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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调回北京到大百科全书筹备小组(1977年7月—1979年7月)

第五编 第二十六章 调回北京到大百科全书筹备小组(1977年7月—1979年7月) 129 交给于光远关于六十一个人和张闻天的证明材料

打倒“四人帮”后,我没有给北京写什么信,我什么事都没有做。大概在一九七七年的春天,于光远到上海来。于当时还是国务院政治研究室的七个领导之一,胡乔木是主要的。研究室有几十个人。

于光远到上海跟我打电话,叫我去看他,在一个很讲究的内部招待所,可能在三四月,不太冷。我了解到一些情况,“四人帮”是怎么被抓的,等等。他来上海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们单位曾经准备创办一个刊物《思想战线》,上海“四人帮”那些头头说是邓小平复辟的东西,用各种方法破坏。他就来调查这件事情。这件事调查不调查都是那么一回事。我的情况没有什么好说的,没有分配工作。我问他的情况,他说纪登奎要他们全部到大庆油田去调查研究。当时纪登奎是很当权的,华国锋第一,汪东兴第二,他似乎第三。我说,这还骗得了人呀。很简单,怕你们这些人留在北京哇啦哇啦,不好办,再继续像“四人帮”那样整你们,不行了,但实际上是驱逐你们。我说,你到大庆去,能总结出什么经验来?还不是干打垒,“两论”起家。当时就是这样总结的。我说你们去,还不是“两论起家”。整个东北的石油,就是“两论(实践论、矛盾论)”起家。你再调查,也不准你违反这个理论。你就拖吧。

我交给他两份材料,我早就抄好了。怪得很,老右派,我偏偏要写两份材料。

一份是康生讲六十一个党员是“叛徒”的事。我对于光远说,康生讲的这件事,你跟我一样,全部听过。康生“文革”出来抓叛徒,其实没有哪个人比他更清楚这六十一个人不是叛徒。他亲口对我们讲了这六十一个人案件的详细情况,讲了一两个钟头。我写一两千字,向中央讲清六十一个人的事情。当然不可能保证是原话。批准六十一个人出来,不是你康生批准的,你康生还没有回国咧,是张闻天代表中央回答当时在北平的刘少奇。因此这个问题,既不是他们六十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刘少奇的问题,是中央在特殊情况下要他们用登报的方式出来的。

我把材料交给于光远,于光远拿回北京,感到气候还不对,没有上交,不知放在哪里了。一九七八年夏天,或者是秋天,于光远偶尔遇见胡耀邦,胡耀邦急于要给六十一个人平反。这个案件牵涉的人太多,几个中央局书记,很多都是省委书记,至少都是部长。于光远说,我们写过材料,忘记交了,我们清清楚楚。胡耀邦要他赶快回去找,他没有找到。第二天,他派司机把我拉到他家去。一九七八年夏,我已经调回北京。他家还有别的几个人在谈工作,他让我赶快写。我就在他那里写,不过一千多字,很快就写出来。我说,还要几个人签字,他们都还在。于说,不行,胡耀邦等着要。我说,不给别人看?于光远说,有两个人就行了。我自己说不出口,你是老干部,我是右派。他叫秘书去打印,打了就发,说胡耀邦分秒必争。这些事,别人不知道。虽然这些是小事,说明胡在这些事上,确实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后来,给六十一人平反的正式文件上,附有于、曾的证明信。我见过的。

另外一份材料是关于张闻天的。我说,庐山会议后,特别是“文革”后,说张闻天是反党、反毛主席的代表人物,据我所知,张闻天不是这样,张闻天是拥护毛主席的。我说,我这个材料,只有几个人知道。一九四二年七月一号晚上,张闻天召集我们农村调查团,还有本地的一些干部在晋西北谈话。张从头到底,全部歌颂毛泽东,完全出乎我们意料。这个报告不是我一个人听见的,在北京的还有六七个人,我还举了名字,说这些人都还在。因此说张闻天一贯反毛,不是事实。现在来看,张闻天的这个报告,对毛泽东当然歌颂得过分了。

张闻天那天晚上给我们作报告,完全是他自动的,临时组织起来的,讲了两三个钟头。无非是讲毛泽东如何伟大,如何神圣。想不到他最后一段讲,中国共产党成立二十来,最伟大的成就,就是涌现出了伟大领袖毛泽东。真是奇怪。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说唯一的成就是这个,这就是极端的个人崇拜理论。他本人可能不是真的相信这个理论,他古今中外的书都读过一些。他那天的讲话,实际上是个人表态。这个表态,我们几个跟随他下乡的团员不会去报告的,但当地的一百多个人,会不会有人传话到延安去呢?当时“毛泽东思想”这个名词已经出现了,张闻天那天晚上没有用,但已经把毛神化了。所以,当个人权力集中的时候,就像张闻天这种人格高尚的人,这个时候也要神化他了;像张闻天这样有眼光、有学问,还有人格的人,也完全俯服了。

关于张闻天,我做了一个最错误的事。大概在一九八〇年为张闻天平反,为他开单独的追悼会,陈云致悼词。这个悼词初稿是由三个人起草的,其中有何方和我。不用说,这是上面交给我们的任务,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单独跟他有过直接关系。我和何方当时都还靠边。我又起草了一篇文章,讲了张闻天在一九四二年七月一号晚上谈话的精神,然后交给七个人去签名。我们工作团还健在的七个人有马洪、雍文涛等,七个人都签了名。其中一段,被当时任国家计委副主任、参加过这个农村调查的当地的某某坚决反对,删去了,说那是被批评张的走资政策,张还是错的。其实这是非常正确的一段,张主张市场开放,很接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改革开放各项政策。但是张七一晚上讲话神化毛的这一段,由我写进文章里去了,现在还在《人民日报》上。根据姓氏笔画,我不在前边,但那篇文章是我写的,一个字都没有改过。我当时的水平就是这个样,是跟风。风是什么?谁拥护毛主席,就正确。公开文章还必须如此。

130 调回北京的经过

于光远回北京后不久,我接到他的一封信说,中央要编中国大百科全书,要调一些人到北京,可能有我。这件事实际有权主持的还是胡乔木。

我回了信,说回北京我是赞成的,因为“文革”之后两年还是靠边,连非正式的工作也没有。但是我本人不赞成在中国编大百科全书。原因很简单,一个国家编一个像样的大百科全书,一定是这个国家经过某种政治、经济、文化等重大变化以后,反映国家重大的新东西,可是中国没有。现在中国百废待举,这时要编这种书,无非是按传统解释一切,把别人的大百科全书移植过来介绍一点知识,这跟中国大国的形象不太相符。

这封信发出不久,从非正式的渠道听说要调一批人,其中有我。到了一九七七年六月,我给单位请了一个星期假,到北京来看看。因为当时我没有事,又换了新的负责人束纫秋,他非常好,后来任《新民晚报》的副社长。他说,你去很好,我们还有一些问题需要你带去,你如果能见到胡乔木同志,我们有关于党史方面的问题要问问他。《辞海》还在继续编写,“文革”结束了,知道老调子不行了,但不知道怎么改。

我到北京,住在出版局的空房子里。出版局几间空房子住满了,都是被赶出北京一二十年的人。我找到当时出版局的局长陈翰伯,陈翰伯说是有这件事情,胡乔木他们在筹备,是要编一部中国大百科全书,要调一批人。一方面要调一批科学专家,一方面也要调一批做文字宣传工作很久的人,还准备调一批老同志回北京。我又讲,我就不赞成编中国大百科全书。我说,我不赞成,把我调来干什么呢?他说,你不赞成归不赞成,调你回来你还是要回来。

实际的筹备小组由姜椿芳做。他是老前辈,外文很好,“文革”期间坐了十年监狱。他出监狱后,就抓紧干这件事,因此把胡乔木说动了,让他来负责。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叫什么领导小组,有什么长,那时什么都没有,就是筹备小组。当时已经找到四个人参加筹备小组。有姜椿芳、朱语今和我。还有一个没有来,他就在北京,社会科学院的,他不愿意干,他有事情做。

我问陈翰伯,胡乔木同志能不能见我一下,我有任务。一共才三四天。他说他已经给胡乔木说了我来了,胡乔木准备见我。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去见胡乔木,车子把我送到现在社科院。走上楼梯,一下碰到周扬。周扬当时是社科院副院长。我看见他,高兴得不知怎么说,我以为他早就死了,一般人都以为他死了。“文革”初期把他当一号人物整,闹得那么凶,活得成呀!不管周扬过去怎么“左”,但看见他红光满面,后边还跟着一个秘书,是很惊喜,感到意外,我等于看见一个“死灵魂”一样。他也看见了我,他说,你去吧,他们几个等着你。很短的互问。

我跟周扬没有直接关系,但他认识我。从反胡风开始,我要到宣传部去开吹风会,见他很多次。他是上级、老前辈,我是小青年,就点点头恭恭敬敬地招呼一下。我变成右派后,他大概知道。“文革”一开始,我们辞海编辑所造反的对象主要是我,就是斗我。为什么呢?周扬大概在一九六三年到上海去过,他通过下面的人问起几个人,表示关心,讲几句话,无非是官话。他问了傅东华,还有些人,也问了我。当然是前辈勉励后辈的话,比如好好改造,将来还是有前途的,等等,只能讲这些,是经过别人传达的。我当然是左耳进,右耳出,这有啥稀奇呢?但“文革”初期斗我,主要的大字报就集中在我身上,说我是周扬派到上海的坐探。

我走进一个小会议室,有胡乔木、于光远、邓力群。我跟他们三个都很熟悉。他们三个招呼了我后继续谈,谈他们院里的事,甚至牵扯人事安排。我继续听不好,退出来也不好,进退维谷,硬着头皮坐在远处。你是被开除了党籍的人,不考虑你自己的身份呀。但他们三人还是把你当成老党员看,毫无忌讳……

他们的事情谈完,我一般性地问好后,直接提出问题。我说,辞海编辑所正在加紧修改有关党史的人物,有一批人,负责人叫我带来问问乔木同志,有瞿秋白、彭德怀、林伯渠、刘志丹等。彭德怀写得很坏;林伯渠,不懂这么重要的一个老前辈,为什么写得那么一般,肯定是有问题,但上海不知道。

胡乔木说,现在一个个说不清楚,党史人物全部要改,全部要重来。你回去说,停止写了,不要改了,改也改不好。胡乔木谈林伯渠的事,谈了二十分钟。几十年不见,他谈那么机密的事,弄得我莫名其妙。关于林伯渠的一些事,后来知道一些。林伯渠的夫人在林伯渠死后,写过化名信给中央,后来查出来,她自杀了。但是胡乔木给我谈的,不是这件事,是上面对林伯渠本人的误会,他说,这是完全不对的。

他偶然谈起说,把你们这批人调回北京来,主要是为了解决你们的组织问题。这个问题当地解决不了。还是要问北京,这就不如把你们调回北京好。他说的这批人是指哪些人,我不知道。但他的意思我听懂了。就是说,你们这批人,要准备重新入党。

131 重新入党申请书确实难写

我回上海几天,很快收拾后就到北京来了,大概在一九七七年的七月。到秋天,国庆放假前后,天已经不热了,新华社的李慎之跑到我们大百科筹备小组来。我们十几个人,有两间破平房,在东城的边上,走几步就是农田。李慎之在东单下公共汽车,走两三站才到。

李慎之主要来问我一个问题。我过去没有见过他。他说,估计你也有这个事。我们那里,上边先暗示,后来正式讲,要我写入党申请书。后来又催我几次,现在已经告诉我,入党申请书的手续是必要的,会上不会繁难。

写入党申请书就是重新入党的意思。他感到不好写,来问我。我说,我的情况跟你一样,我也拖到现在。他问,你为什么不写?我说,难写。怎么写?重新入党,不写你是右派?但不写不行,这就下不了笔。你说我现在才拥护共产党,我们十几岁就拥护共产党了;你说我现在才相信马克思主义,我们十几岁就相信了,干这个东西干了几十年。现在这么写,全是说假话。

我告诉他我的情况。我们这里的负责人姜椿芳同志,先是找我到他的办公室谈了一两次,暗示我。看我几个星期没有动静,有天下午把我带到他家吃晚饭。他有车子。在吃晚饭前,他又很客气地问这个问题。在这个超级慈祥的老人面前,实在感到不好办。姜椿芳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人,一个和善的老人,老党员。但面对他,这个申请书还是难写。我跟你一样,要恢复,就恢复,不恢复,这个问题就只好放下。

在姜椿芳家,我很难表态。面对很和善的老前辈,比你大十几岁,比你入党早十来年,个人品格又非常好,我只能非常客气地说话,无非说感谢组织上的关心,我再仔细考虑,等等。

我和李慎之两个商定不过这一关。这一关太难过。

要这些人重新入党,可能到处有难处,很多人不表态,才调整了。大概过了几个月,开支部大会,通知一声,某某人恢复了党籍,组织问题就算解决了。

132 在大百科全书待了大半年,感觉能力实在太不够了

我在大百科全书大概待了大半年,感到科学研究与国外相距太久了,很难接上头。但国内的一些科学家积极性很高,特别是自然科学方面的。社会科学方面的,也有积极性,但表现不一样,有点怕,不知道怎么写,认为老一套不行了,新一套,又不知道上面的尺度。

大事情不会做,某些小事,要让我抓一下还可以。我给姜老建议,赶快抓紧时间,把大百科的一些条目请现在还健在的科学家写。我说,他们可以请助手写,写完后他要看,要修改,或者委托什么人修改。这个稿子存下来,因为离出版还要好几年,将来书出来,有的老人可能不在世了,条目仍用他的名义,也可以连助手都署名。我举了一些例子,比方说请郭老写“甲骨文”的条目,如果这一条是由郭老写的,大百科的声望地位就不一样了。又比如请裴文中或贾兰坡写“周口店人”。周口店人的研究,他们是始终参与的,其他人写,就不一样。又如请梁思成写“故宫”,请冯乃超写“创造社”。当时他们都在,积极性很高。我说,如果这样写,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我们可能有三四千条以上,那大百科的影响就更大。我说,我可以来专任此事,别的我不行,只要找一个伙伴。我推荐了戴文葆。我说戴文葆同志是我所知道的人民出版社第一个学问广泛的编辑。我跟戴文葆两个,只要在全国有大学、研究所的城市跑上一年,大概能拿出两三千条。不说从学术上,就是从商业角度上来讲,这也是个好办法。我还请戴文葆来开了两次会,他愿意,他认为我这个设想很对,而且他干这些事比我能干得多。他的知识、学识比我好得多。后来没有做此事,戴文葆回文物出版社了。(之后,我又动员他回人民出版社。)

这个事情后,我觉得我在这个地方无何作用,我没有这个学问。我急于要离开,我知道我做不出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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