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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抓狂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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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长尺用了整整一块肥皂,才把汪槐洗干净。也许汪槐没那么脏,但汪长尺觉得必须要用一块肥皂,才配得上汪槐目前的身份。洗完澡,他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裤,推着他出门。一路上他都在问:你是要带我去汽车站吗?如果去车站为什么不带上你妈?你是不是想请我喝酒?难道你要把我推到火葬场去?怎么又拐弯?原来你是带我去买衣服?不像呀,难道你是要带我去派出所?也不是,那就是去看黄葵他爹喽……汪长尺一声不吭,直接把汪槐推到小河街的理发店门前。一看到理发店,汪槐就叫停,说长尺,别的我都听,唯独这头发不能理,它就像演员的脸,就像产品的商标或店面的招牌,如果理了我就没收入了。汪长尺说原来你想做一辈子乞丐呀。汪槐拉住轮椅上的手刹,轮椅“吱”地停住,在地面拖出两行黑印。

“你知道,像我这样的身体,在农村已挣不到钱了。”汪槐低着头。

“谁叫你挣钱了?”

“那也不能都指望你。我这么做,可以帮你减轻一点负担。”

“相反,我的负担更重。小时候你怎么教育我的?宁可饿死,也不讨吃。”

“那时我还有资格讲尊严,可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你没米下锅了吗?”

“我不想承认自己残废,我想自食其力。”

“再难,也不靠磕头过日子。”

“这……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那你为什么还拒绝理发?”

“因为我能忍受自己窝囊,却不能接受孩子没有尊严。”

“我可以吃千遍苦,也不能让你丢一寸脸。”

汪槐忽然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盯住汪长尺。这一刻,他们的目光才敢相遇。刚才,他们一个看着裤裆,一个看着河面,生怕眼睛碰伤眼睛。但是现在,他们渴望看着对方,渴望看见对方黢黑的脸庞洁白的内心。汪槐说长尺,你有出息了。汪长尺把汪槐抱起来,朝理发店走去。非常奇怪,他的步伐忽然慢下来,慢得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不知道是犹豫或是想把汪槐抱得久一点?

理完发,汪槐恢复了本来面目,他又像过去的汪槐了。一路上他都在道歉,说长尺,我给你丢脸了,我既对不起汪家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将要出生的孙子……路有多长,他的道歉就有多长。从前都是汪长尺跟汪槐道歉,现在全反过来,好像汪长尺把汪槐给征服了。但是,汪长尺没有半点征服后的快感,他明白道歉的人轻松,听道歉的人反而责任重大。他有点心虚,有点不适应,加快步伐把汪长尺推回租屋。刘双菊还坐在纸箱边发呆,他们出门时她什么姿势现在仍什么姿势,好像这一个多小时她都没动过。汪长尺连叫三声妈,她才回过神来,说长尺,你真的要逼我们回去吗?

“难道你还想在这里丢人现眼?”

“抱怨归抱怨,其实,我已经慢慢习惯了。”

“习惯捡垃圾吗?”

“我在农村辛苦一年,还不如在这里一个月挣得多。你看看这些纸箱,这些瓶子、杂志、报纸,还有这些台灯皮鞋电饭煲衣服棉胎电视机,样样都还能用。”

“都是别人用剩的,想想都恶心。”

“苍蝇爱干净,还不饿死?”

“你是我妈,不是苍蝇。”

“想想我过的日子,和苍蝇也差不了多少。”

“那我就是苍蝇的后代。”

“乱讲,你是干净的。你奔你的前途,别管我们。”

“我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能不管吗?”

刘双菊的心里一颤,被汪长尺的这句话打动。她扭头看着汪槐。汪槐说回吧,做农民比做乞丐好听。刘双菊说可是……农民的收入不一定比乞丐高。汪槐说不能光看钱,还得讲气节,爱羽毛,长尺这么孝顺,这么有尊严,你还怕饿到你穷到你吗?刘双菊叹了一声,说没想到,我们把你送进城市,你却像个城里人那样排斥我们。汪槐说你就知足吧,多少钱都买不到孝心和尊严。

他们处理掉废品,收拾好行李,把钥匙交给房东后就赶到车站。临上车时,刘双菊问你不回家看看?汪长尺摇头。其实,这不是他的真想法。他很想回去看一眼日思暮想的家乡,看看老屋、菜地、猪圈和二叔,看看枫树、山影和稻田,甚至想饱吃一顿家里的饭菜。但是,他没脸回去,害怕村人识破父亲的谎言,害怕他们知道父母乞讨。车门“哗”地关上,坐在轮椅里的汪槐被彻底遮挡,汪长尺还能看见刘双菊贴在车窗上的脸。她的脸紧紧贴着,压得鼻子都扁了,好像要冲破束缚。班车的喇叭响了三下,慢慢地驶离。汪长尺看着远去的车屁股,心里一阵阵酸楚。

出了车站,他来到旁边的汽车修理店门前,坐在去年他曾经坐过的那颗石头上。修车的师傅还是那个师傅,但他已经认不出汪长尺。汪长尺看着远处进山的公路,想象班车驶过麻村、架里和乡政府,想象刘双菊从根英表姐家拿出滑竿,请人把汪槐抬过水库、台上、茶林,一直抬到家门口,想象刘双菊翻开裤兜,掏出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

天渐渐黑了,修理店关门了,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像两排烛光。修车师傅离开时剜了汪长尺几眼,但他没剜到什么信息。汪长尺来到租屋前,五颜六色的水瓶还摆在窗台上,生锈的风铃闷闷一响。他闻到了汪槐残留的气息,看到了门前刘双菊留下的脚印。他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双手放到墙上用力一推。墙壁“哗”地倒下,地面腾起团团烟尘。他想如果他们不离开,迟早会被这间危房压死,如果我不推倒这间房,也许他们会卷土重来,再做一次乞丐。或者,这都不是他推倒房子的理由。他是不是想埋葬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抑或是想清除自己的记忆?

而此刻,汪槐已坐在自家堂屋。二叔、二婶、张五、张鲜花、王东和刘白条等等都来串门,就连邻村的光胜也来了。他们打听外面的情况,问汪长尺赚了多少?小文快生了吧……刘双菊给他们倒酒,倒茶,散烟,发糖果发饼干。喝了几杯酒后,汪槐的脸和脖子都红了。他一激动就解下腰带,掏出两沓钱来摆在桌上。大家的目光忽然直了,堂屋里顿时无声。刘白条用吓破了的嗓音问你、你哪来这么多、多钱?汪槐说长尺给的。大家“哇”地惊叹,七嘴八舌,问长尺是不是做大老板了?汪槐只喝不答,笑得满脸都是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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