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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婚礼、虫子与遁世

第十三章 婚礼、虫子与遁世

一个月后,当小猫再次出现在厨房窗外的时候,家里并不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在猫眼中,这里不过是个吃白食的地方。小翁和马内克盼望着它们流露出一丝认出他们的迹象——叫一声,或者看他们一眼,打声呼噜,弓一下后背。然而小猫叼起一个鱼头就跑,躲到僻静的地方享用去了。

“这有什么好吃惊的?”迪娜说,“忘恩负义在这世上本就是平常事。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把我忘掉——你们都会忘的。等你们跟我分道扬镳、安顿下来以后,你们就不会再记得我了,”她说着指指马内克,“再过两个月你就要考期末考试,收拾行李,然后彻底消失。”

“我不会的,阿姨,”他抗议道,“我会永远记住你,回来看你,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给你写信的。”

“好啊,我们等着瞧吧,”她说,“至于你们裁缝,早晚也要自立门户离开这里的。话虽这么说,等到你们真的离开的那天,我还是会为你们感到高兴的。”

“迪娜女士,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我真是借您吉言了,”伊什瓦说,“不过若要我们这些人有家可归、开得起店铺,政客们首先要实事求是才行,”他伸出食指,弯了一下又伸直,“弯了的木棍也许能掰直,但政府可不会变。”他说,实际上这正是他最为发愁的事——小翁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娶媳妇呢?

“等他到了该结婚的年龄,肯定已经有住处了。”迪娜说。

“我认为他现在就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伊什瓦说。

“我认为他还没到,”小翁插话道,“你怎么张口闭口总离不开结婚?看人家马内克,跟我同岁,从来没人催着他办婚礼。你父母着急吗,马内克?来,老兄,跟我们说说,跟我大伯讲讲道理。”

马内克耸耸肩,说不,他的父母并不着急。

“继续说,把另外一部分也告诉他。告诉他你父母会等你遇见你喜欢的人。只有你自己决定结婚之后,父母才会出面安排订婚。我也想这样。”

“翁普拉卡什,你净说胡话,”大伯听见这荒唐的建议,气不打一处来,“我们的出身不同,习俗也不同。你父母已经不在了,给你娶媳妇就是我的责任。”

小翁瞪了他一眼。

“瞧这张酸柠檬似的脸,”马内克想化解这场一触即发的争吵,“总之,我提醒你,阿姨,两个月之后你很可能没法甩掉我。”

“这话什么意思?”

“我已经决定再读三年大学,拿真正的学位证书,而不只是技师的培训证明。”

迪娜顿时喜笑颜开,又连忙克制住笑容。“这个决定很明智。大学毕业证更有含金量。”

“那我可以继续住在你这里吗?我是说,回家过完假期之后。”

“你们两个说呢?我们让不让马内克回来啊?”

伊什瓦笑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他不要再往我侄子的脑袋里灌输稀奇古怪的想法了。”

侄子的婚姻大事一直困扰着伊什瓦。他一有机会就要提起这件事,迪娜则总是委婉地劝阻。“要做的活很多,你们才刚刚攒下些钱,现在状况刚刚好转,你何必急着给自己增添负担呢?”

“这恰恰是我着急的原因,”伊什瓦说,“以免状况再次变糟。”

“无论小翁结不结婚,都要变糟的,”马内克说,“到头来一切都糟糕透顶。这是世间真理。”

伊什瓦的表情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亏我一直把你当成我们的朋友,你竟然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

“我是你们的朋友啊。我说这话没有恶意。你们自己看看身边的世界。有时候事情看起来前景不错,但最终都会——”

“你别再讲人生哲理了,”迪娜说,“要是你说不出好话来,就干脆什么也别说,把你那些灰暗的想法都藏在心里。我也不赞成伊什瓦的想法,但是即使不赞成,也不该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可我不是不赞成,我只是——”

“够了!你已经够让伊什瓦伤心了!”

伤心并没有打消伊什瓦执着的念头。两天后,他用完全没把握的语气宣布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最好的办法就是给阿什拉夫叔叔写封信,让他在我们的圈子里打听打听。”

小翁停下缝纫活,轻蔑地看了大伯一眼。“你先是做梦攒钱,回村里开家小裁缝铺。现在又做起新的美梦来了。你怎么就不醒醒呢?”

“把无法实现的梦想换成切实可行的梦想,有什么不好的?开裁缝铺要花好长时间,但结婚这事可不能再拖了。别再说了,我要给叔叔写信了。”

“我可警告你,除非你自己想娶媳妇,否则别给他写信。”

“你们听见没有?我侄子在警告我呢,”伊什瓦再也无法强装镇定,受过伤的左侧面颊令他的面容愈发阴郁,“我叫你干什么你就照做,听见没有?我太纵容你了,翁普拉卡什——没错,太纵容了。要是换了别人,这些年下来准会把你管得服服帖帖。”

“别扯了,老兄,我才不怕呢。”

“你们听听他。几个月前在劳工营的时候,你天天夜里扑在我怀里哭,又害怕,又生病,像小孩一样呕吐。现在你翅膀硬了,不听我的管教了。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为你好?”

“都知道你是为他好,”迪娜连忙劝慰,心想若是把自己的声音也加入反对的那一方,也许伊什瓦就会明白过来,“但是这样盲目地急着结婚不明智。假如小翁自己非常想娶媳妇,那自然另当别论。可你又在急什么呢?”

伊什瓦觉得他们是在联手对付自己。“这是我的责任。”他带着智者般令人恼火的神情嘟哝道,实际是在宣告自己才是这场争论的赢家,说完便回去干活了。他心不在焉地去拿布,结果把整摞布料都给弄塌了。

“好极了!”迪娜趁机反击,“干得好!你倒是把整个天花板都拽下来啊。瞧见没有,你这十万火急的责任对你有什么影响?这是痴迷——痴迷,不是责任,”她帮他拾起掉落的衣服,“要是那只讨厌的猫没把孩子留在我的厨房里就好了。都怪它,在你脑袋里种下了这个疯狂的念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伊什瓦的忧心转变成了缝纫机前笨拙的动作。他缝的衣服不断地出错,像变魔术时变错了扑克牌,于是迪娜趁机指出他这种行为带来的危险。“你痴迷于结婚,早晚要把我们的生计毁掉。你会砸掉我们的饭碗的。”

“不好意思,我脑子里事情太多了,”伊什瓦说,“不过别担心,这只是暂时的。”

“什么叫别担心?什么叫暂时?娶了媳妇就会有孩子。到那个时候你脑子里的事情会更多。叫他们住在哪儿?那么多张嘴要吃饭。你究竟想毁掉多少人的生活?”

“在您看来也许是毁掉,但我这是在为小翁的幸福生活打基础。结婚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办成的,至少要提前一年才会有成果。要是女孩年纪太小,家长说不定想多等一段时间。我想做的是至少找到合适的女孩,为我侄子预定下来。”

“像买火车票似的。”马内克插嘴道。小翁哈哈大笑。

“你这个习惯很不好,”伊什瓦说,“总是拿你不了解的事情开玩笑。”

不然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马内克心想。不过他不想再惹伊什瓦生气,于是没出声。

阿什拉夫回信了,信封的邮票上盖着黑章。上面有日期、邮区,还有一句口号——“纪律的时代”。棍棒形状的感叹号紧随其后,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焦急地等着伊什瓦撕开信封,把信上的消息告诉他们。他的目光扫过信纸,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常阅读的人才有的犹豫,阿什拉夫颤抖的手写下的字迹有时难以看清。伊什瓦先是宽慰地笑笑,接着表情困惑起来,皱着眉头读到了信尾,种种反应让小翁十分紧张。

“叔叔的身体很好,”伊什瓦说道,“他很想念我们。他说时间一定是被魔鬼困住了才会过得这样慢。小翁要娶亲,他很开心。他也同意这件事不应该再耽搁了。”

“还说了别的吗?”

伊什瓦叹了口气。“他跟我们圈子里的人打听过了。”

“然后呢?”

“有四个恰马尔家庭都有意向。”他又叹了口气。

“太好了,”马内克说着在小翁背上捶了一拳,“你很抢手嘛。”小翁推开他的手。

“可是伊什瓦大哥,这个消息应该让你高兴才是啊,”迪娜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他反复摆弄着那两张信纸,似乎盼望着能再多几页。“这部分确实让我高兴。难点在于另一部分。”

他们等着他往下说。“你打算今天告诉我们,还是明天告诉我们?”小翁问。

伊什瓦摸摸僵住的半边面颊。“那四个有意向的家庭很着急。你知道的,其他家庭也有适婚的儿子。好在叔叔帮我们增加了筹码——说小翁在城里为一家大型出口公司工作,这条件配什么样的女孩子都够了。因此那几家人希望我们在八个星期内选人、敲定。”

“那太匆忙了,”迪娜说,“你只能拒绝他们了。”

在伊什瓦跟侄子为迪娜工作的一年里,他从未抬高声音说过一句话。因此当他此刻抬高嗓门叫嚷起来的时候,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你算老几,来告诉我怎么做对我侄子才最有好处,这可是他这辈子最重大的决定!你了解我们吗?了解他的出身吗?了解我的责任吗?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对这种事指手画脚!”

伊什瓦这个一向谦逊和气的老好人此时暴跳如雷,挥舞着双手。“你以为你是我和我侄子的主子?我们不是你的奴隶,我们只是在你手下干活而已!难不成你还想告诉我们怎么生活,什么时候该死?”

接着,由于他对发怒这件事毫无经验,不知道发完脾气应该如何收场,于是他放声大哭,逃到门廊去了。

“好啊!”迪娜这才回过神来,对着他的背影高声叫道,“随你的便!不过你可别指望我会包揽他媳妇、孩子和孙子的住处!”

“我对你一点儿指望都没有!”伊什瓦高声还口,声音都变了。

迪娜躲到前屋想静静,她怕自己一气之下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她气得浑身发抖,挨着马内克在沙发上坐下了。

“冷静点,阿姨,他说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的呢,”她声音颤抖,“你看见没有?这可是你亲耳听见的。我为他们做了那么多——让他们搬进我家,像亲人一样对待他们——他却疯狗似的对我乱叫。我真应该现在就把他们赶出去。”

“赶,你赶啊!”伊什瓦在门廊喊道,“我有什么好怕的!”他吸了一下鼻涕,尝到了咸味。

马内克把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迪娜别理他。“一旦涉及结婚这码事,他就彻底不讲逻辑了,”他小声说,“跟他有什么好吵的?”

“我只是替小翁难过。不过你说得对,这是他们伯侄之间的事。他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件事已经变成了大写的麻烦。”

小翁在后屋听见他们的对话,双手捂住了脸。

整个下午仿佛凝滞了,时间缓缓流逝,情况却毫无改观。阿什拉夫的信放在餐桌上,时钟的大指针像块石头,从一个数字落到另一个数字上。没人煮茶,也没人出去喝茶。伊什瓦在门廊,小翁在后屋,马内克和迪娜在前屋:整个房子都冻僵了。

太阳沉向地平线,日光渐渐变了模样。微风吹过每个窗口,桌上的信沙沙作响。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该做烤饼了。小翁已经饿了。

小翁在屋里走了走,拖鞋趿拉在地上,发出别有用心的啪嗒声。他喝了些水,杯子轻轻磕在水罐上。他希望自己发出的声音能够触及其他人,友善的响动能消融敌意。他坐下来,手指敲击着缝纫机的工作台,摆弄剪刀,装上六个线轴。然后他来到前屋。

见小翁过来,他们也松了口气。马内克朝他挤挤眼。“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老兄。他突然就炸了,像排灯节的‘原子弹’。”

小翁勉强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该拿我大伯怎么办,”他压低声音对他们说,“我很担心他。”

他的话把迪娜逗乐了,因为在过去,小翁粗鲁无礼、不好好缝衣服或总体来说表现不好的时候,伊什瓦也会用这样的话语从中调解。“耐心点儿。”她说。

“娶媳妇、办婚礼究竟有什么魔力,能把人搞得疯疯癫癫的。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他就像疯了似的。”

“他确实是这样,是不是?”迪娜做了个厌恶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我哥哥。”

“等着瞧吧,看我不把我大伯教训一通。”小翁来到门廊,伊什瓦靠着铺盖卷盘腿坐在地上。

“你是不是疯了,迪娜女士对我们这么好,你却那样跟人家说话?”小翁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开始责备大伯。

伊什瓦抬起头,心虚地笑笑。他跟迪娜一样,也在侄子的话语里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莫名地大发雷霆之后,他感到既困惑又愚蠢,已经做好准备弥补过错了。

“你这就去向迪娜女士道歉。告诉她是你昏了头,你说那些难听的话不是真心的。现在就去。告诉她,你尊重她的意见,你知道她说那些话是为我们好。起来,快去。”

大伯伸出一只手,小翁拉住他的手,身体后倾,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伊什瓦趿拉着步子来到前屋,怯生生地站在沙发前向迪娜道歉,对她来说这已经是重演:门廊上的那番说教她在屋里就听见了。但她仍然一动不动,盯着右边的墙壁。

好话说尽之后,伊什瓦叹了口气。“迪娜女士,为了感谢您的善良,也为了求您原谅我的无礼,我只能伏在您脚边了。”他说着弯下腰,这个威胁立刻见效。

“你敢!”她终于打破了沉默,“你知道我对别人这样做是什么感受。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好的。这是我的问题,我保证自己想清楚。”

“好。他是你的侄子,做父亲的责任也在你身上。”

这个承诺在第二天晚上就被伊什瓦打破了。他收到的回信还没处理,而这件事让他一再陷入痛苦的怀疑。每隔一阵他就会叹息一句“老天啊”。这时大家才搞清楚他昨天情绪爆发的真正原因。

“这个机会太完美了,”他忧心忡忡,“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机会在我们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来了。”

“小翁是个帅小伙,”马内克说,“看他这神气的发型。他才不需要提前订婚呢。漂亮姑娘会排着队来找他的,一来就是几十个。”

伊什瓦猛然转身指着马内克,手指离他的脸只有一英寸远。“不许你拿这么严肃的事情开玩笑。”

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像是要打马内克,接着他放下了手。“我把你当儿子看待——当你是小翁的兄弟,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拿我这么看重的事情开玩笑?”

马内克有些不知所措,他隐约看见伊什瓦眼里泛起了泪花。不过还没等他想出该说什么来安慰伊什瓦,小翁就插话道:“我看你是疯了,连玩笑都不能跟你开了。但凡遇到一点儿事情你就小题大做。”

大伯温顺地点点头。“有什么办法呢,我太为这件事担心了。好了,从现在开始我闭嘴,默默地思考。”

但他又非常希望听听其他人的意见,想好好讨论一下,让大家都赞同他的想法,以此掩饰自己对这件事的痴迷。因此,没过几分钟他又开口了:“这么好的黄金时机,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遇上呢?四个好人家供我们选。有些人活了一辈子都碰不上一个合适的。”

“我现在结婚还太早。”小翁不堪其扰地反复说。

“宁可太早也不能太晚。”

“要是我们的裁缝活遇上罢工或者别的事情,出了问题怎么办?”迪娜说,“现在时局不好,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当然。”

“那就更要尽早结婚了。新媳妇能改命,让我们的生活全都好起来。”

“就算这是真的,这么小的公寓里哪有她容身的地方呢?”

“我做梦也不敢奢求更多的地方。门廊就足够了。”

“给你和小翁,还有他媳妇住?三个人都住在门廊上?”这安排听起来太荒唐了,“你是在逗我吧?”

“不是,迪娜女士,我没有。我下次去找房子的时候您应该跟我一起去,看看别的家庭都是怎么生活的。八九口甚至十口人住在同一个小房间里。一个摞一个,睡上下铺,从地板摞到天花板,像火车上的三等卧铺。还有的人睡在橱柜里、卫生间里,像仓库里的货物。”

“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教我,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辈子。”

“跟那样悲惨的生活比起来,三个人住在门廊上已经算奢侈了。”他热诚地说,“但我不强求。若是您不同意,我们就回村里去。重点是小翁得结婚。一旦他结完婚,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剩下的都不要紧。”

阿什拉夫叔叔的信寄来一个星期后,伊什瓦终于鼓起勇气去见那四名待选的新娘了。他写了回信,努力地组织语言,说自己和小翁一个月后到。“这样我们就有时间把您昨天拿回来的衣服做完。”他告诉迪娜。回信寄出之后,往日那种平静的情绪回来了,像一件衣服披回了他身上。

迪娜对此困惑不解:伊什瓦这样明事理的人突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他会不会是想以此要挟她?他会不会是吃准了她离不开他们的裁缝手艺,借此逼迫她接纳小翁的妻子?

她的怀疑时轻时重。疑心最重的时候是伊什瓦反复强调,新娘子住进公寓后迪娜的命数会大有改观。“她一过门您就会看见区别的,迪娜女士。儿媳妇会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这人人都知道。”

“她既不是我的儿媳妇,也不是你的儿媳妇。”迪娜纠正他。

然而这种咬文嚼字的细节无法扑灭他的热情。“儿媳妇只不过是个称呼,您愿意叫她什么就叫什么。好运之手是不会对区区字眼挑三拣四的。”

迪娜摇摇头,既无奈又忍俊不禁。伊什瓦和骗局——这两样东西凑不到一块儿。人人都知道他不会装假。若是他心绪不宁,很快就会从行动中体现出来;每当有喜事,他那半边笑容总会难以自控地显露出来,双臂做好了拥抱世界的准备。这样天生坦荡的性格不可能孕育出奸诈的阴谋来。

她打消了他要挟自己的疑心。若是跟努斯万那样的人打交道,这种疑心还算有用。他那个人,什么狡诈的花样都耍得出来。谁要是想摸清他行事的套路,准会想到头脑发昏。她琢磨着侄子们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不知会是什么样。他们其实已经不是小孩了——薛西斯和扎里尔都已长大成人。努斯万肯定会穷尽各种手段为他们挑选妻子,就像当年他决意为迪娜找个丈夫那样。

她还记得侄子们年幼的时候。那段日子那样有趣,却又那样短暂。每当努斯万、露比和她大喊大叫地吵架,孩子们总是那样伤心。他们不知道该站在谁那边,应该跑到爸爸还是姑姑身边求他们别吵了。到头来,她错过了太多。侄子们入学的日子、成绩单、发奖的日子、板球比赛、第一次穿长裤的日子。独立生活有着高昂的代价,这笔贷款要用伤痛和悔恨来偿还。然而另一种选择——在努斯万的掌控下生活——是她无法想象的。

跟以往一样,迪娜回顾过去,认为自己还是独自生活比较好。她想象着小翁成家后的样子,想象他身边有个妻子的情景,一个跟他同样纤瘦的女人。一张婚礼照片。小翁身穿浆得笔挺的新衣服,裹着夸张的婚礼头巾。妻子穿着红色的纱丽,戴着朴素的项链、鼻环、耳环和手镯——出资人站在旁边,乐得把婚姻的枷锁套在他们的脖子上。她会是个怎样的人呢?这公寓里再住进一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呢?

迪娜的头脑中渐渐勾勒出一幅画面,她让那幅画面又丰富了两天,添上深意与细节、色彩与纹理。小翁的妻子站在前门口,温顺地低着头。她抬眼时眼眸闪亮,嘴巴羞涩地微笑,手指遮住嘴唇。日子一天天过去。有时那年轻女子独自坐在窗边,回想自己背弃的家乡。迪娜坐在她身边,鼓励她开口,跟自己讲讲她过去的生活。小翁的妻子终于开了口。画面越来越多,故事也越来越多……

第三天,迪娜对伊什瓦说:“要是你真的认为门廊住得下三个人的话,我们可以试一试。”

伊什瓦透过缝纫机的轧线声和嗡鸣声听见她说的话,忙刹住飞轮,猛地一拍缝纫机。

“幸好你操作的是缝纫机,不是汽车,”她说,“不然只怕乘客要被你直接送上天了。”

他哈哈大笑,从板凳上一跃而起。“小翁!小翁,听见没有!”他高声对门廊说,“迪娜女士答应了!快来——快来谢谢她!”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向迪娜道谢,“谢谢您,迪娜女士!”他双手合十,“您又一次帮了我们,我们实在无以为报。”

“只是先试试。等到确定这样行得通,你再来谢我也不迟。”

“绝对行得通,我保证!我就知道,我没看错那只猫……小猫回来……这件事我也错不了,相信我,”他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重点是您愿意帮我们。这就好比受到了您的祝福。这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

公寓里的气氛变了,伊什瓦一边踩缝纫机,一边止不住地对着轧出的针脚发笑。“一定会非常完美的,迪娜女士,相信我。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她对您来说也是个帮手。她可以打扫房子,去赶集买菜,做饭——”

“你究竟是要给小翁娶媳妇还是雇用人啊?”她语气尖刻地问。

“不不,不是用人,”他责备道,“只是叫她尽妻子应尽的义务,怎么就成用人了呢?若是不能履行自己的义务,人怎么可能生活幸福呢?”

“没有公平,幸福就无从谈起,”迪娜说,“你记住,小翁——不要偏听偏信。”

“说得没错,”马内克掩饰着忽然涌上心头的难以言喻的伤感,说道,“要是你不好好待她,雨伞巴沙坎可要拿着宝塔阳伞来教训你了。”

迪娜觉得自己贡献出了门廊,在小翁的婚事中就有了一席之地,也有了发言权。她觉得过去的几个月里小翁很有改观:头皮不再发痒,头发健康浓密,也不再涂满散发出怪味的椰子油。最后这点要归功于马内克,因为他不喜欢把头发涂得油腻腻的。

小翁一步步把自己渐渐变成了马内克的样子,从发型到稀疏的胡须再到服饰。他最近给自己做了条喇叭裤,正是借来了马内克的裤子做样品。多亏了辛多尔香体皂和拉克美爽身粉,他的体味跟马内克也越来越像了。马内克也向小翁学习——天热的时候不再穿袜子和裹脚的鞋子,一天下来脚总是有味道,现在他也穿拖鞋。

然而这种互相模仿反而凸显出两个人的区别:马内克长得健壮魁梧,小翁却像小鸟那样纤细瘦弱。若要说谁更像个丈夫,迪娜心想,马内克看上去更像那么回事,而不是小翁这个瘦巴巴的十八岁男孩。

她开始再次密切关注那个瘦弱得让人心疼的身影,看着他在公寓里穿梭往来,特别是在厨房里,在晚上,她醉心地看着他沾满面粉的手指上下翻飞,和面、擀出一张张烤饼。擀面杖在他手中活动,如有魔力。他技艺娴熟,做起饼来乐在其中,令人神往。这场景经常让她不由得停下自己手中的杂活,驻足观看。

她回想小翁与自己同住的这段时间。她见过他大口吞下丰盛的饭菜,饭量绝对不小,这就排除了一种可能性——他体重太轻不是因为吃得少。一年前就有的怀疑再次从她心底钻了出来。

“这样不行,”她跟伊什瓦商量这件事,“多亏你操办,这孩子马上就要承担重任了。可是他满肚子都是肠虫,怎么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呢?”

“您怎么这么确定呢,迪娜女士?”

“他抱怨头疼,还有下面发痒。他吃得很多,却还是一副骨头架子。这些都是明确的症状。”

第二天,她把自己在药店买的深棕色瓶装驱虫药拿给伊什瓦看。“这是我能送给这孩子的最好的结婚礼物了。”

瓶子里的粉色液体需要一口气喝下,伊什瓦仔细看看,又拧开瓶盖闻了闻。味道不大好闻。若是小翁能在婚礼前康复,那该多好啊,他心想。“可要是他其实是生了别的病,没生虫子怎么办呢?”

“不要紧,这种药对他没有害处。它的作用只是清肠。他今天晚上必须禁食,到深夜再喝下去。瞧,这里的标签上写着呢。”

不过对伊什瓦基础的英语水平来说,标签上的说明太复杂了,一旦涉及跟胸围、袖长、领围和腰围不相干的内容,他就不知所云了。不过他保证叫侄子上床睡觉前把药全喝下去。

更难办的部分是说服小翁不吃晚饭。“太不公平了,”小翁抱怨道,“你们竟然让做烤饼的大厨饿肚子。”

“你吃饭,虫子也会跟着吃。它们必须在你肚子里饿着肚子等着,嘴张得老大。这样等你喝下药,它们就会急不可耐地把药吞下去死掉。”

马内克说他以前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医生把自己缩得非常小,进入病人体内与疾病做斗争。“我可以带上一把小枪,把你的虫子全部射死。”

“好啊,”小翁说,“或者一把小雨伞,把它们戳死,这样我就不用喝这个难喝的东西了。”

“有件事你们忘了,”伊什瓦说,“要是你变得很小,钻进小翁肚子里,虫子就会跟巨型眼镜蛇、蟒蛇一样大。没错,小伙子,上百条虫子聚在一起翻腾,在你身边嘶嘶响。”

“我没考虑到这一点。”马内克说,“算了,我的行程取消了。”

第二天上午,小翁开始跑卫生间,跑了七趟之后迪娜就没再继续数。“我要死了,”他唉声叹气地说,“已经没东西可拉了。”

临近傍晚时,他冲出卫生间,浑身打战却欢欣鼓舞。“出来了!像一条小蛇!”

“它扭来扭去还是一动不动?”

“像疯了似的扭来扭去。”

“那就说明药水不足以让它失去知觉。真是条顽强的寄生虫。有多大?”

小翁想了想,伸出手来。“从这儿到这儿,”他从指尖比到手腕,“差不多八英寸。”

“现在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瘦了。那个讨厌的害虫跟它的孩子把你的营养都吸收了。你的肚子里还有上百个肚子。我说有肠虫,你们都不相信。不说这些了,从现在起,你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增重的,很快就能跟马内克一样结实了。”

“没错,”马内克说,“我们有三个星期的时间把你改造成一个强壮的丈夫。”

“以及六个儿子的父亲。”伊什瓦添上一句。

“别出馊主意,”迪娜说,“只能生两个。最多三个。你们没听见那些搞计划生育的人是怎么说的吗?记住,小翁,你要尊重妻子,不许对她大喊大叫,也不许打她。还有一件事没得商量,我绝不允许我的门廊上点起煤油炉。”

尽管这话说得很委婉,但伊什瓦还是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抗议说焚妻和嫁妆纠纷[1]只发生在贪得无厌的高种姓人家,他们这种人家从不会这样做。

“真的吗?那你们这种人家对生男生女怎么看?有偏好吗?”

“这种事我们也决定不了,”他说道,“都掌握在神的手里。”

马内克戳戳小翁悄声说:“不在神的手里,而是在你裤裆里。”

喝了驱虫药之后,小翁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复原。第二天晚上,马内克打算请他去海滩吃咸辣爆米花、喝椰子水,以此庆祝他恢复胃口。

“你要把我侄子惯坏了。”伊什瓦说。

“不会的。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请他吃饭,以前都被他的宠物肠虫吃了。”

伊什瓦怔怔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努力回忆他究竟是谁,他的声音十分耳熟,面相却很陌生。接着他猛然一惊,认出了完全变了样的头发贩子。他的头皮光滑闪亮,胡子也刮掉了。

“是你!你是从哪里来的?”他心里琢磨着应该叫他快跑,还是威胁说要报警。

拉加拉姆垂下肩膀,耷拉着脑袋,不肯与他四目相对。“我回来碰碰运气,”他说,“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这里工作。”

“你的长头发哪儿去了?”小翁问。伊什瓦不赞成地咂咂舌头,他不希望侄子再跟这个杀人凶手走得太近。

“问问我的头发不要紧的。”拉加拉姆抬起头说。他眼神空洞,对赚钱的热情之火已经熄灭。“你们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可是我太过意不去了……以前向你们借的钱还没还。”

伊什瓦强忍厌恶之情。还有几天就要去相亲了,这个时候跟警察掺和在一起可不是好兆头。若是几个卢比就能把这个凶手打发走,那他愿意掏钱。他退后一步,让拉加拉姆走进门廊。“这次又怎么了?”

“可怕的麻烦事。没别的,全是麻烦事。自从我们的棚屋被拆之后,我的生活中就充满了巨大的麻烦。我已经做好了遁世的准备。”

这下可省事了,伊什瓦心想。

“打扰一下,”迪娜说,“我跟你不熟,不过作为一个帕西族人,出于信仰,我必须得说一句,自杀是不对的,人没有权利选择自己死亡的时间,就像人不能选择出生的时间。”

拉加拉姆盯着她的头发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答话:“选择结束的时间跟选择开始的时间没有关系,这是彼此独立的两件事。再说,您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做好准备摒弃物质世界,去做一名遁世的桑耶西[2],在山洞里冥想度过余生。”

迪娜觉得这种逃避行为跟自杀没什么分别。“都是一码事。”

“我不同意。”马内克说。

“请不要打断我,马内克,”说完她又转向拉加拉姆,“我的理发工具怎么样了?还好用吗?你要当心,那可是英国制造的工具套装。”

他脸色发白。“没错,用得非常顺手。”

说完这话,他便不肯再当着马内克和迪娜的面开口了。“我能不能请两位老朋友喝杯茶呢?你们去的那家餐馆叫什么来着——阿兰?”

“维什兰。”伊什瓦说着检查了口袋里的钱够不够喝茶。尽管头发贩子说要请他们喝茶,最后很有可能还是他来付钱。

他们沉默地走到街角,在唯一的桌边坐下。厨子在墙角向他们挥了挥油乎乎的手。“讲故事时间!”他开心地高声说道,“今天是什么话题呢?”

裁缝们哈哈笑着摇摇头。“今天的故事是,我们的朋友非常想喝你特制的茶,”伊什瓦说,“他赶了很远的路才来跟我们见面。”

拉加拉姆尴尬地环顾四周,他已经忘了维什兰多么狭小、多么人多眼杂。不过有咆哮的炉灶打掩护,这丝隐秘让他很感激。

“所以说,你那些关于桑耶西的瞎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翁问他。

“不,我是认真的,我想要遁世。”

“理发生意不好做吗?”

“一切问题都是从这里引起的。从第一天起我就失败透顶。收了这么多年头发,我理发的手艺已经荒废了。”

这个凶手说的话伊什瓦一个字也不愿相信。“你是说你忘了怎么理发?”

“比那糟糕得多。只要有顾客在人行道上坐下来让我修头发,最后都会变成光头。”

“这是怎么回事?”

“我鬼迷心窍了。我不是修剪头发、做出造型,而是把所有头发都剃下来。有时很好笑——有些顾客很和善、很有礼貌,当我把镜子放在面前时,他们会说‘好,很好,谢谢你’。也许他们不想伤我的心,不想说我是个糟糕的理发师。但大多数顾客都没那么好心。他们气愤地大喊大叫,不肯付钱,甚至威胁说要打我。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推子和剪刀。收头发的本能太强大,我变成了一个怪物。”

有关剃头疯子的流言渐渐传开,谁也不肯在他的人行道理发摊驻足了。很快他就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开始全职收购头发。然而现在有个问题:他没地方存放一包包不值钱的碎头发——他的存货。“即使你们也没法把它存在箱子里。需要一座小型仓库来存放。你们在棚户区见过我的小屋,头发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

拉加拉姆绞着双手摇了摇头。“只要我每个星期能弄到一条十二到十四英寸长的辫子,我就能活下去。这样可以供我每天一顿饭。可是我命里没有长头发。”

“你留在尚卡尔那里的包裹呢?”小翁打断了他,“那里面有长头发啊。”

“那是后话,”他说,“别急,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们,”他伤感地望向远处,仿佛望着一队长发飘飘的美人,“我永远也想不通,女人为什么那样舍不得自己的长头发。看着确实很漂亮,没错,但是打理起来太麻烦了。”

他抿了口茶,舔舔嘴唇。“我没打算放弃。起码当时还没有。于是我开始免费给乞丐、流浪汉和醉鬼理发。”夜幕降临,喧嚣归于宁静,酒鬼喝完酒之后,拉加拉姆就会去找那些长着长头发的人。有些人需要花几枚小钱才能劝动。要是那人睡着了或者身体虚弱、不省人事,他就直接下手。

但他投机失败,收获的头发质量非常差。收购商说这些头发纠结在一起,脏兮兮的,卖的价钱跟路边剃头匠的碎头发差不多。而且自从警察开始按照紧急状态下的美化市容法抓人之后,这样的头发供应也不再稳定了。

拉加拉姆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经常贪婪地盯着路过的女人的辫子看。垂在脑后的辫子撩拨着他,她们头上的财富仿佛在奚落他。有时他会跟踪某个衣着入时的上层女子,看样子有可能去美发店的那种人,说不定她正打算把辫子剪掉呢。那些女人带领他去过她们朋友的家、医生办公室、占星铺、信仰治疗室、饭店和纱丽店,却从没去过美发沙龙。

他也曾细细端详那些留长发的男人——嬉皮士,外国的本地的都有,身上穿珠戴串,留着大胡子。外国来的那些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穿起了拖鞋、库尔塔长衫和睡裤;本地的无精打采,穿着运动鞋、喇叭裤和T恤衫。无论外国的还是本地的,身上都一样臭。他琢磨过一头金发或者红发能卖多少钱,却没费心跟踪过他们,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永远也不会理发。

真可惜啊,他心想,头发紧紧地长在主人头上,格外难偷,比攥得最紧的钱包还难偷,比紧身裤口袋里的皮夹子藏得更严实。即使最经验老到的扒手——或者说“扒头”也无从下手。头发这样又细又轻的东西竟能如此坚韧地长在头上,实在令人惊叹。发根扎进头皮,像苍劲的榕树把树根深深扎进土地。当然了,除非人们患上脱发症,头发掉光。

拉加拉姆告诉裁缝伯侄,为了打发时间,他梦想成为世上第一个“扒头”。他做梦都想想出办法克服障碍,让健康的头发乖乖离开脑袋。也许可以发明一种药水,喷在受害者的头皮上,发根就会消融,而头发完好无损。或者发明一种能将人催眠、让头发立刻脱落的咒语,像苦行僧背诵的吠陀经文,能让柴火腾起火焰,让天空降下大雨。

他靠幻想打发饥肠辘辘的时光,最终做出决定,在实际操作中,“扒头”既不需要新发明也不需要超人的法力,只要把扒手们现有的技术稍加改进就足够用了。在拥挤的地方下手很容易,采用跟割包偷盗差不多的娴熟技法。扒手们用锋利的刀片突破戒备森严的口袋,而拉加拉姆拥有锋利的剪刀。只要一刀,头发就是他的了。

后来,拉加拉姆天马行空的想法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渐渐相信,偷钱包和不经同意就帮别人理发在道德层面上并无关联。一个是犯罪行为,夺走了受害人的钱财。另一个则是善举,帮人们缓解累赘,消除滋生虱子的温床,为受害者节约时间和精力,免去头皮发痒的烦恼,更不必说还省下了洗发水和护发素的开销。而且他认为“受害者”这个词也不准确,“受益者”才更贴切。人们被虚荣心蒙蔽,不知道怎样的发型才对自己最有益,正应该有人伸出援手。再说,失去头发只是暂时的,头发还会重新长出来。

“我开始认真练习,”他摸摸自己的光头说道,这时裁缝伯侄坐在维什兰的长凳上挪了挪身子,头发贩子的故事听得他们无话可说,“我在郊外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一处荒无人烟的乡下供我练习。”

在那里,他避开旁人的耳目,把报纸塞进包里做成一个人头大小的球,但是重量更轻,用绳子挂在树枝上,只要稍微一碰球就会来回晃动。他在包上拴了许多细绳,然后开始练习把绳子贴根剪断而不让包晃动。为了增添花样,他还会把绳子编成麻花辫、扎成粗马尾或是像瀑布般的鬈发那样披散开来。

随着技术不断提高,他把场景做了改动,以模仿现实生活中的情景。他把一个布袋放在底下,接住掉落的辫子,把剪刀扔进去,然后绳子一拉合上布袋——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他在空间狭小的地方演练动作,让双手适应在人群中工作。训练完毕后,他便回到城里,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街头和集市。

“可你为什么要干这些疯狂的事啊?”伊什瓦问,“既然收头发的生意干不下去,你转行收别的东西不是更容易吗?报纸、饭盒、空瓶子?”

“我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答案是没错,有数十种可能。再不济,我还可以去做乞丐。即使是那个出路,也比我后来走上的可怕道路更好。现在很容易看清这些事。可我当时鬼迷心窍,长头发越是难收集,我越是想方设法地要把它弄到手,好像没有它我就活不成似的。因此我的计划在当时看来并不疯狂。”

实际上,真正动手之后,他发现自己创造出了一个绝佳的体系。他带着布袋和剪刀推搡着混入人群,仔细挑选受害者(或者叫受益者),从不急躁,从不贪心。遇上扎两根辫子的人,他从不会把两根都剪掉——只有一根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也时时控制自己,不要紧贴着后脖颈剪——多出来的那一两英寸头发可能会让他功亏一篑。

在集市上,拉加拉姆从不去碰那些带着用人来购物的人——无论她们的头发多么浓密。与之类似的是带孩子的女人——小孩子的行为太难以预料了。被他选中挨剪刀的女人最好孤身一人,衣着寒酸,忙着为家人买菜,为过高的菜价而恼火,全神贯注地讨价还价,或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贩的秤,以防小贩缺斤短两,自己上当受骗。

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缺斤短两”的就会是她的头发了。拉加拉姆锋利的工具在摩肩接踵的购物者之间神出鬼没,只要咔嚓一刀,干净利落。辫子掉进布袋,他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一次将素昧平生之人从不自知的累赘中解脱出来。

在公共汽车站,拉加拉姆会选择那些格外担心自己钱包的女人下手,她们把包紧紧地夹在胳膊底下,皮包或塑料包的表面热乎乎地贴着滚烫的皮肤。半圆形的汗渍在她们衬衫上漫延开来。他跟赶通勤的人一道坐车,假装自己也是个赶着回家的疲惫的工人。当公共汽车驶来,队伍变成横冲直撞的人群,紧张的女人在人群外围犹豫不决的时间足够让他的剪刀施展本领了。

他从不在同一个集市或车站重复下手,那样风险太大了。不过,他经常空着手回到作案现场(或者叫施惠现场),听集市上的人们如何议论发生的事。

起初并没有人谈论这些事。他推测也许是那些女人太难为情,不好意思声张;又或者没人相信她们说的话,或者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渐渐地,街头巷尾传出了丢头发、偷头发、乱拿头发的闲话。卖槟榔角的小店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说在紧急状态下,贫民窟被打扫干净后,城里进化出一种新的耗子,不爱吃腐烂的垃圾,专门吃女人的头发。在码头,给船只卸货的搬运工欢呼庆祝神秘头发大盗的英雄事迹,坚信这一定是低种姓的兄弟为几个世纪来的迫害在向高种姓报仇,为低种姓的女人被剥光衣服、被强暴、被迫剃头而报仇。在茶摊和伊朗餐馆里,知识分子讽刺说由于官僚体系愚笨无能,贫民窟清除项目获得了更高级别的授权。在一份高级备忘录中,“美化市容警察”被错写成了“美发美容警察”,于是他们现在像处理贫民窟一样粗鲁地处理人们的头发。境外势力也不可避免地参与其中,美国中情局派出女性特工散布被人偷剪头发的谣言,以此扰乱民心。

“当时人人都在拿这件事开玩笑,我并不担心,”拉加拉姆说,“我越发自信,想扩大头发的来源。”

嬉皮士曾被他视为完美的人选,他却不可能下手,现在他们渐渐成了他施予救助的主要关注对象。他发现,这些人吸了毒,经常在清晨昏昏沉沉地躺在卖大麻的毒贩据点附近。

帮助麻木不仁的外国人摆脱长发的纠缠简直是小菜一碟。即使他们当中有人睁开眼睛看见有人在给同伴剃头,也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他咯咯傻笑几声,嘀咕一句“棒极了,伙计”或是“哇,太酷了”,在裤裆抓挠几下便继续睡去。有一次,拉加拉姆甚至给正在交媾的一对男女剃了头。先剃男的,因为男的在上面,半路时那女人跨坐在男人身上。二人摇摆震颤,对手法娴熟的头发贩子来说却完全不成问题。“哦,天哪!”那男人看见眼前的景象大为震撼,说道,“在远处!我看见伽摩[3]在为你削发,为涅槃做准备!”那女人则喃喃地说:“宝贝,这好比现世报!”

拉加拉姆觉得事情终于有起色了。他跟那些保守的市民不同,他欢迎外国人侵入城市,从不抱怨堕落的美国人和欧洲人肮脏的生活习惯与放纵的行为方式会给年轻人造成恶劣的影响。只要这些外来者长着齐肩甚至更长的头发,拉加拉姆就乐意见到他们拥入城市。

这时,随着美化市容法愈发自相矛盾,渐渐失去执行力,乞丐们重新占领了人行道。头发贩子那专业人士的眼光立刻觉察到了这个商机。不过,此时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已经不屑于剪乞丐那肮脏打结的头发了。有些乞丐认出他,还会招呼他,要他免费为自己理发,但他对他们视而不见。

“要是我继续保持对他们视而不见,那就好了,”拉加拉姆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样的话,我如今的生活会迥然不同。可我们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刻在额头上。令我坠入深渊的是乞丐,而不是巴扎集市上那些我不敢接近的美女,也不是那些我以为早晚要把我痛打一顿的吸大麻的嬉皮士。不是他们——而是两个穷困潦倒的乞丐。”

拉加拉姆打住话头,看了一眼在柜台后面的收银员兼服务生,他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仍然盼着他们邀请自己分享故事。裁缝们没理会他。“乞丐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了。”伊什瓦小声说,“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杀掉啊?”

“你们知道!”拉加拉姆惊恐地叫了一声,“对呀!你们那个乞丐头儿——可是我没有!我是说,我确实做了……我是说——那只是个误会!”他双手拄着脑袋倚在桌子上,不愿抬头面对朋友。接着他直起身,揉了揉鼻子。“这张桌子好臭。不过求你们帮帮我吧!求你们了!不要让——”

“冷静点儿,没事的,”伊什瓦说,“乞丐头儿不知道是你。他只说他手下的两名乞丐被人杀死,头发被偷。我们立刻就想到了你。”

拉加拉姆看上去有点委屈。“也有可能是别的头发贩子啊,你们知道的,这城里足有上百个。你们不该立刻想到我啊,”他咽了一下口水,“这么说你们没告诉他?”

“这事跟我们又没关系。”

“谢天谢地。我本不想伤害那两名乞丐的,这整件事都是个糟糕的误会,相信我。”

一天夜里,他出门巡视时遇到了两名乞丐,一男一女,睡在一道门廊的廊柱底下,膝盖蜷缩在空空如也的肚皮前。若不是路灯照亮了他们的头发,拉加拉姆本该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的。那头发真美啊。两个人的头发都闪着丰盈的光泽,拉加拉姆走街串巷见多识广,却很少见到这样美的头发。这样的头发能让广告经理美梦成真,客户恨不得为它大打出手——如此富有光泽的头发,若是用来给藤金合欢洗发皂或者塔塔牌椰子芳香护发油之类的产品做广告,准能让销售利润再创新高。

拉加拉姆心想,这多么奇怪啊,这样的宝物竟然长在两个瑟瑟发抖的乞丐头上。他在他们身边跪下来,指尖轻轻拂过闪着微光的发辫,犹如丝绸。他无法克制自己,把辫子捧在手里,惊叹于它们的质地。他的指尖受到剧烈的感官冲击,绷得紧紧的,仿佛要偷走头发光泽而柔顺的秘密。

乞丐动了动,打破了笼罩他的魔咒。拉加拉姆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他掏出剪刀行动起来,首先剪了女人的头发。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后悔。这是在犯罪,他心想,把如此漂亮的头发齐根剪断——它们魔法般的光泽将会消逝,就像摘下的花朵会慢慢枯萎。

一缕缕长发落在他手里,他把发辫扭紧,装进布袋,然后转去剪男人的头发。男人的头发跟那女人的几乎毫无差别。

头发贩子刚剪完,那女人醒了,见他蹲在她身边,手中的剪刀在黑暗中闪着寒光,仿佛是要置人于死地的凶器。她发出一声令人揪心的尖叫。叫声吵醒了那男人,他也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

“那种尖叫,”拉加拉姆说着打了个冷战,仿佛叫声还在他耳畔回响,“把我吓坏了。我坚信警察很快就会赶来,把我活活打死。我哀求那两个乞丐别出声。我说没事的,我不会伤害他们。我剪下一绺自己的头发,表明我做的事不会伤害他们。我苦苦哀求,从口袋里掏出纸币、硬币撒向他们。可他们还是继续尖叫。叫啊、叫啊、叫啊!把我逼疯了!”

他慌了手脚,举起剪刀扎了下去。先是女的,然后是男的。扎在他们喉咙、胸口、肚子上——扎在一切供他们呼吸、让他们的器官发出恐怖尖叫声的地方。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扎,直到一切重归寂静。

并没有人过来查看。人们早已对街边疯子的尖叫和酒鬼出于幻觉发出的号叫声习以为常。马路对面有人在歇斯底里地狂笑,一只狗大声吠叫,寺庙的钟声响起。拉加拉姆夺路而逃,在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现场。

后来他丢掉了剪刀、染血的衣服和头发。一有机会,他马上剃光了头发和胡须,因为当警察在这一带调查时,乞丐们肯定会说起那个过去常来理发、收头发的人。

“但我还是不安全,”拉加拉姆说,“尽管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刑事调查局仍然在找我。各种各样的案件每天足有上百起,天知道他们为什么唯独对我的案子这么感兴趣。”杯里的茶凉了,他咽下去时做了个鬼脸,“现在你们知道我全部的不幸经历了,你们愿意帮我吗?”

“怎么帮?”伊什瓦说,“我看你还是投案自首比较好。看样子你没别的出路了。”

“有出路的。”拉加拉姆停顿一下,凑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眼睛紧盯着他们。现在他的眼里又有了光亮。“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们,我想告别这个充满困难和悲伤的世界。我想过桑耶西那样简单的生活,我想在喜马拉雅山脉寒冷、幽暗的山洞里长时间地冥想。我要睡在坚硬的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风雨多么强劲,我遁世的肉体都无动于衷。我将扔掉梳子,让我的头发和胡须长长、虬结在一起。小动物可以在其中寻求庇护,随心所欲地穿梭钻洞,而我不会去打扰它们。”

伊什瓦抬起一边眉毛,小翁翻了个白眼,但拉加拉姆并没注意他们。他缓慢而坚定地放下茶杯,仿佛在演练自己遁世后的第一幕。苦行僧的生活狂野而富有浪漫色彩,大大激发了他的想象力,在他眼前活灵活现。

“我将赤着脚走路,脚掌和脚跟皲裂、划破、流血、遍布伤口,而我不会涂药膏。毒蛇在幽暗的丛林里爬上我行走的小路,而我不会感到恐惧。我在陌生的城镇和偏远的村庄游荡,野狗跟在脚边试图咬我。我以化缘为生。小孩子,有时甚至连大人也会取笑我,扔石头砸我,害怕我怪异的外表和洞察人心的炽烈目光。必要时,我将忍饥挨饿、赤身裸体。我将跌跌撞撞地走过布满岩石的平原,走下陡峭的山坡。我绝不会抱怨。”

他的目光越过观众,忧伤地凝视着远方,仿佛已经开始了穿越整片次大陆的远行。他看上去自得其乐,仿佛在规划假期行程。在厨子所在的墙角,炉灶燃尽了燃料。少了炉灶的咆哮声,餐馆里寂静下来。

这宁静将拉加拉姆从白日梦里拽了回来,思绪回到维什兰唯一的臭烘烘的餐桌旁。厨子到后屋去取煤油桶。他们看着他把漏斗插进炉子,往里面灌满了煤油。

“世俗生活把我引向了灾难,”拉加拉姆说,“总是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只不过事情不总像我的经历那样清晰。而现在,我全靠你们了。”

“可我们对桑耶西的事情一点儿也不了解,”伊什瓦说,“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钱。我需要钱买火车票去喜马拉雅山。我还有自我救赎的希望——只要我能逃避警察和刑事调查局的追捕。”

他们回到公寓。拉加拉姆在门口等着,伊什瓦则进屋问迪娜能不能从他们的积蓄里取出一些钱,用来买边区邮报列车的三等车票。

“这是你们的钱,我不该指手画脚告诉你们怎么花,”迪娜说,“可既然他打算遁世,为什么还要买火车票呢?他可以步行过去,沿途乞讨,就像其他的苦行僧那样。”

“确实如此,”伊什瓦说,“不过那样要花很长时间。而他急着要得到救赎。”

他拿了钱,交给在门廊等候的拉加拉姆。拉加拉姆数了数,犹豫了一下。“我能不能再要十卢比呢?”

“干什么用?”

“卧铺费。这么长的路途,整夜坐着太难受了。”

“不好意思,”伊什瓦恨不得把交给他的钱夺回来,“我们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了。不过要是你回城,欢迎你来看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喝茶叙旧。”

“我对此深表怀疑,”拉加拉姆说,“桑耶西是没有假期的。”说完他伤感地笑笑,离开了。

小翁好奇他们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他借钱的习惯很讨厌,但他真是个有趣的人,能为我们带来全世界的新鲜事。”

“别担心,”伊什瓦说,“就凭拉加拉姆的运气,等他赶到的时候,所有山洞都会被占满的。他回来时准会给我们讲故事,说喜马拉雅山脉上挂出了‘没有空位’的牌子。”

【注释】

[1] 在印度,夫妻双方的家庭有时会因为嫁妆产生纠纷,纠纷的极端后果之一就是焚妻。由于印度家庭常用煤油做饭,焚妻者往往将煤油浇在妻子身上点燃,借此伪装成意外事故。

[2] 原文为sanyasi,亦作sannyasi,印度教的一种修行者。他们放弃世俗和物质追求,出家遁世,托钵乞讨,把生命奉献给精神生活。

[3] 原文为Kama,即伽摩(Kamadeva),是印度神话中的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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