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调引子】【秋蕊香】(副净引祗从上) 狼子野心难料,看跋扈渐肆咆哮,挟势辜恩更堪恼,索假忠言入告。
下官杨国忠。外凭右相之尊,内恃贵妃之宠。满朝文武,谁不趋承!独有安禄山这厮,外面假作痴愚,肚里暗藏狡诈。不知圣上因甚爱他,加封王爵!他竟忘了下官救命之恩,每每遇事欺凌,出言挺撞。好生可恨!前日曾奏圣上,说他狼子野心,面有反相,恐防日后酿祸,怎奈未见听从。今日进朝,须索相机再奏,必要黜退了他,方快吾意。来此已是朝门,左右回避。(从下)(内喝道介)(副净)呀,那边呵殿之声,且看是谁?(净引祗从上)
【玉井莲后】宠固君心,暗中包皮藏计狡。
左右回避。(从下)(净见副净介)请了。(副净笑介)哦,原来是安禄山!(净)老杨,你叫我怎么?(副净)这是九重禁地,你怎敢在此大声呵殿?(净作势介)老杨,你看我:脱下御衣亲赐着,进来龙马每教骑。常承密旨趋朝数,独奏边机出殿迟 (1)。我做郡王的,便呵殿这么一声,也不妨,比似你右相还早哩!(副净冷笑介)好,好个“不妨”!安禄山,我且问你,这般大模大样是几时起的?(净)下官从来如此。(副净)安禄山,你也还该自去想一想!(净)想甚么?(副净)你只想当日来见我的时节,可是这个模样么?(净)彼一时,此一时,说他怎的。(副净)唉,安禄山。
【仙吕入双调过曲】【风入松】你本是 刀头活鬼罪难逃,那时节 长跪阶前哀告。我 封章入奏机关巧 (2),才把你身躯全保。(净)赦罪复官,出自圣恩。与你何涉?(副净)好,倒说得干净! 只太把良心昧了。恩和义,付与 水萍飘。
(净)唉,杨国忠,你可晓得。
【前腔】世间荣落偶相遭,休夸着 势压群僚。你道我失机之罪,可也记得南诏的事么(3)? 胡卢提 掩败将功冒 (4),怪浮云蔽遮天表。(副净)圣明在上,谁敢朦蔽?这不是谤君么?(净)还说不朦蔽, 你卖爵鬻官多少?贪财货,竭脂膏。(副净)住了,你道卖官鬻爵,只问你的富贵,是那里来的?(冷笑介)(净)也非止这一桩。 若论你、恃戚里,施奸狡;误国罪,有千条。(副净) 休得把诬蔑语,凭虚造。(扯净介) 我与你同去 面当朝!
(净)谁怕你来,同去,同去!(作同扭进朝俯伏介)(副净)臣杨国忠谨奏:
【前腔】【本调】 禄山异志腹藏刀,外作痴愚容貌,奸同石勒倚 东门啸 (5)。他 不拜储君 (6),公然桀傲,这无礼难容圣朝。望吾皇立赐罢斥, 除凶恶,早绝 祸根苗。
(净伏介)臣安禄山谨奏:
【前腔】念 微臣谬荷主恩高,遂使嫌生权要,愚蒙触忤知难保。(泣介)陛下呵, 怕孤立终 落他圈套。微臣呵, 寸心赤,只有 吾皇鉴昭。容出镇,犬马 效微劳。(内)圣旨道来:杨国忠、安禄山互相讦奏(7),将相不和,难以同朝共理。特命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克期赴镇。谢恩。 (净、副净)万岁!(起介)(净向副净拱手介)老丞相,下官今日去了,你再休怪我大模大样。 朝门内,一任你、张牙爪,我去 开幕府 (8),自逍遥。(副净冷笑介)(净欲下,复转向副净介)还有一句话儿,今日下官出镇, 想也仗回天力相提调。(举手介)请了,我且 将冷眼,看伊曹 (9)。
(下)(副净看净下介)呀,有这等事!
【前腔】【本调】 一腔块垒怎生消 (10),我 待把他 威风抹倒;谁知 反分节钺添荣耀 (11),这话靶教人嘲笑。咳,但愿禄山此去,做出事来(12), 方信我忠言最早!圣上,圣上, 到此际可也 悔今朝!
去邪当断勿狐疑,周昙
祸稔萧墙竟不知;储嗣宗
壮气未平空咄咄,徐铉
甘言狡计奈娇痴!郑嵎(13)
注释:(1) “脱下御衣亲赐着”四句:唐代王建《赠王枢密》:“脱下御衣亲赐着,进来龙马每教骑。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本剧略改用之。
(2) 封章:指机密奏章。
(3) 南诏的事:指天宝十载(751),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征讨南诏大败。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功。见《资治通鉴》卷二一六。
(4) 胡卢提:糊里糊涂。
(5) 石勒倚东门啸:用五胡十六国后赵开国君王石勒未显时倚啸东门、被王衍识破野心之典。
(6) 不拜储君:唐代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上:天宝六载(747),“禄山见太子不拜”。
(7) 讦(jié):揭发别人的过错。
(8) 开幕府:此指出任节度使。
(9) 曹:犹辈。
(10) 块垒:郁积在心中的不满。
(11) 节钺(yuè):符节与斧钺,天子授予大将的信物。
(12) 做出事来:指反叛。
(13) “去邪当断勿狐疑”四句:本出下场诗首句见周昙《三代门又吟》;第二句见储嗣宗《长安怀古》,说唐明皇糊涂;第三句见徐铉《陈觉放还至泰州以诗见寄作此答之》,指杨国忠愤愤然之情态;末句见郑嵎《津阳门诗》,用以概括安禄山得宠诀窍。
话说还没等郭子仪想办法出手,安禄山、杨国忠就掐起架来了。这是另一对矛盾冲突的实际开端,非常重要,它关系着大唐帝国的命运,也关系着李、杨爱情的前途。只缘安禄山日渐得宠,位高权重,全然不把丞相杨国忠放在眼里。这杨国忠平日仗着贵妃权势,颐指气使,哪能忍得下这腌臜气,两人在上朝之际,免不了要打一番嘴仗。本出所展示的安、杨矛盾,基本符合历史真实。杨国忠一上场就唱:“狼子野心难料”,后面又说安禄山“狼子野心,面有反相,恐防日后酿祸”。据唐代刘肃《大唐新语》卷一载,张九龄就曾上奏“禄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建议治罪。加上下一出郭子仪的说白“这厮面有反相,乱天下者必此人也”,可见都是出自张九龄的上奏。
历史上安禄山的权势本来要大过杨国忠,两人开始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利害冲突,倒是曾联手对付过共同的政敌李林甫。唐代姚汝能《安禄山事迹》卷中有载:“李林甫阴狭多智,见禄山必揣知其情伪,遂畏服之。”安禄山还是有点惧怕李林甫的。等杨国忠接替李林甫执政以后,杨、安二人才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同上有曰:“杨国忠性躁,而禄山蔑之如也。”安禄山不怕性子急躁的杨国忠。《资治通鉴》卷二一六“天宝十二载”条也云:“安禄山以李林甫狡猾逾己,故畏服之。及杨国忠为相,禄山视之蔑如也。”可见安禄山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至于杨国忠说安禄山“外面假作痴愚,肚里暗藏狡诈”的话,也是有史料依据的,明代顾锡畴《纲鉴正史约》:“禄山体肥,腹垂过膝。外若痴直,内实狡黠。”他对唐明皇表白自己大肚皮里“唯有赤心”的故事家喻户晓。如今,戏剧为了激化矛盾冲突,将这二人间的龃龉直接呈现在观众面前,使戏剧的可看性陡然增强。
二人吵来吵去,吵上了金殿,论理论到了皇帝的面前。皇上倒会做人,两头不得罪,封了安禄山范阳节度使了事。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曾提到唐代的兵役制度,是一种全兵皆农制,也就是府兵制。由于种种原因府兵制失败了,政府便用钱临时买外国人当兵,并将国防重任寄予他们。政府重用他们但不提防他们,等府兵一变成为藩镇,地方势力割据,就酿成了大麻烦。此时皇上封了安禄山范阳节度使,表面上看似拉开了安、杨,解决了问题,其实是埋下了更大的祸根,亲手培养出了自己的掘墓人。
本出最后杨国忠说:“但愿禄山此去,做出事来,方信我忠言最早!”这是何等荒谬的逻辑!这简直是置国家、黎民而不顾,只为兑现自己小小的一个“忠言”。只是“忠言”兑现的时候,也就是他杨国忠人头落地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