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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四十三

没有多久,安纳达老爷与纳利纳克希的交往,就已经很频繁了。

起初,海敏丽妮以为,与像纳利纳克希这样精通哲理的人交谈,只能获取一些玄妙的教诲。她从未想过,他能与他们闲聊些家常生活琐事。当然,他十分健谈,但在他们说笑戏谑时,纳利纳克希总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有一天,纳利纳克希正与安纳达老爷和海敏丽妮父女俩闲聊,约庚德拉忽然跑来,气急败坏地说:“晓得吗,爸爸?这几天外面沸沸扬扬,梵社里的一些人都说我们是纳利纳克希先生的门徒!为此,我还与巴瑞西大吵了一通。”

安纳达老爷微笑着说:“依我看,这没有什么难堪。倒是加入那种没有学生、全是老师的圈子,才叫人难堪呢。那时,人人都在喊破嗓子传经授法,却谁也没有机会受教诲,学到东西。”

纳利纳克希附和地说:“安纳达老爷,我也是你们中的一员。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全是学生。哪里有我们可学的东西,我们就背着行李去哪里。”

约庚德拉急了,说:“不,不,说这些话毫无意义,纳利纳克希先生!这是件败坏名誉的事,谁都不能成为您的朋友或知心人。谁要是接近您,谁就会被说成是您的门徒!这种侮辱决不可一笑置之的。请您丢弃掉那一套毫无意义的举止吧。”

纳利纳克希问:“什么举止?我该怎样才行?”

约庚德拉直率地说:“您总像是位瑜伽信徒,清晨,您对着初升的太阳沉思默想,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得先来一套仪式。您脱离了一般的社会常规,在普通人眼里,您显得滑稽可笑。”

海敏丽妮见约庚德拉说话如此鲁莽无礼,羞惭地低下了头。但纳利纳克希只是笑了笑,说:“约庚德拉先生,人们觉得可笑的事,难道也是一种罪过?世上真理往往会被看成是可笑的,但皈依真理者就因此非放弃真理不可?我承认一个人脱离社会常规不大正常。可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像一把利剑一样,总不能永远锁在剑鞘里。铸剑的人,在剑柄上表现自己独特的才能,在上面镂刻适合他口味的花纹图案。同样,一个人也可在社会这个剑鞘之外找一个地方,表现自己的独特个性,他这点自由不应被剥夺吧?令我惊奇的是,我已避开众人耳目,独自待在家中修身养性,人们有什么理由抓住我不放,横加指责呢?”

约庚德拉说:“难道您不知道,那些肩负促进社会进步的使命者,总认为探听‘别人家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吗?他们有偷天换日的本领,会得到一切人们未料的信息。世上缺了这批出类拔萃的精英,改造世界的工作如何进行?此外,纳利纳克希先生,人们往往喜欢注意那种连少数人都不敢干的不合习俗的事,即使是躲在阴暗角落里悄悄地干也罢,而那些人人都在做的事反而惹不起他们的注意。您瞧,我们的海敏丽妮就知道您在自家屋顶阳台上常干的一些事儿,她跟爸讲述了您的情况。不过,海敏丽妮并不想担当起改造您的重大使命!”

海敏丽妮的脸顿时红了,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怒火。她正急着要分辩,纳利纳克希为她解围说:“您不必害羞。我在屋顶阳台上做早祷或晚祷时,您碰巧在自己屋顶上散步,看到我正在做每日必须做的宗教课目。这谁能责怪您呢?仅因为您长着一双眼睛,发现一些事情,觉得不好意思,这就毫无道理了。倘若这也算是罪过,那么我们人人都有份了。”

安纳达老爷也说:“再说海敏对您早晚祷告压根儿没有提出异议抑或反感,反而以十分虔诚的口吻,向我打听有关您那些宗教仪式的意义。”

约庚德拉却说:“老兄,我真不明白,您做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我们是普通人,按常规思考行事,并没有因此遇到什么烦恼。我真搞不懂,您从这种神秘怪诡的做法中能得到什么好处吗?我倒是知道,过分地倾向一边,人们的心灵会因此失去平衡,变得非常偏狭。不过,请您别生我的气,我是个极其平庸的人,我坐在这个世界舞台的最末一排座位上,我不扔石块,不攻击什么,就难以赶上正用各种办法向高层攀登的人们。世上像我这样的人不计其数,要是您抛弃他们,舍弃一切,只顾自己往上爬,爬到那个虚无缥缈的超常世界里生活,那您必然会遭到无数人雨点般的石头的攻击。”

纳利纳克希说:“攻击也是五花八门。有的仅仅擦着一点边角,有的正中目标。如果有人说‘这是个疯子,干这没头没脑的事儿’,倒也无妨,人们可置之不理,或泰然处之;但当有人说‘此人明为苦修者实是伪君子,明为师尊实是在拉帮结派’,对此您也企图一笑了之,那么您为能‘了之’就必须具有足够的‘笑’!问题就在于‘笑’从何来,还必须‘足够’。总之,法院或世俗社会,决不会容您一笑了之的。”

约庚德拉说:“我再重申一遍,请您别生我的气,纳利纳克希先生。您在自家阳台上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算老几,有什么权力干涉?我仅仅想说,如能使自己为常人所容,就不会有无妄之灾。踩着别人的脚印走路,万无一失。一旦有越轨之举,便会招众人围观。不管他们是咒骂您,还是敬佩您,对您来说无所谓利,无所谓害。不过,在这样吵吵嚷嚷之中,您能安身养心吗?长期在一大群人的包围之中讨生活,真叫人难以忍受!”说毕,他站起身来。

纳利纳克希忙问:“喂,约庚德拉先生,您这会儿要到哪里去?您把我从我家的阳台上拽拉下来,重重地摔在这块普通人生活的实地上,就想溜走,办不到!请坐下。”

约庚德拉说:“算了,今日话已说够了,到此为止。我想出去散散心。”

约庚德拉依然不理睬别人,拂袖离去。海敏丽妮低垂着头,下意识地抚弄着桌布的花边。此时如果有谁稍许留意一下,就会在她脸颊上发现细微的泪滴在她眼睫毛上滚动。

在与纳利纳克希日复一日的交谈中,海敏丽妮越发看清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她急于想走纳利纳克希的道路,消除自己内心的痛楚。当她极度苦闷时——无论在生活还是内心世界,都找不到任何支撑点时,纳利纳克希恰在她面前,展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多日来,海敏丽妮渴望遵循教规,过一种女修行者的生活。教义教规是一种强有力的心灵上的支柱,宗教的自我克制本身,就可以转化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再说,痛苦这种感情,原也不能作为一种心态长久存在,它也试图在某种宗教的誓愿中,真诚地宣泄掉抑或融化掉。过去,海敏丽妮一直未鼓起勇气这样做,一直把痛苦埋于心底的密室,离群索居,羞于见人。今天她依照纳利纳克希的实践,过起一种清心寡欲的粗布素食的生活,她的心灵获得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她搬走了房内的一切陈设,毯子和地毯都卷起藏好;只在一隅为自己设了一个地铺,用帘子隔开,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每天,她亲自朝地上泼些水,擦拭地板;每次沐浴之后,她换上一身洁白衣衫,以示纯洁;然后,盘腿坐于席上,面前置放一盆鲜花,阳光毫无阻拦地从开启着的窗户照遍室内;她让自己的心灵与阳光、清风交融在一起,使之净化。

安纳达老爷并不完全支持女儿的那种宗教热情,但当年迈的父亲看到,海敏丽妮的脸上因严守教规而流露出巨大的满足感时,他的心软了下来,他感到一种欣慰。现在,纳利纳克希来他家做客,三人便在海敏丽妮屋内席地而坐,欢畅闲谈。

约庚德拉却大为不满,几次三番向他们嚷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你们染上了什么鬼气,入了魔。你们三人使这个家圣洁到了可怕的程度,像我这样的人在这儿,简直无插足之地了!”

从前,海敏丽妮一听到约庚德拉的冷嘲热讽,既感到满心痛苦又觉得无可奈何;今天,安纳达老爷反而耐不住约庚德拉的嘲弄,深感不满;但海敏丽妮却一点也不生气,像纳利纳克希一样,泰然处之,并报以温柔的微笑。

现在,海敏丽妮已经实实在在地把握了纯真的精神内涵。她深深感到,羞怯实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她知道,人们都在暗地嘲笑她,说她近来举止怪诞,疯疯癫癫;但由于她对纳利纳克希万分信任,对其理想的无比向往,致使她再也看不到别的,或有别的杂念欲望,因此,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表现出一种毫不在意的心态。

一天早晨,海敏丽妮沐浴完毕,做罢晨祷,独自坐在房内,面对窗户入定。此时,安纳达老爷忽然陪同纳利纳克希步入室内。她顿时精神大振,霍地以额触地,对纳利纳克希和父亲行了大礼,用他们足上的尘土,抹在自己的额上 12。

安纳达老爷却对他说:“纳利纳克希先生,不必惊慌,她这样做完全应当的。”

往常,纳利纳克希从不在清晨来访,因此,海敏丽妮不禁感到奇怪,用眼睛凝视着他,听他有什么话要说。

纳利纳克希解释说:“从贝拿勒斯来信,得悉我母亲身体不好,所以我决定今晚搭车离开加尔各答。一切事情都得在白天办完,我只得一清早来向你们道别。”

安纳达老爷同情地说:“您这个消息真使我不安。您母亲身体欠安,愿上帝保佑她尽早康复。这些日子,我们从您那儿获益不浅,我怕永远也无法报答您了。”

纳利纳克希说:“请您相信,我才是个受惠者,对您感恩不尽。您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尽了邻里之谊;同时,在我至今尚未悟彻的一些问题上,您的探讨给了我莫大的启迪,使我在这些玄奥的问题上,获得了新的领悟。您的生活态度,坚定且有力地鼓舞了我的思辨活动和宗教热忱。我现在明白了,与一些意趣相投的人的真诚交往,会使人受益匪浅。”

安纳达老爷接着说:“我一直感到奇怪,我们的内心迫切需要某些东西,却又不知其为何物;我们处在惶遽的心态时,遇见了您,我马上觉得,您的到来将对我们命运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没有您的指引,我们依然在黑暗中摸索。我们闭门独处惯了,几乎足不出户,尤其那种公众集会,我们更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倘若我想出去走走,劝海敏与我同行,简直困难重重。但是那天,您说多么蹊跷,听约庚说您要在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说,我们父女俩竟然会毫不犹豫地前往,这种情况是破天荒的。纳利纳克希先生,请您记住:您将会明白,我们所需要的,毫无疑问就是您。我们对此将永远铭诸肺腑。”

纳利纳克希也十分激动地说:“我也请您记住,除了你们两位,我至今没有对任何人谈过我个人生活中的一些隐私。人能毫不犹豫地表露真实,才会获得最大的教益。我从你们那里所获得的,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所欠缺的坦诚精神,而这正是追求最高真实所必需的。所以我多么需要你们的帮助,这点也恭请你们记住。”

海敏丽妮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凝视着穿过窗棂、射入屋内的阳光。

当纳利纳克希起身告辞时,她才启口说:“到了贝拿勒斯,请来信告诉令母的情况,我们也十分担忧。”

最后,海敏丽妮又匍匐在纳利纳克希脚前,行了大礼,向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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