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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三十

我家在村中既是大户,土地多,不只有南岗二十亩高粱地,种高粱的土地是赖地,南岗一下有片好地,村人称它为桑园,传说古代(不知哪个古代)这里曾是桑田,当地人因地制宜种桑养蚕,更有传说种桑养蚕是给东汉皇帝刘秀纺织朝服所需要。当然这传说并不严密,刘秀在此登基却有记载,但东汉都城并不在此,而是中原的洛阳,但桑园地名却流传下来。现在,桑园当然不再种桑。但它土质肥沃,只种些珍贵的庄稼,比如棉花。

另一块土地叫孟家园,它的传说来历更具传奇,据说孟子的哪位弟子曾来此游学,并带来鲁国的小米,小米在此种植成功,此地也因此得名,至今我家仍在这里种植小米。

也许一切传说均属传说,考证历史或许并不荒诞。

先前每逢擗高粱叶时,便呼唤众人到南岗二十亩地,但遇到侍弄棉花时却要到四十亩地的桑园了。种棉花要靠侍弄,不似高粱泼辣皮实,棉花的种子下地后从“间苗”“打花尖”“擗花杈”需要侍弄的环节很多,直到摘花、拾花。

我们那里管棉花叫花,这里的花有三种:洋花、笨花和紫花。

洋花是美国种,一朵四大瓣,绒长,适于纺织;笨花是本地种,三瓣,绒短,人们拿它絮被褥,耐蹬踹。洋花传来前,笨花也纺织,织出的布粗拉但挺实。现在有了洋花,人们不再拿笨花当正经花,笨花成了种花时的捎带。可人们还种,就像抽烟人有了洋烟,照样还有旱烟。

紫花不是紫,是土黄,和这儿的土地颜色一样。土黄既是本色,就不再染,织出的布叫紫花布。紫花布做出的单衣叫紫花汗褂、紫花裤子,做出的棉袍叫紫花大袄。紫花大袄不怕沾土:冬天,闲人穿起紫花大袄依住土墙晒太阳,远远看去,墙根儿像没有人;走近,才发现墙面上有眼睛。

五月、六月、七月,花地和大庄稼并存,你不会发现这儿有许多花。直到八月、九月,大庄稼倒了,捆成个子上了场,你才会看见这儿尽是花地,连种了一年的花的花主们也像刚觉出花就在身边。花地像大海,三里五乡突起的村落是海中的岛屿。那时花叶红了,花朵白了,遍地白得耀眼,该摘花了。摘花是女人的活儿。花朵被女人的手从“花碗儿”里一朵朵托出来,托进依在肚子上的棉花包。棉花包越来越鼓,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大肚子。一地大肚子,有媳妇的,也有闺女的。媳妇们指着闺女们的肚子问:“几个月了?还不吃一把酸枣儿。”闺女们扭着脸。雪白的花朵从女人们的花包里倒出来,花主门为她们称重、付工钱。

从前该擗高粱叶时家人都差我站在街上上马石上喊:“擗高粱叶了,到南岗二十亩地里。”现在该摘花时,这位摘花的召集人却变成了我二哥,这也许因了棉花珍贵的原因,“花”不仅维系着全家的布匹、被褥和衣服,也是家中一切开支的来源。花可以卖掉换钱,总之吧,遇到棉花盛开需要采摘时二哥就会把我“甩”开,自己站在上马石上喊:“摘花了,到四十亩地桑园里。”我只能站在一旁,“闲人”一般观看。我嫉妒二哥接替我的差事,再说现在的我个子长得也不似以前,早已高过了上马石,但二哥的位置是稳定的。

二哥是个聪明人,属于聪明加内向的那种,他学历背景不高,只在城里上过高等小学,但知识却“不浅”,枕边常有书籍堆放,除线装的“三言”“二拍”,还有张恨水的应时小说,《北京小姐》《啼笑姻缘》什么的,书中配有石印彩图,但他绝不许我翻看,我走近他的书,他会毫不客气地呵斥我:“滚!滚!”我内心受着无比的伤害,浑身一阵阵战栗地跑出去,那时他已结婚,迎门桌上就摆放着新嫂子那个陪嫁的暖壶,壶上的牡丹花好像在朝我发着幸灾乐祸的微笑,这使得我更讨厌那个暖壶了,我跑出房门来到院中,二哥的房中又传出来一阵风琴声,他有一架踏板式风琴,我知道那个调子:云儿飘,星儿耀耀,海早息了风潮。只在这时我才感到二哥和父亲相似之处,但他和父亲的性格却也大不相同,他没有父亲那滔滔不绝的口才和做事时的过分敏捷,可他会弹风琴,这也许是父亲对他刮目相看的原因吧。他还有一把日本产的小提琴,父亲对于音乐只会用工尺谱谱曲,哼唱些或古老或时兴的曲牌小调,对于乐器他并不在行,而二哥的弹奏呢,以我懂些音乐以后的评价也只是土闹,他弹风琴右手指法混乱,而左手没有和弦的匹配。

当然,二哥还有在我家的“过人”之处,他的书写、绘画在我家也是独一无二,那次在甘子明家对对联,也显示着他的能力。

二哥代表家人号召乡人去摘棉花,也就成了顺理成章,再说对于桑园那片海洋般的花地,于他还有说不清的情感,他珍惜着它们、呵护着它们,从棉花的“立秋见花朵”“处暑卖新花”,再到霜降过后的“拾花”时节,他都表现出无比的兴趣。

二哥站在上马石上喊:“摘花了,到四十亩地桑园里。”他喊出了先前到南岗擗高粱叶的婶子、大娘、闺女们。我也借此站在上马石下(如果不是闲人的话),我在等一个时刻,等待茹姑,但茹姑没有出来,爱多话的五寅婶子问辛子老姑:“咱茹呢?”辛子老姑提着她摘花用的白包袱皮说:“跟梅走了,学绣花呢。看见山牧仁家里有洋式花样。”说时,却显出对茹的去向不那么赞成。

鹿大娘接着说:“俩人在屋里也不见绣什么,紧关着门。”鹿大娘好像话里也有话。

茹和梅的行踪近来是诡秘的(“诡秘”是用我懂了形容词以后的形容)。

知趣的邻里们便没有人再问茹和梅的行踪。

二哥从上马石上跳下来,领大家向桑园走,路过另一条街时,又有些闺女、媳妇儿跟上了,从前摘花队伍路过这街时,总有一位叫美的闺女跟着来,她姓罗,叫美,她长得好看,她跟着队伍走,一街人都把眼光转向她,她脸上常施着粉,穿一件紧身小褂,箍在身上紧绷绷,下身的裤子也时兴,裤腿肥到一尺二,走起来飘摇摇地摆动着,现在时兴肥裤腿,但并不是所有闺女都敢穿,那是一种象征,什么象征?时髦的象征。

几十年后,我发现域外传来的喇叭裤,就有先前闺女们的肥裤腿特点,现在看见喇叭裤我便想起美,和她的肥裤腿。

肥裤腿我姐姐不穿,连向往文明的宝韵姑、爱打扮的茹姑和梅都不穿,她们都说什么人穿什么衣裳。话语里显然存有贬义。

但美不在意乡人的眼光和褒贬,她穿。

后来美不再摘花了。她自有自己的去处,花地里像少了一景。但人们摘着花,手里托着雪白的花朵还在谈美。谈论着美的去处。对美的“消失”说得神秘莫测。

我二哥给摘花人倒花、过秤,听见人说美好像没听见什么。使人想到二哥和美联系着什么。

只有长工大祥嘴快,说:“快摘你们的花吧。想打听美,这还得找‘糖担儿’问,他知道美的事,美正‘钻窝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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