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历史研究 > 大地之上

第十五章 计划生育

第十五章 计划生育

裁缝伯侄刚把行李箱从车厢里拖到站台上,一个长着络腮胡子、身形憔悴的人就向他们奔了过来。“总算来了,”那人欣喜地拍着手说,“你们总算来了。”

“阿什拉夫叔叔!我们本想去铺子里给您一个惊喜呢!”他们把行李拖到一旁,握手、拥抱、开怀大笑,没别的原因,仅仅出于重逢的喜悦。

伊什瓦和小翁是唯一在这站下车的乘客。两名在水龙头旁边休息的挑夫蹲着没动,他们本能地感觉到这些人不需要自己的服务。睡意蒙眬的小车站在火车头有节奏的鼓动声中渐渐醒来。小贩们将火车团团围住,出售水果、冷饮、茶水、小吃、冰沙、太阳镜和杂志,空中充满了他们的叫卖声。

“走,”阿什拉夫说,“咱们回家吧,你们肯定累坏了。咱们先吃饭,然后你们可以慢慢给我讲城里的新鲜事。”

一个女人挎着一小篮无花果在他们身边吆喝:“无花果!”尖利的喊声中起初带着哀求的意味,随着他们从她身边走过,那声音里渐渐带了指责的意味。她不再继续向他们吆喝,而是开始向车上的乘客兜售。乘客们被框在车窗里,像移动画廊里的肖像画。那女人贴着车厢慢跑,篮子抵在胯骨上,像婴儿似的上下颠簸。守卫吹响哨子示警,把一条在铁道旁打盹的奶油色杂种狗吓了一跳。它懒洋洋地挠挠耳后,面孔皱成一团,像男人刮胡子时的表情。

“叔公,您真是个天才,”小翁说,“我们在信上没告诉您到达的日期,您却还是接到了火车。您怎么知道我们会今天来呢?”

“我不知道,”阿什拉夫笑着说,“但我知道是在这个星期。而火车每天都是这个时间进站。”

“这么说您每天都在这里等车?那裁缝铺怎么办呢?”

“生意不忙。”阿什拉夫伸手帮他们拎行李。他的手上青筋暴露,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哨声再次响起,火车隆隆驶过。小贩们纷纷散去。火车站渐渐从睡意蒙眬重归荒凉,犹如一座人去楼空的房子。

但这种空虚感是短暂的。渐渐地,十几个身影从阴暗的小屋和仓库里显现出来。这些人身上裹着破布,弯下脆弱的腰身爬下站台边缘,来到铁轨上,有条不紊地沿着一条条枕木向前走,搜寻火车沿途留下的杂物,不时弯腰捡起旅客扔掉的废物。每当两个人的手碰巧捡起同一件宝物,他们定会争夺一番。火车靠站时厕所停靠的位置下方的枕木和碎石湿漉漉的,散发着臭气,苍蝇嗡嗡地在附近飞舞。衣衫褴褛的拾荒大军捡起离去的列车抛下的废纸、残羹剩饭、塑料袋、瓶盖、碎玻璃,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被他们装进了麻袋,然后这些人重新隐没在车站的暗处,一边分拣捡到的东西一边等待下一班列车进站。

“看来你们在城里过得不错,是不是?”他们穿过道口来到铁路的另一侧,阿什拉夫说道,“你们俩看起来都很有精神。”

“叔叔,您的眼神把我们看得太好了。”伊什瓦说。阿什拉夫颤抖的手让他很难过。裁缝们不在的日子里,阿什拉夫的年纪占了上风,压弯了他的肩膀。“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倒是您,过得怎么样呢?”

“以我现在的年纪来说,过得好极了。”阿什拉夫挺直腰板拍了拍胸脯,但驼背几乎立刻又回来了,“你呢,小翁?你当时那么不愿意去城里。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脸上容光焕发,多么健康啊。”

“那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寄生虫把地方腾出来了。”他饶有兴致地解释了驱虫药击败寄生虫的过程。

“你一年半没见到叔公了,见了面却只给他讲你的肠虫?”

“这有什么?”阿什拉夫说,“健康才是头等大事。看看,在这里,你们永远也别想买到这么有效的驱虫药。这又是个让人为你们进城而高兴的原因,不是吗?”

走到寄宿公寓附近,伊什瓦和小翁放慢了脚步,阿什拉夫却拉着他们往裁缝铺的方向走。“浪费钱去睡净是臭虫的床干什么?来跟我一起住。”

“这太麻烦您了。”

“一定要来——你们还要用我的房子办婚礼呢。就当是帮我个忙。我这一年过得太孤独了。”

“蒙塔兹婶婶听见您这么说可要不高兴了,”小翁说,“她的陪伴难道不算数吗?”

阿什拉夫的笑容蒙上了一丝困惑。“你们没收到信吗?我家蒙塔兹去世了,就在你们离开大约六个月之后。”

“什么?”裁缝伯侄顿时停下脚步,行李从手中坠落,行李箱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小心!”阿什拉夫弯腰去扶,“可是我给你们写信了啊,寄给纳瓦兹,让他转交的。”

“他没给我们。”小翁气愤地说。

“也许是信来得迟了——我们搬去棚户区之后才寄到的。”

“那他也可以给我们送来啊。”

“没错,可谁知道他究竟收没收到信呢。”

他们不再猜测,轮流拥抱了阿什拉夫。每人在他的面颊亲吻了三下,既是为了安慰他,也是为了安慰自己。

“你们一直没回信,我还挺担心的,”他说,“我猜你们肯定非常忙,忙着找工作。”

“无论多忙,要是我们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回信的,”伊什瓦说,“我们肯定会回来看您的。这太糟糕了——我们本该回来参加她的葬礼的,她对我就像母亲一样,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走……”

“你这就是在说傻话了。谁也不能预见未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阿什拉夫向他们讲述了蒙塔兹婶婶从生病到病逝的经过。随着他讲述丧妻之痛,他们渐渐明白了他为什么每天都来车站迎接他们的火车: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与时间这个摧残人的家伙较劲呢。

“说来也怪。我家蒙塔兹在世的时候,我整天一个人坐着,有时缝衣服,有时读书。她就在后屋忙活自己的事,做饭、打扫、祷告。可我们并不觉得孤独,日子过得很轻松。我只要知道有她在就够了。而现在,我真想她啊。时间这东西实在不可靠——我希望它飞逝的时候,它却像胶水一样黏着我,真善变啊。有时候,时间像条线,把我们的生活编织成一年年、一月月;有时它又像根橡皮筋,可以随心所欲地拉长。时间可以是小女孩绑头发用的漂亮发带,也可以是你脸上的皱纹,偷走你青春的容光和头发,”他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可是到头来,时间就是套在人脖颈上的绳索,慢慢地勒紧。”

伊什瓦的内心五味杂陈——内疚、悲伤以及横亘在他自己未来人生道路上的老年时光涌上心头。他真希望自己能安慰阿什拉夫叔叔,说他们再也不会留下他孤身一人了,但他只是说:“我们想去蒙塔兹婶婶坟前祭拜一下。”

这个请求让阿什拉夫很高兴。“下个星期就是她的忌日。我们可以一起去。不过你们大老远赶回来是为了办喜事的。我们还是先谈喜事吧。”

他决意不让这个悲伤的消息扫大家的兴致。他解释说,三天后就要与四个备选的家庭会面。“起初,他们当中有些人不太放心——我一个穆斯林,却为你们牵线——你懂的。”

“他们怎么能这样?”伊什瓦愤愤不平地说,“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一家人吗?”

“刚开始不知道。”阿什拉夫说。不过旁人了解他们多年来的交情,向那几家人解释说不必为此担心。“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你肯定着急了吧,”他半开玩笑地戳戳小翁的肚皮,“你还要再耐心等几天。真主在上,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我不担心,”小翁说,“跟我讲讲这里的新鲜事吧。镇上有什么变化?”

“没什么,只是新开了个计划生育中心。我猜你对这个不感兴趣,”阿什拉夫呵呵笑着说,“至于别的,有好有坏,还是老样子。”

小翁远远望见了他们那条街,接着看见了穆扎法尔裁缝铺的招牌,心里一阵激动,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走在前面,向五金店老板、杂货铺老板、磨坊主、煤油店老板一一打招呼,他们也都从门口探身出来,七嘴八舌地向他道喜。

“你们饿了就告诉我,”阿什拉夫说,“我做了些扁豆汤和米饭,还有你们最爱吃的腌芒果。”

小翁舔舔嘴唇。“回来真好啊。”

“你们能回来我也很开心。”

“是啊,”伊什瓦说,“您知道吗,叔叔,迪娜女士很善良,我们跟她相处得非常融洽,但这里还是不一样。这里是我们的家,我在这里感觉更放松。在城里,我每次出门都有些害怕。”

“什么呀,老兄,你就是被那些麻烦吓怕了。别想那些事了,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什么麻烦?”

“没什么,”伊什瓦说,“我们以后再给您讲。来吧,我们先吃饭,不然扁豆汤要变干了。”

他们坐在裁缝铺里一直聊到深夜,伊什瓦和小翁故意把他们遇到的磨难讲得轻描淡写。他们这样做是出于本能,他们不想让阿什拉夫叔叔太痛苦,因为他每听他们讲述一件事,总会感同身受地跟着龇牙咧嘴。

午夜时分,小翁困得开始频频点头,阿什拉夫建议大家上床睡觉。“我这个老头子可以坐一个通宵听你们说话,我不用睡多少觉。但是你们两个必须得休息了。”

伊什瓦搬开椅子,腾出地方准备打地铺。阿什拉夫却拦住了他。“睡在这儿干什么?楼上只有我自己。上来吧,”他们爬上台阶来到楼上的房间,“过去这里的生活多热闹啊。有蒙塔兹,有我的四个女儿,还有两名学徒。那时候我们多开心啊,不是吗?”

他从散发着樟脑味的箱子里取出床单和毯子。“女儿们出嫁以后,我家蒙塔兹就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了。她真细心啊——每年她都会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晾晒,再换上新的樟脑丸。”

小翁的脑袋刚沾枕头他就睡着了。“我看到他,就想起了你和纳拉扬,”阿什拉夫低声说,“你们小时候第一次到这里来,还记得吗?吃完晚饭你们就下楼到铺子里,铺开床垫。你们睡得那样安详,仿佛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对我来说,这是你们最高的赞扬。”

“您和蒙塔兹婶婶把我们照顾得那么好,这里确实像是我们的家。”他们又回忆了一阵往昔,然后关了灯。

阿什拉夫想送给伊什瓦和小翁几件新衬衫。“我们今天下午就去。”他说。

“喂喂,叔叔,我们不能跟您要那么多东西。”

“你是想拒绝我的礼物,惹我不高兴吗?”他抗议道,“小翁的婚事对我来说也是件大事。你就由着我吧。”这些衣服是他们去那四户人家选新娘时要穿的。婚礼的服装要等到以后跟选定的女孩家一同商定。

伊什瓦同意了,不过他提了个条件——他和小翁要帮阿什拉夫做衣服,绝不能让叔叔一个人在缝纫机旁边忙活。

“谁也不用做,”阿什拉夫说,“巴扎集市上有家新开的成衣店,就是它把我们的顾客都抢走了。你们怎么能忘记呢?你们之所以要离开,正是因为那家店啊。”

他告诉他们,忠实的主顾如何一个接一个抛弃了穆扎法尔裁缝铺,连他父亲经营时常常光顾的老主顾也不例外。“两代人积累下来的忠实客户就像大风里的一缕烟,烟消云散了,都是因为成衣店的价格更低。金钱的魔力太大了。幸亏你们走了,留在这里是不会有前途的。”

没过多久,小翁提起了他们逃往城里的另一个心照不宣的原因。“达拉姆西塔库尔呢?您还没提过他。那个恶棍还活着吗?”

“这一区任命他总管计划生育。”

“他怎么管?把婴儿杀掉来控制人口吗?”

大伯和阿什拉夫叔公彼此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我认为我们的人应该团结起来,杀了那条老狗。”

“翁普拉卡什,别说胡话。”伊什瓦警告他。侄子过去那种阴郁暴躁的情绪有回来的迹象,这让他十分担心。

阿什拉夫握住小翁的手。“我的孩子,那个魔鬼的势力太强了。自从颁布紧急状态法案,他的势力就从他自己的村子一路蔓延到了这里。现在他是国会里的要人,人们都说下次选举他很可能被选为部长——前提是政府决定组织选举。如今他注重形象,不想沾染上打手那些事。他想要威胁别人时不会派自己的手下出面,而是告诉警察。警察会找到那个可怜的家伙,把他胖揍一顿再放走。”

“我们浪费时间说那个人干什么,”伊什瓦恼火地说,“我们回来是为了办喜事,跟那个家伙没关系,像达拉姆西塔库尔那样的人,自有神明会收拾他。”

“说得完全正确,”阿什拉夫说,“走,我们买衣服去。”他挂出一块牌子,说裁缝铺六点再开门,“其实根本无所谓,反正没人来。”他费劲地拉扯门上的折叠铁栅栏,小翁上前去帮他。栅栏卡在轨道里了,必须先退回去,摇晃松动再轻轻往前拉。

“该上油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跟我这把老骨头一样。”

他们走土路去巴扎集市,踏着坚硬、干燥的地面走过谷仓和劳工住的小屋。凉鞋踩在地上发出轻柔的咯吱声,扬起小团的尘土。

“城里下雨多吗?”

“太多了,”伊什瓦说,“街上经常发大水。这里怎么样?”

“雨太少了。魔鬼在我们头顶撑了把大伞。但愿他今年能把伞收起来。”

通往成衣店的那条路要经过计划生育中心,小翁放慢脚步向里面张望。“您说达拉姆西塔库尔在这里管事?”

“没错,而且他从中赚了好多钱。”

“怎么赚的?我以为政府会向人们付钱,让他们做手术。”

“那个无赖把现金全装进了自己的腰包。村里人拿他没办法。谁要是抱怨,只会给自己引来更多的麻烦。塔库尔手下的人出去搜寻志愿者时,那些可怜的家伙只好忍气吞声地把妻子送去,或者自己去做手术。”

“老天啊。这样的恶魔居然能升官发财,世界一定是处在暗无天日的争斗时。”

“亏你还说我是在说胡话,”小翁轻蔑地说,“要想结束争斗,最合理的办法就是杀了那头猪。”

“冷静点儿,我的孩子,”阿什拉夫说,“恶有恶报。他在这一世造下罪孽,下一世必定要受惩罚的。”

小翁翻了个白眼。“是,没错。不过您跟我说说,他从那个中心能赚多少钱?手术的奖金并不多啊。”

“啊,奖金不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病人们被带到诊所之后,他会把他们拍卖掉。”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政府雇员每人都要完成两三台结扎手术的指标。如果不能完成指标,当月的工资就会被政府扣掉。于是塔库尔就邀请所有学校老师、规划发展部门的办事员、收税员、食品检查员到诊所去。参加拍卖的人可以为村民出价。谁出价最高,这台手术就可以登记在他名下。”

伊什瓦绝望地摇摇头。“走吧,我们走,”他说着用双手捂住耳朵,“够了,我不想再听到这些事了。”

“不怪你,”阿什拉夫说,“听着这些发生在我们生活中的事情,就像是在喝毒药——毒害了我内心的平静。我每天早晨都在祈祷笼罩在我们祖国上空的邪恶乌云能够散去,让正义指引这些迷失心智的人。”

他们正要离开的时候,有人从计划生育中心里出来,到了门口。“请进,”他说,“不用排队,有医生值班,我们马上就可以做手术。”

“别想碰我的命根子。”小翁说。

那人开始懒洋洋地解释,这是人们对输精管结扎手术的常见误解,手术并不涉及命根子,医生甚至连碰都不会碰那里。

“没事的,”阿什拉夫笑笑,“我们知道。这孩子是在跟您开玩笑呢。”他和气地挥挥手,他们继续走了。

成衣店门外用铁丝晾衣架挂着成套的衬衫和长裤,在风中拍打鼓动。衣服从雨棚上悬挂下来,像没有脑袋的稻草人。主要的存货都装在货架上的纸盒里。售货员为他们估量了尺寸,给他们看了几件衬衫。小翁做了个鬼脸。

“你不喜欢?”

小翁摇摇头。那人把纸盒推到旁边,又拿出另一批衣服,急切地等待顾客的反应。

“这件挺好看的。”为了照顾那个人的情绪,伊什瓦说道。他拿起一件短袖格子衬衫仔细查看。“跟马内克那件一样。”

“这倒是,可是你看扣子缝得多糟糕啊,”小翁反驳道,“水一洗就会掉的。”

“要是你喜欢这件,就先买下来,”阿什拉夫说,“我帮你把扣子缝结实些。”

“再给你们看看别的,”售货员说,“这盒是我们的独家花纹,质量一流,是自由服装公司生产的,”他取出六件衬衫摊放在柜台上,“最近条纹图案正流行。”

小翁拿起一件浅蓝底色带深蓝色条纹的衬衫,从透明塑料包装袋里取出来。“瞧瞧这个,”他把衬衫抖落开,嫌弃地说,“衣兜是歪的,条纹也对不上。”

“您说得没错,”售货员也承认,他取出更多的纸盒,“我只负责卖衣服,不会做衣服。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没人珍惜好手艺。”

“确实是这样,”伊什瓦说,“在哪儿都一样。”

他们感慨着世道不复从前,挑选衣服也变得不容易起来。售货员把他们选中的衣服按照原本的折痕叠好,装回透明包装袋里。玻璃纸哗啦作响,显得很华贵,营造出高档服装的假象。售货员用绳子和牛皮纸把衣服裹起来,又咬断一截绳子来捆包裹。“欢迎下次光临,很乐意为你们服务。”

“谢谢。”阿什拉夫说。

他们站在街上,商量接下来该干什么。“我们可以去巴扎集市上逛逛,”小翁说,“看能不能碰到熟人。”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阿什拉夫说,“明天是赶集的日子,我们明天早上过来。村里人肯定都在,你们能遇见许多老熟人。”

“这个主意好,”伊什瓦表示赞同,“回家前我请大家吃槟榔角吧。”

“可别告诉我你们也养成了嚼槟榔角的习惯。”阿什拉夫不赞许地说。

“没有没有,只是为了纪念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们已经好久没见到您了。”

他们嘴里胀鼓鼓的,嚼着槟榔、石灰和烟草的混合物往穆扎法尔裁缝铺走,路上再次经过计划生育中心。阿什拉夫把槟榔渣吐在路旁的水沟里,指了指停在路边的汽车。“那是达拉姆西塔库尔的新车。他肯定在里面清点受害者的人数呢。”

伊什瓦立刻拽着他们往马路对面走。

“你跑什么?”小翁说,“我们才不怕那条老狗呢。”

“还是别惹麻烦的好。”

“我同意,”阿什拉夫说,“能躲就躲,何必跟魔鬼打照面呢?”

就在这时,达拉姆西塔库尔从屋里出来了,小翁虎虎生风地大步走过去,像是要跟他正面冲突。伊什瓦使劲想把他拉回阿什拉夫叔叔身边。小翁的凉鞋皮底踩在人行道上脚下一滑,这让他觉得很难堪。在伯侄俩的拔河赛中大伯占了上风,而当着塔库尔的面,小翁的不忿渐渐被屈辱感取代。

小翁朝他吐了口唾沫。

那道红色的弧线短了几英尺,黏糊糊的槟榔汁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渗进了土地。塔库尔停下脚步。身边的两个随从等待着他的指示。周围的人迅速退散,不敢亲眼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事。

塔库尔用极轻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是谁。”他上了车,摔上车门绝尘而去。

回家的路上伊什瓦又气又急,慌慌张张的。“你疯了!彻底疯了!你要是想死怎么不直接去喝老鼠药?你到底是来办婚礼还是办葬礼的?”

“办我的婚礼,塔库尔的葬礼。”

“少给我油嘴滑舌!我真该好好抽你个大嘴巴!”

“要不是你拉着我,我本可以吐到他身上的——不偏不倚吐在他脸上。”

伊什瓦抬手要打他,却被阿什拉夫拦住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从今往后只能躲着那个恶魔了。”

“我才不怕他呢。”小翁说。

“我知道你不怕。只是我们不该惹麻烦,扰乱婚礼的准备,仅此而已。我们的喜事不该被那个恶魔蒙上阴影。”

阿什拉夫不停地说好话,仿佛那是药膏,能涂在伊什瓦的痛处。可是过去的恐怖经历仍然不时涌上伊什瓦心头,惹得他连珠炮似的数落侄子的愚蠢行为。“光会摆英雄架子,却没有英雄的脑子。我错就错在不该给你买槟榔角。迪娜女士说你是个坏脾气的猫头鹰,一点儿没错。你不是挺会说笑的吗,这是怎么了?离开了马内克你就不会笑、不会好好生活了?”

“既然你觉得他这么好,那你应该带他回来。我留下。”

“你净胡说八道。我们回来只待几天,很快就要回去工作,你连这短短的几天都不能好好表现吗?”

“你在城里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只是在那里暂住,很快就会回老家的。”

“怎么着?城里的钱比我们预想的更难赚,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说到这里,他们止住了话头。再吵下去,只会让阿什拉夫得知他们讲述经历时隐去的那些悲惨的细节。

赶集的日子比往常更加热闹,因为计划生育中心在广场上架起了棚子,宣传结扎手术,扬声器的音量开到最大,路上挂着横幅,规劝大家去结扎。棚子周围满是露天游乐场常见的装饰品——气球、鲜花、肥皂泡、小彩灯、零食——意在吸引镇上的居民和来赶集的村民。电影插曲时常被宣讲声打断,说国家需要计划生育,说谁愿意做结扎谁就能享受财富和快乐,说无论男女,结扎后都能拿到丰厚的奖金。

“他们在哪里做手术呢?”小翁纳闷儿,“就在这儿吗?”

“怎么?难不成你想去看看?”伊什瓦说。

阿什拉夫说计划生育中心通常在镇子外面搭起帐篷。“他们做手术就像工厂里的流水线。这里切一刀,那里剪一下,缝几针——商品就准备就绪可以发货了。”

“听起来跟裁缝生意差不多啊,老兄。”

“说真的,我们裁缝对自己的工作更自豪。我们对待布料比这些野兽对待活人更体谅。他们真是我们国家的耻辱。”

离计划生育宣传棚不远的地方,有个男人在出售治疗阳痿和不孕不育的药水。“那个冒牌郎中吸引的观众比政府工作人员还多呢。”伊什瓦说。

那人把黑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肩上披着兽皮。他胸膛袒露,右上臂紧紧地扎着一根皮带,勒得血管凸起,展示出肢体中蕴含的力量。每当需要生动地描绘某些与生育有关的事物,他便会挥动自己那勒得肌肉鼓胀、血脉偾张的手臂。

他面前铺着一张垫子,上面摆着几只罐子,里面装有草药和树皮。为了跟乏味的普通药剂做区别,他在罐子之间点缀了一些死掉的蜥蜴和蛇,使布景充满狂野的男性雄风和爬行动物的神力。垫子一角摆着个骷髅头,一个熊头占据了垫子中央的位置,大眼睛闪着凶光,张开血盆大口。这个战利品在旅途中吃了些苦头,磕掉了两颗牙,由锥形的木头涂上白漆代替。这滑稽的假牙让熊凶狠的目光大打折扣,整体效果显得十分可笑。

壮阳药贩子用小棍指着一张表格,上面列举了症状与疗法,又指着一张电路图似的图表。说到一半,他撩起缠腰布的下摆向上提——露出小腿、膝盖,最后是肌肉发达的大腿,深棕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作为一个长满胸毛的男人,他的腿光滑得令人生疑。接着,为了强调自己说的话,他还会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拍打几下,发出几声脆响,仿佛一双完美的手发出的掌声。

他的推销采取的是有问有答的形式。“你是否有生儿育女方面的障碍?你的炮筒是否不愿雄起?它是否陷入沉睡忘了醒来?”他手里的小棍忧郁地垂了下去。“不用担心,有办法挽救!包它像立正的士兵一样站得笔直!一、二、三——砰!”他说着猛地一挥小棍。

观众当中有人窃笑起来,胆大的人放声大笑,少数人却脸色阴郁,挑剔地皱着眉头。

“它是否能够站立,却不够笔直?工具是否打弯?它是像马列党派那样偏左?像人民同盟那些法西斯那样偏右?还是像国大党那样心不在焉地摇摆不定?不用担心,可以叫它变直!它是否不肯变硬,即使揉搓按摩也不行?那就来试试我的药膏吧,包它变得像政府的心肠一样硬!我的药膏用野兽内脏炼制而成,有了它,保证你的烦恼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有了它,男人能变成火车头!就像紧急状态下的火车那样准时!保证你每天夜里被强劲的活塞运动推来移去!就连火车也想拥有你的能量!这种药膏每天涂一次,媳妇保证为你骄傲!每天涂两次,只怕她要跟街坊邻居分享才能招架得住你!”

最后这段话在年轻小伙子当中激起一片哄笑声。女人们用手捂着嘴掩住笑容,忍不住偷笑几声。眉头紧锁的道德监察员听见这话,嫌恶地走开了。

壮阳药贩子拿起龇牙咧嘴的骷髅头举到半空。“假如我现在把我的药膏涂在这家伙的头上,保证他会一跃而起!但我不敢这么做,我必须替在场的女士们考虑,保证她们的清誉!”观众由衷地鼓起掌来。

他用这种腔调继续推销了一阵,然后说到了女性问题。这时他摇身一变,成了为人们解决生育难题的修士。“你的生活中是否充满了悲伤,因为自己生的孩子不如邻居多?田里的农活永远做不完,是否需要多一双手帮你打水、拾柴?你是否担忧,没有儿子的你进入无助的老年,该让谁来为自己养老送终?不用担心!这种药水能让你源源不断地生出健壮的孩子!每天服用一勺,你就能为丈夫生下六个儿子!每天服用两勺,你的子宫就能产下一支军队!”

尽管小贩身边聚满了人,真正的顾客却寥寥无几。人们大多是为了看热闹。再说,光天化日之下买这种东西等于摆明了承认自己下半身不好使。交易会在晚些时候完成,等表演结束,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开之后。

“你打算买点儿吗?”伊什瓦见小翁听得入神,便在他肋间胳肢他。

“我才不需要这些垃圾玩意儿呢。”

“当然不需要,”阿什拉夫说着,一只手臂环住小翁的肩膀,“真主在上,等时候到了,儿女自然会有的。”

他们继续漫步穿过巴扎集市,来到恰马尔的货摊前。“别说话,静静地站着,”小翁说,“看看他们过多长时间才能认出我们。”

他们装模作样地挑选凉鞋、水囊、钱包、腰带、磨剃刀用的皮带和挽具。浓郁的新鲜皮革味飘进他们脑海深处,唤醒了已经忘却的记忆。这时,同村的一个乡亲认出了他们。

一声惊喜的欢呼响起,接着此起彼伏。人们兴高采烈地欢迎他们回来。人群聚在他们身边七嘴八舌地交谈起来。每个人都急切地想告诉裁缝伯侄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伊什瓦和小翁从同村老乡口中得知,杜奇一生的好友、多年前耳朵里被人灌了铅的甘比尔最近去世了。尽管烫伤的伤口时常溃烂,但他最终的死因是血液中毒,一把生锈的镰刀划破了他的腿,最终要了他的命。几位老妇人,安巴、皮亚丽、帕德玛和莎维德丽都健在。她们是最怀念裁缝家族的人。至今她们最得意的经历仍然是跟鲁帕、杜奇还有另外几十个人一起乘着中巴车去看纳拉扬未来的妻子。

关照过逝者与老人之后,话题转向了现在。小翁即将去选新娘的消息已经在恰马尔社群之间传开了。两个人把小翁扛在肩上,抬着他像凯旋的英雄那样在集市上游行,仿佛婚礼已经办完了。每个人都连声道喜,拥抱小翁。这次就连他也说不出一句尖酸的话来反驳,大伯更是笑容满面地频频点头。

对于那些跟他父亲相识的人来说,这桩喜事具有特殊的含义。恰马尔出身的纳拉扬成为裁缝,与高种姓抗争,这样了不起的人的血脉得以延续,人们都很高兴。“我们都在祈祷他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回来,”人们说,“我们的祷告得到了回应。小翁必须继承他父亲的工作。还有孙子们也一样。”

在伊什瓦听来,同族乡亲们的向往实属考虑不周,过于莽撞冒险。小翁昨天与达拉姆西塔库尔起冲突的鲁莽行为仍令他不寒而栗。他打断了人们的美好祝愿。“不可能回来的。我们在城里有很好的工作。在那里,翁普拉卡什的未来一片光明。”

恰马尔们又谈起伊什瓦和弟弟初次离开村子,去穆扎法尔裁缝铺做学徒的事。他们告诉小翁他父亲的裁缝手艺如何精湛,阿什拉夫这位自豪的老师则笑眯眯地频频点头,表示没错,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简直像是魔法,”人们说,“脑满肠肥的地主丢掉的衣服被纳拉扬用缝纫机修改一番,穿在我们身上就像新的一样。他把我们的破布做成精美的衣服,哪怕给国王穿都足够了。再也见不到他那样的人了——那么慷慨,那么勇敢。”

伊什瓦担心他们回顾往昔会对侄子产生危险的影响,便再次扭转话题。“自从我们回来,阿什拉夫叔叔一直在对我们说过去的事情,”他说,“还是跟我们说说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吧。”

于是伊什瓦和小翁得知最近有条小溪干涸了,河床里发现了一块球形的石头,能够治病。另一个村子里有个苦行僧在树下打坐冥想,他离开后,树干上出现了深深的沟痕,拼成象头神的样子。在别的地方,拜天母的游行队列里有人陷入催眠般的状态,说一个比尔族女人是巫婆,为整个族群带来了厄运。那女人已经被活活打死,现在村里人正盼着过上好日子。不幸的是一年过去了,他们还在盼。

伊什瓦不等话题再次绕回往日,又说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婚礼上见。”接着,他们在欢呼与笑声中离开了乡亲们。

他们信步走到集市上卖蔬菜的区域,伊什瓦选了豌豆、香菜、菠菜和洋葱。“今晚我来给大家做我的拿手好菜。”

“烤饼大师也得给我们露一手啊。”阿什拉夫说着又伸手搂住小翁。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拥抱这两个对他而言像儿孙一样亲近的人。而且,他也想尽量借此驱散自己对婚礼结束后离别之日的恐惧。

“回家前还有一件事要办。”伊什瓦说。他带头走向出售宗教用品的货摊,买了一串价格不菲的念珠。“这是我们送您的小礼物,”他对阿什拉夫说,“希望它能在往后的岁月里陪伴您。”

“真主在上,”阿什拉夫说着亲吻了那串琥珀念珠,“你们这份礼物选得真是太好了。”

“是我的主意,”小翁忙说,“我们发现您花在祈祷上的时间比以前多得多。”

“没错,意识到自己迈入老年、命不久矣,确实会对我们这些凡人产生这样的影响,”他叫住了正在叠报纸袋、打算把念珠装起来的摊主,“不必装起来了。”他说着把那串珍贵的礼物缠绕在指尖。

卖棉花糖的小贩在不远处叫卖:“棉花糖!棉花糖!”

“我要一个。”小翁说。

“喂,多来点儿,来两个!”那人敲响黄铜小铃铛说道。

伊什瓦竖起一根指头,卖棉花糖的小贩打开了机器。

他们望着机器旋转、嗡鸣,中间喷出一缕缕粉红色的糖絮。那人用一根小棍在转盘中搅动,收集飘在空中的甜蜜糖絮。棉花糖球变成人头大小的时候,他关闭了机器。

“你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吗?”阿什拉夫说,“机器里坐着一只大蜘蛛,只吃糖和粉红色的颜料。卖糖的人一声令下,蜘蛛就开始结网。”

“这我当然知道,”小翁说着伸手一挑阿什拉夫的下巴,摸摸他纤细的白胡子,“您的胡子也是这样做出来的吗?”

此时日近正午,空空的卡车轰隆隆驶过主路,停在赶集的广场周围。谁也没有留意。每个星期的赶集日,路上总是交通繁忙。

“尝尝吗?”小翁递上棉花糖棒。

伊什瓦拒绝了。阿什拉夫则决定尝尝,拿着棉花糖灵巧地避开胡子。但还是有几缕糖丝粘在了胡子上,粉白相间,逗得小翁哈哈大笑。小翁把阿什拉夫拉到一家卖纱丽的商店橱窗前,叫他看自己的棉花糖胡子。“看上去很英俊呢,叔公。您应该创立一种新的时尚潮流。”

“这下你知道棉花糖为什么被叫作‘爷爷的胡子’[1]了。”阿什拉夫一边把糖丝从胡子上摘下来一边说道。

伊什瓦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幸福地微笑着。他心想,尽管有诸多不顺意,但生活终究是美好的。小翁有幸与阿什拉夫叔公、迪娜女士和马内克这样的人结下情谊,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广场周围的卡车越来越多,堵塞了通往巴扎集市的小路。这些是收垃圾的卡车,车顶拱起,车尾有个开口。

“怎么来得这么早?”阿什拉夫有些纳闷儿,“集市还有好几个小时才收摊,要到晚上才开始清理场地呢。”

“也许卡车司机也想买东西吧。”

突然间,警笛声震耳欲聋,警车冲进了集市。人群连忙避让。警车停在集市中心,一大群警察从车上一拥而下,分散到广场的各个角落。

“巴扎集市上要有警察守卫?”伊什瓦说。

“肯定是出事了。”阿什拉夫说。

赶集的人困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接着警察冲进人群开始抓人。被抓的人大惑不解,奋力抵抗,高声叫嚷、质问:“先告诉我们!告诉我们犯了什么错!你们怎么能这样随便抓人呢?我们有权到这里来,今天是赶集的日子!”

作为回答,警察不为所动地在人群中穿行。遇到不从的人就挥起警棍。集市顿时充满了恐慌的气氛,面对警察,人们推搡、哀求、挣扎,试图冲出警戒线。然而广场的包围圈非常见效。冲到边缘的人被痛打一顿,落进早已等候多时的警察手里。

货摊和售货亭轰然倒塌,货篮翻倒在地,货箱被砸得稀烂。不出几秒钟,广场上遍地都是西红柿、洋葱、瓦罐、面粉、菠菜、香菜、辣椒——橙一块、白一块、绿一块;它们原本码放整齐,此时都散落在混乱之中。壮阳药贩子的熊头被人踩在脚下,又丢了好几颗牙齿,死掉的蜥蜴和蛇又死了一次。计划生育宣传棚的音乐声依旧震耳欲聋,盖过了人们的尖叫声。

“到这边来,快,”阿什拉夫说,“我们可以在这里躲一躲。”他带头跑到一家布料店门口,店主过去经常为穆扎法尔裁缝铺介绍顾客。店门关着,他按响门铃。没人应答。“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先在这里等着,等事情平息后再说。警察肯定是在人群里抓罪犯呢。”

然而警察抓人完全是随机的。老头子、小伙子、带孩子的家庭主妇全被拽上了卡车。少数几个人设法逃了出来,而大多数人都像被困在鸡圈里的鸡,除了等待执法人员把自己带走,再没别的办法。

“快看,”阿什拉夫急切地说,“那个角落只有一名警察把守。你们快点儿跑,一定能冲出去。”

“那您呢?”

“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一会儿我到铺子跟你们集合。”

“我们没犯错,”伊什瓦说着,不肯抛下他,“不该像贼一样逃命。”

他们躲在门口看着警察继续抓人,人们在散落满地的水果、粮食和碎玻璃之间慌不择路地狂奔。有人摔倒在地,脸被碎玻璃划破了。追赶他的警察顿时没了兴致,转而去追新的猎物了。

“老天啊!”伊什瓦说,“瞧瞧,那么多血!现在他们倒不管他了!这究竟是怎么了?”

“如果说这是达拉姆西那个魔鬼在背后指使的,我一点儿都不会惊讶,”阿什拉夫说,“那些收垃圾的卡车都归他所有。”

卡车上逐渐装满了人,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警察抓人也越来越费劲。不一会儿,六名警察盯上了三名裁缝。“你们三个!上车!”

“可是警察老爷,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叫你上车你就上,少废话。”一个警察举起手里的警棍说道。

阿什拉夫连忙抬手护住脸。警察抓住他缠在手上的念珠用力一扯,绳子断了。珠子落在人行道上,懒洋洋地滚来滚去。

“哎哟!”两名警察踩在琥珀小念珠上滑倒了。先前那名警察见同事摔倒,气急败坏地抡起警棍抽打起来。

阿什拉夫连声呻吟,缓缓地瑟缩在地上。

“别伤害他,求您了,这是个误会!”伊什瓦哀求道。他和小翁跪下来护着阿什拉夫的头。

“起来,”警察说,“他没事,都是装的。我只轻轻打了他一下。”

“可他的头都流血了。”

“一点儿血而已。起来,上车。”

裁缝伯侄没理会警察的命令,继续照顾阿什拉夫叔叔。警察踢了他们每人一脚。他们惨叫一声捂住肋骨。警察收回脚打算再踢,他们这才起身。警察推搡着他们向卡车走去。

“阿什拉夫叔叔怎么办?”伊什瓦尖声质问,“你们就这样把他留在人行道上?”

“少对我大喊大叫,我可不是你的仆人!再废话,小心我朝你脸上来一棍!”

“对不起,警察大人,请您原谅我吧!只是叔叔他受伤了,我想帮帮他!”

警察回头看了一眼受伤的老头。血从他稀疏的白头发下面渗出,缓缓滴落在人行道上。但是警察事先得到过命令,不要把昏迷不醒的人装上车。“其他人自会照顾他的,不用你操心。”他说着,推搡着两名裁缝上了卡车。

人行道上,一条狗嗅了嗅小翁丢下的棉花糖。糖絮粘在它鼻子上。那狗伸出爪子拨弄、撕咬着粉红色的络腮胡,卡车上的一个孩子坐在母亲膝头看着那条狗滑稽的举动哈哈大笑。垃圾车全部装满人之后警察才停止抓人,广场上余下的人突然发现自己可以自由地离开了。

结扎手术的营地离镇子不远。镇郊的田野里支起十二顶帐篷,收获的季节刚刚过去,作物的根茬还残留在田里。迎接垃圾车的横幅、气球和歌曲跟集市上的宣传棚如出一辙。汽车开到帐篷背后的空地上,在一辆救护车和一台柴油发电机旁停了下来,乘客们惊恐的哭号声变得越来越响亮。

其中两顶帐篷比其他帐篷更大、更稳固,响亮的音乐声没能完全掩盖发电机有节奏的震响,延伸出的电线通往那两顶帐篷。红色的圆柱形煤气罐摆放在帆布帐篷外面。帐篷里面摆着几张蒙着塑料布的办公桌,当作手术台。

负责管理手术营地的医务官员来到垃圾车周围,皱起了鼻子。车上还残留着平常运送的货物的气味。他跟警察说了几句话。“等十分钟,到那时我们的茶歇就结束了。每次送四名患者过来——两男两女。”他不希望帐篷里人太多,以免在场的医生控制不住局面或者引起大范围的恐慌。

“倒是没人招待我们喝茶,”警察彼此低声嘟哝道,“还有这些愚蠢的音乐,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歌曲。”

半小时后他们得到了放行的命令。从离得最近的卡车上选出四个人,他们高声尖叫,被拉进了那两顶大帐篷,强行按在办公桌上。“别挣扎,”医生说,“要是手术刀一滑,受伤的只有你自己。”这句警告吓得人们乖乖照办。

警察一丝不苟地盯着那两顶帐篷,尽量按照指令将人持续而稳定地送进帐篷。可是有些警察不识字,时常搞错。把女人送进结扎输精管的帐篷。这样的错误也算情有可原:除了手写的指示牌,两顶帐篷长得一模一样,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看起来也都差不多。

“男左女右。”医生一遍遍地重复。他们越来越不耐烦,不禁怀疑警察是故意搞错的——也许警察是在开低级的玩笑。最后,一名医务助理将指示牌做了改进。他用一支黑色记号笔在指示牌上画出公共厕所常见的那种示意图。男人裹着头巾,女人身穿纱丽、梳着长辫子,清清楚楚,这下警察们工作时的准确度明显有所提高。

随着结扎手术逐步推进,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试图跟医生讲道理。“我岁数大了,”她说,“我的肚子已经结不出果实,没有卵子了。你们何必浪费精力给我做手术呢?”

医生走到当地的负责官员身边,他负责为当天的手术做记录。“这个女人已经过了生育年龄,”医生说,“你应该把她从名单上划掉。”

“这是你通过医学手段得到的结论吗?”

“当然不是,”医生说,“这里没有用于临床验证的设备。”

“既然这样,你只管做就是了。这些人经常谎报年龄。再说看外表也不准。就凭这些人的生活方式,被太阳晒得干巴巴的,三十岁看上去就像六十岁。”

开始手术后两个小时,一名护士急急忙忙地找到警察传话。“请你们放慢送女患者进来做手术的速度,”她说,“输卵管结扎帐篷里出了技术故障。”

一个中年男人抓住机会向那名护士求情。“求求你了,”他抽泣着说,“给我做手术吧,我不介意——我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但我儿子才十六岁!他还没成家!放过他吧!”

“我说了不算,你得跟医生说才行,”护士说完便急匆匆地赶回去处理技术故障了。高压灭菌器出了故障,她得去烧水给手术器械消毒。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伊什瓦把小翁揽进自己瑟瑟发抖的怀抱,低声说,“医生会放你走的,这可是护士说的。我们必须去跟医生谈谈,说你还没有孩子。”

裁缝伯侄所在的卡车里有个女人在给孩子喂奶,全然不为身边的苦难所动。她柔声哼着歌,身体随之摆动,哄孩子睡觉。“等轮到我的时候,你能帮我抱一会儿孩子吗?”她问伊什瓦。

“好的。别担心,妹子。”

“我不担心。我正盼着结扎呢。我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丈夫还不让我停下来。这样一来他也没办法——是政府叫停的,”她又唱起歌谣来,“呐、呐、呐、呐、纳拉扬,我的小纳拉扬睡觉觉……”

不久,警察叫她上前,她移开胸前的孩子。肿胀的乳头离开孩子的小嘴,轻轻发出“啵”的一声。小翁望着她把乳房收回上衣里。伊什瓦热情地伸出双臂接过孩子。母亲爬下卡车时,孩子哭了起来。

伊什瓦向她点点头,示意她放心,然后温柔地把孩子抱在膝头轻轻摇晃。小翁做鬼脸转移孩子的注意力。接着,伊什瓦学着那母亲的声调唱起了歌谣:“呐、呐、呐、呐、纳拉扬,我的小纳拉扬睡觉觉……”

婴儿停止了哭闹。伯侄俩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几分钟后,泪水从伊什瓦面颊滚落。小翁背过脸去。伊什瓦不必问也知道其中的缘由。

受到仪器故障的限制,下午医生们做手术的进度很慢,结扎手术营的工作时间也超过了原定的晚上六点。第二台高压灭菌器也出了故障。七点左右,计划生育中心的一位高级官员带着私人助理来到了营地。

视察营地的过程中,警察挪腾脚步,站得比之前直了些。官员对卡车中剩余的患者数量表示不满。接着他来到煤气炉旁的医生身边,见他们正等着炉灶上的水烧开,便决定训斥他们一通。

医生们问候他晚上好。“别浪费时间,”他厉声喝道,“你们怎么一点儿责任心都没有?外面还有几十台手术等着你们做呢。叫杂工给你们沏茶就行了。”

“我们这不是在沏茶。这水是用来清洁手术器械的。机器出故障了。”

“手术器械够干净了。你们这水要烧到什么时候?结扎手术营里最重要的就是效率,必须在有限的预算内完成目标。你们用这么多煤气罐,谁来付钱?”他威胁说要向上级反映医生们不肯合作,不让他们升职,也不给他们发工资。

医生们只好用没彻底消毒的器械继续做手术。他们听说过同行在从业经历中遇到过类似的事。

官员在一旁看着,给手术掐时间,算出每个患者花费的平均时间。“太慢了,”他对自己的私人助理说,“切几刀就完事的事情,被他们这样小题大做。”

离开前,他又使出杀手锏威胁医生。“记住,达拉姆西塔库尔要来清点总人数。要是他对你们不满意,你们就可以立刻辞职了。”

“是,长官。”医生们说。

他心满意足地到其他帐篷里查看一番。私人助理像随行的翻译,和他寸步不离,用自己的面部表情来阐释上司说的话。

“我们对待这些医生一定要强硬,”官员私下对助理说道,“若是放手任由他们去对抗人口爆炸的威胁,只怕国家要被溺死、憋死,那样就完蛋了——我国的文明就终结了。因此要打赢这一仗,全靠我们。”

“是,长官——说得完全正确,长官。”助理说道,能够私下得到这样的智慧结晶,他激动不已。

轮到裁缝伯侄时,太阳已经快要沉入地平线。伊什瓦向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名警察苦苦哀求:“警察大人,这是个误会。我们不住在这里,我们是从城里来的,因为我侄子要结婚了。”

“这我也没办法。”警察说着,步子迈得更大了。

伊什瓦一溜小跑紧跟着他,以免被拽倒在地。“能不能让我见负责人一面?”他气喘吁吁,声音也不平稳。

“医生负责。”

来到帐篷里,伊什瓦怯生生地对医生说。“这是个误会,医生先生,我们并不住在这里。”

早已精疲力尽的医生没搭理他。

“医生先生,您对我们穷人就像再生父母,您的工作保证了我们身体健康。我也认为结扎对国家来说很重要。我这辈子不打算结婚,医生先生,您给我做手术吧,我会很感激您的。不过请您放过我侄子,医生先生,他叫翁普拉卡什,马上就要娶媳妇了。求您听我说,医生先生,我求求您了!”

他们被推上办公桌,脱掉了裤子。伊什瓦哭了起来。“求您了,医生先生!别给我侄子做手术!您想怎么切我就怎么切!但是放过我侄子吧!他正准备结婚呢!”

小翁什么也没说。他对大伯那屈辱的哀求声充耳不闻,暗地里希望大伯的行为能更有尊严些。帆布帐篷顶在微风中轻轻起伏。在帐篷牵索的吱呀声中,他木然地盯着摇摆的电灯。

裁缝伯侄由护士搀扶着从桌子上下来时,暮色已经变成了夜色。“哎哟!”小翁说,“好疼啊!”

“酸痛持续几个小时是正常的,”医生说,“不用担心。”

他们由护士带着一瘸一拐地穿过黑暗的田野,向康复帐篷走去。“你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困在这里?”伊什瓦抽泣着说,“让我们回家不行吗?”

“你们可以回家,”护士说,“不过最好先休息一段时间。”

走了几步之后,疼痛感愈发强烈。他们决定听从护士的建议,在稻草垫上躺一会儿。并没人理会伊什瓦的哭声,帐篷里尽是悲痛和泪水。护士发给他们一些水,还有每人两块饼干。

“一切都毁了,”他哭着说,把自己的饼干递给小翁,“这下那四户人家绝不会同意让我们娶他们的女儿了。”

“我不在乎。”

“你就是个傻小子,你根本不明白这件事的意义!我辜负了你死去的父亲!没有孩子我们家族就要绝后了,全完了——一切都没了!”

“对你来说可能一切都没了,但我还是有尊严的。我可不会像小孩那样哭鼻子。”

旁边铺位上的男人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他用胳膊肘撑着抬起身。“喂,大哥,”他说,“别哭了。听着,我听说这个手术是可以复原的。”

“这怎么可能呢?卵蛋都被切断了啊?”

“不是的,大哥。大城市里的专家能把卵蛋重新接上。”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唯一的问题是这种手术非常贵。”

“你听见没有,小翁?还有希望!”伊什瓦擦了把脸,“甭管手术多贵——多贵我们都要做!我们疯狂地给迪娜女士缝衣服,没日没夜地缝!我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复原!”

他转向给自己带来希望的好心人。“感谢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愿神保佑你。愿你也有机会复原。”

“我不想复原,”那人说,“我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一年前我主动去找医生做了手术。这些畜生今天重新给我做了一遍。”

“这不是跟处决死人一样吗?他们不听解释吗?”

“文化人偏要像野人那样办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大哥?管事的人蛮不讲理,你怎么跟他们解释?没希望的。”他感到下身一阵刺痛,便放下胳膊肘躺平。

伊什瓦擦干眼泪也躺下了。他把手伸到旁边的垫子上摸摸侄子的胳膊。“好了,孩子,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现在不用担心了。我们回去,把结扎手术复原,明年再来娶亲。到时候自然会有别的人家感兴趣。说不定到那时候这个该死的紧急状态就结束了,政府又恢复了理智。”

一阵水龙头放水似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嘶嘶声,有人在外面撒尿。那人尿在地上发出响亮的水流冲击声,把帐篷里那个做了两次结扎手术的男人气坏了。他用胳膊肘拄着垫子撑起身体。“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这些人跟畜生没两样。这些警察,连走远点儿去放水的素质都没有。”

天色越来越暗,达拉姆西塔库尔来营地时,医生们只剩下最后几台手术要做了。警察和计划生育中心的工作人员拥到他跟前点头哈腰,争先恐后地去触碰他的脚。他对医生和护士简单说了几句话,然后在康复帐篷里走动巡视,向患者挥手,感谢他们的配合,是他们让结扎手术营大获成功。

“快,把脸背过去,小翁,”塔库尔走到他们所在的那一排时,伊什瓦焦急地低声说道,“用胳膊把脸挡住,假装睡着了。”

达拉姆西塔库尔在小翁的铺位尾端停下脚步,盯着他看了看。他低声对身边的人说了几句,那人便走了,片刻之后又回来了,带来了一名医生。

塔库尔对医生轻声说了几句话,医生一畏缩,使劲地连连摇头。塔库尔又小声说了几句,医生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不久,两名护士赶来扶着小翁站了起来。“可是我想休息,”他表示抗议,“还疼呢。”

“医生要见你。”

“为什么?”伊什瓦大声叫嚷,“你们已经给他做完手术了!现在又想干什么?”

来到手术帐篷,医生背对门口站着,看着水渐渐烧开,手术刀沉在水底,在气泡之下寒光凛凛。他示意护士把人扶到桌子上。

“睾丸肿瘤,”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他们解释一下,“塔库尔老爷批准移除的,作为对这个孩子的特殊款待。”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的谎言。

小翁的裤子再次被脱掉。一块浸了氯仿的破布捂在他鼻子上。他短暂地拉扯了几下破布,接着便瘫软下去。医生利落地下刀切除了睾丸,缝合伤口,包扎得严严实实。

“这名患者不要跟其他人一起送回家,”医生说,“他需要在这里过夜。”他们往小翁身上蒙了块毯子,用担架抬着他把他送回了康复帐篷。

“你们把他怎么了?”伊什瓦尖叫起来,“他是自己走出去的!你们却把他不省人事地送回来!你们对我侄子做了什么?”

“安静,”他们责备道,把小翁从担架放回铺位上,“他病得很厉害,医生免费给他做了手术,救了他的命。你应该感激才对,而不是大喊大叫。别担心,他醒过来就没事了。医生叫他在这里休息到明天早上。你也可以留下。”

伊什瓦凑到侄子身边亲自查看。他问侄子话,但小翁睡得很沉,没有回答。伊什瓦扯下毯子,开始细细查看侄子:他的手、手指、脚趾都完好无损。他检查了后背——没有鞭子抽打留下的血痕。嘴巴也没问题,舌头和牙齿都没有受伤。他的恐惧略微减轻了些,也许塔库尔放了小翁一马。

这时他发现小翁的裤裆底部有血迹。莫非是结扎手术留下的?他低头查看自己——没有血迹。他用颤抖的手指解开小翁的裤子,看见一大团包扎用的纱布。他解开自己的裤子与之比较:只有一小块纱布和医用胶带。他把手指按在小翁的纱布上,发现下面少了东西。他用力咽了一下口水,手指慌乱地摸索寻找,希望能在某个地方找到睾丸,不肯相信它们已经不见了。

接着,他发出了一声哀号。

“老天啊!你们看!你们看他们对我侄子干了什么!你们看!他们把他给阉了!”

主帐篷里来了人,叫他安静。“你又大呼小叫什么?你听不懂吗?这孩子病得很厉害,他那里长了危险的肿瘤,毒素都聚集在那里,必须切除才行。”

做了两次结扎手术的男人已经走了。帐篷里余下的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忙着应对恶心和眩晕的感觉。恢复体力之后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起身,面带愧色地回家去了。没人留下来安慰伊什瓦。

他独自挨过长夜,哭号、抽泣,累得精疲力尽便睡上几分钟,醒来又接着哭。午夜过后,小翁的氯仿麻醉过了药效,他干呕一阵,然后又睡着了。

集市抓人行动结束后,阿什拉夫被人送到了市立医院,并通知了他在木料场的亲属。几个小时后,他死了。医院按照标准流程将死因登记为事故致死:“由于脚下不稳而摔倒,头部撞到路沿。”第二天,亲戚们把他跟蒙塔兹葬在了一起,与此同时,伊什瓦和小翁正艰难地走在从结扎手术营回家的路上。

除了下身酸痛,伊什瓦并未感到任何不适。然而小翁却极度痛苦。他刚走了几步就又开始出血。大伯试图把他背在自己背上,反而让他更疼。唯一能让小翁舒服些的姿势就是像婴孩那样平躺在大伯怀里,但这让伊什瓦体力不支。他只好每走几码远就把小翁放下稍事休息。

临近中午,一个推着空手推车的男人经过时停下了脚步。“这孩子怎么了?”

伊什瓦把缘由告诉了他,那人主动提出帮忙。他们把小翁放在车斗里。那人摘下头巾做成枕头。伊什瓦和他一同推车。车子推起来不重,但路上遍布车辙,他们行动必须非常缓慢。每一下震动都像刀子扎在小翁身上,一路上他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们回到穆扎法尔裁缝铺时天已经黑了。推车的男人不肯收他们的钱。“我正好顺路。”他说。

阿什拉夫在木料场工作的堂侄在裁缝铺里,他是来打点铺子的。“我有个令人悲伤的消息,”他说,“堂叔出了事故,去世了。”

然而裁缝伯侄心烦意乱,并没有理解这话的含义。昨天集市上发生的事情已经与他们生活中其他的苦难经历融为一体。“谢谢你来通知我们,”伊什瓦机械地重复道,“我一定要去参加葬礼,小翁也要来,没错,他明天就会好些的。”

那人反复说了四遍,他们才明白阿什拉夫已经入土为安了。“别担心,你们依然可以住在这里,直到康复为止,”他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座房产。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请务必告诉我。”

他们毫无胃口,没吃饭就睡觉了。为了避免爬楼梯,伊什瓦在楼下的柜台旁边铺了一张床垫。夜里,小翁精神恍惚,闹腾不休。“不!不要扔阿什拉夫叔公的剪刀!伞呢?给我,看我不教训那些打手!”

伊什瓦从睡梦中惊醒,摸索着点亮电灯。他看见床单上有一块深色的血污。伊什瓦为小翁清理了伤口,坐着守了他一夜,在他挣扎抽动时按住他,以免扯动包扎的纱布。

到了早上,伊什瓦半拖半抱着小翁来到镇上的一家私人诊所。阉割的伤口令医生颇为嫌弃,但他并不惊讶。他隔三岔五就要为附近村子里遭受种姓暴力的受害者疗伤,早已放弃了通过法律追求正义。“证据不足,不予立案”是标准答案,无论缺失的是手指、手、鼻子还是耳朵。

“算你走运,”医生说,“这个手术做得干净利索,缝合得也很好。让这孩子休息一个星期就能愈合了,”他给伤口消了毒,换上新的纱布,“别让他走路,走路又会流血的。”

伊什瓦用办婚礼的钱付了换药费,然后,尽管心里明知道答案,他还是问道:“他还能有孩子吗?”

医生摇了摇头。

“阴茎没受伤也不行?”

“生产种子的部位已经被切掉了。”

伊什瓦牢记医生的建议,把侄子抱在怀里步履踉跄地回了家,把他放到床上。他找来一个瓶子和一口锅,这样小翁不必走到厕所也能解手。阿什拉夫叔叔的邻居们都躲着他们。蒙塔兹婶婶过去常在狭小的厨房里为全家六口、外加两名学徒做饭,如今却是伊什瓦郁郁寡欢地在那里做饭。快乐的童年回忆挥之不去,无法令他感到慰藉,他们在小翁床边沉默地吃完了饭。

七天后,伊什瓦再次抱着小翁来到那家私人诊所。在街上,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人被迫接受了结扎手术,尤其是那些只有一套衣服的人。胯间的脓渍揭示了他们的经历。

“伤口几乎长好了,”医生说,“现在他可以走路了——但是不要走得太急。”第二次检查他没有收费。

他们从诊所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走到警察的岗亭,说要报警。“我的侄子被人阉割了。”说出最后一个词时,伊什瓦难以抑制地抽泣起来。

值班的警察不安起来,他担心这意味着高低种姓之间又要爆发新一轮骚乱,害得他和同事们头疼。“是谁干的?”

“是在结扎手术营。在医生的帐篷里。”

听到这个答案,警察放心了。“这不归警察管。这归计划生育中心管。投诉他们的人,由他们的办公室处理。”他心想,这多半又是个把结扎和阉割搞混的家伙。到中心去一趟,事情自然就清楚了。

裁缝伯侄离开警察的岗亭,用极其缓慢的速度走到计划生育中心。伊什瓦心中为这样缓慢的步速暗自庆幸。过去三天里,他自己的下身也渐渐疼得厉害,而他为了照顾侄子,一直未加理会。

小翁察觉出他步态异常,便问大伯怎么了。

“没事,”一波接一波的疼痛感顺着双腿不紧不慢地向下蔓延,他不禁皱起眉头,“就是手术之后有点酸痛。过一会儿就好了。”但他心里很清楚,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就在今早,他腿上长出了一个肿块。

来到计划生育中心,伊什瓦刚说出“阉割”这个词,那些人就不肯再听下去了。“出去,”那里的官员说道,“我们受够了你们这些无知的家伙。还要我们解释多少遍?结扎跟阉割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怎么就不肯听我们的宣讲,不读我们发的宣传册呢?”

“我明白其中的区别,”伊什瓦说,“只要您看一眼,您就会明白医生干了什么。”他说着示意小翁把裤子脱掉。

可是小翁刚开始解扣子,那名官员立刻冲过来抓住他的裤腰。“我绝不允许你在我办公室里脱衣服。我又不是医生,你裤裆里有什么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要是我们相信你们说的话,全国的阉人都要跑到我们这里来,怪我们把他们变成了这样,想从我们这里讹钱。你们这种人的伎俩我们再清楚不过了。整个计划生育中心都要被你们搞垮。那国家就毁了。人口不受控制地增长,国家要窒息而死的。快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伊什瓦求他再考虑考虑,至少看上一眼吧。小翁在大伯耳边警告他可不要又哭鼻子。那人气势汹汹地向他们逼近,他们不得不后退。他们刚退到街上,那人立刻关上门,挂出了“午休吃饭”的牌子。

“你真的以为那些人会帮我们?”小翁说,“你还不明白吗?在他们眼里,我们连畜生都不如。”

“你给我闭嘴,”伊什瓦说,“都怪你太蠢,我们才会碰上这些事。”

“怎么着?就算我被人割了卵蛋是因为我自己蠢,可你被人结扎怎么也成了我的错?这件事迟早要发生。那天去赶集的人全都碰上了,”他顿了顿,接着忿忿地说,“实际上,这全是你的错。是你疯了似的想到这儿来给我娶媳妇。我们本可以平平安安地留在城里,住在迪娜女士的门廊上。”

伊什瓦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照你说的,我们就应该躲在门廊上度过余生?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啊?这是个什么国家,我们连随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都不行吗?我回老家有错吗?我给侄子娶媳妇有错吗?”他再也走不动了,瘫坐在人行道上浑身颤抖。

“走吧,”小翁低声说,“别在路上演这一出,不好看。”

然而大伯还是哭个不停,小翁坐在他身边安慰他:“我不是故意的,老兄,这不是你的错,别哭了。”

“疼,”伊什瓦颤抖着说,“到处都疼……太疼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咱们回家吧,”小翁温和地说,“我帮你。你得把脚抬高休息才行。”

他们站起身,伊什瓦一瘸一拐地趿拉着脚步,痛得浑身颤抖,总算回到了阿什拉夫的裁缝铺。伯侄俩一致认为只要好好睡上一宿,伊什瓦就能痊愈。小翁帮大伯把床垫和枕头摆放舒服,然后为大伯按摩双腿。伯侄俩睡着时,伊什瓦的脚还在侄子手里。

一个星期过去,伊什瓦的双腿肿得像柱子一样粗。他烧得浑身滚烫,从腹股沟到膝盖的皮肉全变黑了。他们返回计划生育中心,从门口怯生生地向里面张望。所幸这一次有医生在场,而上次跟他们谈话的那个男人不在。

“结扎手术没问题,”医生匆匆瞥了一眼说道,“手术跟你腿上的病没关系,是你体内的毒素引起了肿胀,你应该去医院。”

伊什瓦见这人是个讲道理的人,便提到了侄子被人阉割的事,那名医生立刻变了脸。“出去!”他说,“你们要血口喷人就立刻从我面前滚开!”

他们来到医院,医生给伊什瓦开了药:每天四次,连服十四天。吃药后他退了烧,腿却不见好转。治了两个星期之后,他已经彻底无法走路。黑色像一块污渍,向脚趾的方向蔓延,这让他回想起童年时跟父亲和其他恰马尔一起做工,鞣皮用的染料浸染了自己的皮肤。

那天下午,小翁在集市上找到了那个推手推车的男人,请他帮忙。“这次是我大伯。他不能走路,得送他去医院。”

那人正用手推车运洋葱。运送过程中有几颗洋葱掉在地上被碾碎了,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洋葱味。他擦擦眼睛,把一只麻袋扛在肩上送进了仓库。尽管小翁站的地方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洋葱的气味还是飘进了小翁的眼睛。

“好了,我准备好了。”二十分钟后手推车车夫说道。他掸了掸车斗里的灰,二人一同向穆扎法尔裁缝铺走,去接伊什瓦。他们把推车推到紧挨台阶的地方,把伊什瓦抬上了车。邻居们躲在窗帘后面,看着摇晃的车轮缓缓向医院的方向驶去。

手推车车夫在医院外面等着,伊什瓦瑟缩在门口,小翁进去找急诊病房。“开的药没用,”值班医生检查之后宣布,“血液中的毒素太强了,必须将这条腿截肢才能避免毒素向上扩散,只有这样才能救他的命。”

第二天早上,乌黑的双腿被截了肢。做手术的医生说要观察几天,以确保毒素已经全部去除。伊什瓦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小翁每天早上去给他送饭,待到晚上才走。

“你一定要给迪娜女士写封信,”伊什瓦反复提醒小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会担心我们的。”

“好。”小翁嘴上这样答应着,却始终没有勇气去完成这个任务。他该写什么呢?他怎么可能靠一张纸就将这些事情解释清楚呢?

两个月后,手推车车夫返回医院,帮忙把伊什瓦送回在穆扎法尔裁缝铺的家。“我这辈子完了,”伊什瓦哭着说,“把我扔进我们村旁边的那条河里吧。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少来了,老兄,”小翁说,“别说胡话。什么叫你这辈子完了?你不记得尚卡尔了吗?他连手指头都没有。你起码还有两只手,还可以缝衣服。迪娜女士有一台手摇式缝纫机,等我们回去她会借给你用的。”

“你这孩子真是疯了。我连坐都坐不住,动也动不了,你还说什么缝衣服。”

“要是你们需要交通工具,只管找我,”手推车车夫说,紧接着又加上一句,“往后我就按公共汽车的价格送你们。”

“好的,我们会付钱给你的,别担心,”小翁说,“我大伯还要去医院。说不定再过几个星期,等他体力恢复之后你还要送我们去火车站。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回城里去了。”

复健的过程十分缓慢。他们的钱快花光了。伊什瓦不怎么吃东西,夜里总是发高烧、做噩梦。他经常哭着惊醒。小翁安慰他,问他需要些什么。

“帮我按按脚,疼得太厉害了。”他总是这样说。

一天晚上,阿什拉夫在木料场的堂侄来找他们,说他为裁缝铺找到了一个买家。“实在抱歉,不得不让你们搬出去。只是谁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下一个买家呢?”他提出要为他们另寻住处,找间小棚子或者小屋,木料场里肯定能为他们腾出一个角落来。

“不用了,没事的,”小翁说,“我们回城里继续缝衣服去。”

这次伊什瓦也同意了。他觉得这个地方带给他们的只有苦难,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每一天都令他们窘迫难当,来往医院的路上,熟识的人,尤其是邻居,都盯着他们看,彼此窃窃私语,每当手推车经过,邻居们都会故意避开。

“你能不能最后帮我们一个忙?”小翁问阿什拉夫叔公的堂侄,“能不能请你们木料场的木匠为我大伯做一台带小轮子的轮板车?”

他说这是小事一桩,第二天就把轮板送到了裁缝铺。轮板一头有个钩子,上面拴着一根绳子,供小翁拉着轮板。

“不需要这根绳子,”伊什瓦很坚持,“我可以自己用手撑着轮板行动,像尚卡尔那样。我不想依赖别人。”

“好吧,老兄,那咱们就试试看。”

他们取下绳子,伊什瓦开始在室内练习。他首先需要学习坐稳,在没有双腿保持平衡的情况下让身体保持稳定。他愈发沮丧,以他虚弱的状态根本无法滑动轮板,上路更是无稽之谈。

“耐心点儿,”小翁说,“等你身体强壮些就能滑动了。”

“什么耐心?”伊什瓦抽泣着说,“再耐心也没法让我的腿重新长出来。”他被绝望击败,听凭小翁把绳子重新拴在了轮板上。

裁缝伯侄回来安排婚事已经过去近四个月了,他们终于出发去火车站,打算踏上返城的旅途。他们顺路到阿什拉夫和蒙塔兹的坟前去了一趟。“我真羡慕他们,”伊什瓦说,“他们现在多么安详啊。”

“别再说傻话了。”小翁说着拉着轮板掉转方向,准备离开。

“再多待一小会儿不行吗?”

“不行,我们该走了。”小翁拉着绳子,轮子在墓地的地面颠簸而过。我大伯真轻啊,他心想,像小孩子一样轻,根本不用使劲就能拖动他。

【注释】

[1] 原文中棉花糖(Aga-ni-dadhi)的字面意思是“爷爷的胡子”。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