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长尺真的不想把事情闹大,甚至还没开始就想结束。每天,他按时到工地砌墙,渴望就这样砌下去,最好什么也别改变,最好这幢大楼永不封顶。只要右手拿着泥水刀,左手捏着红砖头,鼻孔里呼吸着呛人的水泥味,他就觉得生活像浇铸了钢筋,特别牢靠。但刘建平不停地拍他肩膀,骂他是缩头乌龟,是蚯蚓是蚂蚁,是那些既无骨头又无胆子的小小动物。每次骂他,刘建平的嘴里都会吐出一个动物世界。工地午饭时,汪长尺总是端着饭躲到没人的墙角,一个人“吧嗒吧嗒”地吃。但刘建平就像装了GPS,无论汪长尺躲到哪个角落,他都找得到。除了骂,他还为汪长尺惋惜,说机会就像一个屁,臭不了多久。汪长尺说你就那么有把握?刘建平说我已经得手三单,每单都上万元。汪长尺不信。他当然有理由不信,因为当初在县城工地时,刘建平只是一个跟在他身后混吃的 人,现在怎么会基因突变?刘建平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递过来。汪长尺展开,那是别人委托刘建平索赔的字据,上面有签名有手印, 不像是假冒伪劣产品。看完后,汪长尺把字据还给他,问为什么想到干这个?
刘建平说都是逼出来的。每个工地都拖欠工资,他先后被拖欠五次,实在没钱买馒头了就直接找老板,用拳头和棍棒威胁。老板本来就理亏,只要把他们的领口提起来,他们大都会补发工资。开始,他只是跟在别人后面捡死鱼,跟了两次后胆子就练大了。为什么胆子会练大?因为他有底气,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千百年来人们都遵守这一规则,凭什么现在被欠的反而怕欠债的?他越说越亢奋,仿佛捏着成功的钥匙。汪长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当晚,他就立了委托书,第二天就跟着刘建平去医院要阳痿证明。拿到这两份材料后,刘建平就从工地消失,说去做大生意了。汪长尺每天还继续上班,但手里的砖头不时脱落,在地板上粉身碎骨,墙壁也砌不直了,砌墙的速度一天比一天慢,心里慌慌的总觉得要出事。
果然,安都佬把他叫到工地办公室,说你要么停止,要么滚蛋。他的双腿一软,吓得当场飙尿。安都佬看着他热气腾腾的裤脚,说既然你没胆子,为什么还要闹事?他说我老婆快生了,连住院费都不够,更何况还要给孩子准备奶粉钱。
“不是刚赔过你两万吗?”
“都给父母了。”
“那也不能敲诈。”
“两万块钱就能弥补我的阳痿吗?”
“谁说你阳痿了?”
“医生说的。”汪长尺掏出复印件。
安都佬看了看,把隔壁管收发接电话的荣荣叫过来,说你给他撸撸,我倒要看看是真痿或是假痿?荣荣是安都佬的同乡,也是安都佬的相好。一听要给汪长尺撸,她的脸顿时像刷了一层红漆。安都佬说你撸或是不撸?荣荣摇头。安都佬说你要是不撸,明天就给 我跑路,整天吃老板的用老板的,关键时刻却不为老板验货,你还想不想在这里混呀?荣荣吐了一口气,仿佛要吐掉自己的羞涩。她拿起一副新手套,刚要戴,安都佬就夺过来,说戴这么厚,撸谁谁都不硬。荣荣又吐了一口气,仿佛要吐掉自己的怯弱。她走到汪长尺面前。汪长尺比她还紧张还害羞,双手捂住裆部,全身筛糠。安都佬说害怕检查,说明是假痿。
“医生已经检过了。”汪长尺说。
“丢,这年头,送包香烟都能开出假证明,谁信呀?”安都佬说。
“不信你就重检呗。”说着,汪长尺放开裤裆。荣荣把手伸过来。汪长尺一躲,“你还真撸呀?大家都是农村出来的,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谁规定农村人必须同情农村人?”安都佬说。
荣荣一把扯开汪长尺的裤头,裤头滑落的瞬间被汪长尺护住。荣荣的手伸进裤裆。汪长尺一声惨叫,仿佛死了,仿佛裤裆里忽然钻进一只小白鼠。小白鼠热乎乎的,上下蹿动。汪长尺有硬的愿望却没硬的实力。他羞愧地低下头,说安都佬,如果将来我杀了你,那也是你逼的。荣荣撸了一会,把手抽出来。安都佬看着她。她摇摇头,走到水池边,抓起一大把洗衣粉放到手上。她的两手搓着搓着,池子里就浮满了泡沫。泡沫浮满了,她还觉得脏,又抓起一把洗衣粉,好像不搓烂手上的皮肤就不足以洗掉肮脏。汪长尺系好裤头,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污辱,走到安都佬面前,照着他的左脸举起拳头,但临下手时却按了“暂停”,继而按了“后退”。他从来没打过人,到现在都还没存够胆量。
出了工地,汪长尺顿觉两腿之间空空荡荡,空得就像擦了清凉油,旷得就像冷风吹拂的一片原野。他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两腿始终没合拢,仿佛中间被谁一刀切割,留下了永久不能弥合的海峡。他不停地走,好像只有不停地走两腿才有统一的可能。走着走 着,他来到了刘建平的住处。敲敲门,刘建平竟然在。他把汪长尺迎进门去。这是一间三十平米的两室,带厨房和卫生间,还有一个小阳台。房子旧了,但墙壁重新刷过白漆。客厅有个小书架,上面摆着十几本书,都是法律的。茶几上立着一束花,虽是塑料,却没沾灰尘。窗帘竟然两层,一层白纱一层布。卧室里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床头两边有小柜,左边的小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倒扣的书,也是法律的。直到现在,汪长尺才发现刘建平跟自己已经拉开了距离。他不是纯粹的打工仔了,而已升级为索赔专业户。他去工地不是打工,而是物色客户,就是去打探谁需要索赔。
“你不用羡慕,我付出过代价,”说着,刘建平挽衣捞裤,分别露出胳膊、后背和腿上的伤疤,“刀捅,骨折,摔破,一样都不少。”
汪长尺捞起衣襟,指指腹部的刀痕,又拍拍自己的裤裆,说还得加上我爹摔断的两条腿。
“只要脱掉衣服,我们都一样。”刘建平说。
因为相似的伤,汪长尺对刘建平的信任迈进了一步,又因为那些法律书,他对他甚至有了一点点崇拜。他拿起一本,机械地翻着,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就连那束花,就连刘建平都虚焦了,脑海里全是刚才被污辱的画面。刘建平说你的老板滑得像泥鳅,两次拦截他都逃脱,想从他身上拿钱恐怕比拔飞鸟的毛都难。
“再难你也得帮我拔,已经没有退路了。”汪长尺说。
“除非跳楼,否则老板不会现身。”
“我爹当年用这招威胁过某部门,结果除了把自己搞残废,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这是大地方,运气好会有记者报道。别看老板们平时牛皮哄哄,但一遇到曝光立刻就尿。”
汪长尺摇头,说还是想想别的办法,万一不小心从楼顶滑落, 我的整个家庭就会崩溃。我上有老,下有未出生的孩子,这么做太冒险了。你不是在学习法律吗,为什么不用这个试试?说着,汪长尺举起手里的书。刘建平冷笑,说你以为我真看得懂呀?不过是拿来壮壮胆,像我们这种出身,只能用耍赖对付耍赖,简称以赖治赖,若想走正常程序,没门。
“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有,但你得先缴定金,缴完定金,别人才会抬抬眼皮。即便官司赢了,区区几万块赔款还不够打点,到时,你得到的是一张证明自己正确的判决,费尽周折只不过讨来一段加盖公章的评语,好比拿了奖状却没有奖金。”
汪长尺沉默了。沉默一会,他把书轻轻地放下,轻轻地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刘建平说有,你敢吗?汪长尺说也许敢呢?刘建平说绑架。汪长尺又沉默了。沉默了许久,他说就差一把手枪。刘建平说有枪你也不敢,知道你们老板是谁吗?汪长尺摇头。
“林家柏。”刘建平说。
“怎么又是他?在县城时他已欠过我们一次了。”
“知道黄葵是谁害的吗?”
“难道是他?”
“因为他老爸干扰,警察一直没把他拿下。”
“他为什么要害黄葵?”
“可能是黄葵知道得太多了吧。”
“我TM豁出去了。”汪长尺忽然提高嗓门,把刘建平都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