么远。要是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也会变的。距离这东西很难对抗,我们不该怪他。”

迪娜也同意。“好了,记住,明天是星期六,所有人都在家——接下来两天你们千万不要来。”她把他们的盘子放进水池,开门放他们出去。

“喂喂,”伊什瓦说,“这是怎么回事?”他坐的拼花被开线了,缠住了一只轮子。

“我看看。”小翁弯腰抽出被子,大伯用胳膊微微撑起身体。他们找到了开线的那块布。

“幸亏你看见了,”迪娜说,“不然那一块就要彻底掉下来了。”

“这个很好补,”伊什瓦说,“迪娜女士,能不能借你的针用一下?几分钟就行。”

“现在不行。我跟你说了,我嫂子今天要提前回家。”不过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取来一只插着针的线轴。“拿上这个,”她说着帮他们打开门,“别忘了雨伞。”她把伞塞进小翁怀里。

“这东西昨晚派上了大用场,”小翁说,“我用它击退了一个想抢我们硬币的贼。”他拿起绳索往前拉。伊什瓦用舌头和牙齿弹出声声脆响,模仿牛车的声音。侄子用脚刨着地面,来回甩头。

“别闹了,”迪娜责备道,“要是你们在路上也这副样子,人家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的。”

“走吧,我忠实的牛儿,”伊什瓦说,“迈开蹄子前进,不然我可要给你喂鸦片了。”小翁咯咯直笑,拖着胖乎乎的身体小跑起来。他们来到大路才不再开玩笑。

迪娜摇摇头,关上了门。这伯侄俩每天都能把她逗笑,跟过去的马内克一样。她把两只盘子洗净,放回橱柜上,等努斯万和露比吃晚餐时再用。然后她擦擦手,决定先打个盹儿再开始做晚饭。

【注释】

[1] 1984年6月初,为了打击锡克教分离主义者,印度军方奉总理英迪拉·甘地的命令,突击位于旁遮普邦的锡克教圣地哈曼迪尔寺(俗称金庙),这次军事行动被称为“蓝星行动”。在行动中,军队、平民和武装分子均有伤亡,金庙也遭到毁坏。此后安全顾问曾提议撤走总理身边的锡克教人士,但为了避免加剧印度教和锡克教之间的矛盾,总理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同年10月31日,英迪拉·甘地遭到锡克教保镖刺杀身亡。

[2] 锡克教分裂主义运动,目的是在旁遮普邦等地建立起名为卡利斯坦的锡克教国家。

[3] 琐罗亚斯德教的青少年教徒在成人仪式时会穿上一种白色短袖上衣(sudra,或sudreh),并系上一条羊毛制成的细腰带(kusti)。

[4] Harijan,意为“神的子女”,指印度的低种姓人群。为了破除种姓歧视,圣雄甘地提出用“哈里贞”取代以往的歧视性称呼。

[5] 一个生活在喜马拉雅山脉地带的民族。由于常年生活在高山地带,许多夏尔巴人以登山向导为业。

[6] 昆达里尼能量(Kundalini Shakti)是印度教中的概念,常以女神或沉睡的蛇为象征。是生命力的象征、性力的来源。传统印度教认为昆达里尼蜷曲在人脊椎骨的末端,通过修习瑜伽将其唤醒,沿体内的能量中枢“脉轮”上升,最终达到梵我合一的境界。

[7] 达显(Darshan)的字面意思为“注视”,引申含义为面见圣人、感受神的注视。

[8] 巴尔·巴巴(Bal Baba)的名字与印地语中的“头发”(baal)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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