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当个牧羊人。我在我家“居连”牧羊,居连内生长着高高的芋麻,苜蓿草是牲口最好的食物,现在高高的芋麻秸底下长着星星点点的苜蓿,我把它们拔下来,送到奶羊的嘴边,果然它像遇到什么美味,吃得格外香甜。有了香甜食物的喂养,只几天它那两只粗壮饱满的大奶便充满起来,可谁会下手挤出呢?
我娘早有准备,把挤奶的活儿交给了我二嫂,她说你二嫂村里有天主教堂,教堂里也有牧师也有奶羊,她准见过牧师们挤奶。
二嫂说她在娘家真见过天主教牧师挤奶。
我家有了羊奶,家人争先恐后地品尝,可我倒想起山牧仁送羊时说过的一句话,羊奶也是茹和梅的需要。原来我娘也早已想到了为茹和梅送奶之事,她为此早已把奶煮熟,又手忙脚乱地找器具,最后从世安堂捧出一个瓷罐,把它洗净,再用开水烫过,把一罐鲜奶交给我说:“三,该你去了。趁热快去送给你茹姑。茹姑准在梅家。”
给茹姑送奶我是最好的人选,正值夏天,光着膀子的我,连忙找出做礼拜时穿的短袖尖领上衣,前面开口的西式短裤,还不忘穿一双织花长筒袜(袜子还是山师娘送我的),虽然这种打扮大可不必。
我打扮好自己,捧起一个白底蓝花的细瓷罐,带着罐子的温暖和我全身的温暖(应该叫热情),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向鹿大娘家也就是梅的家走去。走过向家巷,我不在意巷中人的眼光(我想总会有些眼光投向我的),只注意到这天的好阳光和一街的好树荫。连街上的猪狗鸡鸭都和善可爱地看着我,我从容“潇洒”地走进鹿大娘的院子,这是一个不大的青砖四合院。大娘和她的瘫痪婆婆住正房,东房无人,梅住西房,西房就是她娘生育她的地方。现在她爹文治去世,她娘带她离家,房中常年无人,一盘大炕倒也干净利落,现在炕上只有一面阔大的竹制凉席,茹和梅就常常“就伴”在此。
我走进院子,再挑开西房的竹帘,一步迈进房内,在一间四壁空旷的屋内我的视线很快就转向了炕。
我不知我看到了什么,炕上有两个人,像人又不像人。像两团白云,相互地缠绕挤压、滚动。再细看原来那不是白云,是人。是两个无衣物遮拦的人在炕上的滚动。是茹和梅。我一阵昏厥,手里的羊奶罐跌落在地下,我不知我身在何处,不知我是站立着是蹲坐着还是跌倒在地……
当然,我的“失闪”还是惊动了炕上的茹姑。当我再睁眼看她时,她只胡乱用件衣服缠在腰间。她扶住我,抻出衣服一角胡乱掸着我身上的羊奶,说了不少我听不懂的话,我只记住了两句:“三……可不许你递说别人……记住了。”我不知是怎样离开她们的,更不记得我是怎样回到家中的。
那天的一切是惊心动魄的,足够我一生中的“惊心动魄”了。那是什么,是两个人的纠缠、是缠绕、是倾轧、是折磨、是分享……多年后我学习艺术,在国外一些大师级的艺术作品里,不断看到这种描写,比如毕加索和罗丹的一些作品。原来这种纠缠、缠绕、倾轧、折磨、分享也是人类之常情。
回到家来,我病了。昏倒在我娘的炕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吃。躺着、昏迷着。虽然旁边摆着我娘为我卧的荷包蛋,奶奶为我冲的西湖白莲藕粉。我只是昏迷着。要么梦见我坐着大车向前走,长工大祥说:“又要埋你了,给你找个好地方。上南岗吧,找个高处。”我坐在大车上,看着天,天上有两朵白云,拥挤着,跟着大车一起走,那不是茹姑和梅吗?……家人都不知道我害了什么病,我爹猜出了大概,他知道那天我去送羊奶,他对家人说:“这孩子一定是看见了他不该看见的事受了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