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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四十二

先前,安纳达老爷每感不适,总要服用各种西药以及印度医生开的草药和药丸。但如今,他已觉得这些药索然无趣。那时,所谓肉体的痛苦,仅仅是他的幻觉,而这些幻觉中的病痛感觉,正是茶后饭余闲谈的资料。现在,他的身体真正出了些问题,他反而对自己的身体缄默不语了。

今天,尚不到假寐时间,但因为心神劳瘁,安纳达老爷却坐在安乐椅上睡着了。正在这时,海敏丽妮忽闻楼梯上约庚德拉的脚步声,她便手拿正打着毛线的衣针,疾步走到房门口,示意哥哥小心,不要打扰爸爸的盹睡。但出乎她意料,他看见哥哥正带领纳利纳克希朝楼上走来。她欲想藏进另一房间,但躲闪不及,约庚德拉叫住了她。

“海敏,我特意请纳利纳克希先生上我们家做客。过来,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海敏丽妮急忙收步,朝纳利纳克希先生鞠躬致意,却不敢正眼相视。

此时,安纳达老爷睡眼微睁道:“海敏!”

海敏丽妮又回屋,低声对父亲说:“纳利纳克希先生来了!”

约庚德拉领着纳利纳克希进屋,安纳达老爷惊醒过来,慌忙站起身迎接。

安纳达老爷恭敬地请客人在对面坐下,说:“今天您光临寒舍,实乃我三生有幸。海敏,你别走,就在这儿坐。纳利纳克希先生,这是我女儿海敏,那天我们父女俩都去听了您的演讲,获益匪浅。您说‘得之真实,就不可能再失去,只有那种不实在的东西,才有可能得而复失’——这些至理名言,颇有深意。是这样吧,海敏?要检验我们是否已真正把握事物或真理,就看我们会不会再度失去。纳利纳克希先生,我请求您常光临敝舍,多加赐教,对此我们将大受裨益。我们很少外出,您什么时候光临敝府,总会遇到敝人和吾女海敏。”

纳利纳克希不好意思地瞅了海敏丽妮一眼,说:“我在会上说了不少大话,你们可别以为我是个极其严肃的人。那天迫于学生们的再三恳求,我才不得已而为之。我这个人对于别人的请求,总觉得情面难却。不过聊以自慰的是,这次演讲后,恐怕不必担心再会有诸如此类的邀请了。学生们已经明白无疑地表示他们听不懂我演讲的大部分内容。约庚先生,那天您也在场!我瞧见您不时用焦躁的目光,直视钟表,对此,我不会无动于衷的,那时我也心烦意乱。”

约庚德拉率直地承认道:“我确实理解不了您所讲的,也许是我智力所不及的缘故。请您不要见怪,多多包涵!”

安纳达老爷接着说:“约庚,演说的全部内容,确实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纳利纳克希说:“是的,不需要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必须理解。”

安纳达老爷以教诫的口吻说:“但是,纳利纳克希先生,您必须听取我一句劝告。上帝派遣像您这样的人降临人世间,让您担负一定责任,展开济世助人的工作,但这不等于说可以全然不顾自己的健康。您不应该如此忽视自己的身体健康。凡对人类奉献者,都应牢记决不能白白毁掉自己身体资本,不然,就等于毁掉对世间奉献的基础。”

纳利纳克希说:“您如果有机会对我作更好的了解,您就会发现我并不轻视世上的任何东西。我如同一个乞讨者来到人世,求得众人之助,极为艰难地造就了我的肉体和灵魂。因此根本不存在我可以毫不在乎地去毁掉它,而奢望因之而会给我带来那种令人目眩的光彩。凡是人们所不能建造的,我们就没有权利去摧毁它。”

安纳达老爷兴奋地说:“您说得对极了,妙极了!您在那天的演讲中也讲述了类似的话。”

约庚德拉说:“对不起,你们坐。我有事先走一步。”

纳利纳克希抱歉说:“约庚德拉先生,请原谅。喜欢故弄玄虚、使人难堪,这决不是我的本性,至少您不会作这样的判断。好吧,我也告辞了。我陪约庚德拉先生走一段。”

约庚德拉急忙阻拦说:“不,不,您坐,千万别走。我的话请您不要介意。我这个人就没法在一个地方坐住。”

安纳达老爷接口说:“纳利纳克希先生,您不必介意约庚德拉的来去匆匆。他就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很难挽留住他。让他在一个地方不动窝儿,简直难于上青天。”

约庚德拉走后,安纳达老爷问道:“您住在哪里?”

纳利纳克希笑了笑说:“若要确切地说,我固定住在什么地方,十分为难。这里我有许多熟人,常被他们拉拽着,东住住西宿宿,我倒也无所谓。不过人嘛,有时总想找个清静地方住住。所以,约庚德拉颇费心思为我寻觅到一住所,就在您家隔壁,那条小胡同幽静且干净。”

这一答语,使安纳达老爷大喜过望。但如果他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海敏丽妮一听此语,脸上顿时显露出一丝苦涩的痛苦表情。那幢房子正是罗梅锡从前居住过的。

此时,恰好传来了“茶准备好了”的通报声,大家随即移座下楼去。

安纳达老爷下楼,在茶桌边落座,劈头就说:“孩子,为纳利纳克希先生倒杯茶。”

但纳利纳克希谦和地辞谢了主人要为他沏茶。

安纳达老爷不解地问:“您怎么啦,纳利纳克希先生?你真的连茶都不喝?那请用一些点心。”

纳利纳克希又推辞说:“我只能请您包涵。”

安纳达老爷说:“您是一位医生,我当然不能班门弄斧,说些养生之道!但用完饭三四小时,喝点儿热茶,兴许对肠胃消化总有些裨益。若您没有这种习惯,我就给您沏点儿淡茶,如何?”

纳利纳克希瞟了一眼海敏丽妮,觉察她对自己在用茶上所表现出来的拘谨态度颇为疑惑不解,她好像正在暗自揣摩,他为什么要拒绝喝茶。

于是,纳利纳克希索性望着她的脸,解释说:“你们一定误解了。我对你们家这种喝茶习惯没有什么反感。从前,我每天也定时喝点茶,直到现在,一想起那种茶香,依然使我兴奋不已。现在,我看着你们喝茶,我也获得了某种满足。但是,也许你们不晓得,家母严格奉行自己的教规。在她眼里,我就是她的一切。我不愿让自己破坏她遵守的教规,带着一副窘相回去见她老人家,这就是我这会儿戒茶的原因,敬请你们谅解。我定将分享你们用茶后的愉悦。至于我的忌讳,不会妨害我欣然领受你们殷勤招待的心意。”

纳利纳克希最初的那席话,海敏丽妮听了便觉不是滋味。她觉得,纳利纳克希不愿对他们推心置腹,总有意喋喋不休,借此掩饰自己的内心真情。但她哪会知道,凡初遇相识,纳利纳克希无法摆脱自己天生的腼腆性格,所以,在陌生人面前,他常常违背自己的性格,强装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即使说出心里话,也会走调的,连自己听了也颇觉刺耳。因此,当约庚德拉急耐不住要离座时,他心里也对自己言不由衷的话语感到厌嫌,真想跟约庚德拉一起逃走了事。但当他谈及他母亲时,海敏丽妮不由得用敬佩的目光凝视着他。在他脸上,因谈及母亲而流露出来的纯朴的虔敬之情,深深地打动了海敏丽妮的心。她很想和他谈谈他母亲的情况,终因羞怯而未能启齿。

听了纳利纳克希的这番说明,安纳达老爷连忙抱歉地说:“原来如此!我若事先知道,不会请您喝茶。请原谅我的冒失。”

纳利纳克希微笑着说:“我不能品茶,难道连领受您盛情的邀请也被剥夺了?”

纳利纳克希走后,海敏丽妮陪父亲上楼,拿起一本孟加拉文月刊,选了一篇随笔,给他念诵起来,安纳达老爷听着听着,一会儿便睡着了。近来,安纳达老爷已开始显出这种疲惫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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