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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三十一

拾花时节,我们那一带有“钻窝棚”的风俗,人们谈论它时的口气,激发着人的没边没沿的猜想。因为其中包含着那些无边无际的黑夜,和黑夜里的男女之事。大祥提醒大伙了解“钻窝棚”找糖担儿,糖担儿是谁?糖担儿是一个小生意人,专在黑夜里游走着做窝棚里的生意,其实他并不挑担,他一个大荆篮,拿一面小“糖锣”敲着,糖锣发出喑哑而神秘的响声,篮子里自然有糖块,还有香烟、花生、大鸭梨一类。黑夜里糖担儿可任意出入花地里的窝棚,不论什么时刻,窝棚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也不为过。有人把糖担儿形容成旷野里的灯笼鬼(又称“鬼火”,黑夜里在田野飘动的一团火种,实际为古坟地里生出的磷火),因为他手里都提着一种忽隐忽现的手提灯。

转眼“钻窝棚”之事已过去几十年,但仍然存在我的记忆中,它吸引着我想去做些深入了解,几年前我走进了生育我的那个村子,行前听说当年的一位“糖担儿”还健在,就决定专程去会一会他,听听他对于“钻窝棚”的亲眼所见。

这位糖担儿大名叫马万金。现在适应着形势的发展,马万金在村口开了一间小卖店。经过几个小时乘车的奔波,我在村口下了车,从车窗里早就看见马万金的小卖店了,店面敞开着,门楣上赫然写着几个朱红大字:马万金农具杂货食品小卖部。小卖部门前摆放着农用的叉耙、扫帚、钢精锅盆、草席油毡,货摊前站着一位敦敦实实的比我的年龄还大的老人,他上身光着膀子,裸露着下垂的胸大肌,下身穿一件半截军用迷彩裤,嘴里叼着香烟,拿一把蒲扇站立门前,悠闲地拍拍打打。这就是糖担儿。我一眼就认出来他,论个头比从前没长高多少,只是身上多了些赘肉,从他的体态和神情可以看出他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如。

我走上前请他辨认,糖担儿很快就认出了我,叫着我的小名说:“这可是个稀罕,多年也不见你回来,头发白了不少,可头发再白模样也变不了。也闹不清你是个什么官。”

我说:“我不是什么官,我和你一样都是劳动人民,靠两只手。”

“可不一样,”糖担儿说,“看我这架势,生意比干糖担儿强点,可你看这打扮,看我这寒碜样。”他拍打着自己的显突的黑肚子和胸脯。我就势说:“敢情你还记得糖担儿的事。”

糖担儿说:“那还能忘得了,那是我的历史。当个大老板我也是糖担儿出身。再者没有干糖担儿的经验咱哪懂什么生意经。”

糖担儿和我搭着话自然要把我引到他的门市里。门市里自然有柜台有货架,柜台上下还堆积着货物难以下脚。它们大小、包装各异,上面有字显示着“史丹利”“奥利奥”“美味多”什么的……靠墙还有个大冰柜嗡嗡作响,他打开冰柜举出一个冰冻的棒状物给我说:“先落落汗吧。”我接过来,一股怪怪的香精味扑过来:菠萝?香草?草莓?……

我坐下来举着冰棒和他说话,必然先要说起村里的变化,他说我家的砖房和土院都已不存在,“大跃进”时村子里用砖垒大炼钢铁的高炉,拆了砖房,又一年闹水灾,大西屋的土坯房也倒了。街里的上马石也被砸碎炼了石灰,说,你家那棵枣树倒还在,每年还开花结枣。

糖担儿说着我家的变化,脸上显出一阵阵的惋惜表情,叹息着也算是对我的安慰吧。

话题总要转到哪个“钻窝棚”的细节,糖担儿又点上一根烟想想问我:“听说你是个摆弄文字的,莫非你听这件事还真有用处?”我朝他点点头算是对他的答复。下面我记下的是糖担儿对于“钻窝棚”的一段亲身经历。他讲得绘声绘色,其中都是他的亲眼所见。

村中有个叫明喜的。他家有花地,他要去看花,媳妇知道窝棚里的事。可她又拦不住明喜八月抱走被褥去看花,十月才回家。

花主们都有这么个半阴半阳含在花地里的窝棚。搭时,先在地上埋好桩子,桩子上绑竹弓,再搭上箔子、草苫,四周摞起谷草,培好土。里面铺上新草、新席和被褥。这窝棚远看不高不大,进去才觉出是个别有洞天:几个人能盘腿说话,防雨、防风、防霜。

糖担儿说,花地里有个窝棚,也就有了他的生意。黑夜里他提着马灯打着糖锣开始串窝棚。那时他的篮子里除了糖块、鸭梨、花生,香烟种类也多,除了普通的“双刀”“大孩儿”,还有上等的“哈德门”“白炮台”。

糖担儿每天都光临明喜的窝棚,明喜的窝棚里每天都有一个叫米子的闺女。糖担儿来了,挑帘就进,糖担儿对我说:“人若不挑开窝棚门帘,并不知里面有举动。”糖担儿挑开了明喜的草苫儿,他的泡子灯把窝棚里照得赤裸裸。明喜正和米子“钻窝棚”。他在被窝里骂:“狗日的,早不来晚不来。”他用被角紧捂赤身露体的米子。米子说:“不用捂我,给他个热闹看,吃他的梨不给他花。”糖担儿掀掀被角,确信这副溜溜的光肩膀是米子的,便说:“敞开儿吃,哪儿赚不了俩梨。”他把一个凉梨就势滚入米子和明喜的热被窝。明喜说:“别他妈闹了,凉瘆瘆的。”米子说:“让他闹。你敢再扔俩进来?”糖担儿果然又扔去两个,这次不是扔,是用手攥着往被窝里送。送进俩凉梨,就势摸一把长在米子胸口上的那俩“热梨”,热咕嘟。米子不恼,光哧哧笑。明喜恼了,坐起来去揪糖担儿的紫花大袄。米子说:“算了,饶了他吧,叫他给你盒好烟。”明喜说:“一盒好烟,就能占这么大的便宜?”米子说:“那就让他给你两盒。”明喜不再说话,明喜老实,心想两盒烟也值二斤花,这糖担儿顶着霜天串花地也不易,算了,哪知米子不干,冷不丁从被窝里蹿出来,露出半截光身子,劈手就从糖担儿篮子里拿。糖担儿说:“哎哎,看这事儿,这不成了砸明火?”米子说:“就该砸你。叫你动手动脚,腊月生的。”说着,抓起两盒“白炮台”就往被窝里掖。糖担儿伸手抢,米子早蹴到被窝底,明喜就势把被窝口一摁,糖担儿眼前没了米子。糖担儿想,你抢走我两盒“白炮台”,我看见了你的俩“馋馋”(方言,乳房),不赔不赚。谁让你自顾往外蹿。我没有花地,没有窝棚,不比明喜。看看也算开了眼。

明喜见糖担儿不再动手动脚,说:“算了,天也不早了,你也该转悠转悠了。我这儿就有几把笨花,拿去吧。”明喜伸手从窝棚边上够过一小团笨花,交给糖担儿。糖担儿在手里掂掂分量、看看成色说:“现时笨花没人要。还沾着烂花叶。留给你媳妇絮被褥吧。”明喜说:“算了,别来这一套了,我不信二斤笨花值不了仨梨、两盒烟。”糖担儿不再卖关子,接过花摁进篮子,冲着被窝底说:“米子,我走了,别想我想得睡不着。赶明儿我再来看你。”明喜说:“还不快走。”糖担儿这才拱起草苫儿,投入满是星斗的霜天里。明喜披上衣服跟出来,他看见糖担儿的灯顺着干垄沟在飘。看看远处,远处也有灯在飘。他想起老人说的灯笼鬼儿,他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见过灯笼鬼儿什么样。可老人们都说见过,说那东西专在花地里跑。

糖担儿用糖锣敲着花点,嘴里唱着《叹五更》。

明喜见糖担儿已经走远,钻回窝棚。米子在被窝底蹴着。明喜掀开被窝对着里面说:“米子,出来吧,糖担儿走了。”

糖担儿讲完米子和明喜“钻窝棚”的故事,对我说:“这可是我亲眼所见,现时人家米子和明喜都不在了,我才敢讲。”

讲完明喜和米子。我又向他提出新要求。

我说:“有个叫美的闺女,你还记得吧?”

“你怎么专提美?”糖担问我。

我说:“我还找她换过花生呢。她不光‘钻窝棚’挣花,还趸花生换花。记得她也很美。”

糖担儿说:“美,仙女一般。全村人就我看见过美美成什么样 。全身上下一片雪白,灯一照白得直晃眼,我看得也仔细,身上哪有个痦子我都知道。可人家在窝棚里不像米子那么疯。也不给你打闹,也不抢你的烟卷和鸭梨,可斯文哩。坐起来不捂不盖的,可也不给你多话。越这样咱自己就越臊得慌。”

“听说,她一晚上挣不少花?”我问。

“那可是真事,从这个窝棚出来没准儿又钻进了那家的窝棚。对,先前恁家桑园花地里也有窝棚,也没少挣恁家的花。”糖担儿说着看看我,觉得言语有失,“看我说到哪去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一定想到我二哥也曾是我家的看花人。

我不再提美“钻窝棚”挣花的事,只说:“我记得美后来嫁了一个日本翻译官。就不见了。”

“对,对,没过几天,八路军端了那个炮楼,翻译官被打死了,美一阵风一样,也就不见了。”糖担儿说。

说到美和她的消失,糖担儿好像对美存有惋惜之情。我也觉得美的美却也给人留下了不少怀念。糖担儿抽了一阵烟问我:“我倒想问你一件事,你是有文化的人。”

我说:“好啊,就怕我回答不了。”

糖担儿说:“你说‘钻窝棚’是好事还是歹事?你说好吧,咱不敢肯定,你说它不好吧,那可是一道风景。你说,现在少了花地,少了这一道风景,这黑夜就剩下看电视、广告上明星们卖奶粉,小孩们卖酱油……哪样好。这问题我早想问问有学问的人。”

糖担儿的问题简单而深奥。我说:“这里的学问深奥,我的学问还没那么深。”

糖担儿说:“这学问越深的人说话越谨慎吧。”

我说:“再吃你一根冰棍儿吧,要草莓味的。”

糖担儿说:“不给你吃了,我可赔不起。”他笑着,笑得前仰后合。就去开冰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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