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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没有灯火的黑夜,却喜欢黄昏,我总觉得伴我出生的黑夜里有无尽的恐怖,而黄昏却是另一个世界,它神秘莫测,那时街里的光线变得微弱,人和万物的一切活动都发生在朦胧之中,显出在朦胧中的自然。

我坐在上马石上,出神地等黄昏,太阳终于西下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清晰,大祥和我们家的那一匹灰骡子从南岗回来,出现在黄昏里。牲口卸下了套具,大祥肩负着农具,他们在我眼前停下来。灰骡子为解除一天辛苦后的疲劳,要在这里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休整自己,便是打滚儿。牲口的打滚儿是为了解除一天的疲劳。打滚儿又像是一种悲愤的宣泄,一天来它们总是要受些虐待的——即使为最善良的人家服役,比如善良的大祥。黄昏时它回家了,在当街“咣当”一声放倒自己在地上滚动起来,毛皮与地皮狠狠摩擦着。四只踢脚也跟着身子的滚动“舞动”起来。这时牵着牲口的主人会放松自己手里的缰绳,尽心地看牲口的滚动摔打。直到牲口终于获得满足。

我家门前就有一块专供牲口打滚的小天地,天长日久那里形成了一个柔韧的低洼。

我坐在上马石上看我家灰骡子打滚儿,却生出无比的心痛,不知它为什么要如此虐待自己,当它站起来抖抖自己的皮毛显出一身轻松时,我才觉出:啊!原来如此,它们轻松了。打滚是为自己获得解放式的休闲。

大祥没有看到坐在上马石上的我,牵着牲口向家中走去,黄昏的一切更加模糊起来,包括坐在上马石上的我。

空闲的街上,走来一个鸡蛋换葱的,他以自己的葱换取村人的鸡蛋。这人推一辆小平车,车上摆着水筲粗细的一两捆大葱。车把上挂一个盛鸡蛋的荆篮,他一面打捋着车上的葱脖和葱叶,一面拉着长声喊:“鸡蛋换……吾葱。”那喊声悠远悠扬,喊声里还显出语言的文雅,“吾”本来是我的意思,意思是用你的鸡蛋换我的葱吧。这喊声显然来源于遥远的古代。后来我了解到东汉时这一方土地的农耕就显出了独有的兴旺,先人的众多的作物里,自然也包括了大葱。大葱早已成了当地人的吃食。

老香大娘手托一个鸡蛋,从街的尽头走过来,她人显得模糊,但手中的鸡蛋显得很白,像从远处飘过来的一颗流星。她走到卖葱人的车前,把鸡蛋交给卖葱人就去抓挠车上的葱。卖葱人说:“慢点慢点,葱也是个娇气物件。”说着亲自从车上抽出三五根葱交给老香大娘,老香大娘掂掂分量操着她那特有的大嗓说:“哎?鸡蛋可不小,这才几根葱?”说着,还在打葱的主意。就从车上又揪下一把葱叶,卖葱人伸出两条胳膊推挡着说:“别揪了。买葱的人不容易,卖葱的人也不容易。”老香大娘不顾卖葱人的推挡,还是揪下几根葱叶,心满意足地向家中走去。她一路走着,一路嚼着白饶的葱叶,向家巷便飘浮起葱味的香甜。

我娘走出来看见上马石上的我,却不在意我的存在,她也是来换葱的,她和换葱人的交流过程简单,不纠缠。卖葱人给她几根算几根,她接过卖葱人的葱只说了一句“这鸡蛋可不小”,卖葱人还是按自己的生意经把参差不齐的几根葱交给我娘,我猜我娘并不是不在乎葱的大小和多少,她是抹不开和卖葱人矫情着去争执一根半根葱。

卖葱人天天出现,但拿鸡蛋换葱的人却倒替着。几根葱在一家之中也是个抓挠,省着吃也是必然,它是用鸡蛋换来的。

卖葱人打捋一下被顾客抓挠过的葱,推车走了。随后是一个卖烧饼的。这是邻村一位老人,挎一个柳编大篮,篮内有烧饼两种,酥的和甜的(酥烧饼的表面撒着芝麻粒,甜烧饼表面只印着一个鲜红的印记)。他将荆篮放在另一块上马石上喊:“酥糖……耶烧饼。”他的喊声悠远深沉应该是靠了充足肺活量的支撑,像西洋歌剧里男低音唱出的咏叹调,俄国歌剧《伊凡·苏萨宁》的咏叹调吧。《伊凡·苏萨宁》,那是我许多年后才了解到的一出俄罗斯歌剧,苏萨宁是一位俄国英雄,他唱的是临终前的感叹。

卖烧饼老人喊:“酥糖……耶烧饼。”

伊凡·苏萨宁唱:“敌人……发觉了。”

我猜整个村都能听到卖烧饼老人的“歌唱”。当然吃烧饼的人是少数,老人的顾客也寥寥无几。他在向家巷“歌唱”,分明是在喊一个人,此人也是被我称作叔叔的人。他叫五寅,擗高粱叶的无寅婶子像是他的老伴。五寅叔吃得起烧饼,因为他家人口稀少,只有他和他的老伴度日。身边无子女,日子过得单调无趣,但他们的生活并不尴尬。在村中属中等,他们吃得起烧饼。有时五寅在不思炊事时,还从后街老长店里端烩饼吃。卖烧饼老人终于把向家巷唯一一位顾客喊了出来。

五寅是一位圆脸阔嘴大汉,由于五寅婶子不善于操持家务,五寅叔穿戴一向随意,夏天大多是只在身上披一件缺少洗刷的紫花粗布汗褂,走近他一股汗腥味便会飘过来。冬天一件纽扣不齐的黑棉袄,前襟和袖口泛着明显的油渍。

现在五寅走近老人,把手里早就攥着的毛票交给老人说:“还是俩酥的、俩糖的。”

老人接过毛票,在黑暗中也不清点检查,便从篮中小心翼翼地托出四个烧饼交给五寅,五寅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说:“哈,陈货吧,哈喇。”他说的是烧饼的不新鲜。

老人说:“陈货?连个芝麻粒都不少,不信回家拿灯照照。”

我想老人说得实在,若在白天你一定会看见老人脸上的表情,他是受了冤枉的。

油酥烧饼上附着一层芝麻粒,芝麻粒的多少是检验酥烧饼新鲜不新鲜的尺度。

五寅叔不再计较烧饼的新鲜度,一路走着一路咬着。

我总想四个烧饼他和五寅婶子是怎样分配的,五寅婶子会得到四个的二分之一——两个吗?

卖烧饼的老人离去,少时,从远处又传来“伊凡·苏萨宁”式的吟唱。四周更加模糊起来,点灯人家就该点灯了。

适应着黄昏的更加深入,一个卖洋油的老人走过来,老人叫老拔,他提一个立方形的,膝盖高的铁皮煤油桶,若在白天你还会看见油桶上凸起着三个楷体大字“亚细亚”。桶的背面还有一排小字,“美孚油行”。老人不把油桶放于上马石,他蹲靠在一个土墙跟前,守着它就地放着的油桶。他喊道:“打洋油来……”他喊声沙哑,不似歌剧的吟唱,且具号召力,因为他知道这一代有点得起洋油的人家,比如向家。确切说,卖油人也许专朝着我家喊,他终于喊出了我娘,我娘把一两盏油灯举给卖油人,卖油人把油一提一提地提入油灯内,我娘早把备好的油钱递过去,买卖不存争议。

卖葱的、卖烧饼的、打洋油的都离去了。街上显得很安静,有个人影走过来,此人外号“走动”,此人个头不高,走路飞快,他穿过向家巷,是要到前街角串门子的。

串门子和串门是有区别的。串门是邻里间的交流,串门子专来形容一种不规矩的男人寻花问柳的行为。走动从后街走过来,要穿过向家巷,趁着黄昏去找一个外号叫“豆腐西施”的寡妇。豆腐西施和她的丈夫先前卖豆腐,后来丈夫死于霍乱,剩下豆腐西施和她的儿子奔儿楼。每天黄昏时走动都要去会豆腐西施,儿子奔儿楼躲出来找个黑暗的角落藏起来,走动走了,奔儿楼才走出黑暗,回到家中。没有人知道奔儿楼和豆腐西施是怎样和谐度日的,但他们的日子是和谐的。

走动走过去,一只公狗和一只母狗跑过来,公狗追着母狗跑,公狗非要往母狗身上上,母狗不情愿地乱跑乱叫,后来终于安生下来,公狗才完成了它的追跑,它们一上一下地扭结起来。老香大娘的儿子担子发现这里的故事,跑过来,拿砖头向狗的身上投,狗们还是撕扯不开,担子在一旁嘎笑着喊:“恋住了,恋住了,打它打它!”他喊着我的名字,让我也加入他的行动,我感到一阵阵恐惧,不知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恋”是怎么回事。就像我不懂的《摘豆荚》中那一男一女行为的一样,还有走动为什么找豆腐西施“串门子”。

茹姑听到了狗叫,从门内闪出来,看见坐在上马石上的我,跑到我跟前把我的视线挡住说:“别看,别看,碜事,臊得慌。快回家,快回家,回家吃饭。”她拍拍我身上的土,赶我回家,她自己也躲着那两只“恋”着的狗扭着脸小跑着向家里跑去。

担子还在那里嘎笑着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黄昏,美的“丑”的对我的吸引,美和“丑”都能使我激动得不知所措,但在一个人的生命长河中美和“丑”原来都是一闪即逝的瞬间。都好像发生在黄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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