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我的大车上看天，不说话，不思饮食，只是仰着脸看天，我决心忘掉我的遭遇。我愿意天下只剩下我和我的大车。偏偏天上不断有白云飘过来，一团、两团，那是什么，又是两个人的追逐，亲近……
我跳下大车，向内院跑去，决心不再看天，我惧怕白云。我坐在红石板上看枣树，原来枣树开花了，是春天了。花香把一个院子笼罩起来时，我娘开始上机织布，枣树连着她放织机的西房。我看见我娘顶着一头枣花上机，房中便传来织机声，两只燕子随着机杼声顶着飞扬的枣花飞进院落，飞进西屋，找准它们的老巢，开始打理自己的家什。
燕子来了！
燕子来了！
来了，来了！
家人传递起这个早已等待的信息，脸上带着无比的欣喜。燕子也会鼓动着自己，在空中在梁上鸣叫。这是一个院子的欢乐，是一年的开始，你会觉出眼前的日子，还是从前的日子。我并没有遭遇过不该有的遭遇。
我不记得燕子是哪年入住我家的，我只记得它们的模样，它们一公一母，公燕毛色发灰，脖子底下是一片橘红。母燕黢黑，脖下红红的发紫。飞行时，它们奓开剪刀似的尾巴，或一上一下，或一前一后，相互关照。我认识它们，我家的燕子飞到哪里我也认识，它们顶着枣花，从院里飞出又飞回，是为的寻找新泥修补上年的窝，窝被修好，它们就会在窝内亲密嬉戏并繁殖它们的后代。
修窝要用嘴衔回新泥。
大祥要赶大车去桑园浇地，对我说：“三，走，跟我去桑园浇地。”大祥一定发现了我什么，于是我又回到我的大车上和大祥一起去桑园，在田地里，在淋沟旁，看燕子落在湿润的淋沟边衔取新泥。这是我家的燕子，是它俩。我家的燕子看到我，便骄傲地仰头鸣叫，似在告诉我：我知道你认识我们，这泥是咱家的。
每当母亲的一匹布下机时，母燕也在窝内哺育下一代了。只见它们的后代从窝内伸出羽毛不全的头，大张着嫩黄的嘴，迎接衔食的父母到来。这时一个两口之家已经变成了四口。
春天过去，已是秋天。乳燕的羽毛丰满了，它们要离去了，它们要去南方寻找温暖。
春天，燕子的到来使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家庭活泼起来。秋天时，燕子要离去，又会给人带来一丝丝惆怅。年复一年，日子就在欢欣和惆怅中循环。
又是一年春草绿，枣树又扬花了，我自信也忘记了该忘掉的一切，也许那天我在梅家看到的一切，是我的幻觉吧，那两团“白云”就是“白云”吧。我决心按照我爹的安排，做自己该做的事了。但环境残酷了，日本人的“扫荡”开始了。母亲不再上机织布，燕子也没有回来，家中少了织机声，少了燕子的归来，家中就像失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