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罗梅锡四顾茫茫。他再没有任何期望,再没有任何事情要做。他感觉,今后他再也无所作为了,也不可能常待在一个地方,他的心身都处在漂泊之中。若说他心灵深处,已经忘怀对海敏丽妮的旧日恋情,那倒也不是,不过他有意从内心驱赶掉那段恋情的痛苦回忆。
罗梅锡暗自思忖:“在我的生活里,命运带来的意外事件给了我沉重的打击,使我永远变成一个对世界毫无用处的废物。这样一棵遭雷击的大树,何必还要抱着奢望,重新跻身于葱翠的树丛里呢?”
于是,罗梅锡出门云游。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常驻,他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飘游,从中寻求安慰。他泛舟恒河,观赏贝拿勒斯的码头;他到德里,攀登顾特布石塔;在阿格拉,他饱览了泰姬陵的月夜景色;又去阿姆利则尔瞻仰了金庙;然后又绕道去拉吉布那,去阿布山上的神庙进香。总之,他不想让自己的身心获得某种永久的依托、片刻的安静。
最后,这个年轻人经过四处漫游,身心疲惫不堪,从内心发出了呼号,祈求有个“家”。对往昔那个平和安宁的家的回忆,和对将来可能有的幸福美满的家的幻想,不时叩击着他的心灵。
一天,他终于抑制不住强烈的乡愁,突然结束了这种于痛苦之中寻求慰藉的云游,毅然购了去加尔各答的火车票,登上东去的列车。
抵达加尔各答,罗梅锡不敢贸然闯入那条名叫戈尔胡多拉的胡同。去那里他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无从估摸!他心中一次次猜测,那里肯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天,他已走到巷子口,最终仍调头而返。
次日黄昏时分,罗梅锡终于鼓起勇气,强迫自己走到安纳达老爷府邸,见门窗都紧闭着,看不到任何地方有人出入。但他觉得,仆人苏肯一定会留下看守屋宇。于是,他喊叫着苏肯的名字,敲起门来,但未闻有人应声。隔壁邻居金德尔莫亨正坐在自家屋廊下的台阶上,抽着水烟。他走过来招呼说:“是谁?罗梅锡先生?安纳达老爷一家子都不在家,倾巢外出了。”
“您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说不清,好像到西部哪个地方,换换环境去了。”
“能告诉我都有谁去了?”
“安纳达老爷和他的千金小姐。”
“您能肯定再也没别人,随同前往?”
“没错儿。走时,我还跟他们聊了几句。”
此时,罗梅锡再也忍耐不住了,便直截了当地说:“我听说有纳利纳克希先生跟随他们一块去西部了?”
金德尔莫亨斩钉截铁地说:“弄错了。纳利纳克希先生曾在您那座房子里住过一阵,但他比他们早几天去贝拿勒斯了。”
罗梅锡又和金德尔莫亨闲聊了一会儿,知悉了一些有关纳利纳克希的情况。他全名叫纳利纳克希·恰道巴梯亚耶,起初行医,后来和母亲一块住在贝拿勒斯。
罗梅锡在那儿思索了片刻。最后,他问:“您能告诉我,约庚德拉在哪儿吗?”
金德尔莫亨说:“约庚德拉在比沙依布尔的一所高中工作,担任校长职务。”
接着,金德尔莫亨问罗梅锡:“罗梅锡先生,好长日子没见您人影,您近来在哪儿?”
罗梅锡觉得,现在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行迹了。
罗梅锡答道:“我在加齐布尔实习律师业务。”
金德尔莫亨问:“现在您想在这儿居留?”
罗梅锡说:“不,离开了那儿,眼下我还拿不定主意,究竟在哪儿落脚。”
罗梅锡走后不久,阿克希耶就来了。在离开加尔各答,去比沙依布尔赴任时,约庚德拉请阿克希耶照看这所宅院。
阿克希耶受此重托,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要有闲暇,便过来看看两个用人是否尽职,在府看守。
金德尔莫亨一见到阿克希耶,便说:“罗梅锡先生刚才来过,他才走了不一会儿。”
阿克希耶纳闷地问:“噢!他来这儿干什么?”
金德尔莫亨说:“这我不知道。他向我打听了安纳达老爷的情况,我把所知道的全告诉了他。他削瘦得很,气色也不好,猛一瞧差点认不出来了。若他不叫仆人的名字,我还真认不出他。”
阿克希耶说:“你没问他现在住在哪儿?”
金德尔莫亨说:“他说住在加齐布尔。现在他或许搬这儿来了。究竟落脚在哪儿,他说还没拿定主意。”
“好吧。”阿克希耶说完,便离去了。
罗梅锡从那儿回到留宿地,躺在床上浮想联翩:
“命运之神是怎样地捉弄人啊!一面是我和格姆娜的纠葛,另一面是纳利纳克希和海敏丽妮的微妙关系——这是多么富有戏剧性!不过,只有像命运之神一样的漫不经心、毫无顾忌的作家,才会利用那些纠葛不清的素材,乱点鸳鸯谱,谱写离奇的故事。然而这些素材在人间的荒谬绝伦,连那些谨慎胆小的作家,在自己的幻想故事里也不敢拿它作为素材,公之于世!”
罗梅锡寻思,不管如何,他现在似乎已经摆脱了困袭他身心的纠缠不清的那些生活烦恼。他祈愿,命运之神尽可能地不要在自己这一复杂多变的话剧的最后一幕,写出可怕的结局,施以无情一击。
在比沙依布尔,约庚德拉居住在紧挨学校东家的那位地主住宅的一所小府邸里。星期天早晨,他正在阅读报纸,有位从市场上来的人捎给他一封信。他刚看了信的开头几行,就愣住了。罗梅锡写道:“我在市场的一家商店里恭候你,有紧要事与你谈谈。”
约庚德拉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然上次在一场剧烈争吵中他羞辱过罗梅锡,但过了这么长日子,这位童年的伙伴又赶到这穷乡僻壤来拜访他,他不能拒人门外,让他失望。更何况,在异乡能与童年挚友相逢,约庚德拉早已弃置前嫌,不由得感到一阵兴奋,当然也不乏好奇。海敏丽妮不在这儿,更不用担心罗梅锡会做出什么令人不快的举止来。
约庚德拉跟随送信者一块来到市场,寻觅罗梅锡。他远远望见了罗梅锡默默地坐在一家糖果店里的木箱上。商店老板曾取出专门招待婆罗门的水烟袋,装好烟,请罗梅锡抽,但这位戴眼镜的先生没有抽烟的习惯。店老板觉得,这个家伙一定染上什么城市恶习,他便没有兴趣去和他攀谈寻根问底了。
约庚德拉见到他,急忙大步走进去,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起来。
约庚德拉大叫说:“真拿你没有办法!你跟从前一样,仍不脱俗,顾虑重重!你本该直接去我家,可你却偏偏在半道上,坐在这儿的糖果箱堆里,别人还以为你是爱闻糖浆和烤饭的香味哩!走吧,伙计!”
他的热烈且诙谐的话语,出乎罗梅锡的意料,罗梅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路上,约庚德拉一边唠叨个没完,一边拉着罗梅锡走向自己的住所。
约庚德拉说:“不管人家怎么说,我们之中,谁也弄不懂这个造物主。它让我降生在都市里,长了这么大,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城里人;而现在,它却让我跑到这个鬼哭狼嚎的穷乡僻壤里来,过这种孤寂无聊的生活!”
罗梅锡向四下瞧了瞧,说:“这个地方也不算坏!”
约庚德拉说:“你说的什么意思?”
罗梅锡说:“我是说,这个地方十分清静、安宁。”
约庚德拉自我嘲弄地说:“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跟与我差不多的一个人分道扬镳,为增添你所说的这种安宁清静而奔波!”
罗梅锡说:“不管你怎么说,想过安静的精神生活,这个地方是很……”
约庚德拉打断了他的话说:“这种教诫口吻的话别跟我说!多少日子以来,这儿的过分安静,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竭力想打破这种岑寂,也做了种种努力,甚至差点跟校方秘书打起架来。我也向地主校董描述了我的性格,现在他大概不会很快来找我麻烦。老先生想让我在英文版报纸上,撰写吹捧他的文章,可我是个有独立见解的人,谁也左右不了我,我也决不会替别人唱赞歌,这点我已经明明白白地向他讲清楚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在这儿待了下来,这倒不是我有什么可取之处。这儿的副县长对我很有好感,那位地主老爷就不敢贸然把我赶走。哪一天,若从政府公报中看到该副县长的调任消息,你就可以认为,我这颗校长星星从比沙依布尔的天空中陨落了。这儿,我唯一的朋友是我的小狗庞西,至于其余人,都用那样的眼光斜视我,使你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认为他们怀有好意。”
跨进约庚德拉居住处的门槛,罗梅锡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约庚德拉说:“你现在别忙着坐下。我知道,晨浴是你的癖好,快去洗一下,也让我有时间煮茶。既然我已答应接待你,就让我跟你再痛饮一次!”
整个白天,就在俩人吃喝谈笑中消磨着。罗梅锡来此找他有特殊的目的。但约庚德拉一整天,都没有给他启齿的机会。
他们用完晚餐,便坐到安乐椅上小憩。这时远处郊野里传来了狼群的嗥叫声,黑夜也在蟋蟀的鸣叫中战栗。罗梅锡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说明来意:“约庚,凭你的灵气,你大概已经猜到我来此想跟你说什么紧要事。曾有一天,你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那时没有办法回答你。今天我就是来答复你的,眼下已没有任何阻碍了。”
罗梅锡突然打住话头,沉思了片刻。他终于慢慢地把他和格姆娜的关系,从头到尾叙述出来,他时而喉咙哽塞,时而声音颤抖,时而半晌无言。约庚德拉始终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
直到听完事情的全部经过,约庚德拉长长地吁了口气,说:“你如果那天对我讲这些事情的原委,我肯定不会相信。”
罗梅锡说:“其实,这事儿今天和昨天一样,教人没法相信。我请求你一件事,你跟我一块到我结婚的那个村子去一趟。之后,我将把你从那儿带到格姆娜的外祖父家去。”
约庚德拉说:“我一步也不想离开这儿。坐在这把椅子上,我相信你说的一切。按理,我从来就盲目相信你说的每句话,这几乎成了我的习惯。一生只有一次例外,我希望你能原谅。”
约庚德拉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走到罗梅锡跟前,四目相视。片刻,两个孩提时代的好友,紧紧拥抱在一起。
罗梅锡清了清嗓子说:“我不知怎么会落入命运之神所虚设的一张无法解脱的罗网之中,一旦坠入,除听任其摆布外,别无他法。今天,我既然彻底摆脱了那张罗网,也就无须做任何隐瞒,还我本来的面目。我至今不明白,恐怕将来也永远不会明白,格姆娜究竟怎么想的,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然后走上了自杀的道路。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结束我们之间关系的唯一办法。我们既已莫名其妙地结合在一起,如果她不这样死,快刀斩乱麻,割断这不解之缘,那么我们将会落得个什么样的悲惨结局。一想到这点,我的心就发颤。那时,格姆娜意外地逃脱了死神的血盆大口,而如今她又突然地被死神吞噬了!”
约庚德拉说:“格姆娜自尽是确定无疑的,可你还是无法完全置信。算了,不管如何,从你这方面来说,已不存在任何阻碍了,一切都是一清二楚了。现在,我倒是考虑纳利纳克希这个人的举止,我没法猜透这个人,更谈不上喜欢。可是我们接触过的多数人恰好相反,他们越是不了解的东西,对他们越有诱惑力,他们更喜欢自己所不了解的人。所以我们为海敏丽妮担忧。她最初戒了茶,也不吃鱼肉,我觉得情况有些异样,没隔多长日子,她的眼睛丧失了往日的光彩;别人挖苦讽刺她,她也麻木地微微一笑了事。那时,我明白,她的境况已到了令人担忧的地步。我现在断定,只有你能使她回心转意。只要你助一臂之力,我们完全可以把她抢救回来。所以,请你做好准备,让咱们两个朋友联合起来,开始讨伐那些苦修者。”
罗梅锡听了不禁开怀大笑。
罗梅锡说:“我尽管不属于勇士之列,我也尽力做好准备干。”
约庚德拉说:“但要耐住心,咱们且等圣诞节放假时再动手。”
罗梅锡说:“离放假还早呢,为什么不让我先行一步呢?”
约庚德拉说:“不,不,绝对不行,我拆散了你们的婚姻,就由我亲手再连接那一段婚缘。在这神圣行动之前,你不能扫我的兴,从我手中夺走这件令人快活的事。现在,离放假还有几天……”
罗梅锡插嘴道:“在此期间,让我……”
约庚德拉不让罗梅锡说完,抢口说:“不行,别废话了。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上十天,做我的客人。我已经把那些经常与我作对的人一一赶走了,我需要有朋友做伴,改变一下我的生活情趣。在这种情况下,我能放你走吗?你甭白日做梦!在这儿,只有狼嗥伴随我度过一个个夜晚,处境是如此险恶乏味。现在你的说话声,对我来说简直像是天上最美妙的乐曲。说真的,我的境遇已经落到了令人不堪设想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