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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张闻天:有才有识,大公无私,朴素谦逊,但是比较软弱

第二十九章 张闻天:有才有识,大公无私,朴素谦逊,但是比较软弱 144 在遵义会议中的作用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突然出现一个问题,说张闻天的职务不是“总书记”,是“总负责”,根据是陈云写的一个什么东西。这个事,若干年来争论很多,若有其事,大论特论。其实总书记这个说法,是从西欧一些政党那里来的。西欧的不仅仅是社会民主党、工党,其他政党也有这种情况。“书记”是我们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秘书之类的。“书记”,在中国古代另有含义,就是秘书,管行政上的文案事。我们译的西欧那些政党的总书记,就是相当于执行秘书,而且他们的总书记是事务性的,多半一年换一个。现在西欧各国的党,不管是资产阶级的政党,还是社会民主党,还是工党之类的,有的叫主席,有的叫总秘书、总书记,随便你怎么翻译,总之总书记根本不是最高领导人的意思,大体上是当年的联络秘书的意思。列宁要斯大林出任总书记的时候,即办公室主任、秘书处主任、联络主任这一类的意思,所以,一直到最后,斯大林并不称自己是“总书记”,而只自称作“书记”。但后来在中国,总书记变成最高的、权力无限的、自然也就威望无限的神化人物了。很多人就不愿意讲张闻天当过总书记,只说他是“总负责”。其实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总负责才是真正重要得多,总书记本身并无负责一切的意思,而“总负责”则字面上已十分明白了。

一九三五年遵义会议时,张闻天并不是红军,也不是土地革命的主要领导人,但他是个缓冲人物。博古他们跟毛泽东说不来,张跟毛没有什么矛盾,而且他这个人和蔼,水平比较高。遵义会议上,博古作了总报告。站起来全盘反对博古的,确实是他。而他的长篇发言,这些年来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说毛主席告诉他讲些什么,他就讲些什么,专讲别人的话。这可能吗?他的发言现在还在呀!那个发言很长,他不是个战争的指挥者,但是,他是学习了一些东西,有自己的体会的。所以,他的反报告,既有毛泽东的关于战争的想法,恐怕还要看到他在根据地观察了两年多,有他自己的体会。自己没有体会,别人告诉他,他可以发言,讲几分钟,十分钟后,还能讲什么呢?他那个发言,在军事匆忙当中,还能你看我看,大家改吗?他的稿子不能用,还能变成决议吗?所以根据一般的常识来讲,他的发言,不可能是毛泽东一字一句告诉他的。《张闻天与遵义会议》(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第一篇为《中共中央关于反对五次“围剿”的决议》,共十九页,应为一万四千字左右。这个决议也就是会议上的报告。决议注:“这文是张闻天在遵义会议上所做的报告。”所以,现在来讲,报告与决议就是一回事了。

张闻天在遵义会议后的作用就大了。大到什么程度?经过这么多年专家的研究,他在长征中的作用在慢慢增长。他名义上是总负责,他能召集大家来开会,他能够让毛把各方面军事正确意见讲出来。前不久,中央电视台十频道王树增讲他的纪实文学《长征》,材料较简单,有一点很特别,他明确讲一方面军是由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领导到达陕北的。过去似乎从没有人这样讲过,从没有人把张的地位放得这么高,说他是“跟着走”。“跟着走”,就是不起作用。我们总是把一方面军当作长征的总代表,这里把他的名字正式摆在第二名,这当然是某个研究者的意见。但是允许这样,并见诸电视,就很不简单了。抗战后没有这样提过,都说是毛领导,我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延安,从来没有说在长征中张闻天有什么作用。我想不同意王树增这种提法的人肯定很多。他能够这样说出来,光是他一个人也不一定有这个胆量。但是我肯定,有人坚决反对。当然,他这个提法对不对,我也有些怀疑。因为把张放在周恩来之前,是不是对,可以考虑。总理在长征中,在关键时期,即过草地的前后病得很重,是上天为我们把他保存下来了。

145 西安事变,最早主张全面和平解决的是张闻天

西安事变后,十二月十三日,中央在陕北开会,当时没有多少人。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博古,什么事都是由他们四人决定,博古仍然保持政治局常委地位,什么重要的事,他还是参加决策。

打倒“四人帮”后,我从上海辞海编辑所回到人民出版社,成立了一个张闻天文章的选辑小组。后来,这个小组成为中央特设的了。我时常跟这个小组联系,因为张闻天是我的老师。他们写到西安事变这一段,跟传统的说法不一样,他们说,是张闻天在会上发言,明确一开始就主张和平解决。而传统的说法是,一切都是毛主席定的。我问他们,有没有档案根据?他们说,我们看了西安事变两次会议的简单记录。我说,档案馆的记录。你们说你看到了,他问你,在哪里呢?你就抓瞎(没有办法)了。我问他们这档案有多长,他们说不长,零零落落的。我说,如果要让你们写的观点保存下去,不怕追究,你们必须要把有关的记录全记下来。他们觉得我的意见对。我说书呆子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个政治问题,将来说你们造谣,你我大家一起吃不消。当时开会是张闻天当主席,是靠后发言,张闻天讲的最根本的一句话是:我们中国要抗日,局部的统一战线是不行的,必须由局部扩大到全国才有可能,要承认南京政府正统才行(大意)。就是说,中国要抗日,不是依靠张学良、杨虎城、共产党这三家在西安就能成事,一定要全国,首先要包括南京政府,包括蒋介石,没有蒋介石参加的统一的全国力量,抗什么日?张学良几万人,共产党的力量更少。因此张主张和平解决,团结抗日。

博古作了两次发言,第一次发言,似乎要武力解决,第二次,在张闻天讲了后,他改正了自己的看法,同意张闻天的看法。博古这个人,过去的错误就是年轻。有啥稀奇呢,地位高了,犯错误影响大。总理的发言也好,承认南京政府出面领导抗日。

我现在可以明确地讲,西安事变,最早和最明确与坚持主张和平解决的是张闻天,明确得很。这个历史改不了了。张闻天在共产党的历史上,因为他主持的时间不算长,不怎么引人注意,但他遇到的都是最大的问题。现在的电影、电视演此事的时候,张闻天在会上若有若无,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146 对中国文化发展方向首先提出应有继承的因素在内

一九三八年,张闻天在陕北公学作了《论青年的修养》的报告,在抗大作了《论待人接物问题》的演说。这两个东西,当时全文在延安都登出来了。在那个烽火连天的时候,他讲的这两个问题跟人家的不大一样。在《论青年的修养》里,强调青年要有修养。他说的青年修养,当然主要是讲革命的意志等。《论待人接物问题》,这个讲话就很怪了,全是讲继承中国文化的。他引用了很多诸子百家的东西,从这个讲话可以看出来,他的准备比较急。他是读过这些旧书的,但系统上、思想上似乎还没有那么清楚,主要引用孔子、孟子等,文章不是很顺畅,有一点硬,显得是急时抱佛足。但他以共产党总负责人的身份,在战争高潮的时候讲个人道德修养,讲继承中国的文化,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讲,实质上,他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第一个较系统地提出要接受中国优良文化传统的人。他提出中国文化不能片面地打倒,要吸收其中的精华,因为我们一直是打倒,把孔子、孟子骂得一塌糊涂。这时共产党对外公开了,成为全国性的大党,威望蒸蒸日上。他对这个问题不能不表态。他直接表示,我们要接受中国文化,要接受中国文化中最优良的东西。对这两个讲演,当时我也不大懂,只觉得抗战这么紧张,讲这些东西干什么?这只能说明我的程度很低。这两个东西,不仅在青年里边,在延安领导层也不受重视。但历史证明张闻天的眼光很高明。在此关头,中国共产党不能再以反对一切旧文化为己任了。

一九三九年初冬,党中央决定开一个一百多人的文化大会。开会之前,中央内部就讨论过抗战中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开始提出了三个特点: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后来周总理提出,还要加个“民主的”。这个讨论,毛同意四大特征。我以为,这样的一种提法到现在还是对的,以马克思挂帅,也离不开这几个特征。但是,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与新民主主义文化》的长篇文章——后来题目改了,叫《新民主主义论》——把“民主的”删掉了。毛主席的文章先发表,张闻天的报告后发表。但张闻天是你讲你的,我讲我的。张闻天仍是按照讨论的决议写的,还是提民族的、民主的、科学的、大众的。有人说,大众的就代表民主的,这就太牛头不对马嘴了。大众的,就是表现通俗化的,是表现形式问题,它是不能代表民主的。所以,在中国文化民族发展方向上,张闻天应该是有重要贡献的。他所坚持的东西,到今天还是正确的,而且今后还离不开它们。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〇年,在重庆发生了一个争论问题,就是通俗的“民间形式”问题。胡风认为通俗的、民间的形式,内容往往是落后的,甚至反动的,它同“民主的”要求并不是一回事。这点上,胡风并没有错。

147 在延安马列学院院长这段时间,我认为张至少不全是过

在延安办马列学院,他当院长,从一九三八年四月起,到一九四一年六月取消,三年多一点。马列学院跟抗大、陕北公学不大一样,马列学院是小型的,正式学习几门课程。

延安一整风,说马列学院是教条主义的大本营。这个问题怎么讲呢?当时,总的说来都是学习苏联那一套,一些提法,一些做法,确实是苏联那一套,而且是斯大林那一套。但这个事情不是张闻天的事情,他当时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毛主席在一九三八年中共六中全会的报告里边就讲了,说苏共党史是马列主义的百科全书。你那样讲了,就照那样做。因此延安以后学马列主义就是学《苏共党史》,马列学院自不例外。

我在马列学院从开始到最后结束都在,那里的情况,我是比较清楚的。跟我一样从头到尾待了那么久的人,据我所知,只有三个人:邓力群、李清和我。我跟邓力群后来离开了。停办后的马列学院,李清还留下来,做中央研究院的工作人员。参加了改办中央研究院。李清现在还在,他当过几年交通部长。

马列学院的六门课,可以说是有教条主义,是有相当严重地照搬苏联的东西。但有一点,这些课程使在那里读书的人的眼界开阔了一点,同时也培养了一批人。这些人不是简单地打土豪,分土地,打倒国民党,不是那么简单了,知识大大增多了。

如果马列学院的院长不由张闻天当,也难,只有推给毛当。毛不愿意当,毛不愿意兼这些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只适合于张。张在延安比较稳定。王明、博古、周恩来,他们经常要到重庆去。张当院长这段时间,是过大于功,还是功大于过,我认为至少不完全是过。但整风后不提了,延安好像没有马列学院这件事。怎么没有这回事呢,李先念我们就同过学,我们同一个小组,一个窑洞住了几个月。像李先念这样的老革命,农民出身,领导武装斗争那么多年,来学习是好事。马列学院由张闻天负责办,我只能说,作用是两方面的,教条主义是一方面,但不是他有权决定搞的,教条主义历来就有,从王明、博古那时就开始,不是办了这个学校才有的,而且一切以苏共党史为准,也不是张闻天定的。另一方面,马列学院也培养了一批干部。六七门课程学下来,希腊罗马也知道一点,拿破仑也知道一点,没有坏处。

148 一九四二年初起的农村调查

张闻天的农村调查团是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六号,天还没有亮就从杨家岭出发的。我是这个团的一个团员。跟着张闻天在陕北、晋西北调查的情况,前边已经讲过。我的调查给他汇报,他很有兴趣。他的调查报告解放后中央秘书处尚存,即《米脂杨家沟调查报告》,一九五五年,我在人民社把它要来出版了。

149 至少张在表面上也已卷入了个人崇拜的巨潮中

他一九四二年时在晋西北农村调查团的“七一”讲话,看得出来,一方面是被迫的,一方面是自动的,因为没有人逼着他讲。这个讲话太过分了,内容纯粹是个人崇拜。他知道他的处境艰难,因为没有参加整风,延安有人说他是“躲风”,他必须表态。这个对工作团内部的“七一”报告,也是达到个人崇拜的极点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这说明张闻天的软弱一面。他自动地等于宣布我完全放弃我的一切。我当时听了,有点意外。现在看来,一点也不意外,他不能不利用这个机会对毛表态。

150 “文革”期间在六十一个人问题上的崇高表现

这件事情是张闻天的夫人刘英告诉我的。

“文革”期间张闻天被打倒,但没有进监狱。这时,各种造反派、审查刘少奇专案组跑到张闻天的家去威胁他,要他讲六十一个人办理登报出狱这件事是刘少奇在北平个人决定的,陕北的中央不知道,包括他本人都不知道,主要是证明毛不知道,强迫他承认陕北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没有代表中央回过电。专案组威胁利诱的话讲过很多次,甚至讲,你只要澄清了这个问题,将来中央还是有你的位置的,送一个中央委员或者中央候补委员等。但是,几次张闻天都坚决否定此事,说当时他是党内的负责人,这些问题按例要以他的名义回电的。他坚持说,当时是他批准的,他回电的。他不便说其他人及中央,一人顶住。这样重大的问题,任何人不可能个人决定,张又讲究民主,当然是共同决定的。这件事情是不是有档案?我估计可能没有档案。电报的内容是通知刘少奇他们可以采取行动出狱,因为再不出狱,日本人一来就完了。在“文革”那种情况下,很难原原本本讲出来。张闻天只能忍辱负重,管你多么严重,我一个人顶着,我不把这个责任推给刘少奇。刘少奇他们有这个建议,我是回了电的。他这样就大大分担了刘少奇的责任,同时也消除了陕北诸人的责任:我一个人入狱就是了。张闻天对夫人刘英说,恐怕要被捕了,准备入狱。最后弄到广东去了。

这件事,张闻天个人的崇高的人格很使人佩服。抓就抓,要我的命就要我的命。我不能在这时去害刘少奇,罪归我一人就是。张闻天在共产党里边是有崇高人格的,他的高风亮节,永远是模范。

151 逝世早了三个多月,给世人留下永远的悲哀

我提起这事就说不出话来,就泪流不止。张闻天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一号黎明在无锡病逝的,这个事太遗憾了,离开江青被捕还有三个多月,他没有看见这一天。再晚一点,看见“四人帮”被捕不是好一点吗?早去了三四个月。那时国事蜩螗,国家的希望在哪里?他是带着无限的痛苦离开人世的,令人痛心不已。他的一些学生,佩服他的一些人,都感觉很遗憾。对共产党来讲,把“四人帮”抓起来,是把共产党的性命挽回了。我觉得他在七月一日去世,真是个悲剧。他的品质、道德,是很使人追念的。他不像别人,在知识分子里边,他确实没有什么自私心。他是一个悲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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