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刚升起不大一会儿,船只忽然搁浅了。船夫们想尽了各种办法,船也没能冲出浅滩。一条沙滩从高岗下直伸展到河中,上面布满水禽杂乱的脚印。
傍晚,村里的妇女纷纷赶到河边汲水。她们中间胆大的,撩起了面纱,生性羞怯的则隔着面纱,好奇地打量着这庞然大物。
一群孩子们在岸上跳呀,叫呀,他们哄笑着,嘲弄着平常一向鼻子高傲朝天,轰隆隆如入无人之境驶过的轮船,今天也落到如此尴尬境况。
残阳已落到河对岸阒无人迹的沙滩之下去了。罗梅锡倚着栏杆,默默地眺望被晚霞染红的西边天际。这时,格姆娜从布幔围着的圈儿——算作厨房的地方钻了出来,站在舱门边。她发觉罗梅锡不回头来看她一眼,便轻轻咳嗽一声,想引起罗梅锡注意,但他仍旧没有理会;她最后用钥匙串敲着舱门口。响声越敲越大,罗梅锡才回过头。他看到是她,便踱过来走到她身旁。
罗梅锡用不无戏谑的口吻说:“这是你唤人的方式吗?”
“那该怎么叫你呢?”
“嗯,父母给我起的名字,如果躺着不用,那又干吗取呢?你有事叫我,为什么不叫唤声‘罗梅锡少爷’?这不是蛮好的办法吗?”
又是这一类的玩笑,作为一个信奉印度教的妻子如何称呼丈夫的名字呢。格姆娜的脸颊、手、耳垂在晚霞的照耀下显得越发红润了。她歪着头说:“你尽胡说些没谱儿的活!听我说,饭已做好了,你最好趁热就吃,今天早上你还没吃饱呢。”
河上的晚风轻轻吹拂,早已使罗梅锡胃口大开,饥肠辘辘。他怕格姆娜因炊具作料不全而着急,故而没开口。现在,竟想不到她晚饭已准备好了,使他既感到喜出望外,又有种复杂的说不出口的滋味。他那种喜悦和舒坦之感不仅仅是因为他马上可以消除饥肠辘辘之苦;而是在他顾及不到的情况下,有人随时在为他操心,为他奔波,为他的舒适和快乐主动揽事,他不能不为之感动,也深感到这件事本身的重大的感情含义。诚然,他本无权享用这种舒适的侍候、快乐和享受。这是一个非分之福,这福分尽管他十分珍惜,然而却是建立在误会的基础之上的。面对这残酷无情的事实,他不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他不禁长嘘一声,低头进了舱房。
格姆娜被他的表情变化弄得莫名其妙,她不解地问道:“你是否没有胃口?不饿?我可不是强要你吃饭啊!你若不饿,可以不吃。”
罗梅锡马上显出高兴的样子说:“用不着你强拉我吃饭,我的肚子早已饿得叽叽咕咕叫了。你以后再用钥匙串敲门叫唤我,你会看到,我会像一只饿鹰似的展翅猛扑到桌上来的。”
罗梅锡打量一下四周,不无惊讶地说:“吃的东西放在哪儿?我什么也没看见。肚子倒是饿得厉害,但这些东西,我可消化不了!”他说着指着床铺和舱房里的家具。
格姆娜不禁仰面大笑,笑过一阵之后,她才说:“我叫唤你用饭,你就忍不住了。方才你抬头凝望着天际的落日情景,压根儿没想到饥饿和口渴。我一叫唤,你就记起肚子饿了!行,坐一会儿,我马上给你端上饭菜来。”
“千万别磨蹭。不然我把这些铺的盖的全啃光了,你可别责怪我!”
这句新鲜的笑话,又逗得格姆娜捧腹大笑,笑得她透不过气。天真而清脆的笑声,荡漾在舱房空间,使整个气氛变得温柔可爱了。她急忙去端饭。他一走,罗梅锡强装出来的喜悦光亮,瞬间就熄灭了。
不一会儿,格姆娜捧着一个用几片娑罗树叶盖着的陶罐返回,她把它放在床上后,用自己的衣襟擦拭着地板。
罗梅锡忙说:“你这是干什么?”
格姆娜说:“没关系,我这身衣服要洗换了。”一边说,一边将油炸饼子和菜盛在叶盘里。
罗梅锡见了惊喜地叫道:“我的天哪!你怎么做出来的?”
格姆娜故意不透露其中奥妙,说:“你猜猜,让我听听!”
罗梅锡装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思索模样,说:“你准是从厨师那——”
格姆娜一听颇为生气,跳将起来:“绝对不是!”
罗梅锡边吃边胡猜油炸饼子和菜的来历,逗弄着格姆娜。末了,他说:“一定是《天方夜谭》里得到神灯的阿拉丁,派人从什么洞天福地里给搬运过来的。”
罗梅锡的一派胡猜真惹恼了她,她说:“去你的,我永远也不告诉你了。”
罗梅锡马上换了调侃的口气,请求说:“别别,我认输。我实在想象不出,在偌大的河中央你是怎么炸出饼子炒出菜来的,它们的味道真是好极了!”说毕,他大口大口吃起来,以证明强烈的食欲远胜对食物的来路的追究。
事实是这样的:当轮船搁浅在沙洲时,格姆娜派乌迈希到村里去了一趟。格姆娜曾将读书时罗梅锡给的零花钱积攒下一些,今天她用这笔钱让乌迈希买来酥油、面粉和蔬菜。等他买好东西回来,格姆娜问:“乌迈希,今天你愿意吃什么?”
乌迈希说:“姐姐,我在村里一个牧羊人家里,看到有很好的酸奶,我们舱里不是有现成的香蕉,再买上两三个拜沙 5的炒米和白糖,就可以做成美味可口的布丁了。那么今天,我就可饱餐一顿了。”
孩子的馋劲儿也吊起了格姆娜的胃口,她问:“钱有剩吗?乌迈希。”
“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乌迈希双手一摊答道。
格姆娜挠头抓腮,她实在不愿向罗梅锡开口要钱。过了一会儿,她对乌迈希说:“你命中注定今天吃不上布丁了。不过这里有煎饼,不用担心饿肚子。走,帮我揉面吧。”
“姐姐,奶酪可真好,叫人眼馋。”
“这样,乌迈希,等先生吃饭时,你去向他讨钱去买酸奶和白糖。”
过了一会儿,见罗梅锡已吃得差不多时,乌迈希跑进来站在他身边,搔着头,不知如何说好。罗梅锡偶尔抬头望了望他,他才怯生生地说:“买酸奶的钱,姐姐说——”
罗梅锡猛然记起做饭菜是需要钱的,靠阿拉丁的神灯是不解决问题的。
“格姆娜,你手头没有钱,干吗不提醒我?”罗梅锡抱怨地说。
格姆娜默默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罗梅锡吃罢饭,将一个钱包交给她:“全部钱财都在这里,保管好了。”
于是,操持家务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格姆娜的肩上了。
罗梅锡懂得此事的含义,目前他别无他法。然后,罗梅锡又走到船的栏杆边,呆呆地眺望着渐渐黑暗的西方天际。
乌迈希今天终于“饱饱地”吃了一顿用奶酪、炒米和香蕉做成的布丁。格姆娜站在他身边,询问了他的身世。
他在一个继母当家的家庭里受到虐待,于是从家庭里逃出来,想投奔贝拿勒斯外祖母家。
“姐姐,你愿意收留我,我就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
她听了这位失去母亲的男孩情真意切的恳求,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唤醒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的本能。
“好好,你跟随我们走吧。”格姆娜亲切又温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