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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三十三

近来向家巷又出了奇事,村人对茹和梅有了议论,那议论内容诡秘,还显出津津有味,有的还带出污言秽语。连我也像是受到这言语的牵连,每当我从街里走过,他们正在议论的话题会戛然而止,接着就把目光转向我,我被村人的注意是前所未有的,我低着头。

我常为此事羞涩,不知在茹和梅之间发生了什么,茹已不再和我亲近,只在山牧仁来主日校上课时,她才和梅同时出现在我家的大西屋。俩人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没有人和她们搭话,她们自然也不和人做交流。有人只会拿奇怪的眼光打量她俩,我很不愿意看到现在的茹和梅。

主日校是山牧仁前不久来村开办的。由于抗日时局的紧张,给信徒们进城增加了困难:日本人不再相信拿《圣经》的就是真正信徒,也有爱国志士手拿《圣经》假扮信徒进城刺探情报的,这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山牧仁便在我家设立了主日校,主日校的上课形式是背诵“金句”。金句是一张巴掌大的画片,画片正面是《圣经》故事的精美图画,背面是选自《圣经》的一两句文字。这种句子标明为金句,比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比如“你们或以为树好,果子也好,树坏,果子也坏。因为看果子就可以知道树”。上课时,山牧仁先让学生背诵上一课的金句,谁能背过,就再发给一张新的。村人把这种教学形式叫做“背片儿”。但是片儿上的图画更吸引我,下课后我常走过去,就片儿上的图画问茹姑,这时她好像不嫌弃我。她知道我喜欢图画,她知道过年时街里灯笼上的灯方、灶膛前的灶王、门上的门神,集市上、年画摊上的戏出,都吸引着我。先前过年时茹姑常和我一起站在街灯下研究灯方上的故事,猜测灯方上的谜语,她曾告诉过我,一口吞个牛尾巴谜底是个“告”字。油煎豆腐的谜底是“黄盖和李白”,还有《连环计》那个女子叫貂蝉,那个威风的男人叫吕布,还说你看貂蝉比咱村的美还美。

想想从前,我便不顾梅的存在走过去,问茹姑,画片儿上的人是画出来的还是照出来的?茹说:“是人画出来的,那种人叫画家。你也当个画家吧,准也能画成这样。”只在这时我才恢复了从前和茹在一起的自然,我便得寸进尺地问茹姑:“这张《最后的晚餐》是怎么回事?”茹姑说那是耶稣受难前和他的十二门徒分别时的情形。有叛徒出卖了他,叛徒就在这十二个门徒当中。耶稣摊开手说,你们当中有人出卖了我。十二个门徒非常惊讶,相互打问着这坏人是谁,原来这个坏人叫犹大。后来茹姑让我猜哪个人是犹大,我就在十二个门徒中找,我找到了犹大。说:“就是他。”茹姑说:“你猜对了。你看他手里攥着的是个钱袋,他收了人家的钱,出卖了耶稣。”

我和茹姑谈论画片儿,又恢复了从前和茹姑在一起的好心情。谁知梅在一旁似听非听似的,不断捂住嘴咳嗽着,咳嗽一阵又扒住茹的耳朵小声说点什么。茹便失去了和我讲画片儿的兴趣,说:“三,梅该喝水了,她要回家喝水。下次吧,下次再给你讲。”

梅要喝水,我便想起以前她的爹文治蹲在西岗喝水吐痰的情景,这里一定存有什么“遗传”,那时我不懂遗传,我们说病的传染叫“招”。谁的病是被谁“招”的。像梅的父辈四人的死都是人招人的结果。父亲说现代医学叫传染。

梅要回家喝水,不顾我的存在,起身向外走。茹跟上去,只拍拍我的脑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时她的心分明是在梅的身上。

晚上,辛子老姑来了,显出不同以往的慌张,从院里拉起我爹就向奶奶房里走,我正在奶奶房里灯下拿毛笔写字描红,用九宫格描写: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辛子老姑像没有看见我似的,便和我爹我奶奶说起茹姑和梅,说茹好像是得了什么病,还说:“几个月不来了!(指女人的月事)无缘无故地咳嗽,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她让茹姑找我爹看病,茹推托着不来,在她的言语里还不时提到梅以及乡人对梅和茹的议论。她对着奶奶的耳朵说:“这莫非真招上了。咱又制止不住俩闺女的来往,整天一个人似的。这才是天国近了时候到了。我白天黑夜为她们祈祷,盼望耶稣能拯救她们。《马太福音》上说耶稣连得大麻风的女人都能治,莫非上帝还不关照世人。世人有罪咱们要诚信忏悔,她们也会被赦免的。”

辛子老姑不停地说话,奶奶只是叹气,叹着气拍打着炕沿、拍打着炕席,朝我爹说:“文成,文成你也不说句话,看把你辛子姑急得。”

我爹好一阵沉吟,说:“我预想过这件事,可面对俩闺女,这里不光是谁招谁病的事,单说这病,外国人叫传染,俩闺女的事还有咱解不开的生理知识呢。村人的议论我也听见过。怎么办,怎么办?目前将俩闺女拆开好像谁也做不到。”

奶奶又拍着炕席说:“俩人都嫁人,快找媒人。”

我爹说:“谈何容易。”

辛子老姑又说:“莫非真是天国近了时候到了?”

我趴在桌子上习字,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内容,只觉得一阵阵恐怖正在笼罩着我,我不想再听下去,收拾起我的笔墨跑出去,当晚不敢再回奶奶炕上睡觉。晚上我战战兢兢在我娘的炕上,挤住我娘。

很晚我又听到我爹在他的床上对我娘说:“不容置疑,茹被梅传染是定而无疑,可还有一件是难以解不开的事,就是两个闺女之间……我常说,异性相吸,同性相斥的道理,可有些道理也有被颠覆的时候。这事在国外并不新鲜,许多国家还在争取它的合法性呢。”

我娘问:“早先听说咱们身边也有这种事,都当怪事听,谁信呢?”

我爹不再说话,不停地在床上翻身,用扇子拍打蚊子。

又一个主日,山牧仁推着他那辆老凤头自行车进了院,我正在枣树上用竹竿梆枣,他的人和车都风尘仆仆。但他服饰整齐,一套浅灰色的西服敞开着,胸前飘着领带。山牧仁到骑下村布道一向穿戴整齐。与往常不同的是,在他自行车的后衣架上拴着一只奶羊。山牧仁进了院,把自行车打起车梯,从车把上摘下一个布道用的布兜子。他看见我正在树上打枣,便站在枣树下说,他发现今年枣树上的枣要比去年少,不知为什么。我爹听见山牧仁进了院,连忙从大西屋里出来说:“枣树本来就有大年小年,今年正逢小年,又赶上这世道,枣树也摆了邪。”

山牧仁说:“怨不得。”

我爹说:“没想到山牧师连‘怨不得’都会说。‘怨不得’可是这一带地地道道的方言。”

山牧仁说:“‘怨不得’发音并不难,还有许多兆州方言我就是发不出音来。掌握一门语言并不容易!”

我爹注意到了山牧仁身后的奶羊,说:“牧师今天真是个牧羊人了。”

山牧仁说:“我今天出城牧羊,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这只羊找个新主人。我知道向家人喜爱奶羊,今后的牧羊人大约就是这位三公子了——噢,就是这位摩西。”山牧仁边说边把羊从后衣架上解下来,交给我说:“摩西先生,这只羊一定喜欢你。”

我把两只手在裤腿上擦擦,郑重其事地把奶羊接过来。

我爹欣喜地说:“没想到牧师想得这么周到。”

山牧仁说:“并非想得周到,也是形势所迫。走,我快去教学生背片儿吧。”

我把奶羊拴好。也去大西屋背片儿。

山牧仁发现来上课背片儿的学生比从前少了许多。下课后就对我爹说:“我知道并不是孩子们对信仰失去了热情,一切都是因为形势所迫。爱国志士们的抗日热情越是高涨,日本对中国的政策就越残酷。我主持的教堂也一样,从前信徒们举一本《圣经》就可以进城做礼拜,现在不再适用,连我出城他们也要盘查。”

我爹又借此和山牧仁分析了当前抗日形势。他说:“我分析今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会越来越少。”

山牧仁说:“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山牧仁发现今天来主日校背片儿的人还缺了茹和梅,下课后他问我爹为什么今天不见茹和梅。我爹迟疑一阵对他说:“茹和梅的身体状态大约你也有所发现,这种病中国人叫女儿痨,实际就是肺结核,梅家有这病源,几代人曾死于此症,目前中国尚无药物治疗。听说德国有种叫做雷米封的新药已用于临床,可远水又不解近渴。据我分析,茹和梅的病已到了三期。”

山牧仁说:“我也注意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体,今天我送只奶羊,一是为了给向家做纪念,还可以为茹和梅增加些营养。”关于雷米封他说他可以托在德国传教朋友打听一下,只是现在战时紧迫,邮路不通,目前只能算是一种愿望吧。山牧仁还表示必要时他会把茹和梅接到教堂。那里除了羊奶还有来亨鸡蛋,和许多新鲜蔬菜。他的厨师益民还可以为她们调剂出合理的膳食。山牧仁最后说:“愿上帝保佑她们。早日脱离苦难吧。”

山牧仁要回程,推车要走,看到我刚才上树梆下的红枣,转过身对我说:“还叫你摩西吧,再送给我些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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