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大车上的我

十二

十二

太阳西下,鸡们进了窝,狗也找个角落安生下来。

我娘在灶前生起火,开始向灶膛里续柴火。我站在石榴树前,向蝈蝈儿笼里喂蝈蝈儿。团子姐来了,我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知道是她。每当我家的风箱响起来,烟囱冒起了烟,团子姐就会来我家。

我背朝着团子,团子看我在喂蝈蝈儿,就朝着我的后背喊着说:“喂它葱叶,辣它,越辣它叫得越欢。”

我不回头,也不接话。我知道这是团子在讨好我,向家巷人都知道团子是个傻机灵。现在她并不知道我手里拿的不是葱是莴苣。

团子还是站在背后,喊:“喂葱叶,喂葱叶。”

我还是不回头,不接话。她从我身后走过去,我猜她很无趣,但团子处事向来不在意自己的有趣和无趣,她从我身后走过去,是要到厨房帮我娘拉风箱,她知道我家灶膛里已生起了火。

这时的团子也许十五,也许十六。一张菜黄的瓦刀脸,有星星点点的浅麻子。她身体单薄,常穿一件蓝夹袄,夹袄大,在身上旷着,远看像个“纸扎人”。我常觉得在村里团子是个最丑的闺女,她和她爹俩人过日子,日子过得单调无趣,团子的爹外号叫“瞎话”,他是个牲口经纪人,在牲口市上给人说牲口。但瞎话并不是个坏人。

瞎话当然是以说瞎话见长的。村里人愿意听瞎话说瞎话,大家知道瞎话说的是瞎话也愿意听。瞎话从街里走过来,人们拦住他说:“哎,瞎话,再给说段瞎话哟。”

瞎话走得正急,显出一副忙碌的样子说:“哪顾得上呀,洨河里下来鱼了,鱼多得都翻了河,我得去拿筛子捞鱼。”

村人一听瞎话要去拿筛子捞鱼,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来,也争着抢着回家拿筛子。洨河离我们的村子不远,是条干河,常年无水无鱼,洨河两岸的人不知道捞鱼的规矩,也没有渔网,只有筛草筛粮食的筛子。听了瞎话蛊惑的人们拿着筛子奔向洨河,却不见河中有水,河底像先前一样,亮光光地朝着太阳。人们才忽然想起这是听了瞎话的瞎话,上了瞎话的当。

有人半真半假地埋怨瞎话说上了他的当。瞎话说“往后可别再叫我说瞎话了,累得慌”。

团子却没有继承瞎话的风度,说话有时虽显出“不着调”,但爽快直白,她对于瞎话的瞎话也自有看法,常表现出些贬义。遇到有人来找瞎话时,团子就会板着脸朝来人说;“找他干什么,瞎话摆式的。”

我奶奶和我娘不嫌弃团子,常好心地接纳着她。

团子来了,直奔我家厨房,朝着正在烧火的我娘说:“叫我吧。”她是要替我娘烧火,拉风箱。

我娘总会热情地成全团子的。她站起来把烧火的座位让给团子。

团子坐下来,开始不知深浅地向灶膛里塞柴火。风箱也被她拉得直惊倒怪的。

烟尘和火星从灶膛里向外喷,喷上屋顶,又落在锅盖上、案板上。我娘在一旁笑着提醒团子说:“团子,小点劲吧。”团子就说:“我不会!”说时也不看我娘,也不看灶膛,哪都不看。这时锅里的粥倒很欢腾,像是为团子叫好。我奶奶也走过来说:“团子,省着点劲儿到婆家再使吧。”团子说:“凭什么给他们使。”我爹好风趣,走过来也对团子说:“团子,有一种职业最适合你,当个火车司炉吧,火车保险跑得快。”团子说:“谁知道火车什么样,司炉是干什么的?”我爹说:“火车自己会跑,不用套牲口,司炉和你现在干的活儿一样,你往锅台里添柴火,司炉往火车头里添煤。”团子还是不明白,问:“火车上也有锅台?”我爹说:“火车上没有锅台,有锅炉,和锅台的道理一样。”团子不再问,止住风箱,想着。一顿晚饭,在“司炉”团子的鼓动下熟了,全家人开始在月光下围坐在院子里吃饼子,喝粥。团子不用让,自己盛上一碗,也不入座,站得远远的,把粥喝得很响。她喝得猛,喝得快,喝完再盛。我对团子的举动很愤懑,心想明天可别再来了。

团子姐说不给婆家使劲拉风箱,但她爹瞎话在集上给人说牲口时,还是给团子说了一个婆家,团子姐要离开向家巷,离开我家。只在这时,我倒有些舍不得团子姐了——她不说瞎话。

团子要出嫁,向家巷的人都站在街上看热闹,她穿一身大红染就的粗布裤褂,人仍旧撑不起衣裳。但她是坐了轿的。一顶红轿和一顶蓝轿在鼓乐声中进了村,团子进了一顶红轿,蓝轿里下来一个女婿,是个孩子。人们猜测着他的年龄,有人说他过了十岁,有人说没过。村人围住这孩子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问他娶媳妇干什么。老香大娘说,晚上尿炕可别往媳妇身上尿。有人说得更直白,问他会“办事”吗,我知道办事不是好话。

团子姐走了,许多天没有人来我家帮我娘拉风箱烧火了。我一时还觉得有些寂寞,当团子姐再出现在我家时,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带着忧愁。以前,团子脸上从不见这表情。她穿着又肥又大的新衣裳,人显得更单薄。她急匆匆跑进我家,拽住我娘和我奶奶,关上门,就开始了对她们的诉说。她声音时高时低,说的都是一些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吧。我奶奶我娘不断插着话。团子说阵子话走了,我奶奶和我娘还要小声嘟囔一阵(怕我听见似的),最后我奶奶都要骂一句:“老不死的!”我以为我奶奶是在骂瞎话,可是又不像,团子姐已经是“娶”了的人呀,早已不再和瞎话过日子。

过了些日子,团子姐又来了,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慌,整个人好像也变了形,一件肥大的上衣竟被肚子顶了起来,还用问,连几岁的孩子都知道,她这是“有了”。我们那里管女人的怀孕叫“有了”,管分娩叫“上炕”。

面对团子姐形象的变化,村人开始议论起那个从蓝轿里走出来的小男人,说:“行喽,会办事。”说那孩子真有和团子姐亲热的能力。但,很快就从外村传来新闻。我奶奶骂的那个人也浮出水面。原来团子姐过门后,和她上床的,不是那个小男人,是那个小男人的爹,团子的公公。不久从团子肚子里降出一个男孩,当然也是她公公的。

团子生下肚子里那个男孩——白胖。不知为什么,她却变了一个人。她抱着白胖的儿子回村,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人也丰满得不再像个片儿了。乳房从瘪着的胸上兀突地萌生出来,奶水常把胸前的衣服洇湿。在我家,她常坐在廊下撩起衣服奶孩子,露着白净的胸脯和孩子说话,说,长大后,就当个火车司炉吧。孩子还不会说话,吃奶吃得很猛,声音很大,咕咚、咕咚咽着,使人想起团子的喝粥。

后来,我已离家,许久没有再见团子姐。一次,我回家时问我奶奶,团子姐的下落,奶奶风趣地形容起团子一家的“幸福”日子,说,一次团子来了,和丈夫一起,丈夫十几岁了吧。儿子也不在怀里吃奶了,在院里拽着他爹,要爹追着他跑,他爹迎合着,一个跑、一个追,围着树转,从石板底下钻。团子坐在廊下观看,“过来人”一般。不一会儿,儿子失去了兴趣,又让他爹和他一起去追鸡,他爹扭着身子不愿去,团子就朝着丈夫喊:“还不快去,叫你去哩!”丈夫这才不情愿地跟上去。团子对我奶奶说:“管一个还不够哟,还得管俩人。”说时更像个“过来人”。

我又问我奶奶,“后来呢?”我奶奶说,后来团子的儿子没有去当火车司炉,当了瓦匠,学会了盘炕,他盘出的炕导热性能好,省柴火。儿子给人盘炕,带着帮手,帮手就是团子的丈夫、儿子他爹。他爹给他搬坯、和泥听任他指使。后来他又有了儿子,长大后做着一种以物易物的小本生意——以骨头换取灯(火柴),他推着一辆小平车,车上装着取灯和酸枣面儿,串着村找猪骨头、羊骨头,以物易物。

当了奶奶的团子坐在炕上问孙子,问他整天走南闯北见过火车没有。孙子说,远哩。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