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是一名流水线上的生产工人,每天的工作任务就是把一颗颗六角螺帽扭紧。由于每天都在机械重复着同一个旋转螺帽的动作,以至于在查理的生活中,每一个六角形的东西,都成了他眼里的螺帽,都会情不自禁地上去扭动一下,就连大街上一位裙子上带有六角形纽扣的女士,都成了他习惯性去扭一下螺帽的对象。
查理是谁?他就是20世纪最著名的喜剧大师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中的主角。卓别林的作品被誉为默片时代最经典的篇章,其作品影响深远,时至今日,依旧在世界范围内广为流传。事实上,人们喜爱卓别林不仅是因为他的作品给我们带来的欢乐,更主要的是,他的许多作品都反映了人与社会的独特关系,揭露了资本对工人的剥削和大众所遭受的压迫,他也被誉为20世纪最为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
尤其是《摩登时代》这部电影,以20世纪30年代伴随着美国工业机器大生产的逐步普及,导致工厂大量解雇工人而造成失业浪潮为背景,影片的主角查理正是这千千万万底层工人中的一员。工厂的老板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不断的强迫流水线工人加快工作速度,这才导致查理的精神失常。即便如此,老板依旧不满足,为了创造更高的效率,荒唐的引入了吃饭机器,机械化地喂食工人。查理在试用吃饭机器时机器出了故障,出了毛病的吃饭机器在他惊恐的脸上不住扇打。这些影像无不反映了机器时代带来的恐惧和打击,劳动者也仿佛被“镶嵌”在巨大的齿轮之中,成为机器中的一部分,整个社会都变得机械化。
《摩登时代》反映的是美国工业文明初期工人的血汗生活。这部电影的永恒意义,正在于它是超越时代的,它预言性地演出了工业文明建立后爆发出的技术理性危机,将讽刺的矛头直指这个被工业时代异化的社会。
什么是机械化的异化社会?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仿佛我们也是那位查理,只是查理做的是不断地扭螺帽;而我们做的,是不断的绘制撰写各种图表、各种PPT、各种文宣汇报材料。在日复一日地工作中,渐渐消磨了当初的热情和理想,成了复杂组织体系里的一环、一台庞大机器里的小螺丝钉,无非就是随着经验的累积和职位的提升,小螺丝钉变成了大螺丝钉,但依旧还是一颗螺丝钉。
是的,我们是身处现代性的社会,但是我们似乎从未摆脱掉查理的困境。人人都渴望成功,追求极致的效率,可是每日又都机械而重复地做着很多无意义的工作,从而愈发失去了自我,丢失了自我的主体性和创造力。
无论你是否意识到这一点,社会中的每一人其实都被困顿于由过度理性所带来的困境中。我们该如何理解这样的困境?我们是否有机会摆脱这样极度理性的束缚枷锁呢?
现代社会中的理性困境我们在前面和大家讲过韦伯提出的科层制和工具理性。这里我们简单回忆一下,在韦伯的描述中,科层制是资本主义社会现代化的一个基础,是西方社会理性化的重要体现。科层制使组织管理领域能像经济领域一样,实行专业化和分工;能像生产过程一样,按无个性的公务原则来运作;能够和“生产者与生产手段分离”一样,实现管理者与管理手段的分离。虽然从纯粹技术的观点看,科层制可以获得最高程度的效益,但由于其追求工具理性的精确计算,造成了对人性的漠视与对个人自由的抹杀。
当现代社会为追求效率而将科层组织推进到人类一切活动领域时,人类就给自己建造了一个既无处不在又无法逃逸的铁笼。这一铁笼无视人性及其需要,对个人自由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按照韦伯的说法:“今天,我们已经目睹无所不在的科层制化和理性化正在降临,想想它们的后果吧。现在,在所有以现代方式运作的经济组织中,理性的预测在任何阶段都已经非常明显。由此,每个劳动者的行动都可以数量化的方式加以测量,每个人都成了机器上的一个齿轮;而且,只要他意识到这一点就会努力成为一个更大的齿轮——我们现在技术上更完美、合理,因而更富机械性。”[1]韦伯看到了传统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理性化在其中扮演的作用和影响。他更是认识到了理性化的未来,即导致人的异化、物化、不自由,人们成了机器上的一个齿轮。
机器上的一个齿轮“每个人都成了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倘若我们把这样的机械工具和经济秩序推向一种极端,我们的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的一位学生曾写过一篇非常精彩的科幻短篇小说,描绘了人类社会在未来一种极致理性化的图景。
在未来,人类社会进入到一个理性高效的新时代。伴随着生产力的空前发展,人们的欲望与消费力也一起无止境的蔓延,其结果是,人类的资源逐渐走向枯竭。为了最大化地高效利用资源,人必须与人工智能配合起来共同运转,保证社会的分工与资源的利用精准对应,分毫不差。
为此,每个人在18岁前都是完整的人,而在18岁生日时,必须接受成年礼——依据自己通过测评所评估出来的不同特长,仅保留大脑和从事该职业所必需的器官,并移植到不同的人工智能机中,其他的器官则废弃掉,人从此以机人结合的模样面世。譬如,做播音的,只保留脸部;做工人的,只保留双手,其他多余的器官都切除掉。
在这种规定下,人类社会分成了三等:最高等者只需保留大脑,做那些人工智能无法负担、需要人类思维操控的工作;次等者则可以保留脸部、颈部,做一些人工智能模拟成本很高,涉及表演、播音的艺术类工作;而最低等者则只保留手部,在工厂里从事技术杂工类工种,做一些人工智能没有办法精密操控的手工活。
整个人类社会变成了一台巨大的机器,每个人和机器结合在一起,把自己身体上最有用的器官嫁接到机器上,和机器一起运转。这样的运转方式是最理性、最高效率的社会运作机制。而过去那种完整、全能的人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人只需要保留最有用的那一部分器官,才有资格存活下去。
在小说的世界中,人类社会实现了最高程度的工具理性,这样才可以保持人类的继续存续,而情感、价值、灵魂,这些都反而成了多余的累赘,成了不需要的附属品。
韦伯也曾做出过类似的悲观预测。在韦伯看来,过度的理性会给人类命运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如果全部由理性化创造,那么世界就会变成一个怪物,它将自己的创造者非人化,其最终的结果是“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一个废物幻想着自己已达到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
过度理性的时代对于这个号称是理性的时代,现代诗人张枣在一首诗里有过非常真实的写照:
我对这个时代最大的感受就是丢失
虽然我们获得了机器、速度等
但我们丢失了宇宙
丢失了与大地的触摸
最重要的是丢失了一种表情
我觉得我们人类就像奔跑而不知道怎么停下来的动物
在这样的“理性时代”,社会物质财富急剧膨胀,工业化、城市化带来了文明的快速现代化,而同样时代下的单个个体的价值和品格的丢失是否就是必须承受的现实?我们又是如何丢失了自我?
在这里,想跟大家举两个例子。一个例子和大家日常生活中的消费习惯有关,所谓“纵欲者没有心肝”;另一个,则和我所在的学术圈有关,所谓“专家没有灵魂”。
我们先来看看第一个例子。
我们看到在消费主义至上的浪潮中,消费场所要想获得极大发展,并让消费在人们生活中占据主体地位,就必须遵循韦伯所提到的理性化原则,按照诸如效率、可计算性、可控制性、可预测性等进行大规模的复制和扩张。
这种理性化发展的结果是在我们身边每一座都市里,越来越多眼花缭乱的大型商场,通过地铁、商务楼、住宅区连接在一起,让身处其间的人们每一天都穿梭在商场中,流连忘返。商场里一层又一层,上上下下的电梯把你载到商品的云端,目迷五色、耳乱五音,不知身在何处,只好意乱情迷地游走,不知不觉地走进一家又一家专卖店,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商品的俘虏。
而在追逐中产梦的焦虑之下,人们迫切地想将购买的衣服、挎包、首饰转换为身份的标签,通过满身的品牌来展示自己的阶层品味,却在不自觉中陷入消费欲望的铁笼之中,无法自拔。
哈佛大学文化批评学者李欧梵就曾评论说:“时至今日,购物成为有史以来最繁盛的时代,我们几乎是要做最大的挣扎才不购物。至于我们为什么要购物,其原因早已不再存在,不购物反而才是不正常。”
就像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其著作《人类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中总结的那样,如今整个社会都在鼓励消费主义,打着人类应该善待自己宠爱自己的旗号,消费更多的产品和服务成了美德,即使人们过度消费慢慢走上绝路也在所不惜,整个世界都在匆忙地推动你往前走,我们早已沦为乖巧的消费者。
第二个例子,则和大学和学者有关。
伴随着理性思潮的全方位渗透,一向被认为最纯净最与世无争、世外桃源般的学术圈也未能幸免。过去以大学为代表的学术和教育机构,虽然依赖于政府拨款,但学校管理者和教师、学者总是试图与政府、市场、捐助者拉开距离,力图保持学术的独立性和客观性。
然而近几十年来,全球化背景下科技革命、商业潮流、资本力量的重重压力下,社会开始向大学提出更加所谓的“理性化”的要求,原本为知识而耕耘的高等学府开始向“创业型大学”转型,或者把商业活动引入大学。这一切,都宣告着学术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我们看到不少老师,因此整天忙碌于各种项目课题中,老师负责谈项目、接课题,学生负责做课题、写报告,大学老师也变成了一切向钱看齐。
工具理性指导下的社会,国家和政府对于应用性学科,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理工科的重视度和投资都远高于人文社科,这不是我们国家的特例,比如这些年欧美等国家也极力想办法吸引学习计算机、医学、化工材料、航空航天等科学的留学人才,而他们对于文科的留学生的偏爱则几乎是很少。
学术资本主义的蔓延,也让大学逐渐放弃了精英和社团治理的传统,转向为金钱、威望和世界排名而奋斗。把实现经济目标、量化评估和国际排名作为研究和教学成果的标准,用论文发表数量和外部管理控制取代传统的学术自律和职业自治。把教授和研究人员变成学术产业工人,用他们的学术成就和学生作为资本积累,为大学排名“奋斗”。
自大学出现以来,学术界一直奉行对知识的忠诚、对真理的忠贞、对人的关怀等许多的学术原则都在学术资本主义的压力下开始为斗米而折腰。国内外学术界都曾爆出学者为了科研经费和名誉,学术造假、论文抄袭。出现这样的现象不排除是有一些人自身的道德败坏,但是现实中,由于现在大学的考核制度,导致许多的老师和同行,迫于保存工作饭碗的压力,选择放弃自己的学术兴趣和热爱,转而追求单一的论文发表,成了论文生产的机器,而从事学术真正的本心,却早已经丢在了一边。
被推动往前走的人生可以说,在这个追求效率的“摩登时代”,无论是消费市场,还是大学机构,几乎在所有行业领域中,我们每个人都被转变成了效率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一边被时代的速度所裹挟,一边又被内心的欲望所深深驱动。
如果把世界比做一个巨大的工厂,我们都早已经成为这其中的一环,我们人类创造了这个工厂,而如今这个工厂的转速越来越快,我们几乎是被推动往前,在这样麻木机械的运转中逐渐失去对我们自身的关怀。
本节和大家讨论了韦伯所描绘的“人性的铁笼”,韦伯在宏大的历史维度上为我们展现了理性的变迁及其对社会的影响,听起来似乎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悲观和愤慨,然而并不等于我们可以就这样消极地打发人生。
事实上,尽管理性危机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但生活仍然取决于我们以怎样的面目面对这个世界,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和策略。欲望人生事,得失寸心知。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理想、自由还是欲望?我们是否可以一边努力向上,一边实现真实的自我?又是否可以救赎心灵,找到人性的本真,从而去减轻牢笼的痛苦,达到人生的彼岸呢?
我希望这些问题可以引发大家的思考,选择跟着自己的热情大步向前,而不再麻木地被时代巨轮所推动。
[1]转引自周晓红:《西方社会学历史与体系》(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