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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炕是一盘大炕,当我不再和母亲的身体“缠磨”后,便睡在奶奶的大炕上,奶奶睡中间,一边是我,一边是姐姐。奶奶的房间不似厨房一样黝黑。它远离着烟火。房中有隔扇,迎门有条案和方桌,条案上摆放着有西湖风景的玻璃画,上面画着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以上还挂有中堂和条幅,中堂上的字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晚上桌上便点起灯,那灯也并非和厨房一样的花籽油灯,那灯是美孚油灯,灯上带着玻璃灯罩。那灯照常被擦拭得明亮剔透,它是被我父亲擦亮的。我父亲擦灯罩像是他的癖好,就像他在为他的视力低下而较劲。黄昏了他便举出灯罩站在廊下擦拭,他不停地向灯罩里哈气,再用张废纸在灯罩里擦拭着,嘴里还哼唱着一首什么歌曲,还是“早晨太阳里晒渔网”吧,也许是“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他的哼唱像每天轮换上演的节目,直到他自认为灯罩擦拭得合乎标准了。

晚上这盏被擦拭干净的美孚油灯,就会把奶奶的房间照耀,父亲放心了,悠闲地坐下,翻开一本什么书,把脸贴近书面,沙沙地读着,我常怀疑父亲的视力。难道灯光再亮,他真能看见书上的字吗?他能。冷不丁他就会掩起书本说:“这颜良和文丑绝不是关公的对手,赵云把阿斗放在掩心镜下才救了阿斗一命。”现在他翻的当然是《三国演义》,后来这本书也成了小辈们的启蒙读物。他翻着书喊着正坐在炕上的姐姐说:“南屏过来,背青梅煮酒论英雄。”我姐姐叫南屏,她走过去倚住方桌。父亲说从“一日关、张不在”背起,背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黑影里那盘大炕上,坐着我奶奶,炕沿上坐着我娘。她们静听我们读书,有时还插话提问,此刻像是一个家庭读书会。

姐姐刚要背书[1],奶奶倒先提出了问题,她对我姐姐说:“先别背,昨天恁念到刘备在曹操的后院浇菜,可就要当皇帝的刘备为什么要在曹操后院浇菜?”姐姐想半天回答不出,父亲说:“是这样,这时的刘备距他当皇帝还远哩。才是个豫州牧。”奶奶又问:“豫州牧是个什么官?”父亲说:“才是个县官,所以刘备有个外号叫刘豫州。”奶奶又说:“咱县的县长姓吴,能叫吴兆州呗?”父亲说:“现在不兴这个叫法,叫叫也不妨吧。还说刘豫州,刘备吧。现在刘备正颠沛流离,寄人篱下,曹操正联合他打天下,拿他不当‘外人’,收下他的二弟关羽、三弟张飞。下面书归正传,你俩谁先背?”姐姐说:“叫我吧。”姐姐向着我,我嘴笨,说话还“结巴”。

姐姐开始背书,“青梅煮酒论英雄”那一回,她用手捂住书本,做出一副故意不偷看的样子,开始背诵:

一日,关、张不在,玄德正在后园浇菜,许褚、张辽引数十人入园中曰:“丞相有命,请使君便行。”玄德惊问曰:“有甚紧事?”许褚曰:“不知。只教我来相请。”玄德只得随二人入府见操。

就这样姐姐从“一日,关、张不在”,背诵到曹操和刘备二人对坐下来。后来曹操对刘备说:“适见枝头梅子青青……又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会。”

这时,懂得炊事的母亲插话问:“这酒是辣的,梅子是酸的,能配在一起吃喝吗?”父亲打趣地说:“各有所好,你没听说书的说过,还有爱吃糖葫芦蘸蒜的呢。”一家人笑起来。奶奶在炕上笑得前仰后合。

当然,姐姐背完后父亲也不会放过我,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都会为我的“背”担起心来,当然,我的背诵不似姐姐流畅,磕磕绊绊地背诵了下来,大家才替我松了口气,父亲无奈地看着我说:“先这样吧,也许有一天会有长进。”姐姐看着我,笑着。灯光照耀着她那一张绯红的脸。奶奶打着圆场说:“行,行,这才几岁,还能赶上姐姐。”极力夸奖着我。

背诵“青梅煮酒”这一节是我们的“家规”,父亲说,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的父亲,还有他都能熟背,现在看来这是我们对于汉文字、汉文化的敲门砖。

当灯油将尽时,我家的读书会结束。我们和奶奶肩并肩躺下来,奶奶也才有机会开始她自己的话题,她也从灯说起,她说这罩子灯再亮也赶不上电灯,城陵矶有电灯,晚上掉个针也能看见。

奶奶是个小巧瘦弱的女人,她见过世面,早年她随那位戎马一生的丈夫向大人走南闯北,内心世界早已跃出了这间屋子这盘炕。

我和姐姐并排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奶奶伸出一只裸着的、精瘦的胳膊把油灯捻灭,我们进入黑暗。我喜欢现在的黑暗,这时我可以和奶奶在黑暗以外的世界里驰骋。

“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汉口。”奶奶说。这是奶奶的开篇之说,她说的是汉口之大,我便想出一个大得不可知的世界一天都走不出,一天能走多少路?我们村子离县城八里,还要走小半天,汉口到底有多少个八里之大?

她说城陵矶人卖鱼,把鱼切开卖。我问奶奶那鱼有多大,她说她见过一个人用扁担挑着两条鱼,鱼嘴挂在扁担头上,鱼尾巴拖着地,我想这鱼大概有猪一样大了。奶奶讲完城陵矶的电灯和鱼,大概就要讲“戳子碾”的故事了。戳子碾的故事伴着我的成长,这个故事伴我,从童年听到少年的。她说的是早年我的祖父在冀东迁安县驻防,房东有个孩子叫戳子碾,一次戳子碾的母亲叫戳子碾到他大伯家借篮子,这本是一个普通的没有什么听头的故事,但用奶奶模仿当地方言的声调讲,就有了情趣,这情趣常常感染着她自己,也感染着我们。她用冀东的腔调说:“戳子碾,到你大爹家求笼子去。”她惟妙惟肖地用当地口音说着,自己咯咯地笑着。

奶奶模仿的口音当属冀东方言了,实际上那孩子叫戳子,“碾”是“呢”的地方读音。

我便在戳子求笼子的故事中睡着了。

戳子求笼子的故事像是把我和奶奶联系起来的一条纽带,它把我的童年和奶奶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这种联系是终生难忘的。这故事曾吸引着已是成年的我,曾专赴戳子的故乡冀东迁安去寻找戳子,当然戳子已不在,我只寻找到戳子的儿媳,一位白发老人,我问她,你们这里管“借”叫什么,她说叫“求”。管“篮子”叫什么,她说叫“笼子”。我证实了这故事的真实。我研究过那段历史,那是民国时北洋新军为抵御东北奉军的入侵,布下的防御阵线,迁安与关外交界。当然,那时的向大人还属于下级军官的队官。队官月薪二百四十两,还可带家眷。年轻的奶奶是作为一位队官的家眷住迁安的。

我在睡梦中向汉口走,前面有个高坡,尽是泞泥,我奋力向上爬,但步履维艰,我喘着气还是要决心向汉口走……

我在麻雀的叫声中惊醒,两只麻雀在阳光照射的窗棂上嬉戏,我猜它们是在说话,它们一定在说:春天了,咱们该到什么地方搭窝?

奶奶醒了,自言自语着。还是“戳子碾,到你大爹家求笼子”,“紧走慢走一天走不出汉口”。

当然,奶奶还有许多话题,像轮番上演的剧目,十三混成旅因欠饷在宜昌的哗变,那话题像是压轴大戏,大半也是在晚上。奶奶把油灯捻灭,兵变气氛就会格外真切。她说:“十三旅疯了,烧了三架牌楼,自大十字街至礼泰药房一片火海,抢了邮政局,抢了英国银行,日本武林洋行,大阪堆札,德国马金洋行,抢出的洋钱大票用车拉,大火一烧一条街,大火烧到了向大人官邸的门口。”说“幸亏向大人人缘强,欠饷不是他的事。他的官邸才没有遭难”。奶奶说完宜昌兵变,或许要唱歌了。我爹爱唱歌像是来自奶奶的遗传。我爹唱“早晨太阳里晒渔网”,奶奶唱:“啊,喀秋莎,你还记得往事吗?捉迷藏在丁香花下,我跌倒泥坑你把我拉,啊,我永远忘不了你,亲爱的喀秋莎……德里特米我的亲爱的,你的容貌虽然我欢喜,你是公爵我是吉莱斯的私生女……”

天亮了和姐姐就要起身,奶奶也坐起说:“迎门桌上的玻璃画三潭印月一点也不像,像三个泡菜坛子,西湖里的三潭印月可不是这样。那湖心亭画得也不对,像咱家的茅房。”“你说怎么就那么巧,你爷爷陪孙大帅进杭州那天,怎么这雷峰塔就倒了,那么巧。”奶奶也经历了雷峰塔的倒塌,她是和向大人一起入驻杭州的。[2]

我和姐姐有心无心地听着奶奶的自言自语,听着麻雀在窗棂上的鸣叫和厨房传来的风箱声。

我自然不知喀秋莎和德里特米的故事,还有更深奥的“吉莱斯”和私生女。

当我懂得这歌曲内容时,那是在我成年以后学习艺术时,歌曲是夏衍改编托尔斯泰《复活》话剧里的插曲。奶奶当年在保定居住时,看过保定二师学生的演出。

[1] 背书是我父亲立下的规矩。

[2] 1924年11月17日孙传芳进驻杭州,当日雷峰塔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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