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罗梅锡从阿拉哈巴德回到了加齐布尔。
街道上,行人稀少。路旁的树木,仿佛都蜷缩在树叶丛里,抵御着冬日的寒冷,显得毫无生气。村舍上滞留的白色晨雾,仿佛是一只蹲伏在那里孵蛋的巨大玉鹅。载着罗梅锡的大车,在这寂静无人的大道上慢慢滚动着,朝他的居地驶去。
罗梅锡裹着大衣,蜷缩在车内。那时,一种莫名的感觉升上他的心头,他仿佛感到他的心已不属于自己,每分每秒都可听到它那不断加速的跳动声和颤抖声。
车刚在新居的大门前停靠,罗梅锡便跳了下来。他思忖着,一听到大车声响,格姆娜准会出现在外屋廊下。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装着镶嵌价值连城的宝石项链的小盒,那是他在阿拉哈巴德特意挑选购买来的,他要亲自为她佩戴上。
可是,他跨进大门后,发现男仆维希努正躺在廊房下酣睡着,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他像挨了一记闷棍,不由得停止脚步。随即,他大声喊道:
“维希努!”
他原想用大声喊叫惊醒高卧在里屋的人。然而,他的大声嚷嚷,反把自己震得十分难受。昨天一整夜,他可是睁着眼睛度过的。
他又连叫了几声,未能把维希努唤醒,只得走过去把他推醒。维希努惊跳起来,懵懵懂懂,呆坐着,望着罗梅锡。
罗梅锡问道:“少奶奶在哪里?”
维希努一时弄不明白主人的发问,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醒悟过来,急忙说:“太太在家,老爷!”说完,他重又躺下睡觉。
罗梅锡轻轻推开房门,见室内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高声喊道:“格姆娜!”但无人应答。
他翻身出屋,在花园树林里转了一圈,接着又找遍厨房、仆人的住室、马厩,哪儿都没有格姆娜的影儿。
此时,太阳已升起,栖息在树梢的乌鸦,开始呱呱噪叫,二三村姑,顶着水罐,朝这边水井走来汲水。
房子后面的农舍院子里,几个农妇开始推磨,拉开嗓子唱起了歌儿。
罗梅锡又转到房子正面站定,看见维希努依然躺在那儿打鼾。罗梅锡弯腰使劲推了推他,从他身上闻到一股酒味。猛烈的摇撼,使维希努有了几分知觉,他慌忙站了起来。
罗梅锡问道:“少奶奶上哪里去了?”
维希努答道:“也许在屋里,老爷!”
罗梅锡愤然道:“胡说,她不在屋里,我已找遍了。”
维希努神情稍显紧张地说:“昨晚,她还待在这里。”
罗梅锡又问:“后来她又去哪儿了?”
维希努张口结舌,怔怔地望着他。
这时,乌迈希穿着格姆娜送的阔边碎花纱丽外披毯子,走到他们跟前。因睡眠不足,他双眼通红。
罗梅锡问乌迈希:“乌迈希,你姐姐到哪里去了?”
乌迈希答道:“昨天,姐姐来这儿了。”
罗梅锡又问:“你去哪里了?”
乌迈希说:“昨天,她放我的假,让我去希托家看演出。”
这时,赶大车的车夫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说:“老爷,车钱——”
罗梅锡二话没说,急忙上车,吩咐车夫把车赶往他大叔家。
一抵达那儿,他跨进门槛,发现全家上下一片慌乱。他猜揣,兴许格姆娜突然发病了。但他完全判断错了。他们告诉他,昨天夜里乌玛突然惊叫哭喊起来,手脚冰凉,脸色铁青,全家慌作一团,谁也没有合眼,脸上堆满了愁云。
罗梅锡又寻思,准是因乌玛病倒,他们把格姆娜叫唤过来照料患病的孩子。他于是问维宾:“格姆娜在乌玛身边照料吧?乌玛的病情怎样了?”
维宾不知格姆娜究竟来过没有,但他还是主观推测说:“是啊,她很喜欢乌玛,一定来过了。但现在不必担忧了。大夫说,她的病并不十分要紧。”
不管怎样,这些话本可使罗梅锡安下心了。罗梅锡原本满心喜悦,编织着种种幻想罗网,但不料却遇到种种波折,他懊悔至极。他不禁暗自感叹,仿佛至高无上的神明,在暗中作梗,阻碍着他俩的相聚。
这时,乌迈希也从罗梅锡家赶来了。因为夏希十分喜欢他,他可以在这家毫无阻拦地自由进出。
乌迈希刚要跨进夏希的房门,夏希也正好快步走到房门口,她似乎听到女儿乌玛醒了,想赶过去看一眼,不料门口撞上乌迈希。
乌迈希问:“夏希姐姐,我姐姐在哪里?”
夏希穆基诧异地说:“怎么了?昨天是你送她回家的呀。昨晚,我本想让勒希姆尼娅去那儿与她做伴,可后来乌玛突然病倒了,我才没有让她过去。”
乌迈希脸色陡变,说:“她没有在那栋房子里待着。”
夏希惊慌不安起来,说:“这是怎么回事?昨晚你跑到哪儿去了?”
乌迈希说:“姐姐没有让我待在那里!一到家,她就让我去希托老爷家看戏了。”
夏希又急又气地说:“你这个死心眼儿,维希努呢?”
乌迈希说:“维希努什么都不知道,昨晚他喝得酩酊大醉。”
夏希急忙吩咐道:“快去,快,把维宾老爷叫来!”
夏希对走到自己面前的维宾说:“听见了吗?闯出大祸了!”
维宾大惊失色,慌忙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格姆娜昨天傍晚回那边房子,可现在到处都找不到她!”夏希穆基说。
“她昨夜没有到这里来?”维宾问道。
夏希答道:“当然没有!乌玛闹病时,我本想找她来帮帮忙,可谁也腾不出手去接她。罗梅锡老爷回来了吗?”
维宾说:“罗梅锡已经来了。他在那边屋子里没有找到格姆娜,以为她到这里来了。现在他正在外面坐着呢。”
夏希说:“去,去,赶快与他一块去寻找。乌玛睡着了,看来她好多了。”
维宾和罗梅锡坐上大车,赶回那边的居所,又费尽口舌问维希努。经过多次盘问,拼凑起来,才获得下面的支离破碎的一些情况:
昨天傍晚,格姆娜独自朝恒河的方向走去。维希努准备陪她去,但她拒绝他的陪送,给了他一个卢比,让他看守家,她便独自走了。那时有一个卖酒的人,提着一壶酒到门口叫卖。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维希努指给他们看格姆娜去恒河所走的路。
罗梅锡、维宾和乌迈希便顺着维希努所指的方向,走上凝结着露珠的田间小道,寻找格姆娜。乌迈希惶恐不安四下张望,像一头被捕获的母鹿挣扎着想回头再看一眼将离别的小鹿一样。
三人在恒河岸边会合。四周一览无余,河滩上的沙粒在阳光下闪烁。他们的目光仔细地朝四周搜寻,但依然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乌迈希扯开嗓子大声呼唤:“姐——姐!噢——姐姐!您在哪儿?”但除了从河对岸的远处传来的回声之外,再也没听见任何回响。
找着找着,乌迈希忽然发现,在较远处有一个白色的东西,他急忙跑过去,看到一块白色手帕,里面裹着钥匙,它们搁的地方近在水边。
罗梅锡已赶了过来,问道:“喂,那是什么?”
这确是格姆娜的一串钥匙。在离钥匙不远的潮湿泥沙滩上,乌迈希又发现一双小脚印。这一连串脚印,是从河岸一直延续下来,最后隐没在水里。
过不多时,乌迈希又在紧挨水边发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他立即把它捡了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金别针。罗梅锡一眼就认出,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这一连串的发现,都把他们的视线引向恒河中流,格姆娜肯定被卷入河中心了。这时,乌迈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起来。
乌迈希疯狂地叫喊着:“姐姐!姐姐!”一头扎入水中。他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河底,到处摸索。他在找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时的河水,已被他搅得混浊不清了。
罗梅锡呆呆地伫立在河边,一句话也不说。维宾大声呼叫:“乌迈希,你在干什么?快上来。”
乌迈希从嘴里喷出一口水,说:“不,我不上岸,不上岸。姐姐,您扔下我到哪里去了,把我也带走吧!”
维宾害怕了,其实维宾的担心是多余的。乌迈希在水里灵活得像条鱼,即使他想让自己淹死,也难以办到。他在河里折腾了好半天,最后累得直喘气才爬上岸,躺在沙滩上,像鱼儿似的扑腾着,哭喊着。
维宾摇着罗梅锡的肩膀,使他从痴呆中醒悟过来。
维宾说:“罗梅锡先生,走吧。再待在这里是白费时间。该去警察局报案,让他们帮忙,四下搜寻。”
那天,夏希穆基没有生炊,谁也没进一口食、合一下眼皮。夏希悲戚的哭泣声响彻全院。
渔民们驾船在那段河面上,撒网打捞;警察也奔走乡村,各处寻觅。派人去火车站寻问,但谁也没有在那天夜里,见到过这么个模样的孟加拉姑娘上火车。
那天晌午,恰格尔瓦尔蒂也赶回来了。他听了有关格姆娜几天来种种离奇举动的叙述,便完全相信格姆娜投河自尽了。
勒希姆尼娅说:“这会儿,我才明白了。昨晚乌玛为什么大哭大叫,突然病倒了,咱们得找个人来给她驱驱邪!”
罗梅锡的眼眶里一切都干涸了似的,连一点水都耗尽了,以致无法湿润他的眼睛。
罗梅锡痴呆地坐在那里,心中暗自寻思:“那一天,这个格姆娜从恒河水里冒出来,依偎在我身边;而今天,她却像一朵献给神明的圣洁鲜花,又消失在这恒河水中!”
太阳西沉了。罗梅锡又来到恒河边,站在那块曾经捡到裹着钥匙的手帕的地方。他怔怔地望着河滩上的足印。稍顷,他脱掉鞋,挽起围裤,步入水中,从衣袋里摸出从阿拉哈巴德带来的那条项链,直向河心抛去。
恰格尔瓦尔蒂大叔一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谁也没有留意罗梅锡什么时候离开了加齐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