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县城,汪长尺就在街道上找汪槐。汽车站、电影院、商场、饭店和码头,凡是人多的地方他都找了,就连路边的垃圾桶、树桩和电线杆都不放过,但均没看见汪槐的身影。越是找不到,他就越高兴,以为汪槐还没沦为乞丐,以为老天会给他另外的答案。但第三天早晨,他在离第二小学校门十米远的地方,发现一个匍匐的身影。那个身影他太熟悉了,曾经那么高尚那么魁伟那么勇敢那么安全那么善良那么智慧那么汗香扑鼻……可现在却像一条死狗蜷缩于地面,身上穿着破烂的衣裤,头发又乱又长,脸和手沾满尘土。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铁皮口盅,口盅已变形,上面的油漆脱了大半。家长们路过时大都视而不见,但三三两两的小学生却强迫父母掏出零钱,朝那只口盅扔去。纸币落下时悄然无声,硬币落下时“当”地一响,敲得汪长尺心里一阵阵紧,尽管他远在马路对面,尽管他不一定真的听到那一声“当”。
因为人流量大,汪长尺没有勇气靠近。他躲在一棵树下远远地 看着,咬牙强忍,但眼泪却不争气,哗哗地流,流一点,抹一点,恨不得把眼前这幅画面一同抹去。仿佛是有了感应,汪槐抬头朝汪长尺的方向看过来。汪长尺发现他的脸又黑又瘦,眼睛变小,眼窝变深,连胡须也没刮。汪长尺把头磕到树干上,一下,两下,三下,磕得老树皮都掉了。汪槐看了一会,没发现异常,又把头低下。校园里传来上课铃声,马路上的人流量减少。汪长尺抹干眼泪,从树后闪出,走到汪槐面前,把带回来的两万块钱丢进口盅。口盅仿佛不能承受,一歪,滚到汪槐手边。汪槐的手一颤,像被针戳似的。他慢慢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仿佛眼前是一道强逆光。但很快,他深陷的眼窝挤出一串泪水,整个脸部瞬间扭曲,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当他脸部的扭曲波一过,泪水便滑出眼眶,但只滑到半脸就凝固,仿佛久旱的大地没收雨滴。看着眼前这张干瘦缺水开裂的脸,汪长尺刚刚抹干的眼眶重又噙满泪水。他蹲下来,抱住汪槐,叫了一声爹……汪槐的泪腺好像被这声叫唤打通,眼泪“刷刷”,流过高山流过平畴。汪长尺问妈呢?汪槐指了一下对面小巷。汪长尺抱起汪槐朝小巷走去。他没料到汪槐会这么轻,轻得就像一个孩子。他没料到汪槐会这么小,小得就像一个婴儿。汪槐越轻他就越难受,汪槐越小他就越悲伤。
他们在巷子里租了一间十平方米的危房。面街的窗台上摆着一排玻璃瓶,瓶里装满了红黄蓝绿黑白紫七种颜色的水,那是用别人丢弃的颜料配出来的,是窗台上的装饰,仿佛他们种植的花朵,姹紫嫣红。大门敞着,门上挂着一串残缺的风铃,风铃生锈了,一看就知道是捡来的。屋内摆着一张床,床边放着轮椅,灶台靠近窗口,角落堆满纸箱和各种废品。汪长尺把汪槐放到轮椅上,一回头,就看见刘双菊站在门口。她把进门的光线遮挡了百分之九十,全身的轮廓光毛茸茸的,像金色的麦穗。由于室内光线忽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他叫了一声妈。她一愣,手里的编织袋掉下去。他 捡起编织袋。她抹了一把眼角。他把编织袋丢到纸箱上。她说你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她不停地抹泪。他给她递了几张纸巾。她把纸巾捂在脸上,纸巾立刻融化。他把她扶进屋来,让她坐在床上。她抽了一下鼻子,抹干净脸上的纸巾,仔细端详,说你脸皮黄黄的,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她捏了捏他的手臂,说没伤着吧?他说没伤。她问小文呢?他说还有两个月就生了。她问孙子没什么吧?他说没什么。她说没什么就好,妈给你弄吃的。
刘双菊一边做饭一边抱怨,说出来讨钱是你爹的主意。一月前,汪槐偷偷把家里的鸡卖了。刘双菊从地里回来,以为鸡被人盗窃,就在鸡笼前点了三炷香,烧了几张纸,准备开咒。这是个古老的习俗,村人相信只要点香开咒窃贼就会遭到报应。刘双菊能够想到的报应不外乎让小偷肚痛,不一定要他痛到住院,最好是痛到他知错,痛到他把鸡悄悄送回来。但刘双菊还未张嘴,汪槐便掏出一把钞票。那把钞票除以十二正好等于一只鸡价。刘双菊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你卖就卖,为什么卖得一只不剩?汪槐看着远处。山梁上一道道翠绿,鸟群划过天空,夕阳一片金黄。刘双菊把香掐灭,说你哑巴了吗?汪槐头也不回,仿佛放眼世界胸怀理想,说卖鸡,是想给长尺他们寄点钱。一说给长尺他们寄钱,刘双菊的心肠立马就软。
过了一周,汪槐把半大不小的两头猪也卖了。刘双菊对着空猪圈哭了一场,说下一步,你是不是要卖我?汪槐说你看看我的双腿。刘双菊看着,他的双腿比原来又小了一圈,小腿瘦得一把能捏住,大腿瘦得一把也能捏住。刘双菊久久地看着,也没从腿上看到卖猪的理由。他说腿都到哪儿去了?被时间蒸发了。时间都到哪儿去了?被我浪费了。我要是再不行动,就得老死在这个破地方。这地方粮食不值钱,牲畜不值钱,连人也是跳楼价,老子一分钟也不想待了。刘双菊听惯了他的牢骚,以为又是一次心理抽搐。没想到 他来真的,竟然滚着轮椅自己收拾行李。他的衣服、身份证和钱都放在一口木箱里,平时为了方便他使用,这口木箱就放在床边的地面。自从他开始收拾行李后,刘双菊把木箱搁到了方柜上,还换了一把锁头。只要刘双菊不帮忙,他的手就是再长连箱子也够不着,更别说打开锁头拿出里面的物品了。他的口盅牙刷等无关紧要的,都装进了软包,但衣服身份证和经费这些最关键的,一件也没装进去。每天,刘双菊继续下地薅草、薅秧,除了依赖土地她没有第二种生存技能。
汪槐分别叫来刘白条和王东,请求他们把木箱从方柜上搬下来。他们都摇头,说刘双菊有交代,谁要是怂恿你进城,那就是成心害你吃不饱穿不暖,去过猪狗不如的生活。汪槐冷笑,说难怪你们穷,原来才这么点见识,我进城是去跟长尺享福,他发财了有出息了。无论汪槐怎么吹捧汪长尺,刘白条和王东就是不搬那口箱子。汪槐想求人不如求己。他找来一截竹竿,顶住那口箱子慢慢地推,每天推一点点,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把箱子推下来。但推着推着,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即便把箱子推了下来,即便撬开箱子拿到经费,那也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如果没人抬,他就到不了公路。即便到了公路,如果刘双菊不愿意同去,那他也寸步难行。
于是,他改变策略,说我掐着指头一算,小文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小文是第一次怀孕,长尺是第一次当爹,他们还是没长大的孩子,除了缺钱还缺人帮忙。这回,轮到刘双菊看着远处了。她的目光越过山梁,仿佛看见长尺和小文,甚至看到了子宫里的孙子。他说就是一只狗也懂得教自己的孩子如何生养,更何况我们是人,小文没有当妈的经验,你得进城去教她。刘双菊闷了三天。汪槐每天都给她洗脑,说我们是无法改变命运了,但孙子还有可能,要是孙子能够顺利出生,健康成长,那我们就是捡垃圾也值得。刘双菊听着听着,终于打开箱锁。她把地里的玉米和田里的秧苗托付给二 叔二婶,就跟着汪槐进城了。进城日,二叔和刘白条抬着汪槐在前面走,刘双菊背着背篓在后面跟。一路上刘双菊不停地回头,即使看不见村庄了她的头也仍然频回,但坐在滑竿上的汪槐一次头都不回。他似乎没任何留恋,好像他的家不在后面而在前方。
到了县城,汪槐的计划生变。他把钱捏在手里,牢牢控制住财权,既不让刘双菊去省城也不让她回家。刘双菊忽然有一种被拐卖的感觉,骂汪槐是骗子。汪槐说你以为长尺真的发财了吗?我们两手空空地去,不仅帮不了他们还会成为他们的拖累。刘双菊说那你干吗要逼我离开村庄?汪槐说我算过了,离小文生孩子还有三个多月,这三个月我们赶紧在县城挣点零钱……
“你爹把汪家人刘家人还有贺家人的脸全都丢光了,每天走在大街上,我觉得个个都面熟,羞得把头都埋进了裤裆。”刘双菊边炒菜边抱怨,气得菜里都忘记放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