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娜收拾缝纫室,把剩余的布料整理分类,灰尘和细碎的纤维呛得她打了个喷嚏,喷出的气息掀动了小块的碎布。最后一批衣服已经送到再会公司,古普塔太太也得知了他们要休假六个星期的消息。
现在,迪娜对即将到来的这段空虚的日子充满了好奇。她觉得这就像是一门关于独处的进修课。这样的练习很有用。没有裁缝,没有房客,独自与回忆为伴,一桩桩一件件地回想,像硬币收藏家那样逐一检视它们的光泽、瑕疵与纹样。若她忘记了如何与孤独共处,总有一天她的日子会很难过的。
她挑出最适合缝被子的布块,单独放在一旁,把剩余的碎布塞进架子最底层。两台胜家缝纫机被推到墙角,板凳叠放在一起,好在床铺周围腾出地方来。裁缝们的行李箱已经整理好,放在门廊上。他们不打算带走的东西都留在纸箱里。
还有两天才出发,他们无事可做,这种度日方式对他们来说有些陌生,闲散而缺乏条理,仿佛散开的针脚,时间编织成的帐篷一会儿塌下去,一会儿又鼓胀起来。
吃完晚饭,迪娜继续做被子。被子已经拼成了她想要的大小,七英尺乘六英尺,只是末端还剩下大约一平方英尺的空当。小翁坐在地上为大伯按脚。马内克望着他们,心里琢磨着自己为父亲按脚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境。
“这条被单真好看,”小翁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应该就全部做完了。”
“很有可能,我得从过去的旧布料里挑一些拼上才行,”迪娜说,“不过重复用同样的布料太没意思了。我还是等新的布料送来再做吧。”他们拿着被子两头抻开。整齐的针脚彼此交织,像一排排对称的蚂蚁队列。
“真漂亮啊。”伊什瓦说。
“嗐,被子谁都会做,”迪娜谦虚地说,“只要把你们缝纫剩下的碎布缝起来就行了。”
“没错,但真正见功夫的是碎布的组合方式,就像您这样。”
“瞧,”小翁用手一指,“看这里——是我们第一单活儿用的府绸。”
“你还记得啊,”迪娜愉快地说,“那第一批衣服你们缝得真快啊。我还以为我找到了两个缝纫天才。”
“我们手指动得快,全靠空荡荡的肚子驱使。”伊什瓦呵呵笑着说。
“之后是黄底带橙色条纹的棉布。这个小伙子给了我好一通脸色。事事都要跟我争、跟我吵。”
“我?跟你吵?从来没有的事儿。”
“我认得这块蓝白花布,”马内克说,“是我搬进来那天你们正在做的短裙。”
“你确定吗?”
“当然,那天伊什瓦和小翁没来上班——他们被抓去参加总理的集会了。”
“哦,对。还有,这块漂亮的巴厘纱你还记不记得啊,小翁?”
小翁脸一红,假装不记得。“来,好好想想,”迪娜打趣他,“这块布你怎么能忘记呢?这可是你抛洒过鲜血的布料啊,你用剪刀划破了大拇指。”
“我不记得有这事。”马内克说。
“那是你搬进来之前的事。这块雪纺绸也很有意思,它害得小翁大发脾气。因为这个花纹太难拼,布料太滑了。”
伊什瓦凑过来指着一块方形的麻纱布。“看见这个没有?开始缝这批布料的那天,我们的房子被政府推倒了。一看见这块布我就伤心。”
“把剪刀给我,”迪娜开玩笑地说,“我把它剪下来扔掉。”
“不不,迪娜女士,就这样放着吧,它放在这里很漂亮,”他的手指拂过麻纱,回味着当时的情景,“说一块布料叫人伤心,没有这样的道理。瞧,它旁边这块布就很让人高兴——睡在门廊上。再往旁边——是吃烤饼的日子。还有这块淡紫色的柞蚕丝,那是我们做了五香小扁豆丸子的日子。还有,别忘了这块乔其纱,这是乞丐头儿把我们从房东的打手那里救出来的日子。”
他退后一步,感到心满意足,仿佛自己刚刚解释了某种高深复杂的理论。“所以我们要记住这一点,整条被子比任何一块单独的布料都更重要。”
“说得好,说得好!”两个男孩欢呼鼓掌。
“这话说得很有智慧。”迪娜说。
“可这究竟是哲理还是歪理邪说呢?”
伊什瓦揉了揉侄子的头发作为反击。
“老兄,别乱碰,我要为婚礼好好打扮一番呢。”小翁掏出梳子,重新给头发分缝,梳整齐。
“我母亲喜欢收集线头,把它们缠成一团,”马内克说,“我小时候常常用线团玩游戏,把它拆开,回忆每一条线是哪里来的。”
“我们可以用被子玩同样的游戏。”小翁说。他和马内克找出最早的布料,按照时间顺序一块接一块地往下找,重新构建起他们一连串的悲喜经历,直到最后那尚未完成的一角。
“我们卡在这儿了,”小翁说,“路到头了。”
“只要等一段时间就好了,”迪娜说,“这取决于我们下一批订单能拿到什么布料。”
“没错,小伙子,要有耐心。没等你说出那一角是什么布料,我们的未来就会变成过去。”
伊什瓦的无心之言如同一场冰冷的雨,浇在马内克心头,他心中的喜悦仿佛一盏瞬间熄灭的灯。未来正在变成过去,一切都在虚无中消逝殆尽,人们回头想要抓住什么,抓住他们原本攥在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是一截线绳,是几块碎布,是黄金时代的阴影。若人们能让时光倒流,将过去变成未来,抓住时光的翅膀,跟随它飞越变幻莫测的此时此刻……
“你听见没有?”迪娜问,“你的记忆力怎么样?这一年里发生的事,你不看被子能记住吗?”
“我觉得好像比一年长很多。”小翁说。
“别说傻话了,”马内克说,“明明是刚好相反。”
“喂喂,”伊什瓦说,“时间怎么会变长变短呢?时间既没有长度也没有宽度。关键在于时间流逝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而发生的事情就是,我们的生活渐渐交织在了一起。”
“就像这些布块。”小翁说。
马内克说把缺的角补齐之后,被子也不必就此打住。“你可以继续往上加布块,阿姨,把它再做大些。”
“你又来了,又说傻话,”迪娜说,“我要那么大的怪物被子干什么用?你可不要把我跟你那个缝被子的上帝搞混了。”
上午过半,迪娜闲适地待着。需要用水的家务活都做完了,前一晚的餐具都洗刷干净,衣服也洗了。没有缝纫机的哗啦声和敲击声,这天里余下的时光被拉长,显得十分空虚。她坐着看马内克吃一顿有些晚的早餐。
“你应该跟伊什瓦和小翁一起去的,”马内克想逗她开心,说道,“这样你就能帮忙选媳妇了。”
“又跟我油嘴滑舌了是不是?”
“没有,我敢肯定他们很乐意带你一起去。你可以加入挑选新娘委员会。”他被吐司面包噎住了,使劲地往下咽。
迪娜拍拍他的后背,帮他缓过气来。“没人教过你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吗?”
“是伊什瓦在喉咙里报复我呢,”马内克笑着说,“因为我拿他看重的喜事开玩笑。”
“这个可怜人,但愿他心里有数自己在做什么。我希望无论他们选了谁,她都会努力融入我们,跟我们所有人都和睦相处。”
“我相信她一定会的,阿姨。小翁不会选个坏脾气、不好相处的妻子的。”
“嗯,这我知道,但也许他别无选择。在这种包办婚姻里,一切全由占星师和家长做主。结婚之后女人就成了夫家的财产,遭人虐待、欺负。这个体系太糟糕了,最和善的女孩也会变成巫婆的。不过有一点她必须明白,这是我的房子,在我家就要按我的风格行事,就跟你、伊什瓦和小翁一样。不然就没法和睦相处。”
她停下来,发现自己这话像是当婆婆的人该说的。“好了,把鸡蛋吃掉,”她转移了话题,“你明天开始期末考试?”
马内克点点头,嘴里还在嚼吃的。迪娜开始收拾早饭的餐具。“五天后你就要走了。你订好票了吗?”
“订了,都准备好了。”马内克一边说,一边整理要带去图书馆的书,“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可别把我的房间租给别人啊,阿姨。”
邮差送来了信,其中一封是马内克的父母寄来的。他拆开信,把房租支票递给迪娜,然后开始读信。
“妈妈爸爸都还好吧?”迪娜见他脸色渐暗,问道。
“哦,都好,一切照常,跟平常一样。只是现在他们又开始抱怨了,说:‘你为什么要再读三年大学?学费倒不是问题,但我们会很想你的。店里要做的活很多,我们两个忙不过来,应该由你接管。’”他放下信,“假如我真的决定回家,每天肯定还是会跟爸爸大喊大叫吵个不停。”
迪娜见他紧握着拳头,便捏捏他的肩膀。“做父母的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都会对生活感到迷茫。但是他们已经很努力了。”
马内克把信递给她,她读完了剩下的部分。“马内克,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听从你妈妈的请求——去苏打瓦拉家坐坐。你这一整年里都没去见过他们。”
马内克耸耸肩,做个鬼脸,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再次出来时,她发现他胳膊底下夹着一只盒子。“你要把象棋也带到学校去?”
“这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我今天去还给他。”
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他反复思考着信上的内容——爸爸复杂的情况,妈妈的痛苦,他们的怀疑与恐惧在字句中翻涌。如果他们说的是真心话呢?也许这次真的能得到好结果,也许一年的分别真的帮助爸爸接受了生活中的变化。
他绕了段路,从维什兰门口经过,想跟尚卡尔打个招呼。乞丐心里装着别的事,伸长脖子盯着街角的人行道,并没注意到他。马内克弯下腰,又挥了挥手,尚卡尔把铁罐在轮板上轻轻敲了敲,表示注意到他了。“哦,老兄,你还好吗?我的朋友们顺利出发了吗?”
“昨天走的。”马内克说。
“我真为他们感到激动。而今天对我来说也是个激动的日子。乞丐头儿的私人理发师要来给我刮脸。真希望伊什瓦和小翁也在,他们见到我刮完脸的样子不知会多高兴呢。”
“有我在呢,别担心。明天见。”马内克说完继续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尚卡尔目送马内克消失在街角,然后继续观望理发师。轮板一动不动地停在路沿,讨钱用的铁罐还是空的,乞讨的歌声也不见了。尚卡尔没有做任何动作来吸引施舍者的注意力。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刮脸的体验,乞丐头儿的私人理发师即将为他带来全套的奢华享受。
尚卡尔并不知道,那名私人理发师已经在当天早些时候拒绝了这个任务。他告诉乞丐头儿,自己不提供露天理发服务,然后推荐了另一个人。“这位是拉加拉姆。他技术很好,价格也很便宜,而且他愿意露天理发。”
“您好。”拉加拉姆说。
“听我说,”乞丐头儿说,“尚卡尔虽然只是个乞丐,但我很看重他——我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服务。我不想冒犯你,但我不得不质疑你的水平。一个秃头的人对头发能有多少了解呢?”
“这个问题不公平,”拉加拉姆说,“乞丐有很多钱吗?没有。但是他们知道怎么管钱。”
乞丐头儿很喜欢这个答案,便答应了换人。于是拉加拉姆带着理发工具来到了维什兰门口。
尚卡尔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老兄,我以前见过你吗?”
“从来没见过你。”拉加拉姆心里惦记着他们关于头发的来往,急于撇清关系。留在城里风险太大了,这他心里清楚,但他觉得先搞到桑耶西的行头再动身去喜马拉雅山区更加保险。不过藏红色的僧袍、念珠以及手工雕刻的钵都不便宜。乞丐头儿为这单特殊生意支付的酬金肯定能帮上大忙。
他把一块白布系在乞丐的脖子上,用修面刷打出一碗刮胡泡。尚卡尔低头去闻泡沫的香味,险些失去平衡。拉加拉姆把他推回原位。“待着别动。”他的语气粗鲁无礼,意在打消对方闲聊的意向。
对尚卡尔来说,粗鲁无礼乃是生活的常态,并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看着像打发的奶油。”他看着碗里越打越高的泡沫说道。
“那你干脆吃一碗好了。”拉加拉姆为他沾湿下颌,打上肥皂。拉加拉姆的刷子心不在焉,把刮胡泡扫进了尚卡尔张开的嘴里。拉加拉姆技艺生疏,忘记了给上唇打泡沫时要把鼻孔捏住。他掏出剃刀,把刀刃在皮带上磨了磨。
尚卡尔很喜欢这种唰唰的声响。“你的剃刀出过错吗?”他问。
“出过好多次错。有时人们的喉咙形状长得奇怪,稍不注意就会割开。而警察也不能因为工作失误就逮捕理发师,这是法律规定。”
“你最好别在我的喉咙上失误,我的喉咙形状很标准!再说乞丐头儿也不会放过你的!”
尽管尚卡尔嘴上虚张声势,刮脸时他却一动不动,浑身紧绷,直到剃刀结束了在喉咙附近的旅途他才放松下来。拉加拉姆用抹布擦掉剃刀没刮干净的零星泡沫,然后用明矾块在刮过的地方蹭了蹭。刚刚刮过的皮肤被划破了好几处。
“拿镜子来让我看看。”尚卡尔要求道,他觉得脸上刺痛,担心剃刀还是失误了。
拉加拉姆举起镜子。乞丐焦急的脸映在镜子里,但是明矾止住了血,脸上并没有红色的血滴。
“好,接下来是面部按摩。这是乞丐头儿特意吩咐的。”拉加拉姆从盒子里取出一个瓶子,挖出一坨软膏涂在尚卡尔下巴上。
尚卡尔浑身紧绷,不确定那双强劲有力的大手要干什么。没过多久,他的头开始随着揉捏、抚摸的动作轻轻摆动。手指在他面颊、眼下、鼻子周围、额头和太阳穴揉捏,用按摩驱散伴随他一生的痛苦与磨难。
“再按一会儿,”理发师停下来擦手时他央求道,“就一分钟,求你了,这感觉太舒服了。”
“已经完事了。”拉加拉姆皱起鼻子说。他一向不喜欢给人做面部按摩,就连在他事业的鼎盛时期为中产阶级按脸他也不喜欢。他活动一下手指,拿起了剪刀和梳子。“现在该剪头发了。”他说。
“不,我不想剪头发。”
“乞丐头儿吩咐过我要做什么。”他把尚卡尔的头猛地按下去,在后脖颈附近修剪起来,急于尽快剪完走人。
“哎哟老兄,我不想剪头发!”尚卡尔尖叫起来,“我说了我不想剪!我喜欢长头发!”他摇晃铁罐想弄出动静来,可是这天早上的收入不景气,铁罐寂静无声,他便用铁罐敲打人行道。
路过的人放慢脚步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拉加拉姆怕自己吸引更多的注意,便不再逼他了。“别害怕,我会非常认真地帮你理发,保证非常帅气。”
“我不管多帅气!我就是不想理发!”
“求求你别喊了。跟我说说你要什么,我可以帮你。头皮按摩?去头屑?”
尚卡尔伸手从轮板底下取出一个包裹。“你是头发专家,对不对?”
拉加拉姆点点头。
“我想让你把这个接到我的头发上。”尚卡尔把包裹往他手里一送。
拉加拉姆打开包裹,两根漂亮的马尾辫滑落出来,吓得他往后一缩。“你想让我把这个系在你的头发上?”
“不是系上。我要让它永远接在我的头发上,必须得从我自己头上长出来。”
拉加拉姆蒙了。他做理发师的日子里曾遇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要求:为马戏团里长胡子的女士修剪胡子;帮男妓把私处的毛发编成小辫子;为想要进军高端市场、服务于官场和商场人士的妓院设计过阴毛的艺术造型;为一个种姓观念浓厚的男人的妻子刮过阴毛(为了避嫌,他蒙着眼睛),因为那男人不想让妻子亲自做这么低贱的事。在理发师的职业生涯中,他经历过各种各样富有挑战性的工作,总能泰然处之。然而尚卡尔的要求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这不可能办到。”他开门见山地说。
“你必须接上,必须,必须!”尚卡尔尖叫起来。乞丐头儿最近突然对他关照有加,让这个一向温顺听话的乞丐变得骄纵起来。他不肯听理发师的解释。“玫瑰能嫁接!”他嚷道,“你就给我的头发也嫁接上嘛!你是专家!要是你不干,我就去向乞丐头儿告你的状!”
拉加拉姆好言好语地求他先把辫子收起来,说明天会带着特殊的工具来做这项格外复杂的工作。
“我今天就要!”尚卡尔大喊,“我现在就要长头发!”
维什兰素食餐厅的收银员兼服务生来到门口看热闹,厨子也跟着看。越来越多的行人停下脚步,等着看事态进一步发展。接着,一个卖彩票的小贩提起了几个月前因为头发被人杀死的乞丐。真巧啊,他说,这个乞丐手里正好有两条粗粗的辫子。
各种各样的猜测纷至沓来:也许这其中有联系——乞丐们做法事,需要用活人献祭,又或者这个乞丐是个精神变态。有人提到了几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连环杀手拉曼·拉加夫,说那两名乞丐的死也有着相似的特点——嗜血成性。
拉加拉姆吓得浑身颤抖,极力想要摆脱尚卡尔。他收起东西,往后挪腾着步子渐渐退出了与乞丐对质的人群。一有机会他便溜走了。
人们围拢到尚卡尔身边。他害怕起来。现在他开始后悔自己跟理发师纠缠不休。他后悔自己忘了靠人施舍维持生计的头条准则:乞丐可以被人看见,也可以被人听见,但是动静不能太大——尤其不能参与跟乞讨无关的事情。
人群立在他周围,遮蔽了阳光,幽闭恐惧袭上他心头。人行道陷入了黑暗。他唱起那首乞讨的歌谣,试图平息人们的情绪,“噢,老兄,赏个小钱吧。”他用缠着绷带的手掌反复触碰自己的额头。并没有成效。人们的态度继续发酵,渐渐带有了威胁性。
“你这骗子,你从哪里偷来的头发?”有人喝道。
“是我朋友送给我的。”尚卡尔哀叫道,他虽然满心恐惧,却对这种指控感到很委屈。
“该死的杀人凶手!”
“他简直是个魔鬼!”另一个人半是嫌恶半是惊奇地说,“真是诡计多端啊!他没有手指也没有腿,却能犯下这样残忍的罪行!”
“说不定他其实有手有腿,只是藏起来了。这些人有办法改造自己的身体。”
尚卡尔抽泣着说自己没做过任何坏事,他只是个守规矩的乞丐,从不烦扰别人,向来都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愿神永远保佑你们!噢老兄,求您听我说,我总会向路过的人问好!即使我浑身疼得厉害,我还是会笑脸迎人!有些乞丐嫌钱少还会骂人,可我总会祝福路过的人,无论钱多还是钱少!您向这附近的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一名警察走过来,想看看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弯下腰查看,尚卡尔在森林般的人腿之间看见了他的脸。人群让出一条路,好让警察看个清楚。尚卡尔认为机不可失,于是双手一推,轮板就从人群的空当冲了出去。
人们哈哈大笑,看他猫着腰拼命用手臂撑着地面往前滑。“能开走的就叫车[1]!”不知哪个人说道,记得那部老电影的人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乞丐汽车拉力赛!”另一个人说。
滑到离维什兰一百码开外的地方,尚卡尔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陌生的领域。这里人行道的坡度变得很陡,轮子越转越快。以这样快的速度想要在街角转弯是不可能的。但尚卡尔没有提前想到这些,他只想尽快逃离可怕的人群,仅此而已。
他滑到人行道尽头,惊声尖叫。轮板飞了起来,在空中滑翔,冲向了繁忙的十字路口。
马内克走在楼梯中央,远离布满槟榔渍的栏杆和墙上那些鬼才知道是什么的污迹。登上宿舍的台阶时,令人厌恶的旧日回忆重返心头。空烟盒、碎灯泡、发黑的香蕉皮、裹在报纸里的烤饼、橙子皮撒得满走廊都是。是清洁工来晚了,还是这些垃圾是早晨打扫之后又留下的?他在心里琢磨。
他没指望阿维纳什会在宿舍,但他决定把盒子托付给某个人,也许是大厅里的前台。他来到自己住的楼层,屏住呼吸从厕所门前走过。那股恶臭证实了厕所依旧没有修好,臭气太浓,直呛嗓子。
他住过的房间还空着,门没锁。自从他离开后没人再住过,房间还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这景象叫人心里发毛,仿佛他被一分为二——一半仍然住在这里,另一半则跟迪娜阿姨同住。床铺离墙壁有一英尺远,四条床腿还浸在盛水的铁皮罐里。这是阿维纳什教他的办法,能防止虫子爬上床——这个办法非常有效。阿维纳什曾开玩笑说自己从小在工厂的宿舍长大,对于蟑螂和臭虫无所不知。
马内克凑近些,心里抱着一丝期望,以为罐子里还有水。里面是干的,除了棕色的蟑螂卵、一只死蛾子和一只半死不活的蜘蛛,空无一物。水在木头床腿上留下了水渍。那是他的水印:马内克曾经到过这里。曾经见证过无数场棋局的桌椅还放在窗边,当初他们把桌椅搬到那里是为了采光更好。回想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掩住过去的思绪。令他惊讶的是隔壁的房间里传出了响动。再次见到他,不知阿维纳什会说什么?而他又该对阿维纳什说什么呢?他定了定神,不希望自己看上去焦急而犹豫。
他敲了敲门。
房门打开,一对中年夫妇疑惑地看着他。两个人都头发花白,男的面颊凹陷,咳嗽得厉害,女的则眼睛通红。这肯定是阿维纳什的父母了,他心想。
“你们好,我是阿维纳什的朋友,”也许他们是在等他回来,他可能到楼里的别处去了,“你们是在等他吗?”
“不,”男人用微弱的声音说,“等待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缓缓走回屋里,无形的负担重重地压在他们背上。他们示意马内克进屋。“我们是他的父母。我们今天把他火化了。”
“什么?今天什么?”
“今天火化了,没错。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几个月来我们一直在寻找我们的儿子。去了一个又一个警察局,求人帮我们。没人肯帮我们。”
他的声音颤抖了,他停下来,努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四天前,他们通知我们太平间有具尸体,叫我们去认。”
母亲哭了起来,用纱丽的一角捂住了脸。父亲去安慰她,咳嗽声却犹如利刃刺进空气。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走廊里不知什么地方的门砰的一声猛然关上。
“可是——我是说……没有,没人……”马内克结巴起来。阿维纳什的父亲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马内克清了清喉咙,又说道:“我们是朋友。”阿维纳什的父母点点头,仿佛从这微不足道的说明中获得了一丝安慰。“但是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这次开口的是母亲,她的话语一闪而过,几乎听不清。“我们也不知道。火化仪式之后我们直接就到这里来了。仪式很顺利,多亏神明保佑。没下雨,柴堆烧得很旺。我们在柴堆旁守了一整夜。”
父亲点点头。“他们告诉我们尸体是好几个月前发现的,在铁道边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们说他是从快车上掉下来摔死的,说他肯定是扒着车门或者坐在车顶,结果掉了下来。但阿维纳什一向很谨慎,他从不会做这样的事。”他眼里再次泛起泪水,他停下来擦了擦。母亲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继续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们终于又见到儿子了。我们看见他身上很多私密的地方都有烧伤,他母亲握住他的手,想放在自己额头上,那时我们才发现他的手指甲都没了。于是我们去问太平间的负责人,从火车上摔下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伤?他们说什么事都有可能。没人愿意帮我们。”
“你们一定要把这件事通报出去!”马内克义愤填膺地强忍住泪水说道,“一定要去!告诉……告诉部长——我是说,告诉地方官员,或者告诉警察署长!”
“我们去了,我们报过警。警察也把案件记录在册了。”
他们继续整理阿维纳什的遗物。马内克无助地望着他们庄重地把衣服、课本、纸张放进行李箱,不时地把某件东西放在唇上亲吻一下再收起来。除了他们轻柔的脚步声,房间里一片寂静。
“他跟没跟你说过他有三个妹妹?”母亲突然说,“她们小的时候,阿维纳什常常帮我照顾她们。他很喜欢给她们喂饭。有时候她们会咬他的手指头,逗得他哈哈大笑。这些事他跟你说过吗?”
“他什么都跟我说过。”
几分钟后,他们准备走了。马内克坚持要帮他们把箱子提到楼下,暗自庆幸这样可以阻止眼泪流下来。阿维纳什父母的感激之情让他意识到,面对他们沉重的丧子之痛,自己能做的多么有限。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入学的第一天,阿维纳什拿着杀虫喷雾出现在自己门口。他们一起杀蟑螂、下棋、向彼此讲述自己的生活经历。而现在他死了。
他跟阿维纳什的父母道了别,向技术教学楼走去。这时他才想起象棋和棋盘还在自己这里。他连忙来到大门口,阿维纳什的父母已经无迹可寻。我真傻啊,他心想,这对他们来说该多有意义啊,其中蕴含了阿维纳什高中时赢得象棋锦标赛的回忆。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往回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宿舍的门厅。这时他停下脚步,下定决心:这副象棋——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它还给阿维纳什的父母。他觉得自己像个强盗,夺走了他们慰藉的源泉。自己把象棋留在身边的时间越长,就越是在为他们增添丧子之痛。
归还象棋变得格外紧急,成了生死攸关的事情。他默默地抽泣着走上楼梯,几个好奇的学生盯着他看。有些人叫嚷着起哄,说些他听不清的话。他们齐声喊道:“宝贝宝贝别哭啦,妈妈给你把辣椒炸,爸爸给你把蝴蝶抓……”
他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坐在发霉的床上。也许阿维纳什的房间里能找到线索,也许废纸篓里有旧信封,或是一封带地址的信。他去看了一圈,什么都没有,一张纸片都没有。地址,他必须找到阿维纳什父母的地址,好把象棋寄给他们。他可以在楼里向人打听询问,但走廊里那些没心没肺的混蛋只会再次取笑他,看着他从一个房间跌跌撞撞地走到另一个房间,出尽洋相。
他把盒子抱在胸前,闭上双眼,尽量冷静地思考。地址。答案很简单——院长办公室。没错,他们肯定有地址。他可以把象棋寄给阿维纳什的父母。
他睁开眼睛,透过泪光望着红棕色的胶合板棋盒。他回想起那天在食堂里发生的事:走白棋,三步制胜——后来吃素的学生开始呕吐。这回忆令他露出了微笑。阿维纳什曾说这是呕吐引发的革命。他让马内克帮忙保管这套象棋。
而阿维纳什再没有把象棋要回去。这是他的礼物,他生命的礼物。把它还回去就是辜负了阿维纳什。马内克要留着它,永远留着它。
迪娜嘱咐马内克保持冷静,阅读考卷之前先在心里默念一遍《阿谢姆·沃胡》[2],开始答题之前再默念一遍。“我不是个笃信宗教的人,”她说,“不过你姑且把这看成是保险的手段。我觉得这样会有帮助。祝你考试顺利。”
“谢谢,阿姨。”马内克打开门准备出发,却差点儿撞上了站在门外的乞丐头儿,他伸出食指正要按门铃。
“打扰了,”乞丐头儿说,“但我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他精疲力尽,哭得双眼无神,“我能见见那两位裁缝吗?”
“他们两天前刚走。”
“哦,对啊。我忘了婚礼的事。”看他的样子几乎要崩溃了。
“请进吧。”迪娜说。
乞丐头儿走进门廊,强忍抽泣,告诉他们尚卡尔死了。
马内克难以置信,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令人震惊的消息。“可我们三天前刚刚跟他说过话——伊什瓦、小翁和我去喝茶的时候。昨天早晨他还告诉我理发师要来。他好端端的,很有精神,跟往常一样滑着轮板。”
“没错,直到昨天上午他还是好端端的。”
“后来出什么事了?”
“可怕的事故。他的轮板失控了,飞出人行道……径直撞上了一辆双层大巴。”乞丐头儿咽了一下口水,说他没有亲眼目睹事故发生,但是他去认了尸,“我做这一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惨状都见过,但我从没见过这么惨的场景。尚卡尔和轮板都彻底撞烂了——没法分开。木头和轮子嵌进了他的骨肉,要拿出来,就得进一步毁掉他可怜的身体。我只能把轮板跟他一起火化掉。”
他们沉默不语,想象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乞丐头儿情绪崩溃,无法自持地哭了起来。他试图止住抽泣,反而哭得浑身颤抖。“我应该告诉他我们是兄弟的。我拖得太久了。现在一切都晚了。要是我给他的轮板装上刹车就好了……我曾经考虑过,但这个想法在当时看来很蠢。他坐在轮板上只能勉强活动……轮板又不是什么高速汽车。也许我本该把他从街上调回来的。”
“你千万不要自责,”迪娜说,“正像你说的那样,你也是为他好。”
“是吗?我是为他好吗?我怎么才能确定呢?”
“他真是个好人,”马内克说,“伊什瓦和小翁给我们讲过,他们在劳工营病倒的时候尚卡尔是怎样照顾他们的。阿姨,你没跟他见过面,但是从很多方面来说,他跟普通人没有区别。有时候他还会开些很有趣的玩笑。”
“我觉得自己仿佛也认识他。伊什瓦和小翁为他量过衣服尺寸,向我描述过他的样子,你还记得吗?我为他设计过一件特殊的马甲?”
“真谢谢你。”乞丐头儿说,在泪眼蒙眬中,他想起自己如何细心地把那件衣服扯破、弄脏,打造成适合尚卡尔穿着的样子。
“你要不要喝杯水?”她问。乞丐头儿点点头,马内克取来了水。
乞丐头儿喝了水,平复下来。“我本想邀请两位裁缝参加尚卡尔的火化仪式。明天四点钟。他们是他唯一的朋友。到时会有很多乞丐参加,但伊什瓦和小翁是特殊的客人。”他把空玻璃杯还给了马内克。
“我去。”马内克说。
乞丐头儿在悲伤中露出惊喜的神情。“你真的肯来吗?那实在太棒了。”他握住马内克的手摇了摇,“送葬的队伍在维什兰门口集合。我认为这个地点很适合向尚卡尔致意。你觉得呢?在他最后乞讨的地方?”
“没错,我明天在那里跟你们会合。”
“你的考试怎么办?”迪娜问。
“三点钟就考完了。”
“这倒是,但是后天的考试呢?”她努力想要打消他这个念头。参加乞丐的葬礼,这念头让她很不自在。“你难道不应该直接回家准备复习吗?”
“我会的,参加完火化仪式就回来复习。”
“不好意思,请稍等,”她对乞丐头儿说了一句,然后退回后屋,“马内克!”她在后屋叫他。他耸耸肩,跟了过去。
“你胡闹什么?你为什么非要去?”
“因为我想去。”
“少跟我油嘴滑舌!你知道我害怕那个人。我之所以跟他打交道,完全是因为他能保护这间公寓。我们不需要跟他进一步混熟。”
“我不想跟你吵架,阿姨。但我一定要参加火化仪式。”马内克的声音很柔和,每个字却都很坚定。
马内克对一名乞丐的葬礼如此重视,这让迪娜感到不解。她认为他这种行为准是期末考试压力太大造成的。“好吧。我拦不住你。不过既然你去,那我也跟你一起去。”迪娜下定了决心,不为别的,就为了照看他。
他们回到门廊。“我们研究了一下明天下午的事,”她说,“我们两个都去。”
“噢,真是太好了,”乞丐头儿说,“我该怎么感谢你们呢?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在想,从某方面来说,伊什瓦和小翁两天前离开其实是件好事。这件丧事会扰了婚礼的喜气。而婚姻跟死亡一样,一生只有一次。”
“确实是这样,”迪娜说,“我真希望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个道理。”她自己也吃了一惊,乞丐头儿那番话竟然与自己对这种事的看法不谋而合。
乞丐头儿给所有乞丐放了假,让他们参加葬礼。人行道上聚集了一大群瘸腿、盲眼、缺胳膊少腿、病痛缠身、面容残缺的人,吸引了大批围观者。看热闹的人打听是不是哪家医院地方不够用,于是在人行道上开设了露天诊所。
迪娜和马内克跟乞丐头儿一起坐在维什兰店内喝茶。“瞧这些人,”他厌恶地说,“他们把这儿当成马戏团了。”
“而且一枚硬币也不肯施舍。”迪娜说。
“这不稀奇。同情心只能少量给予。一旦许多乞丐聚在一起,人们就会变成这样。”乞丐头儿把拳头攥成望远镜的样子放在眼前,“他们把这当作怪胎展览。人们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脆弱,别看他们穿着衬衫皮鞋,提着公文包,这个饥饿而残酷的世界照样能把他们洗劫一空,落到跟我的乞丐们相同的境地。”
马内克望着乞丐头儿喋喋不休地说话,试图借此掩饰自己的心痛。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掩饰自己的情感?无论愤怒、爱意还是悲伤,他们总会用其他东西做挡箭牌。还有的人则假装自己的情感比其他人更充沛、更饱满。些许微弱的恼火被夸大成雷霆之怒;一丝微笑、一声轻笑就足以表达感受的情况下,他们却偏要歇斯底里地大笑。无论哪种人,都不诚实。
“还有,”乞丐头儿说,“你们现在看见人们这样冷漠,恰恰说明了一个道理。乞讨跟其他行业一样,有三个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地利、地利和地利。假如我现在把这些乞丐从维什兰调到某座大型寺庙或者某个朝圣地附近,保证会财源滚滚。”
尚卡尔的遗体放在一张新扎的竹子停尸架上,停放在维什兰后门外,旁边是放盘子、厨具、备用炉灶和燃料的储物棚。乞丐头儿说,之所以没有把尚卡尔的面部露出来让送葬者看他最后一眼,是因为那景象实在惨不忍睹。一张被单盖住了残缺不全的尸首,被单上面盖满了鲜花:有玫瑰,也有百合。
马内克望着停尸架,心想阿维纳什的送葬队伍是不是从太平间出发的呢?抑或阿维纳什的父母得到了许可,将尸体运回家祈祷?也许这取决于腐烂的程度,以及尸体在室温下能够保存的时间。在没有制冷的世界里,一切最终都会变质。
“维什兰素食餐厅真好心,在葬礼开始前让尚卡尔停放在这里。”迪娜说。
“他们才不是出于好心呢。我给了厨子和服务生不少钱。”乞丐头儿伸长脖子向窗外张望,朝四个刚刚赶到的男人挥了挥手,“好,我们可以出发了。”
那四个人是他从火车站雇来抬停尸架的。“我没别的办法,”他遗憾地解释道,“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当然了,我会时不时地抬我弟弟走一段,向他致意,但我不能让乞丐们抬。他们身体太弱了。担架有可能整个掉下来。”
他在尚卡尔身上压根儿没打算省钱,买了最好的酥油和焚香,成堆的檀香。这些东西全都放在火化地点做好了准备,还请了一位造诣深厚的祭司主持葬礼。他准备了成筐的玫瑰花瓣,供哀悼者在送葬的路上抛撒在担架上。葬礼之后,乞丐头儿还会以尚卡尔的名义向庙里捐一笔钱。
“只有一件事让我有些担心,”他说,“我希望其他乞丐不要以为这是正常的程序,不要以为自己也能得到这样奢华的葬礼。”
四点刚过,全城最慢的一支送葬队伍开始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向火化地点进发。队伍里瘸子众多,使得队伍行进的速度堪比蜗牛。残缺的肢体削弱了他们的行动力,他们只能像青蛙那样蹲着前进:他们用手臂撑着身体往前荡。少数人只能像螃蟹那样侧着身子挪动脚步。还有的弯着腰,手脚并用往前爬行,屁股像驼峰那样高高突起。送葬者彼此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用极慢的速度往前走;但他们精神饱满,有说有笑,体验着全新的经历,使送葬队伍看上去反倒像节日游行的队伍。
“真叫人伤心,”迪娜不赞成地说,“有人死了,却没人哀悼。乞丐头儿甚至不叫他们收敛些。”
“你以为会是什么样的,阿姨?”马内克说,“他们很可能都在羡慕尚卡尔呢。”再说,他心想,哀悼又有什么用呢?哪怕躺在担架上的人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乞丐头儿像巡查员那样在队伍里来回走动,确保队伍不会出现不必要的耽搁。他走到队尾时,迪娜招呼他。“我和马内克都没参加过印度教的葬礼,”她对乞丐头儿说,“我们到那里之后应该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做,”乞丐头儿说,“你们能来,已经是在向尚卡尔致意了。祭司会诵读祷告词。尚卡尔没有儿子,所以由我点燃柴堆,并在最后将颅骨砸碎。”
“看着会不会很难受?有人告诉我味道非常刺鼻。真的会看见皮肉被烧掉吗?”
“能看见,不过别担心,那个场景很凄美。你离开时心里会很舒畅,觉得尚卡尔得到正式的送别,踏上了下一段旅程。而且,但愿他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不再需要轮板了。我每次看到葬礼上燃烧的柴堆之后都有这种感受——圆满、平静、生死之间的完美平衡。实际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甚至会去参加陌生人的火葬仪式。只要我有空,见到送葬队伍我总会加入其中。”
说到这里,他匆匆赶到队列前头去安抚几名不满的警察。慢吞吞的送葬队伍惹得那几名交警很不高兴,他们觉得这样的行进速度不合理。“快点儿走”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信条,他们对任何慢速的东西都心怀恐惧,无论是汽车、手推车、流浪狗还是行人。若他们偶尔破例,那也是因为牛。他们急着让送葬者快点儿走,时而挥动手臂,时而吹响口哨,时而大声哄劝,时而指手画脚,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抬手扶额,时而挥舞拳头。然而这些百试不厌的方法通通不见效:无论哨声多么刺耳,无论他们如何使劲挥手,残缺的肢体是无法做出回应的。
火车站的挑夫习惯了提着沉重的行李快步赶路,对这种不同寻常的行进速度也不大适应。每当听见身后“罗摩之名即真理[3]”的唱诵声越来越远,他们就知道自己走得太快了,便停下来等后面的队伍跟上。
慢吞吞地走了一个小时,路程过半,一支戴头盔的防暴警察小分队突然毫无预警地挥舞着警棍冲进了送葬的队伍。几名挑夫慌忙闪避警棍的抽打,尚卡尔的尸身从停尸架上滚落下来。乞丐们惊恐地尖叫起来,纷纷跌倒在地,六只箩筐里的玫瑰花瓣撒得满地都是,在马路中间聚成一汪雅致的粉色池塘。
“看见没有?我之所以不想让你来,就是担心这种事,”迪娜跟马内克逃到安全的人行道上,气喘吁吁地说,“现在世道不好,随时有可能祸从天降。可这些蠢货警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打这些乞丐啊?”
“也许是为了给另一个劳工营抓人,就像他们把伊什瓦和小翁抓走时那样。”
这时警察却突然撤退了,跟来的时候一样毫无征兆。警察指挥官找到乞丐头儿,反复向他赔不是,说自己不该打扰这样神圣的仪式。“我自己也是个非常虔诚的人,对宗教仪式非常重视。这完全是个不幸的误会。都是由于情报失误造成的。”
他说他们收到无线电情报,称有人在举办假葬礼,意在借此发表政治声明,而这种行为无疑违反了紧急状态下的管理规定。之所以有人生疑,主要是因为队伍中有大量乞丐。他解释道:“人们错把这些乞丐当成了乔装打扮的政治激进分子——这些人在街头哗众取宠,把政府塑造成坏人和罪犯的形象,诬陷政府让国家陷入赤贫。这些人的套路您也知道。”
“这个误会我非常理解。”乞丐头儿接受了他的解释,说道。真正令他气愤的是置办担架的那些人——他们把尚卡尔的遗体绑在担架上的时候肯定非常不用心,才会让它如此轻易就滑落下来。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不完全是那些人的错,他们很可能从没处理过像尚卡尔这样残缺的遗体。
警察指挥官尴尬得无地自容,仍在连声道歉。“我们一看见是真的尸体,而不是装样子用的假人,就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实在对不起,”他摘下带黑色面罩的头盔,“我能向您表示慰唁吗?”
“谢谢您。”乞丐头儿说着跟他握了手。
“相信我,这件事非查得水落石出、人头落地不可。”警官向乞丐头儿保证,与此同时他手下的警察已经赶去取回那颗落地的人头了:它跟另外几块肢体一起从担架滚落,掉在了马路上。
为了弥补这个重大失误,警察指挥官坚持要让下属为剩余的送葬路程开路。防暴警察小队接到命令,重新装好担架,把散落在柏油路上的玫瑰花瓣装回乞丐们的筐里。“别担心,”他向乞丐头儿保证,“我们很快就会让所有人井然有序地向火化场前进。”
送葬队伍清理伏击现场的时候,一辆轿车停在路沿,按响了喇叭。“哦,不,”迪娜说,“是我哥哥。他很可能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努斯万在后排座位对她招招手,摇下了车窗。“你是在送葬吗?我不知道你有信印度教的朋友。”
“我有。”迪娜说。
“这是谁的葬礼?”
“一个乞丐的。”
他哈哈大笑,然后止住笑,下了车。“别拿这么严肃的事开玩笑。”他见这个人的送葬队伍有警察护送,便推测这个人肯定不是寻常人。说不定是再会公司的高层,也许——是董事长或者总经理。“好了,别开玩笑了,究竟是什么人。”
“我说过了,是个乞丐。”
努斯万张开嘴又闭上:张嘴是由于吃惊,闭上则是由于恐惧——他这才注意到送葬者的特点。他明白了,迪娜不是在开玩笑。
这时他又张开了嘴,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迪娜说:“把嘴闭上,努斯万,当心苍蝇飞进去。”
他闭上了嘴,不敢相信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事。“我明白了,”他缓缓地说,“这些乞丐全都是——死者的朋友?”
她点点头。
他脑海中涌现出十多个疑问:乞丐为什么会办葬礼?为什么有警察护送?她和马内克为什么会参加葬礼?谁来为葬礼付钱?但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等会儿再问。“上车。”他打开车门命令道。
“上车?你什么意思?”
“好了,别顶嘴。上车,你们俩都上来。我送你们回公寓去。”三十多年来积攒的种种不满情绪瞬间涌入他的脑海。现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不许你再在队伍里走一步!你干什么不好——竟要去参加乞丐的葬礼!你究竟想堕落到什么地步?别人会怎么说,叫人看见我妹妹——”
乞丐头儿和警察指挥官走上前来。“这个人在骚扰你吗?”
“没有没有,”迪娜说,“这是我哥哥。他只是想向尚卡尔表示哀悼。”
“谢谢,”乞丐头儿说,“能邀请您加入我们吗?”
努斯万结巴起来。“呃……我还有事。不好意思,改天吧。”他溜回车里,慌慌张张地关上了门。
他们向他挥手告别,然后回到队伍里,他们并没落下很远——队伍最多只走了十几米。乞丐头儿走到队伍前头,从一名挑夫手中接过担架,扛在自己肩上。
“真有意思,”迪娜对马内克说,“我猜他今天晚上会做噩梦的,梦见葬礼上的柴火堆——他的名声灰飞烟灭。”
马内克笑了,但他心里想的是另一场葬礼,在三天以前。他理应参加的那场葬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场葬礼。点燃柴火堆的必定是阿维纳什那面颊凹陷的父亲。柴火噼啪作响,烟雾刺痛双眼。火焰的手指撩拨、戏耍、逗弄着尸体,让它弓起背,仿佛要坐立起来……人们说那是一种兆头,是逝者的灵魂在抗争。过去下象棋时,阿维纳什常常这样弓着背靠在床上,几乎快要躺平,脸扭向一侧,审视着棋盘。他用胳膊肘撑着身体去拿棋子,走出属于他的那步棋。
将军。火焰腾起。
时间过得很慢,仿佛对全世界都失去了兴致。迪娜为家具和房间角落里的缝纫机掸了灰。没有比沉默的缝纫机更加了无生气的东西了,她心想。
她重新为拼花被忙碌起来:整理线缝,修剪碎布,调整看起来不那么顺眼的地方。午后的阳光映在透气窗的玻璃片上,在她膝头的方形布块上撒下斑驳的光点。
“把它往你左边挪一挪,阿姨。”马内克说。
“怎么了?”
“我想看看黄色的部分在阳光下效果怎么样。”
她咂咂舌头,照做了。
“真漂亮。”他说。
“你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多没把握吗?”
他自嘲地笑笑。“当时我不是对颜色和设计一无所知嘛。”
“这么说,现在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了,是不是?”她把被子的对角拉到自己膝头。
“做完之后你要把它铺在床上吗?”
“不。”
“那你打算把它卖掉吗,阿姨?”
迪娜摇摇头。“你能保守秘密吗?这是我送给小翁的新婚礼物。”
就算马内克猜中了这一点,他的心情也不会比此刻更加愉快。他被迪娜的心思感动,神情柔和起来。
“别这么伤心嘛,”她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也给你做一条。”
“我没伤心,我觉得这个主意棒极了。”
“不过你可别一见到伊什瓦和小翁就全说出去。等裁缝们回来,从再会公司取来新布料,我再把被子做完。在那之前你一个字也不要对他们说。”
马内克的考试结束了,他觉得大多数科目考得都很糟糕。他盼着自己的成绩能够达到三年制学位的录取标准。
迪娜问他考得怎么样,他的回答是“还行”。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他缺乏信心。“那我们只能先等成绩了,看看你考得到底怎么样。”
临走前最后一晚,在迪娜的敦促下,马内克终于屈服于母亲在信中的央求,去拜见了亲戚们。他花了两个小时应付滔滔不绝的苏打瓦拉家族成员,谢绝了十多种各式各样的零食和冷饮。“谢谢你们,不过我已经吃过饭了。”
“下次你一定要空着肚子来,”他们说,“让我们享受款待你的乐趣。”亲戚们收起零食,想说服马内克跟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吃夜宵,留下过夜。
“实在抱歉,我真的得走了,”马内克觉得自己待的时间够长了,便说,“我明天一早就得出发。”
回到迪娜的公寓,他怪她毁了自己的夜晚。“我再也不去了,阿姨。他们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行为举止像傻乎乎的小孩子。”
“别说得那么难听,他们毕竟是你母亲的娘家人。”
她帮他把空箱子从橱柜顶上取下来,替他掸去灰尘。她看着他装行李,不时打断他,或建议,或提醒,或教导:别忘了带上这个,别忘了做那个。“还有,最重要的是你要对父母好一点儿,不要跟他们吵架。他们这一年肯定非常想你。好好过个假期。”
“谢谢你,阿姨。还有,拜托你不要忘记喂猫。”
“哦,没错,当然要喂了。我还要亲手给它们做它们最爱吃的饭菜呢。你说我应该给它们摆上餐具,还是让它们用爪子抓着吃呢?”
“不,阿姨,餐具应该留给你的儿媳妇用。再过三个星期她就来了。”
迪娜作势要打他屁股。“你啊,坏就坏在小时候母亲打你打得不够。”
第二天一早,马内克拥抱了她,然后离开了。
重返孑然一身的生活与迪娜的预期不同。她心想,多年来我对无法逃避的现实逆来顺受,把这种生活称为安详平静。然而她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此刻又怎么会重新感到孤独呢?她的心灵和头脑难道什么也没学会吗?难道一年的时间就能对她的适应能力造成如此重大的影响?
她无数次查看日历上的日期:过三个星期伊什瓦和小翁才会回来;再过三个星期马内克才会回来。
日子慢吞吞地过去。她决定,现在正是给公寓大扫除的好时机。裁缝伯侄开玩笑的声音在每个房间里回荡,在她心头萦绕不去,伴着她擦洗厨房、用长柄扫帚清扫天花板、擦窗户和通风扇、洗刷全屋的地板。
在马内克的房间里,她在橱柜里发现了他朋友的那套象棋。她猜他是想等开学再还回去。
接下来,她清空了自己的橱柜,只留下最底下那层的东西。她把柜子里面擦净,把再会公司的碎布叠放好,将自己的衣服重新分了类。不再穿的衣服单独放在一旁,准备送给小翁的妻子。当然了,这要看她的身材,还要看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然后迪娜开始处理橱柜的最底层,里面塞满了一年来做缝纫活剩下的零碎布头——最细碎的那种,除了当作自制卫生巾的填料没别的用途。她把胳膊伸进去掏,堆积如山的碎布滚落出来,不禁把她逗笑了:就算再来五十年的月经她也用不完这么多的填充棉。她装了一大袋碎布,打算把剩下的扔掉。
这时她又想到了小翁的妻子。她年轻体壮,肯定要用不少卫生巾。于是她想,还是先留着吧,便开心地把剩下的碎布塞回架子上。
一番大扫除帮她消磨了不少天。然后她的思绪转向了门廊,过不了多久,那里就会是新婚夫妇和他们大伯的家了。裁缝们只有一套铺盖,她觉得肯定不够用,便开始用再会公司的边角料制作新的床单和被单。
伊什瓦的缝纫机踏板对她来说有些难操作。她做缝纫活的那些年里从没用过这种缝纫机。于是她换用希琳阿姨那台手摇式的小缝纫机,做得乐在其中。每轧出一趟针脚她都会自言自语:真幸运啊,我们要多少布料就有多少布料。
伊什瓦、小翁和他妻子同住门廊的情景让她有些不自在。她想,要是在我的新婚之夜,达拉布姨夫和希琳阿姨跟我和鲁斯图姆睡在一个房间里,那成什么样子。
她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在门廊中间挂一道布帘。她量了尺寸,然后选取边角料中最厚实的布料缝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堵象征性的墙,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她希望伊什瓦和小翁会喜欢自己做的这一切。她已经尽力了。只要新媳妇肯做出一半的努力,她们肯定就能够和睦相处。
两根钉子加一根绳子,一堵象征性的隔墙就立了起来。迪娜退后几步,仔细查看布帘两侧,心想,穷人的生活中总是充满了象征。
【注释】
[1] 原文为Chalti Ka Naam Gaadi,是1958年上映的一部印度喜剧电影,由于没有官方中文译名,这里用的是直译。
[2] 琐罗亚斯德教最著名的几段祷告词之一,出自该教的圣书《阿维斯陀》。
[3] 原文为“Ram naam satya hai!”,是印度教送葬时常见的祷告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