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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三十二

我家桑园的棉花地在村里每年都属上乘,处暑之后、霜降之前棉花盛开,需要看管。二哥便成了看花最合适的人。

要看花了,二哥也像要出门远征似的,二嫂明白看花的含义,还得为他准备被褥,她一面为二哥整理被褥,一面垂着脸向二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二哥站在一旁也不言语,心中有数似的。他一定在寻思:随你说,看花你还能管得住?花是家中生机的命脉,我不看管谁去看管?至于窝棚里的事,那是前人传下来的,莫非你还能管得住?

二嫂还是垂着脸,在不三不四的话语里总是联系着一个人,一个叫“美”的人。

他们说到美,声音高起来,从屋内传出来。

二哥说:“你见过?”

二嫂说:“还用见?都说。”

二哥说:“都谁说?”

二嫂说:“谁都说。”

二嫂和二哥在屋内争吵一阵,二嫂就去找我娘告状。我娘拉不下脸去管二哥的事。二哥—— 一个大人。

美姓罗,住前街。没出嫁,和她爹在家度日。美的爹叫印,是个杀猪把式。美的美牵动着全村人莫名的情致:男人心跳,女人嫉妒。美的美也就搅动着二嫂的心绪。总之美的美是全村一个离不开的话题。美的美是一个村子的“茶余饭后”。

美的美是神秘莫测的。于是便有人专门研究寻找美的出没规律:黄昏后,美要出现,她要向夜幕中、向花地里走。这时看美,看得模糊。在夜幕中她闪出街门,闪出村口,转眼就消失在夜幕中,只有她围在脖子上的那条月白色围巾,飘逝在最后。美出门总要围一条月白色线围巾。她一只手攥住围巾的一角,把半个脸和嘴遮起来。只在月色好时,你才会看见她那得体的腰身和摆动着的肥裤腿。

也有人看美,等到鸡叫三遍、东方出现晨曦时。这时,大地会被一层霜雪覆盖,四周如同白夜。美这时要向村里走。她走得很快,半个脸还是被围巾遮住。走近了,你会发现她的眼光一闪一闪,那眼光特别,像是“嫌”你,又像告诉你,这有什么可看的,一次平常的归来罢了。如果不是她肩上那一包袱花作证,你怎么也不会认为,美是钻了窝棚的,说赶集、串亲戚归来都可以。美迎着看美的人走过来,看美的人倒有些自愧地躲进一个黑暗角落,开始研究美肩上那一包袱花的分量,计算着这一夜美曾和几个男人幽会过。有人或许还会对美生出疼爱之情——好大的一包花。

我也愿意看见美,我看美不在黄昏,也不在晨曦中,我到美的家中。美的父亲替村民杀猪,逢年时美家那个不大的院子里,就会支起杀猪锅。喂猪的人家把猪四蹄捆起,抬到美家,等待宰杀。

我家过年时要杀猪,我便有了走进美家的机会,家里养了一年的猪,被杀时长工大祥就会喊上二哥把猪的四蹄捆起,二人再用个木杠抬起来,抬向美家。我就会跟他们走进美家。

一只猪要配上两捆烧柴,或秫秸或花柴。给猪煺毛要把一大锅水烧热。有时猪和烧柴要在院子里排起队来。村中并非只美一家杀猪,印杀猪的手艺也并非上乘,有时一刀捅不死一口猪。捅猪像表演,猪就在杀猪把式的表演中,瞬时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时,猪被按在一块齐腰高的石板上,把式一手扳住猪的拱嘴,使猪的脖子朝天,把式的另一只手操起柳叶刀,刀尖直逼猪的脖子,然后一刀下去,刀尖穿过脖子还要直捣猪的心尖。猪血泉涌似的从刀口喷出,猪弹动几下,转眼间活猪变成死猪。印捅猪有时捅得准有时捅得不准,那时猪会带着柳叶刀从石台上蹿下,在院里疯跑,把人们冲得四散。这时人们一面躲着猪一面笑话印的手艺。印也讪笑着用两只带血的手和两条带血的胳膊去追猪……也有人说,印杀猪连猪头猪腿上的毛也刮不干净,白搭了两捆柴火。但村人还是往美家送猪的最多。这自然和美的美有关。人们守着猪等杀,也在等待一个时刻,等待美的出现。印终有喊美的时候,美从屋内一闪出来。这大半是印要什么家什,美现在只是个送家什的。对院里的猪和人像是视而不见。但一院子人都兴奋起来,顿时忘掉印的手艺,眼光便从死猪和活猪的身上转向来送家什的美。原来这猪到底没有白白送给印宰杀。有多事者一面拿眼光瞟着美,一面又拿眼光忙不迭地在男人群中开始寻找。他们寻找的是谁在窝棚里和美有过欢乐。要找到这人也不难。不是正有人低下头,红起脸了吗?美不在意眼前的一切,她放下手里的家什,低着头还是踏着猪和柴草的空隙,跳跃似的向屋里走去。人们以自己的观察和猜测验证了该验证的一切。相互传递着眼神。几个该红脸的男人,脸更红了。我不由自主地看二哥的脸,二哥也低着头,脸上一红一白的。便想起二嫂和二哥的争吵。

这时的我站在我家的猪前,假装不去看美,我看美还有更属于我的时刻,那时我可以和美站个脸对脸。

美和花的“交道”不只是靠了窝棚里的“事业”。她在家里还做着和花有关的生意——她用花生换花。或者说别人用花换她的花生。从摘花时节起,美便把趸来的花生装在一个大布袋里,再把布袋戳在她睡觉的炕上。有人便拿着花来找美,来者大半都是些男孩,大人不来,倒避起嫌疑。我常从家里“偷”出两口袋花来找美。我把花从口袋掏出来,在美的炕上堆成一小堆,美走过来把花用手拢一拢,估摸一下分量,掐起来扔上她的花堆。美的炕上有个齐腰高的花堆。花很杂,洋花、笨花、红花都有。使人浮想联翩。她把我的花扔上去,就去布袋里捧花生。花生被她捧出来,也堆在炕上,让你自己去收,一个交换过程完成。双方没有任何争执和计较。我也相信像美这样一个美人是不会骗人的。

我离美很近,我看见美的手很粗糙,手上还有零零星星的裂口,不似她的脸白净细腻。还闻见美头上的油味,美头上是要使油的——棉花籽油。

我已经把花生装进口袋,手摸着口袋里的花生,心怦怦跳着,想着赶快离去,却仍站着不动。这时的美就把眼光直指向你。那眼光似善似恶,好像在说,还不快走,花生还少吗?又像在说,知道你不单是来换花生的,别看你是个孩子。

可我从未听见美说话。

后来形势紧张了,村里养猪的少了,种花的不再有心思去侍弄花。美也消失了。有人说她跟一个女干部走了,投了八路;也有人说她被炮楼上一个翻译官领走了。直到抗战胜利后,美的下落才得到证实:她做过翻译官的太太。1945年日本投降后,八路军大反攻,拿下了那个炮楼。有个翻译官被打死,这位翻译官的遗孀果真就是美。之后,美只在骑下村出现过一次。她黄昏时进村,在头发上绑了一个白布条,美和那个白布条一闪即逝。再无人知道她的去向。也有人说那是随风而化。再后来美那位杀猪的父亲印也死了。

美家的窗户少了窗纸,美睡过又存放过棉花和花生的那盘炕上,还有残存的零星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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