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大车上的我

十一

十一

我娘在街里打洋油,我爹还在家里擦灯罩,他擦一阵,把灯罩举起来朝着天空照照,其实天早就黑暗下来,星星已布满天空,但他仍然不停地举起灯罩向着天空,我猜他既看不见灯罩上的烟尘也看不到天上的星星。灯罩的干净与否,那是他的感觉而已。

我爹擦完灯罩,把灯罩扣在注满油的煤油灯上,并不急于点燃,他对着漫天的星星不说油灯,单说电灯,他说:“电灯的原理就是靠了两极的接触,电有阴极有阳极,两极相吸才能生电,同性则相斥。汉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有两丈高,晚上光彩夺目,也是靠了两极的原理。”我爹说电说电灯,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演讲,仿佛是在说电灯的原理,又仿佛说的是别的什么。

我爹说着电和电灯,天上的天河也更加明亮起来,我们不急于点灯,单坐在院子里乘凉看天河,密密麻麻的星星造就的天河,真像一条河,那广阔而散漫的星空就像是沙滩。

我躺在廊下一张凉席上,姐姐也挤过来,奶奶走出她的屋子,坐在廊下一张杌凳上。

现在也是我母亲最悠闲的时刻,她脱离了她的厨房,结束了她的劳作,手中拿起一把芭蕉扇,把衣服也敞开些,单坐在远处。她感到那里通透有风,现在她需要风,不必守在灶前的火烤和烟尘中。

我爹不坐,在院里游走着,现在他对星空一副不关心的样子,但他却注意着大家的说话。

我看见有一颗流星划过去,从天河的这一边划向那一边,接着又有一颗划过去。

我问姐姐星星有多大。

姐姐说准有鸭梨大。

我爹在远处听到我们的对话说:“可不是,任何一颗星星都比地球大。地球也是一颗星星,承载着五湖四海,五洲是地球上的五个部分,亚细亚、欧罗巴、阿非利加、亚美利加,亚美利加也叫美洲,还有大洋洲。”

奶奶笑笑说:“地球要掉下来,往哪掉?”

我爹说:“这里学问可深,是天文学家的事,咱们一时还说不清。”

我躺在凉席上想,也许有一天我就会坐在地球上向一个什么地方掉,于是浑身便紧张起来。

我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在远处说:“要掉咱们一家子一块儿掉。”

我爹说:“都是研究不透的事,还轮不到咱家。”

有蚊子飞过,母亲用芭蕉扇啪啪地打蚊子,打在自己的胳膊上、脸上,砰砰响着。

“牛郎星、织女星能掉下来吗?”不爱说话的姐姐说。不知她在问谁。

“不会。”奶奶回答着。“上天规定下的事,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变,那是有情有义的两个人,隔着天河见不到面,也少不了两人的念想。找到牛郎了吗?”奶奶问。

“找到了,在天河东边。挑着担子,一头一个孩子。”姐姐说。

“挑着担子的就是牛郎,牛郎也不容易。”奶奶说。

“找到织女了吗?”奶奶还是问姐姐。

“找到了,找到了。织女星最亮,旁边还有三颗星星。”姐姐说。

“那是个牛扣槽。”奶奶说,“是定情物,牛郎扔给织女一个牛扣槽,织女也咔嚓一声给了他一个织布梭。都是说书人说的。你看,牛扣槽离织女近,织布梭离牛郎远,都怪女人没手劲,扔个物件也扔不准,也是说书人说的。”

我爹接过话茬儿说:“都怪织布梭太轻,扔出去飘浮不定,不能怪女人扔得不准确,再者说,还隔着一条天河呢。”

奶奶说:“天河宽还是长江宽?”

奶奶是见过长江的。汉口的长江、宜昌的长江、城陵矶的长江、入海口的长江她都见过。她在心里比较着换算着。

我爹说:“不能这样比较,长江是河,天河可不是河。是无数颗星星的聚集,看起来像条河,那是一种现象。”

我爹把天上的事情结束起来,大家一阵安静,有蝈蝈的叫声传过来,它们依附在我家那棵石榴树上,草茉莉的香气也在廊下飘散着,母亲在远处又有了新问题,她问我父亲,卖煤油的煤油桶上为什么有“亚细亚”三个字。

我爹说:“我说过亚细亚本是个洲,咱中国就在亚细亚。”

我娘追问着:“我说为什么有人把这三个字打制在煤油桶上。”

我爹说:“显得他的生意做得大,山呼海啸地。城里有两个杂货铺,一个叫大有斋,一个叫得源斋,都卖油盐酱醋、海带、粉条,大有斋就比得源斋的生意强,为什么?大有斋就是沾了‘大有’两个字的光,大有,你看好像要包罗人间所需的万物。”

我娘说:“哦,那造亚细亚洋油的人不是在美国吗?为什么用咱这个洲的名字?”

我爹说:“这才叫会做买卖的,趁咱国不产煤油,打咱的招牌叫咱买他们的货。”

奶奶说:“亚细亚煤油再好,也赶不上电灯亮。城陵矶有电灯,晚上掉个针也能看见。”奶奶对城陵矶电灯的叙述是不厌其烦的。

终有个话题再转换的时候,我不再听见家人的对话。当我醒来时,还是在奶奶的炕上,奶奶又有了新话题,她说:“这雷峰塔倒了也没有看见白娘子的尸骨。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她说的是白娘子和许仙相恋的事。有个叫法海的和尚扯断了他们的姻缘,把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

我坐在我爹的自行车上到城里仁和裕药店去“办药”,父亲为适应他医术的完整,在家中开了个小药房,自己命名为“世安堂”,世安堂的门开在我家大门内的另一面墙上。那本是五寅叔的房子的后山墙,这是一个只有两间大的敞亮小屋,外间置放着药橱药案,里间是诊室。诊室的条案上,还放有西药的瓶瓶罐罐:阿司匹林、托氏散、硫苦、硼酸……还有外科用药红汞、碘酒和酒精。

世安堂进货要到城内大药店仁和裕,进货叫办药,我和我爹在城内大街上走着,看见得源斋和大有斋,得源斋溢出门外成捆的粉条和成捆的海带,行人车马从门口经过却不见停下来,上面扑散着尘土,人们买货还是拥向隔壁的大有斋,虽然大有斋的货物都掩在门内,买货人还是进进出出。那时我便想起我爹关于大有斋生意兴隆的原因。

仁和裕是个大药铺,柜台临街开门抓药,后院是加工车间,几位师傅操刀切药,他们把当归、川芎和一切该切片的药材切成片,就成了中医说的饮片。仁和裕的老板叫恒太,长一张白净的脸,手也白,每次都把父亲引到后院喝茶聊天,我站在父亲身旁,恒太看着我说:“呀,三公子又长高了。”恒太叫我三公子,他知道我行三,又说,“长大干什么?继承你爹的事业吧。”

我躲我爹背后不说话。

我爹说:“随他吧。也许人家有更大的志向。”恒太和父亲停止对我的议论,他接过我父亲开的进货单,把货单交给伙计,很快一包包的药材就摆放在柜台上,它们用纸绳捆绑,上面写着,当归一斤、甘草一斤、白术半斤、红花四两……

父亲把进来的货物绑在自行车后尾架上,我坐在大梁上,其实我最不愿意坐在父亲前面:离他太近,他会冷不丁向我发问,果然他开口对我说:“大人问你话,你得回答。长大不管你干点什么,不能发怵说话。”

我沉默着,替父亲向前方看,车轮在高低不平的黄土路上,磕绊着、颠簸着。我替父亲揪着心,他眼力不好,但他敢骑车。

这是一辆日本产的白熊牌自行车,车把上居中有个铜钱大的白熊商标,蓝的底色衬托着一只白色的熊,看到它我会忘记我爹对我的发问,想着白熊这种动物它身在何处,生在日本国吗,日本人为什么用它做招牌。我想着白熊,父亲又有了新的话题他自问自答着:“陈皮为什么叫广陈皮,因为它产在两广,广东、广西。贝母有川贝母、浙贝母。川贝母产在四川,浙贝母产在浙江。藏红花自不必说是产在西藏。至于砂仁、豆蔻那都是进口货,大半出自锡兰。”

我对父亲的自言自语似听非听,我还在研究这辆白熊自行车。它本是属于我大哥的,他是一位“洋”学生,现在在离我们百里开外的邢台上学。家中有不少属于他的物品:自行车、篮球、网球拍、白色的操衣(制服)、印有孙中山像的铜墨盒,他是一位聪明过人的人,家人常拿他来和我做对比,说他七个月不会说话,就能指出影壁上的字,“花”和“月”,“天”和“地”,上学时写字快,笔不离开纸,赛跑跑得快,得了一个铜墨盒(就是有孙中山像的那个)。我常在这些对大哥的评说中感到自卑,我常觉出,大人常拿他和我做对比,是对我莫大的蔑视。

我爹磕绊着,骑到村口那个柳树坑边,我们到家了,我跳下车来,扔下我爹和他的自行车,像如释重负地跑回家中。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