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干校回上海之前,要派几个人打扫个把月才行。好几年没有人住,很漂亮的两层楼的西式的大楼,还有附属房子、卫生间及大花园,留守的人只是天天画个到,不管卫生的。又是派我们三个右派:我,严庆龙,陈光裕。我们单位一共四个右派,李毓珍老了,恐怕六十多岁了,发头白了。这个工程浩大呀。但是,工宣队、军宣队没有派一个人监督,所以,他们内心其实是矛盾的,派上海的大学生回去,解决不了问题,他们知道劳动还是你右派最可靠。他们心里知道,你们不是坏人。我跟严庆龙两个都是老党员,陈光裕老实得不得了,可能是右派人数不够,把他凑数的。为什么工宣队、军宣队一个人不上来?一方面对我们比较放心,你们不敢闹什么事;另一方面,这几个星期的劳动够苦的。吃饭要跑到旁边买两个上海煎包。我连吃饭的精神都没有,请他们帮我带几个回来。
这个工程又是很有趣的,包括锯树,树长得乱七八糟,必须全部修剪。我五十几岁学上树。为什么我要锯树呢?我手脚长,方便得多。陈光裕,小矮子;严庆龙,太胖。我手脚确实要比他们灵活一点,人瘦,手长,脚长,锯起来像个老猴子,钻来钻去。
我们搞了两三个礼拜,单位搬回来了。以后,我就没有派任何业务工作。我们有一批人七八个人,右派有几个,单独在过去仆人住的最边上的一间木房子里,从旁边的楼梯进去,我们叫西伯利亚。著名人物不少,包括《文汇报》的两个社长,徐铸成、陈虞孙,《新民晚报》的副总编辑张林岚,还有一些新闻出版的头头,都调到辞海来“养着”了,但不是工作。是天天学,还是学语录之类,要学两个小时,学完后就闷在那里,不多说话。我一九七八年八月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一个人分配工作。
“文革”后期没有事情给我做,还是劳动,这个工厂那个工厂劳动,在花园里劳动,但是形势已经跟“文革”前半期有区别了,不是完全以正式的牛鬼蛇神的身份去劳动。闲散人员,一当又是六年。
125 那个时候就是绝望,不是等死,是等被捕在漫长的六年多的时间里,我只能说,心如死灰。这时,不像过去还能到音乐厅去听二胡、听笛子,没有了,只有样板戏。所以,人不存在任何希望了。看样子,国家也不准备分配工作。说得清楚一点,那个时候就是绝望,不是等死,是等被捕。
为什么说等被捕呢?右派,你除了等被捕还等什么?我举的下面几件事,就能说明了。
第一件,确立八个样板戏。
林彪事件是一九七一年在干校时听说的,没有给我们传达。他们听传达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发抖。我是陈落同志偷偷告诉我的。林彪事件后,一切就明白了,上面连能牵制江青的人都没有了。大家都拥护周总理,但大家也知道,周也朝不保夕。江青这伙人,做的不可思议的事越来越多。林彪垮台后,正式确定八个样板戏,《人民日报》正式发社论,《普及样板戏》。把八个样板戏变成了古今中外一切文化中的最高文化。这下,“大破大立”这四个字全都明白了。“大破”,就是要把中国几千年的一切知识文化,一切道德标准,全部扫荡;外国的,也统统不要,全部都反动。要的就是江青的八个样板戏。这八个样板戏,能征服中华民族吗?能够使一个知识分子崇拜吗?所以,大破什么,大立什么,清清楚楚了。到处天天唱样板戏。当时农村一些青年组织起来唱,民间演员当然不可能演得跟江青认可的样板戏一模一样,这就说你是反动了。
样板戏怎么能够变成中外加起来的最高文化呢,这不是笑话吗?当然,样板戏个别的场次,如《沙家浜》中的“智斗”,我估计还要传下去。但是这场戏,你要是知道一些外国的文学史,特别是戏剧史,就知道它的写作方法、写作思想是学习外国的东西。中国戏剧再怎么复杂,自己有一套思想体系,要灌输“忠孝节义”,比如《赵氏孤儿》,又长又复杂的戏,外国都很重视。《白蛇传》也是比较长的一个戏。把这两个戏跟“智斗”一比,风格完全不一样,没有一样相同的地方。当时不敢讲,但是我看出来了,就是这一场,吸收融合了古代希腊的喜剧,以及后来法国、意大利喜剧的东西。因此,这场戏跟整个戏的前前后后大不一样。“十八个人就是十八棵青松”,第一号主人公,一个人那么吃力地在那里歌唱自己一半天,这才是江青要求的。后来才知道,“智斗”这场戏是汪曾祺编的,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了多少外国书,没有这个修养编不出来。说句实话,这场喜剧极高明,但它是标准西方式的,是引进。
第二件事,一九七三年公开树立了一个交白卷的大骂科学知识的英雄张铁生。
张铁生自己答不出题,还要大骂出的题都是反动落后的。把他树立成新的英雄,说明什么?是不是全国都不识字最好?都不知道二加二等于四最好?事情发展到这样一种程度,一点都没有办法了。把这样的人树立成民族英雄,在一个民族的历史上,古今中外是空前绝后的。任何民族不会出现这样不可想象的怪事。全国树立不要科学、不要文化的典范,实际上在树立地痞流氓。这种做法,把好坏根本颠倒过来了。当然,张铁生本人也是中了毒,但是他公然在考卷上骂,是投机了。他知道上面就是要他这种东西,就是要他这种“伟大革命精神”,所以,他一下子成了全国的革命英雄。如果这样搞下去,那还有什么神七、神八上天?中国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地位?中华还存在吗?因此,“文革”后期,明显地可以看到毁灭文化、打倒科学的运动不但没有减速,反而还在向深度发展。人们希望林彪死后情况有所改善,但是更厉害了。所以看到这些,我是非常悲观的。
第三件事,“批林批孔”,“批周公”,批《水浒》,批投降派。
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二年基辛格、尼克松到中国来,一九七三年,邓小平出来。但是一般的人,特别是我,还是懂得要基辛格、尼克松来,是为了对付苏联,是联美对苏,国内没有放松,越来越紧,不是反对“五一六”吗,吓死人。内部就更怪了。公开讲: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说的是理工科大学。根据这句话,中西方的文史全不要了。这个话,谁都知道是错误的。这样的局面,不得不令人悲观。
一九七三年后“批林批孔”,“批周公”,批《水浒》,批投降派,混战一场哦。“批周公”,明明就是批周恩来。这种批,比“文革”初期还要复杂得多,把“批林”跟“批孔”连在一起。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如果把祖先的文化传统丢掉,包括孔子在内——孔子是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有消极、错误的东西,但好的东西占多数——国内的各个民族、海外的华人华侨、全世界的中国人就没有一个团结的思想中心了,中华共性就不存在了。马英九几次公开讲,强调一个中华民族,这个东西就厉害。几千年创造的以儒家孔孟思想为主导的文化,可以改善,但不能推倒、烧掉。中国是不可能把中国人(华人)团结在秦始皇身边的,绝无可能,团结在孔子身边倒有可能,包括我们几十年相信马克思主义的人,都有可能。我可以说,孔子有很多伟大的思想,了不起。但是,要叫我团结到黄巢、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这些人的身边,团结到太平天国的身边,不可能,永远不可能。黄巢有两句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从这句诗就看出来,中国的历史不可能以农民战争的领袖为轴心来写。现在世界有那么多“孔子学院”,你说不行,要一律改为“秦始皇学院”,你看哪个国家会接受。
我们中国精神上合理的东西,在孔孟,还有如李白、杜甫等身上,而不是在秦始皇身上、黄巢身上、李自成身上。
最后一件事就是一九七六年周总理逝世。他的死,对全国人民来说是天崩地裂,知道从此以后没有任何——至少在表面上能够牵制江青的势力了。只要周在一天,他们还不大方便把周怎么样,因为他们知道把周一打,人民的内心就变了。周死的时候,全国悲痛。每个人都感到不知道明天的命运如何,好像变成了没有娘的孤儿,被扔在沙漠里,感到生命连蚊子苍蝇都不如。是哭周,更主要还是哭自己,全成了没娘的孤儿了。在中国历史上,我估计这是第一次。我完全是内心无主,不知道这个国家何时会变焦土。我看不见这个国家有一点点好转的迹象。
上海的“四人帮”的部下们下令不准戴黑纱,不准设灵堂,更不准开追悼会。但是实际情况是布店把所有的黑绸等全部拿出来卖。当时,军宣队撤走了。工宣队给我们传达说,叶帅因病请假。我知道江青他们利用这个机会,把军权从老帅们手里夺走。
但是在辞海编辑所,就是那些老工人带头设灵堂,戴黑纱。所有地方都是这样。这证明中国这个国家既不愿望亡于外患,也不愿意亡于内乱。但那个时候,除了悲观,没有别的办法。这没有什么好吹的,我没有看见什么前途。当时我写了一首悼总理的诗:
大地凝寒举国悲,鞠躬尽瘁巨星垂。行矣不回周总理,忍睹江山竟付谁。
很清楚,是说国家成了江青的了。诗不能给别人看见,只记在心里,说明内心沉重。江青这些人上台,把老一点的统统杀掉。这没有什么稀奇的,我等待被捕。现在有些人不谈这些,其实跟我一样。
126 这几天不对头,杀气腾腾,他们动手了,我准备牺牲了抓“四人帮”是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六号,以后这两三天,新华社的消息、评论,多得不得了,杀气腾腾,话还是“文革”那一套,但是更凶了,镇压味更浓了。
我住在上海三楼房子,跟我同一层的姜兆良(已经去世)是党员,他的两个哥哥死在淮海战役,他也是参加过淮海战役支前的,却把他打成牛鬼蛇神。这个时候,像我们这些人,互相都比较放心了。经过“文化大革命”,什么人什么心肠还不清楚?我去问他,说,这几天不大对呀,杀气腾腾,他们动手了,我现在就准备牺牲了,恐怕就在这几天了。我主要是说那几天的消息、评论等杀气腾腾,我不知道那几天的新闻、评论等是针对“四人帮”的,不知道华国锋是用这种方法对付“四人帮”的余党的。这不能怪华国锋。他要表现出比他们更左,更坚持毛泽东路线,更拥护毛泽东才行。
姜兆良说,老曾,事情还不清楚。告诉你,我也很紧张。但我一个山东一起南下的同乡在上海警备区政治部工作,我去见过他。他告诉我,本来要在上海召开全军政治工作会议的,现在内部通知,这个会不开了。大家都在议论,不是说延期,而是说不开了。张春桥是全军政治部主任呀。老曾,事情可能不是那么坏的。
我松了一口气,希望情况并不是我分析的那样。张春桥的会不是改期,是不开了。
过两天,情况就知道了。大概是十月九号早晨,我们照样上班,马路两边贴满了大标语:油炸江青,活剥张春桥。跟平常的“打倒”之类不一样。这些标语说明老百姓恨江青他们,比恨日本人还要恨。日本人侵略要杀中国人,但你中国人也这样干,所以特别恨。
听说是上海交大、上海飞机厂、复旦大学从北京听到消息后,通宵赶出了标语。
127 本单位宣布“四人帮”被隔离审查的会上,负责人却专骂右派上海各单位正式传达大概是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三号。我们单位十三号晚上统一传达,照念市委的通知。这个通知很简单,说中央对这几个人“隔离审查”。当然知道是逮捕了。传达通知的人是当时辞海编辑所新来的负责人。我们一九七二年回上海后,辞海编辑所的负责人变了几次。这个负责人传达完后,大骂牛鬼蛇神,骂了半天,特别是骂右派,骂得非常尖锐,非常厉害。其实是指着我的鼻子骂。另外两个是小右派,我是大右派。他用上海话说,你们右“帕”分子,要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当时我就想,什么道理,还在糊里糊涂拥护“四人帮”,“四人帮”被抓起来了,你照本宣科就是了,这样大骂为什么呢?你也是个三八式地下党员,为了保存自己,竟然这样胡闹。经过那么多年的阶级斗争,“反右”“文革”,有些同志,包括有些三八式的党员,入党快四十年了,怎么在这个时候还大骂右派,有什么必要?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呀,所谓隔离审查就是逮捕,这点应该知道的呀。所以,几十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使得一些人,包括三八式的,也真正异化了,被毁掉了。为什么我谈张春桥、姚文元,不生气,他们本来就是人民的公敌,气他们干什么。但你这样的人,在宣布打倒“四人帮”时,反把我大骂一顿,只能说你已被彻底改造了,不明是非了。任何时候,总之,整死你右派我就没错。
为什么对此我会义愤,声音会提高,对他这样的人生气?因为你应该首先是个人。我没有把江青看成人,张春桥他们是毒蛇猛兽,你呢,你四十年的党员了,你这个三八式,我对你是抱有希望的,而你在这个场合,大部分的时间骂右派。我觉得是政治投机,他说这些话,意思是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如果江青这一派翻过来,他不是又表现好了吗?此外还能做什么解释呢?
128 一辈子有三件最快乐的事情,我都看见了,幸何如哉我现在九十岁了,一辈子有三件最快乐的事情,我都看见了。一个人,一生可以看见这三件事,满足了,可以死了。
一是日本投降。中国人的高兴程度,一般人想象不到,外国人更想象不到。日本投降前的中国,虽然还是你打我,我打你,特别是蒙古族、满族,从山海关外取得中央政权,但是,他们还是接受了中国的共同文化,而且明、清两个朝代,对中国的贡献很大。现在公开承认,西藏是元代进入中国领土的。我们今天这个版图就是清代确定的。有东北,有内蒙古,有新疆,有西藏。从这个意义上讲,只有抗日战争,只有日本侵略的时候,整个中国才面临亡国,中国人全变成了被统治的、被杀害的对象,这在历史上前所未有。
第二是解放南京。现在的青年不怎么理解,为什么解放南京我们会那么高兴。他们不知道,包括现在六七十岁的人不大理解为什么现在九十岁的人那么恨蒋介石。一些教授写了很多文章,写了很多书,说蒋介石没有投降日本,内心是始终要抗日的,这点已经被证实。但是,蒋介石干的坏事太多,杀的革命青年太多。我们看见他天天杀青年,引起很多知识分子,至少是高中学生对他极深的仇恨。左倾的,到延安去的青年,都恨他得很。
第三件事情是活捉江青。这件事有点意外,当时没有估计到。正在愁中国可能要完蛋,正在愁自己哪天要被杀的时候,这个全民公敌被捉起来了。如果政权一旦落入江青之手,就是全国流血。中国的黑暗不知要延长多少时候。如果她上台来统治,要杀的人,不会少于几千万。她上台来要封官,自然有很多人要跟着她走。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跟着走?因为会得到高官厚禄。希特勒得到政权后,也不懂军队,只把原来的校官将官都利用,只要封官就行了。
这三件事,是旋转乾坤不可比拟的重大历史事件。一个人吃饭一辈子,难道就为了天天吃饭?看见这些惊天动地的事的人,也有,但现在不是太多了。所以我精神有个寄托。怎么样呢,你日本没有把我们中国亡掉,你投降了。你蒋介石杀人这么厉害,你完蛋了。你江青这么厉害,也完蛋了,而且更惨,公审判死刑,虽然不执行,但是判了就不得了,给以后的历史看,什么样的东西是中国的敌人,就是江青这些人。她最反动,是真正的人民的公敌。