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擗高粱叶的时候。
我站在街里上马石上喊:“擗高粱叶了,南岗二十亩地。”我不再需要大人的吩咐,我和高粱叶有缘。
上马石后面就是辛子老姑家的短墙,短墙以内有几棵茂密的枣树,长着大枣、小枣。几间坐北朝南的土坯房被两棵高大的槐树覆盖着。听大人说,院子和房屋都是她的兄长向大人让她回娘家村子定居时许给她的。
辛子老姑在墙内听到我的喊声,看到站在上马石上的我,笑着说:“这不就是个天使,手里就缺个号角了,天使手里都有号角,吹到东吹到西,吹到伯利恒,吹到耶路撒冷。净给人传递好事。谁承想,一个扔了的孩子成了天使。”辛子老姑夸完我,就朝屋内喊:“茹,三羊叫你哩,快来吧。”
茹是谁?是辛子老姑的小女儿,我叫她茹姑,辛子老姑一共生下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他们依次是大俊、二俊、大丑、二丑和茹。茹是老五,现在茹已是大闺女了,已经高过她家齐腰的短墙。我喜欢茹姑。她在我心里有别于向家巷其他闺女们,有别在哪里,我一时说不清,还不到我分析断事的年龄。我相信茹姑也喜欢我,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我站在上马石上喊,是朝着向家巷,也是朝着茹姑喊。茹姑来了,穿一件短袖白布衫,白布衫上有豆大的小红花,白布衫在身上显得紧绷绷,齐着肩的短发搭在双肩上,一张鼓峥的脸上常浸着汗珠,说话时眼睛一闪一闪,她好看。
茹姑来了,站在上马石旁边,举起胳膊箍住我说:“我再替你喊一喊吧。”她学着我的口气朝着街的尽头喊:“擗高粱叶了,南岗二十亩地。”
果然有人响应了我们的喊声,向街里走来。先走出门的是鹿大娘,鹿大娘是一个干瘦机灵的女人,她捯饬着一双小脚,嘴唇上常粘贴着两块蒜皮下的薄膜,用来治疗她的唇疾,后来我得知那是一种表皮的溃疡,是维生素缺乏所致,当然现在我不知她嘴上贴蒜皮是为什么,她就是向家巷那一家三代寡妇之一。她生的三个儿子都死于肺疾,三个儿子名字文雅:文治、文华、文通。她的丈夫鹿本来也是一个文雅的读书人。我只见过她的三儿子文通,离世前常提一个细瓷水壶蹲坐在向家巷一个叫西岗的地方,对着壶嘴喝水吐痰晒太阳。原来一块炕大的西岗,也是乡人常聚集之地,人们在此吃饭谈天,后来因了文通的离世,这里变得冷清起来,我还记得文通的茶壶上画着柳树和江水,上面写着“村江一曲抱村流”。他是一个识文断字的人,他的两位哥哥文化更深,大哥文治曾入保定第二师范,年节时能编写半个村子的对联,文华也上过县里高等小学。
鹿和他的三个儿子相继离世,并未使鹿大娘的日子显出格外消沉,她还是乐观着、畅快着过自己的日子。用高粱叶编蒲墩像是她的嗜好,其实在这个人口稀少的家中,并非需要多少坐物,她喜欢编蒲墩送人,每年当高粱成熟时,她都是第一位出门前往。
鹿大娘走过来问我:“还在南岗二十亩地里?”说话发着弗弗的声音。
茹姑替我回答着。
老香大娘走出来,老香大娘体态有别于鹿大娘,她赤红脸,火盆嘴,常常扯胸露怀的。两只铸铁秤砣似的大奶在胸前垂挂着。开口说话声若洪钟,声音能灌半条街,她有两个儿子,担子和罐子。老香大娘常站在门前喊:“担子,罐子都死在哪了?”其实老香大娘的丈夫并不叫老香,叫卯。他身躯高大像个大人国的人。他推煤卖煤为生,推一辆双耳小车,来往本县和石家庄之间,两天一个来回。把推来的上等好煤卖于后街的老长客店,剩下的零碎自己烧。
村中对于女人的称谓有两种,一种以丈夫的名字相称,比如鹿大娘,丈夫一定叫鹿。一种则以女人自己的名字相称,比如老香大娘,老香就是她的本名。从称谓可以了解这个女人性情的强弱,老香大娘,一位女强人。
容奶奶来了,鼓着嘴,少言语,使人看不出此时此刻她的高兴和不高兴。容也是她的本名。
团子姐来了,窜腾着,甩着胳膊是个小老帮,单薄得像个纸片。
我不喜欢团子姐,但她还是经常出没于我家。到我家自己找活儿干,忽而到厨房拉风箱,忽而去喂猪,忽而替大祥喂牲口。但是我还是叫她团子姐,辈分在那里。
团子姐来了,我故意把脸扭过去,茹姑知道我的心思,问团子:“团子,你也编蒲墩哟。”
团子说:“不。”
茹姑说:“那你擗高粱叶干什么?”
团子说:“不用你管。”
其实我知道团子擗高粱叶是替我家擗,每年她都会扛着一捆高粱叶“哐当”往我家一扔,也不给我家人打招呼,跑了出去,为此,我奶奶我娘对团子像存有几分好感似的。
后来,五寅婶子来了。穿一身不蓝不黑的裤褂。
大芬是个过门不久的新人。
又从前后街来了一些男女,是该去南岗的时候了。茹姑箍住我把我从上马石上抱下来,我紧贴住她的身体,感受着她胸脯的起伏,这时我觉出我身上的热量,是茹姑传给我的。也许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我也常觉出为这等待的羞涩。
在南岗,长工大祥早已等待在地边了,他指挥着众男女应该深入的地块。
高粱地不仅为人提供着高粱叶和它的果实,高粱地也是一块神秘莫测的地方,钻进去人们就会生出不尽的想象,和叙述不尽的故事。于是,当男人和女人深入高粱地后,就显得不拘小节地恣肆起来,早有人借了高粱地的神秘唱起了不雅的小调,有一首叫《摘豆荚》的小调唱的就是发生在高粱地里的有关男女的故事。说有一位挎着篮子去摘豆荚的女子,冷不防被一位恣肆男子伸手拉入高粱地,那女子也半推半就地跟进来,后来也半推半就地成就着男女之事。歌词编得直白,唱时挑拨着不少男人和女人的性情。现在歌声从一边传过来,我听不懂,问茹姑他们在唱什么,为什么那个男人把那个女人拉进了高粱地,他们又不擗高粱叶,茹姑把我拉一把说:“别听,快捂住耳朵。”老香大娘听到歌声却笑得惊天动地,笑了好一阵,朝那边喊:“是哪个王八羔子唱的,没看这有娘儿们、孩子哟。”我还是不明白茹姑为什么让我捂住耳朵,当然你总会明白这一切一切的,那时你已长大成人,或许是一个半大不大的人时,才明白了其中的一切。
团子姐也问老香大娘他们在唱什么。
老香大娘打趣地说:“知不道别打听,打听心里一块病,那事离你还远哩。”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茹姑把我拉得远远地,自己像没听见什么,挺着身子把胳膊举得高高的,专拣成款的叶子往下擗,举胳膊时她那短款的布衫纵上去,露出肚脐和一截小肚子,这很使我害羞,我转过脸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她一面劳作着还面朝天对我说:“别乱听,没好话。”她说的还是那边的歌声。
太阳偏西时下地,太阳落山时人们带着自己的收获从高粱地钻出来,女人们汗湿的脸上头发上扑散着高粱花(高粱也开花,花如米粒儿大)。男人们在裸露的胸膛上带着高粱叶子划下的划痕。每人的肩上都像背着一座小山。茹姑也肩负着一座小山,一手拉着我朝回走,高粱叶的清香气味和茹姑的味儿沉浸着我。
编蒲墩是个细活,要由心灵手巧的女人完成,当摊晒了一天的高粱叶打了蔫,正是编织的好时候,高粱叶在女人们手中跳跃着,变换着各自花样。
我看母亲坐在月光下编蒲墩,编着对我说:“三羊,来,再给你编一个好看的。谁让你和蒲墩有缘分呢。”黄昏时,新鲜的高粱叶已摊晒在各自的家中,高粱叶的清香又从各家的院中飘起来,一飘一道街。我坐在一个新鲜蒲墩上,柔韧的高粱叶还朝四处发放着清香,想着我在这上面曾有过几次死活,庆幸一个活着的我坐在新鲜的蒲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