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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三十六

到了大叔家后,夏希穆基见状惊问道:“今天你的气色不太好,是头痛吗?”

格姆娜装着若无其事,答道:“没有,怎没有见到大叔?他老人家出远门去了?”

夏希答道:“学校放假了,妈妈让他去阿拉哈巴德,看望一下姐姐。近来,姐姐的身体越来越糟。”

格姆娜问:“大叔什么时候回来?”

夏希说:“他大约一周后返回。你整天忙于收拾房间,布置家具,瞧你累得那副疲惫的模样,吃完晚饭,早点去歇息睡觉。”

格姆娜若能把藏于心底的话,对夏希或其他任何人和盘托出,痛快宣泄一下,心里许会好受些。然而,她又羞于启齿。“迄今,我一直把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当作自己的丈夫。”——这话能直说吗?能向别人透露这一隐私吗?她还没有勇气对夏希透露一星半点的信息。

格姆娜回到自己屋子,插上门闩,借着灯光又把那封信重新细读了一遍。

信上既没有写抬头,又没写收信人的地址,但信的内容清楚表明,这是写给一位女子的。她已与罗梅锡订过婚,只是由于格姆娜的存在,他们才分了手——这一点在信中,写得极为明确。信中毫不隐讳地表明,罗梅锡以整个身心爱着那位女子,但或许是神明的一时疏忽,格姆娜不知从哪儿来到罗梅锡身旁,格姆娜的不幸命运离奇地和罗梅锡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他出于对格姆娜的怜悯,才不得不永远割断和海敏丽妮的这一情丝——这一切都分明地写在信中。

从河谷沙滩俩人的初次相遇,一直到来加齐布尔,那一幕幕往事的回忆画面,渐渐地在格姆娜心中展现,已然淡忘了的,如今变得清晰起来了。过去所不可理解的事,现在也渐渐明白了。

罗梅锡早就明白,她不是他的妻子,但又为自己无能处置而苦恼万分。格姆娜却毫无顾忌地把他当作自己的夫君,泰然自若地以身相许,从一而终。——这一令人羞愧的举止,好似一根烧红了的铁条,不时在炙烤着她。回想起来一桩桩离奇荒唐的往事,她羞愧不已、无地自容。这种羞愧,将会永远困扰她,将会使她永远也无法刷洗掉造成这种羞愧的污点。

格姆娜打开房门,冲入后院的花园。冬日的夜晚,黑黝黝的天空宛如一座黑色的大理石拱门,冷漠无情,令人不敢凝视;天上没有云丝,只有几点寒星在闪烁;花园里也没有半点暖人的烟雾,夜色像一块巨大的玄石,令人生寒!不远处,黑魆魆的椰树林把寒冷的夜色,衬托得愈加浓重,越发阴森可怖。

格姆娜殚精竭虑,依然一筹莫展。她似泥塑木雕般地坐在冰冷的草地上,没有流泪,没有叹息。

格姆娜默默呆坐着,忘记了时光的流逝,天晓得她要坐到什么时候。冬夜的严寒,直钻入她的心窝,她开始浑身颤抖。最后,下弦月稍稍撕开黑暗帷幕的一角,从静寂的棕榈树丛背后爬上来,格姆娜才慢慢地站起身,移动莲步,走回屋去,关上门扇。

翌日早晨,格姆娜刚刚睁开眼,发现夏希穆基正站在她床前。醒迟了,她颇觉不好意思,便急忙坐了起来。

夏希温柔地说:“妹妹,别起身,再躺一会儿吧。你准是哪儿不舒服了,瞧你脸色发黄,眼圈发黑。究竟怎么回事?妹妹,能告诉我吗?”夏希边说边紧挨女伴的床沿坐下,用手搂住她的脖子。

格姆娜内心顿时翻腾起来,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她一头依偎在夏希的肩上,伤心地啜泣不止。夏希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却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格姆娜突然掰开女伴的胳膊,下了床,抹去泪水,纵情大笑起来。

夏希仿佛能探知一切女人心事似的,说:“别笑了,何必装傻。什么样的女人我都见过,不过像你那样滴水不漏的女人,我还真没领教过。你以为什么都可以蒙瞒我。别把我当傻瓜!你要我说真心话吗?罗梅锡去阿拉哈巴德多日,没有给你来信,所以你愁眉不展,满腹牢骚——你这个高傲的公主,终归服输了吧!不过,你应该体谅,他去是为了工作,三两天就会回来的,出门的日子并不长。他只是没工夫写信,你就委屈成这个模样了!你有多大理由可埋怨的呢?但是,不瞒你说,别瞧我这会儿劝慰你。若要我换了你,也会像你一样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像这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可把女人闹腾苦了。不过,恼一阵,乐一阵,过后又把先前烦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过了一会儿,夏希把格姆娜又拉入怀里:“这会儿,你也许想,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他,对不对?你说呀?”

“说实话,真是这样。”格姆娜有气无力地心不在焉地答道。

夏希在格姆娜的面颊上轻轻拍了拍,说:“我想也是,当然你这个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好吧!等着瞧吧,敢打赌吗?”

事后的第二天,夏希给住在阿拉哈巴德的父亲去了封信。她信中写道:“格姆娜因收不到罗梅锡先生的信,焦虑不安。再说,她乍到新地方,人地两生,罗梅锡先生又常出远门,不给她写信,让她只身留在这里,形孤影单,好不凄凉,他总该念及;在阿拉哈巴德的事务,为何无终结之日?事务人人有,但不曾见过有谁像他那么醉心于工作,废寝忘食,连写信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云云。

恰格尔瓦尔蒂带着女儿的信,去见罗梅锡。他把信中有关段落念给他听,说了几句略带责备的话。

诚然,某种程度上说,罗梅锡的心已被格姆娜所吸引,但这种吸引不仅没有使他摆脱那种进退维谷的境地,反倒使他愈发尴尬,愈发不得要领,因而他迟迟未能离开阿拉哈巴德。从恰格尔瓦尔蒂口中,听完夏希在信中所叙的情况之后,他越发明白,格姆娜的哀怨和忧伤,已非同寻常了。

格姆娜或许出于羞怯,不便亲自写信给他,但对他确系万分思念。罗梅锡又面临三岔路口,何去何从,应尽快抉择。现在迫在眉睫的问题,已不是罗梅锡个人的祸福得失,而是关系到格姆娜对他的真心的爱情问题了。命运之神不仅仅假借河神之手,把他们俩撮合到一块,更重要的是把两颗年轻的心,融会到一起了。

想到这儿,罗梅锡不再犹豫了,马上挥笔给格姆娜写信。他写道:

最亲爱的:

格姆娜,且莫把这“最亲爱的”几个字理解为书信中常用的套话。如果我不认为你是我世上最亲爱的人,我决不会如此称呼你。倘如你心中对我有所怀疑,或确有怀疑,假如我曾刺伤过你那颗娇弱的心,那么此时此刻,这“最亲爱的”便是我发自内心的呼唤,它将打破你心中的疑团,冲刷你心灵上的伤痛!

让我如何写出比这更坦诚的话呢?迄今,我的许多作为,成为你万分痛楚的根源,对此,你若是打从心底里诅咒我,我也决不开脱自己,纵然我是可以辩解的。现在,我只重复说一句:你是我最亲爱的,我最挚爱的莫过于你。如果这还不能洗去我对自己那些不当之处所应负的责任的话,那么我就无话可说了。格姆娜,今天我称呼你为“最亲爱的”,以告终你我之间相互猜疑的过去,开始我们光辉的未来。我对你有一个请求,求你对这一称呼——“最亲爱的”给予百分之百的信赖。倘若你能坚信这一点,那么今后再也不会疑窦丛生了。

日后我能否得到你的爱,我不敢问,也不想问。我毫不怀疑,对我这一尚未提出问题的回答,有朝一日总会从你内心深处悄悄潜入我的心房。在炽烈的爱的驱使下,我才如此大言不惭,当然这决非炫耀自己的能力。但我总觉得,我对你的爱不致全然落空,总会如愿以偿的。

我仿佛觉得,这信写得不够简单明了,就像它应有的那样。倒像是一种矫揉的创作,真想立马撕掉它。不过,此刻我写不出能真正充分表达自己内心感情的信,因为书信往来,是双方的事情。待到我们心心相印时,我的信或许才会像个样子,才能体味个中滋味。当两扇相对的房门同时敞开时,风儿才能毫无阻挡地吹过。格姆娜,我最亲爱的,我何时才能完全打开你的心扉呢?

这一切必须慢慢推敲品味,草率从事只能起相反作用,对谁都无裨益。我将于你收到此信的翌日早晨,返回加齐布尔。我期望着,我能在咱俩的新居见到你。那些漫长的无家可归的苦日子,终将成为历史陈迹。我的心早已无法平静了。我将回到属于我自己的家,见到我自己家里的女主人,她就是我心中的女神。我们的幸福相会,就等于是我们的第二次“吉瞻礼”。

你还记得我们的初次幸遇吗?那是个皎洁的月夜,我们依偎在大河的荒寂沙滩上,依偎在袒露胸怀的苍穹下。那里没有家园的屋顶,没有墙壁,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和邻里亲朋在一旁监礼。

还记得吗?那情景仿佛是一场梦境,虚无缥缈。正因为如此,我渴望重温这幸福,在纯洁柔和的曙光中,在真实可信的现实庭院里,再进行一次“吉瞻礼”。我将把伫立在自家门口沐浴在晨曦中而带着真诚微笑的那尊偶像,永远铭记在心中。正是这种希冀与渴望,使我激动不已。我最亲爱的人儿,今天我已步入你的心坎之中,请你千万别把我拒之千里之外!

你的乞怜者——罗梅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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