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丑叔跟了陈凤山当了伪军,不久二丑叔也不见了,有传说二丑也去找大丑了,大丑当了陈凤山的班长,二丑莫非在他手下?
我知道二丑叔不会跟大丑,他不是那种人。可向家巷还是没了二丑叔,每逢黄昏我坐在上马石上,看看天上月亮还是从前的月亮,天河和牛郎织女都和过去一样,天上的事也许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可向家巷冷冷清清的好像就剩下了我一个人似的。姐妹们不知为什么也不再撞拐、挤老米,她们好像自有自己的去处。
我知道二丑叔去了哪里,他跟了山牧仁,跟他学会做饭,当了山牧仁的厨师。那次我演摩西时就看见他正在教堂大槐树下系着白围裙,守着两个大锅,为教徒做饭。一个锅正在煎熬粉条豆腐菜,另一个锅上是一摞大笼屉,大笼屉里在蒸白馍馍。每次信徒受洗后教会都要管饭,供信徒们就着白馍馍吃粉条豆腐菜。二丑叔正在两个大锅中间钻来钻去,他看见我们这一家人过来只举起一个马勺朝我们笑笑,就又游走在蒸汽里。他的围裙上还粘着白面,手上、袖口上也都是白面。只在这时我才想起郭三元偷白面的故事,但二丑叔不是郭三元,他身上的白面不是从面缸里带出来的,这里的一切一切好像都是上帝赐给的。那时他已经是山牧仁家的厨师了。山牧仁发现他的为人聪明和好人品吧。山牧仁教会了他做“洋饭”。
山牧仁有座四四方方的青砖房,可这房子和我们村子的砖房大有区别,我们的房子都是一面开窗户,室内讲究两明一暗。山牧仁这座四四方方的砖房都是四面有门四面开窗户,门前还有几级青砖台阶。台阶旁常种植花草,他的房子和花草由一带青砖花墙包围着,信徒们隔着花墙常“研究”这房子的特点,但谁也说不清山牧仁一家是怎样在这座“四不像”的房子里生活的。房中常飘出一些我们所不熟悉的油烟味,房子以外还连着一个敞开的小房,那就是二丑叔劳作的地方之一。隔墙看过去,我常看见小房里的烟火把二丑叔的脸烤得通红,但他穿戴整洁,不再穿过去的青布裤褂,一件雪白的上衣尖领向外翻着,裤腿也干净平直。他常举着一个我们少见的平底锅站在灶前颠来颠去,里面常有大块的肉或大块的鱼在翻滚。有时他发现墙外的我就放下手中的平底锅跑出来,隔着花墙伸手摸摸我的头,笑笑也不说什么,就又急着去翻腾他的平底锅了。他身上那种我所不熟悉的油烟味是香、是甜、是辣,是什么,在我眼前久久不散。二丑叔显然已不是从前的二丑叔,他离牧师近了,一定离上帝也近了。
只有圣诞节时,我才能近距离地和他见面,那时他是为山牧仁做圣餐的“把式”,人们不知他是怎么把白面烤制成面包的,然后把面包切成碎块供山牧仁和山师娘在教堂,把面包碎块(圣餐)分发给信徒。这时教堂里的唱诗班正在唱诗:“圣诞节大福节,天使降临大喜悦……”后来受了二丑叔的推荐吧,我也曾站在唱诗班里唱过诗,那时的二丑叔替牧师和师娘做完了圣餐,只站在教堂门旁靠住那扇淡蓝色的门扇微笑。他的穿戴更加庄重。我知道他穿的上衣叫做西服,大翻着领,胸前还垂挂着一条飘带(父亲说那东西叫领带),他脸上的微笑是满足的,因为他是为圣诞节做过圣餐的人。
二丑叔做了山牧仁的厨师,平时不再回骑下村。一天正是盛夏,二丑叔骑着一辆自行车穿一身我们不常穿的短裤短褂,一件雪白的衬衫还兜在短裤腰里。进村后便直奔我家,他放下自行车走进世安堂,我爹看见二丑叔说:“看你风风火火的,准是有急事,平时你也不回个家。”
二丑叔说:“文成哥,还真有个急事,你还得辛苦一趟。山师娘病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牧师让我请先生,我就介绍了你。牧师还说你介绍的医生是不是编‘出埃及记’的向先生。我说是,他是我的近门哥哥,还是一方名医呢。山牧师还说早就想见见你,你就辛苦一趟吧。”
我爹说:“也谈不上辛苦,我也早就想会会山牧师,可你知道现在日本兵把着城门,我进城恐怕不方便,你常来常往,我可是好久不进城了。”
二丑叔说:“文成哥,你不用发愁,日本人不盘问信耶稣教的信徒。你拿一本《圣经》朝他们一举,咱们就能过去。”
我爹想想说:“也是个办法,不过总还是有些冒险。我的身份和你不一样。”
二丑叔说:“你是医生,是给牧师家人看病的,不信让他们跟着去。”
我爹说:“我想这件事日本人也不会跟来跟去的,我还是冒一次险吧,为了山牧仁。”
二丑叔说:“那好,我有自行车,你再骑一辆,我给你的自行车打气去。”
我爹说:“要见山牧仁怎么也是一件庄重事,可你看我这身打扮,你得容我换身衣裳吧。”
我爹在家从不计较穿戴,现在大热天,我看见他穿一件旧汗褂、敞着怀,下身穿一件黑裤腿白腰的抿腰裤,裤腿一个高一个低。我知道他要进城就跑去后院告诉我娘,让我娘给他换身衣服。我爹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后院走,二丑叔推出我家那辆白熊自行车,去给自行车打气。
我娘听说我爹进城换衣服,还说要穿得讲究,可犯了难。我爹穿着一向随意,不知这讲究意味着什么。我看我娘奓着胳膊在屋里一阵乱转,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件白纺绸汗褂,举到我爹眼前说:“就这件吧。”我爹抓住这件松软滑爽的汗褂说:“不妥不妥,穿上准像茶叶店掌柜的。”
我娘又翻箱倒柜举出一件灰底团花长衫说:“这件吧,又大方又时兴。”我爹说:“更不行,像个新女婿。”
后来我娘找出了两件得体衣裳:一件漂白洋布汗褂,一条家织土布单裤。我娘还说,这条旧裤子是她刚拿煮青染过的,和新的没什么两样。我爹换好裤褂,脱掉脚上的家做布袜,换了一双白线袜,又费劲巴力地蹬上一双尖口礼服呢便鞋。这样我娘把我爹“打扮”起来,二丑叔给我家的白熊自行车打完气放下气筒对我说:“三,跟我进城吧。我驮着你,让你也见识见识人家外国人的家。先前你光站在墙外向里看,这一回让你也进屋,见识见识外国人和咱们哪不一样。”我爹穿戴完后听见二丑叔给我说话,就说:“去吧,也是一种见识。不跟着你二丑叔怎么能进山牧仁的家?”
二丑叔在前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大梁上,我爹随后。两辆自行车在我们那条不陌生的路上颠簸一阵,来到城门前。我们听了二丑叔的嘱咐,从车上下来,二丑叔先举起《圣经》,我爹也把一本《圣经》举起来。我也拿着一个小本的《诗歌》,学着他们的样子往上举,一位日本兵看见我举《诗歌》,还冲着我笑笑说:“小孩,吆西。”
后来聪明的二丑叔还特意把那辆日本产的白熊自行车指了指,说明是日本货。果然两位日本兵对我们显出了少有的和气,我们平安地进了城。
太阳偏西时我们进城来到福音堂,门口站着黄长老,他看到二丑叔和我爹下了车,赶忙走过来对我爹说:“山牧师专门让我在这里等向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