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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二十九

从前,我爹无数次从福音堂门前经过还不曾进过门。

福音堂的院子宽阔,东、西、南、北的平房把院子四周围得四方四正。几棵大槐树长得无比茂密,为这座教堂增添了几分幽静。院中有一眼水井,井上架着辘轳。一个围着围裙、伙计模样的男人正摇着辘轳打水,从哪个角落里还有羊的叫声传来。若不是门楣上嵌刻着“基督教福音堂”,你一定会以为走进了一个大车店。但有着拱形窗户的礼拜堂还是说明了这院子的“身份”。

我们由黄长老带领,穿过有着槐树阴凉的前院,通过一个涂着绿漆的栅栏门来到后院,后院才是瑞典人山牧仁的居所。这是一个有两亩地大的院子,院里种着各种花草和蔬菜。一条笔直的灰砖甬路把院子分成两半,灰砖甬路的尽头便是山牧仁一家的住房。

黄长老领我们踩着青砖甬路,闻着甬路两边的月季花香,往前走,我想,这一定就是山牧仁和山师娘散步的路了。这时山牧仁迎了过来。他向前倾着身子,迈着鸵鸟似的大步走到我爹面前,伸出两条长胳膊就去和我爹握手。我爹本没有同人握手的习惯的,他正在不知所措,山牧仁已经抓起了他的手。他握住我爹的手摇晃着,按照中国人的措辞习惯说:“久仰,久仰了。能为内人请来向先生,也是我山牧仁的福分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山牧仁说出的中国话很是让我爹意外。而我倒听过山牧师用中国话讲道。先前我爹曾问过茹姑,问她山牧仁怎么用中国话讲道。他说:“一个外国人,即便是懂几个中国字或许不难,可要把《圣经》传达给兆州人,是何等不易。”茹姑说:“人家的中国话说得好着哪,谁都听得懂。”可我爹还是半信半疑。今天当他面对面地和山牧仁站在一起时,也许才完全明白了。面对山牧仁出口成章的欢迎词,我猜,我爹倒要费点脑子精心措辞对答了。我爹说:“早有意来拜会山牧师,今日才得一见。牧师在这穷乡僻野还习惯吧?”

山牧仁说:“怎么是穷乡僻野?你看我这里又有蔬菜又有鲜花,生活像个贵族一样。等一会儿我还要请向先生喝下午茶。”

机敏的我爹说:“敢问牧师,喝下午茶不是英国人的习惯吗?”

山牧仁说:“在我们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也有喝下午茶的习惯。”

山牧仁和我爹说话间已走到房门前,他为我们拉开了一扇淡蓝色的单扇门,进门是山牧仁的客厅。客厅的一切布置都有别于我们当地人。两个低矮的窗户上挂着洁白的窗帘,厅内也没有方桌条杌,居中只四边不靠地摆着一张长方形桌子(后来二丑叔告诉我那桌子叫餐桌),桌上的台布洁白,几把硬木椅子将桌子围起来。桌上有玻璃花瓶,瓶中插着刚剪下的月季花。我猜那是山牧仁刚从园中采下的。

山牧仁把我爹让在桌前坐下,从一个凉水瓶里为他斟上一杯凉开水,说:“向先生喝杯白开水吧,大暑的天气。”

我爹接过白开水说:“真没想到牧师不仅中国话说得这么好,对中国的事情也了解得这么透彻,连中国的二十四节气也注意到了,昨天大暑刚过。”

山牧仁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习惯着先喝,这时山牧师也许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他问我爹:“这位一定是你的公子了?”我爹幽默地说:“你应该认识他,他就是那次演出埃及的‘摩西’。”山牧仁显出惊喜地说:“原来这位‘摩西’就是你家公子。”

我爹说:“我家老三,叫三羊。上帝的羔羊。”

山牧仁说:“那天,三羊嘴上粘着胡子,是摩西,现在少了胡子,认不出了。我还为‘摩西’发过奖呢。”

我拘束着,不知所措地靠在我爹的椅子上。

山牧仁说:“三羊也得喝杯凉白开吧,看头上的汗。”

我想,我不光头上有汗,浑身上下也都湿透呢。我接过山牧仁递给我的白开水,不知如何下嘴,因为那杯子实在与我家饭碗、茶碗的形状不同。好在山牧仁好像已经忘记我的存在,又开始和我爹说话,他对我爹说:“我觉得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是个了不起的发现,而二十四节气在华北这一带更是准确无误。在中国南方就有不小的误差,我去过广州,立冬、小雪、大雪都过了,有人还穿着单衣,许多花还盛开着。”

我爹说:“在东三省,惊蛰的时候往往还是冰天雪地。”

山牧仁说:“说中国地大物博,一点也不夸张。”

也许我爹来会山牧仁之前,对他们的初次见面尚有几分猜测,猜测中还有几分紧张,他不知道和一个外国人初次相见怎样才得体。现在他喝着山牧仁的凉白开,听山牧仁述说着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才把心放了下来吧。他学着山牧仁也喝了两口白开水说:还是先给太太看病吧。说着起身就要往另一个门里走。他想,这位师娘一定也像他的许多病人一样,躺在一个什么地方,要么昏睡着,要么呻吟着。哪知,不等他迈步,这位病中的外国女人却从另一个门里走了出来。山牧仁起身上前一步拉住太太的手,引她到我爹面前。山师娘也朝我爹伸出手要和他握手,她那无拘无束的身体离我爹很近。她穿一条碎花无袖长裙,露着两条光胳膊,那紧束的腰带使她的胸脯更加高耸。她谦逊地观察我爹,脸上堆着温婉的笑容。山师娘这坦然举止,倒让我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他伸出手和她握手时连我也觉出有一股热气扑过来。再看她的脸,脸格外红。显然这是一位正发着烧的病人。他握着她的手,估计着她的温度。本来中医诊病是不用温度计测温度的,但我爹不然,在他的出诊包里,常放着一支温度计。虽然温度计上微小的刻度使我爹看起来很是吃力,可他还是以它给病人测体温来作为诊断时的参考。

三个人在桌前坐定,我爹便从山师娘的体温开始询问她的病情。但山师娘的中文水平有限,她基本上听不懂我爹的问话,这时山牧仁便来充任翻译。我爹对山牧仁说:“太太在发烧,我猜38摄氏度也许更高。”说话间他便去出诊包里找温度计。这时山牧仁已经从一个什么地方也拿出了一支说:“不必再找,就用这支吧。”山牧仁把温度计夹在太太的腋下替我爹给她测体温,我爹就开始为她诊脉。原来山牧仁最好奇的莫过于中医的诊脉了,今天他终于有了向中国医生请教的机会。他等我爹腾下手问我爹:“向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早就想向中国医生请教。”

我爹说:“请讲。”

山牧仁说:“我发现中国医生诊脉和外国大夫摸脉搏有着根本的区别。难道一个人的脉搏除了代表他的心率速度以外,还会有别的意义吗?我看过一本中医诊断学的书,很费力气地读,还是读不懂。书上把诊脉描写得像变魔术一样,甚至说脉还有沉和浮。我借此机会很想聆听向先生的教诲。”

我爹说:“西医的摸脉和中国医学的摸脉意义是有不同。西医说脉搏的跳动只代表着心跳,我们中国医生却能从中判断出一些和病情有关的现象。比如你说的沉和浮,还有短和紧,涩和弦……这都是一些现象。但,我的观点是,只凭这些现象断病,还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要综合地看一个病人,脉象才有意义。比如太太在发热,伴有干咳,头痛,食欲不振,体温又有准确的参考,这时我们再结合她的脉象就可以得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结论。中国医生把这种综合诊断归纳为四个字,便是:‘望,闻,问,切’。这里的‘切’讲的就是切脉。现在师娘坐在我面前,我综合观察师娘的病况,应该属于少阳症,实际就是西医说的时疫。近来正值大暑,兆州一带闷热多雨,得少阳症者不乏其人。少阳症属外感。”

山牧仁听着我爹的解释,一边把我爹的话翻译给山师娘,一边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说:“现在我开始明白中国医生的诊病理论了,因为向先生讲的是科学,不是玄学。从前我总以为中医的理论近似玄学。”

我爹说:“我研究着中医的诊断学,也注意着西方医学的发展。国外的医学在诊断学和药物学方面对医界有着不可忽视的贡献。当显微镜和X光都在证明着一些不容置疑的现象时,我们光用一个人的脉象来解释一切,就显得很荒唐。”

山牧仁说:“这么说,中医诊断也有一些不科学之处。”

我爹说:“何止是有,应该说还不少。比如说一个人的‘上火’,难道一个血肉形成的躯体,体内也会起火吗?”

山牧仁大笑起来,他把我爹的话翻译给山师娘,山师娘一时也忘记病痛大笑起来。山牧仁大笑一阵说:“中国有一句俗话,叫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现在我也胜读十年书了。”

我猜山牧仁在中国不算短暂的日子里,还没有人用如此简明而科学的道理向他叙述中医治病的原理吧。

后来我爹问山牧仁,师娘曾服过什么药,他知道一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外国牧师,家里总要备些药品的。山牧仁告诉我爹,太太曾服过阿司匹林。昨天出了不少汗,可体温并不减。

我爹说:“这就对了,少阳病就忌一味地发汗。我们的《伤寒论》上说:伤寒脉弦细,头痛发热者,属少阳。少阳不可发汗,发汗则谵语,此属胃。胃和则愈;胃不和,烦而悸。你看,可不能再发汗了,应该从治胃开始。这是中医治病声东击西的道理。我给师娘下药吧。”向文成让山牧仁取出一张纸,又用山牧仁的自来水笔,为山师娘开了药方,并嘱他要到南街仁和裕药铺抓药。山牧仁接过药方,说这张纸不仅是药方,还是向文成留给他的纪念,他要把它好好保存。又对我爹说:“现在我们该喝茶了,今天要按照我们北欧人的习惯度过一个下午。我们先喝茶后散步,我们还会有许多话题交谈。”

山牧仁从餐具柜里捧出一件件专门招待客人的茶具,摆上餐桌,并说他家没中国式的条案方桌,只有这张餐桌。又捧出一只小铁桶说,这是他们过印度时买的印度红茶。他说北欧人最喜欢印度红茶。他把茶叶徐徐放入一把镶银的茶壶,用开水冲上,他为我爹倒茶,茶里还要加奶。这时二丑叔走进来,端个托盘,托盘里是一碟碟花样繁多的小点心。他恭恭敬敬地把点心放在桌上,山牧仁说:“看,这都是义民的手艺,他可是个聪明过人的好厨师。”二丑叔站在桌旁只是笑。

下午茶过后,山牧仁领我爹到园子的甬路上散步。没有实践过散步的我爹,开始不知如何对付这种不紧不慢的步伐,他时而一个大步迈到山牧仁的前头,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山牧仁的脚后跟。山牧仁只不动声色地走在我爹旁边。我在后边跟着想,原来这散步并不是乱走。走了一会儿,我爹才走出了门道,他和山牧仁肩并着肩,满脚落地地走到甬路的尽头,一个转身再往回走,如此反复。

山牧仁一边散步,一边给向文成介绍他的菜园,他说今年种的番茄已经成熟。他知道当地人管番茄叫洋柿子,可他不了解中国人为什么不喜欢这种洋柿子,他说这种东西含多种维生素,于人体大有好处。还有,兆州人也不种马铃薯,这就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不便。现在好了,他园子里有的是番茄和马铃薯。我爹就说:“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兆州这一带人靠的是小米和萝卜、白菜。说到此,我又想到一个新话题。向牧师请教。”

山牧师说:“请讲。”

我爹说:“我家的茹和宝韵还有向梅都是你的教徒,她们教我一首歌叫‘耶稣基督够我用’,歌中唱道:耶稣基督我救主,够我用,够我用,除非靠他无二路,主真够我用。

“‘耶稣基督够我用’从字面上讲,我可以做片面地理解。我想向牧师请教的是,为什么一个人心里有了主就够用了呢?够用就是对一切的满足之感吧。”

山牧仁说:“向先生,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问题很深奥,这也是一个传教士终生为教徒讲道的难题所在。而站在我面前的又多是向先生那些淳朴的乡里乡亲。他们虔诚地捧起我分发给他们的《圣经》,有人却目不识丁。我要使他们心中有主,首先要解决的不是他们对《新约全书》的背诵,而是要他们在意识上的坚信。有了坚信主就存在了,其实一个传教士的愿望是很微不足道的,仅此而已。我的成功便是他们对主的满足感,满足感便是‘主啊,够我用’。我不知我是否回答了向先生的问题。”

我爹说:“你已经回答了。可我的问题还存在,那么主真的存在吗?”

山牧仁从菜架上摘下一个有病的番茄扔掉,说:“这是信仰的根本。你想,对于一个人类社会,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主的存在于他们有意义,还是主的不存在于他们有意义?”

我爹机智地说:“你是不是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山牧仁说:“我只能按照基督教的教义回答你的问题,其实宗教无非就是一种文明。一个民族多一点文明,总不能说是坏事吧。”

今天山牧仁格外兴奋,兴奋中又带我爹参观了他的鸡舍、羊圈。一群来亨鸡摇动着鲜红的鸡冠正蹲在窝里下蛋,山牧仁信手捡起两个又大又白的鸡蛋说:“明年我请向先生来拿小鸡,我还要再繁殖一些来亨鸡。我把它的蛋和本地鸡蛋做比较,它比本地蛋要大得多。”在羊圈里,一位当地牧羊人正在挤羊奶,牧羊人攥着羊的大萝卜一样的乳房,往一只铁桶里挤,羊奶从他手缝里滋出来。山牧仁说:“这就是刚才茶桌上的羊奶。”

山牧仁站在福音堂门前和向文成告别,他还请二丑叔为我们准备下礼物,那是一个本地的大荆篮,篮子里有新鲜番茄、来亨鸡蛋和两瓶鲜羊奶。二丑叔把荆篮交给我说:“提好了,都是好东西。这比郭三元的白面可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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